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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罗甲成最近还是小有点春风得意的感觉,这个感觉来自童薇薇的欣赏。

童薇薇与他是前后桌,无论学习还是班上的事,都特别爱跟他交流。他有时甚至有些不相信,对他这么好的是不是童薇薇。自己是什么给童薇薇留下了好印象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学习。他是这个班高考的第一名,截至目前,学习也没有能出其右者。已经好几次了,老师的提问,也只有他的回答最圆满。有一天,他回答完,童薇薇甚至悄悄为他竖起了大拇指。他的心里在刹那间,涌动起了滚滚热流,他被一种十分美好的东西击中了。

他开始特别注意起自己的仪容仪表来。过去从不在镜子跟前停留的人,现在突然变得见镜子就想理理头发,整整领口袖口。他知道,自己的衣着在这个班上,明显是最次的一个,但学习成绩的自信,使自己有了忽略这些外物的勇气。他想,大学是学习的地方,自己在学习上能够处于领先地位,还有什么是值得自卑的呢?初来乍到时的畏缩感在渐行渐远,那种低声下气的乡巴佬做派,是他在极力调整改变的生命形态。总之,罗甲成在努力化蝶。

他突然特别爱吹口哨,先是吹乡间小调,后来就吹上了《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音不是很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回响,连蹲厕所也传出这种五音不全的鸣叫,同宿舍的几个人就有些受不了了。先是孟续子用棉球塞住了耳朵,后是沈宁宁放大了音响。罗甲成感到了这种暗中较劲,自然是不甘示弱,也就跟着提高了“啸叫声”的分贝。“啸叫声”是孟续子给罗甲成所制造声音的基本定位,朱豆豆每每在这种声音出现时,就会故意把他的音箱弄得刺耳地锐叫一声,几个人便会会心地大笑起来。这对罗甲成明显构成了新的刺激,那种“啸叫声”就会不绝于耳地持续制造,直到自己感到乏味或胜利了为止。

宿舍的气氛,在短短一个来月的时间,就变得有些紧张了。罗甲成无形中被推到了另外三人的对立面。起因是吹口哨,似乎还不是,在吹口哨之前,罗甲成就感到了一种压抑。他觉得那三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似乎在相识的那一刻,就把自己固定在了另外一个平台上。从衣着到电脑,尽管姐姐很快也让自己有了一台,但从他们鄙夷的神情中,分明看到了“二手货”以及“二等公民”位置的不可改变。他必须争这口气,这是他一直都在告诉自己的信念,他不比谁差,他不比谁低贱,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智商远在他们之上,他没有理由在他们跟前低三下四,他是这个班上的尖子生,理该获得应有的尊重。尤其是童薇薇的高看,使他坚定了不落人后的信心。他有时甚至感到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是在嫉妒自己,嫉妒自己的学习成绩,嫉妒“班花”童薇薇对自己的特别“优待”。权且叫优待吧,因为他还不能断定这里面更深层的意味。他也注意到朱豆豆、沈宁宁,甚至包括有些狡黠的孟续子,还有几位男同学,也都对童薇薇有过殷勤的“热黏”,但童薇薇总是表示出一种不偏不倚、不冷不热的感情中庸,这更让他感到一种满足。如果说有时他与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在宿舍角力,能够突然停歇下来,那肯定是想到了童薇薇,一想到童薇薇对自己的好,他就觉得与这些人老搞“拉锯战”的意义就不大了。

一天晚上,学校请来了一个信息工程专家做学术报告,报告题目是“云计算时代正不期而至”。听报告的人很多,他来得有点晚,正愁找不下座位,只见童薇薇远远地招呼起自己来。原来她身边刚好空着一个位置,他感觉这个位置是她专门为自己占下的。坐在那里,他明显感到了同班许多男生的嫉妒眼神。他还有意留意了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他们全然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越是这样,他越觉得那是他们装出来的。所谓云计算,就是比现在的互联网更超前的一种技术,按专家说,进入这个时代,人只与遥控器打交道,连存款都不用去银行了。你要看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博物馆,也只是点击一下,你甚至可以要求看到法国罗浮宫中《蒙娜丽莎》微笑的局部。你还可以看到台北故宫博物院中毛公鼎里的那四百九十九个篆字,并且可以任意放大其中一个,以满足你仔细分辨研究的需要。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下拉近澳大利亚昆士兰的黄金海岸,在那里观察金子一般的绵绵细沙。只要你高兴,你也可以立即进入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并且是以一个游客的身份置身其中,你可以轻松地感知到峡谷中的每一片树叶,甚至每一个飞溅的浪花。下班前,你就可以调好小车里的温度,不像现在,冬天是一下跌进冰窖,夏天是“刺”地塞进火炉。家里的一切装备,更是比买一个机器人都方便。你可以远程操控一切,在下班的路上,就可以启动煮米饭、蒸蛋羹、煎牛排的装置,连洗澡水也可以调到最适当的温度,当你走近家门时,门会自动为你开启。总之,一切都能链接到你的手机键盘上,轻轻一按,你就能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切。专家还开了一句玩笑说,当然,有关你太太的程序,在这个时代,可能还不能完全令你满意,她可能仍然处于比互联网时代更失控的状态。惹得大家哄地大笑起来。打比方,讲笑话,也挺热闹,可一涉及技术层面的问题,就有些太前卫,太抽象,加之专家表述时稍有些“口吃”,大有“一肚子蝴蝶飞不出来”的感觉,他就越听越糊涂了。当然,真正让他犯糊涂的原因可能还是童薇薇。坐在她身边,他更多听到的是她均匀的呼吸声。他几乎在下意识地配合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只要她胳膊活动需要,他可以把自己的骨架收缩得很小,充分预留出空间,让她自由自在地伸展。报告结束后,童薇薇跟他一起走出学术报告厅。他当时实在想邀请一下,希望她能跟自己在校园里走走,但到底没有勇气开口,就跟童薇薇分手了。不过那种兴奋感却使他在她离开后热血涌顶,几乎是加特林的百米冲刺速度,直奔湖边,连续几个侧身翻,险些跌进湖里。他跳跃着,奔走着,“啸叫”着,他要很好地消受一下这个夜晚如此美妙的光景。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这里又遇见了拾垃圾的姐姐。她还在躲躲闪闪地拾着垃圾。他一下火冒三丈,几乎连杀了她的心思都有。他一把抢过装垃圾的袋子,扑扑通通,把垃圾天女散花般地撒了一地。

他像一只狮子般地暴怒了。

“你说过不再做这丢人现眼的事,为什么还要干?”

“爹娘进城打工,很不顺利,我得帮他们。”

“走!”

“干什么去?”

“见爹娘走。”

“见他们干什么?”

“他们还有什么必要打工,打工的结果就是让女儿拾垃圾,他们打工的意义是什么?”

“甲成,你以为我想这样干?你也回去看看爹娘的可怜劲儿,他们都是为了谁呀?”

“如果他们的可怜劲儿就是为了换取你的拾垃圾,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悲剧。”

甲秀无奈地说:“甲成,我们都降落几度生活着吧,爹娘一天起早贪黑,红汗淌黑汗流的,一月仅能挣一两千块钱,我拾荒,一个月好的话也能挣一千多块。我也不想这么做,但家里现在的状况,让我不能选择更优雅高洁的生活方式。”

“那我走,立即离开这个学校。”

罗甲成说着就向远处跑去。

罗甲秀拼命在后边追赶着。本来甲成上一次为这事跟她发生冲突后,她有一个多礼拜没有再捡过垃圾。可最近连续去看了父母的艰难谋生方式后,她又悄悄重操旧业了。她觉得自