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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罗甲成最近确实在发奋图强,很少回宿舍,图书馆几乎占下了固定位置,连管理员都很快认识他了,每每见他来,都很是欣赏地打声招呼。他突然发现这个地方很好,既学了知识,又避免了与同学的冲突,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自那次辅导员调解后,宿舍的气氛从本质上并没改变多少,大家该干啥还干啥,不过,罗甲成确实有惹不起躲得起的回避退让,晚上只回去睡个觉,磕碰也就自然少了。

图书馆能吸引住他的另一个原因,是童薇薇也爱在这里读书查资料。他俩开始还在不同的桌子学习,后来就自然坐到了一起。不知咋的,童薇薇对他们宿舍发生的事,几乎全都知道。她没有发表过多评论,但有一次,童薇薇突然对他说,其实换一个角度,也许就会觉得那几个同学也是很可爱的。罗甲成愣了一下,但童薇薇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无论怎样,反正童薇薇对自己一直很好。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童薇薇对自己是有好感的。自己总是显得很孤独,无论干什么,都不愿跟别人在一起,不是讨厌谁,而是骨子里害怕别人厌弃自己。譬如在图书馆学习,是童薇薇主动坐到自己一个桌上的;又譬如在食堂吃饭,是童薇薇经常穿过好多饭桌,径直来到自己桌上,跟自己一起吃的;还譬如那天全班出去参加课外活动,他上车就坐到最后一排,旁边位子始终空着,童薇薇上来,用目光一扫,端直就走到最后,坐在了自己身旁;再譬如那天上体育课,全班学游泳,自己真不想下水,典型的“旱鸭子”,塔云山最大的水塘,水就齐腰深,自己的蹚水本事还不如那一群水牛。但童薇薇硬是包着教会了自己,并且不像别的同学那样,一边教着一边嘲笑着别人“笨猪”“蠢驴”“呆熊”“旱鸭子”的。童薇薇特别注意,不出任何风头,让自己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会游泳的行列。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反正一切都在证明着童薇薇对自己的那些好。他感到很满足,每每至此,他就觉得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他觉得自己活在希望里,也就渐渐淡忘了在宿舍的那些不快。他的学习成绩更是独领风骚,几乎门门课的老师都在表扬。童教授甚至把他的作业拿出来,让全系的学生传看。他感受到了诸多嫉妒的目光,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的眼中都有,这是让自己最得意的光束,因为他信奉,宁让人憎恨,不让人同情。

一场秋雨竟然连续下了十几天,连学校操场边的花坛都下塌陷了。这一天,天刚露出一点笑脸,学校的大礼堂,就迎来了一场特别热门的学术报告。报告人是一个在海内外具有很高学术地位的国学大师。礼堂内外都挤满了人。罗甲成早早占了二排的好位置,童薇薇就坐在他旁边。甲成咋都想不到,在大礼堂二十五排以后的过道上,爹爹罗天福也坐在那里,那是一个另外增加的折叠马扎,是甲秀给他准备的,甲秀就陪坐在爹爹身旁。

甲秀说:“看见没,爹,那不是甲成,在第二排中间位置。”

罗天福探起身向前看了看,太远,视线有些模糊。

甲秀又指了指,罗天福终于看见了。

罗天福高兴地说:“狗东西还弄了那么好个位子。”

甲秀问:“要不要见见?”

罗天福说:“一会儿结束再说吧。”

罗天福安心坐了下来。这一段下连阴雨,生意特别不好,饼是打打停停,收几个零钱,真正是只能顾住嘴。淑惠急得牙都上火了。可甲秀说,学校请来了顶尖级的国学大师,罗天福还是两腿一拍,端直来听课了。他没有惊动甲成,只是远远地望着儿子,看到他一副认真求学的样子,心里就觉得特别高兴踏实。甲成不像女儿甲秀在爹娘跟前那样贴肉,平常也很少到他们住的地方去,他能理解,甲成是见不得西门锁一家人的那种神气。偶尔回去几次,也是吃了饭就走,尽量不与西门家人照面。另外,男孩子毕竟野些,只要他在好好学就行,家里也不指望他帮啥忙的。他也很少到学校来,他隐隐感到,甲成不像甲秀,太好面子,好像不喜欢让更多人见到自己,他也就不来给娃扫这个面子了。

能置身这个辉煌的殿堂,罗天福感到十分激动,他甚至双手都在不住地颤抖。他教了十几年书,就盼着把一拨一拨的孩子,最终送到这样的地方来。可塔云山人老几辈,含辛茹苦,到头来,能送进这样名校的,只有他罗天福的一儿一女。其余的,最后能上个中专、大专,或是二本、三本的,就算烧了高香了。他们的前途命运,不是他这个小学教师所能决定的,虽然他对他们每个人都寄予了“鱼化龙”“蛹化蝶”的殷殷期望。甲秀和甲成最终的“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寒门出魁星”“鲤鱼跳龙门”,不能不带给他巨大的自豪和骄傲。是两个孩子呀,这个大学能有几个家庭,是能先后送两个孩子进来的?有这样一对儿女,罗天福还算贫寒吗?他脑子里一直闪现着我有两个孩子在这里风光着的念头,他有点想流泪,但忍住了,他忍住的是一个成功父亲的喜泪。

学术报告开始了。

在一阵掌声中,国学大师登台了,今天竟然惊动了“一把手”校长,是校长亲自主持报告会。校长介绍了大师的基本情况,许多头衔和荣誉,都是罗天福不曾听说过的。大师先谦虚了几句,先是反对称他为大师,说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中文教师,俗称“教书匠”,大师的帽子太大,也太正经,给他戴着有点“沐猴而冠”的味道。大家哄地笑了。罗天福也笑了。没想到,这么大的教授也称自己为“教书匠”,还自嘲为猕猴,一下打破了神秘感。不过,此“教书匠”和他这个彼“教书匠”可就不是一回事了。此“教书匠”是头顶金色穹盖,足踏红色地毯,手扶紫木讲坛,面对“龙门”学子;而彼“教书匠”,却是头顶石板茅房,脚踏土坑泥坯,手扶三腿课桌,面对痴愚蒙童。他坚持教学十几年的教室,是由生产队的牛棚改建的,房里搭满了屋撑,下雨时,讲台上甚至是用一块油布遮着展开教案和课本的。有时雨实在太大,就由甲秀和甲成用棍顶着雨布讲,地上积水有时能有半尺深,都是学生走了,他和淑惠、甲秀、甲成才一桶一桶往出舀。直到前几年建希望小学,才把牛棚拆了,而这时公办老师来了,他也离开了学校。

大师今天讲的是“传统儒学在当下的尴尬复元”,大师还一再解释说,是第一次开始那个“元”,元旦、元日、元月、元典的“元”,不是原来那个“原”。在罗天福的记忆中,这两个字的意思好像差不多,可大师一再强调,那肯定就有人家的意思在里面。大师讲到了孔子、孟子、朱熹、王阳明,甚至还有清朝的戴震,也涉及了老子、庄子,甚至佛家的六祖慧能。这些名字罗天福都是知道的,所以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大师在讲孔子周游列国时,好像自己跟着跑过一样,连孔子的表情、哀叹,都栩栩如生地表现了出来。尤其说孔子被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那没能生火做饭的七天七夜时,大师的感情完全沉醉到当时的氛围中,他说弟子们都饿得前胸贴住后背了,孔老夫子还用手指敲打着枯木,吟唱着神农氏时代的歌谣,尽管自己也饿得手无缚鸡之力,连敲击枯木的节奏都不准了,但那种精神上的悠然淡定,仍然鼓励着弟子们继续游说的勇气。大师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今人还有这种信念和勇气吗?教授评不上就罢课了,更别说七天七夜没人给饭吃,还能继续传道解惑、为人师表。大家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大师在讲孟子时,重点说的是孟子的知识分子骨气。孟子最强大的力量,就是他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大师说,这个“浩然之气”在我看来,其实就是做人的尊严和人格的平等。有人说孟老夫子是个好辩的人,你说一句,他能说一百句,并且说得逻辑缜密,水泼不进。不管你是君王、诸侯,达官、富豪,在他那里,统统都是需要反复教诲的庸才蠢子。他多次批评时局,教训那些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当权者,以致在他死后一千多年,明太祖朱元璋还把他的话视为反动,下圣旨要把孟子的牌位从孔庙撤走,并最终删除了其中对帝王大不敬的所有章句,形成了明代一个独特的《孟子》“阉割本”。司马迁说,孟子也曾周游列国,不得志后,退而“作孟子七篇”。孟子的不得志,不是没人识货,没人用,而是太讲原则,所以“终不得志”。在齐国时,他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客卿,但发现齐王根本没有虚心求教于他的意思,便连俸禄都没领就走了。今天的知识分子能做到这些吗?只要给钱,给位子,给一顶“二尺五”的高帽子,又有几个是能持守住价值标准和原则的呢?说我们始终建立不起自己的价值观,知识分子都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群体,何况他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乎?

掌声愈来愈热烈。罗天福听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大学讲堂是这样敢见思想锋芒的地方,他屏住呼吸,听得更加入神了。

大师还谈到了朱熹的《近思录》,谈到了王阳明的《传习录》,还谈到了德国一个哲学家康德,还有一个什么海德格尔,这些都是罗天福不曾听说过的名字,甲秀低声给他解释了半天。学术报告进行了两个半小时,大师不仅把传统儒学梳理了一遍,还讲到了新儒学的发展与创新,最后集中讲到了西方世界和东方世界目前所面临的诸多经济社会问题,并慨然断言,东方的传统儒学,将会给危机四伏的当今世界,带来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转”与“柳暗花明”。罗天福听着不住地点头,虽然他对世界并不了解,但他始终觉得“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那一套,活到啥时候都是管用的、靠得住的。

最后是自由提问阶段,没想到甲成竟然几次举手,终于成功,他提了这样一个问题:“我有一个老师,始终信奉‘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那一套,但他活得比谁都穷困潦倒。您说危机四伏的当今世界,真的能从东方传统儒学中寻找到‘柳暗花明’的路径吗?我很怀疑。”

罗天福一下瞪直了双眼,这不明明是在说自己吗?甲秀也听出了甲成话中那位老师之所指。

大师不紧不慢地回答说:“这正是我今天演讲题目中‘尴尬’二字已经回答过的问题。如果我们现在谈论传统儒学,已经不觉得尴尬,那我就没有必要到处奔走游说了。‘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自身并不产生穷困潦倒。换句话说,穷困潦倒不是东方儒教文化圈的社会专利和必然衍生品。西方社会也正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经济危机中,泛滥起一股又一股穷困潦倒者的控诉强音。而儒家文化的‘中庸’‘温良’‘谦让’,包括道家文化的‘守弱’‘处下’‘不争’,恰恰是这个过度强调竞争,从而离心离德、恐怖盛行、战火四起的社会的不二润滑剂。我们呼唤社会关系的缓和,呼唤人际、国际竞争的适度,唯有儒家文化最完整、最全面、最深刻、最前卫地阐明了这一点。当然,我说过,现在是一个十分尴尬的认识过程,要想完全走出这种尴尬,整个人类社会可能还将在无序竞争中,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

后面的提问,也大多涉及对传统文化的将信将疑。罗天福慢慢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今天真正是享受到了一席精神盛宴。但同时,罗甲成的最后提问,也让他看到了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可怜形象。自己就真的穷困潦倒了吗?这是他此前不曾有过的感受。在他看来,自己是塔云山精神上最富有、生活上努一把力也能过得去的有福之人,怎么在儿子心目中就潦倒了呢?他突然感到了自己与儿子之间的距离。难怪儿子很少去他们打饼的地方,除了不想见东家那几个人以外,难道没有不想见自己的成分?他有些泄气地走出了大礼堂。

甲秀拿着马扎在后面跟着。甲秀问:“爹,见甲成吗?”

罗天福说:“不见了,我得回去了。”

父女俩走着,罗天福一句话再没说。

甲秀一直把爹送出学校大门外,爹招招手走了。甲秀看见爹的身子是越来越弯曲了。 dbYX5wJldq3w4ldWW0PSKqs8VljxCULG9SYRZ3PRJFG+ufs/ttsobjR9ZYmnwOy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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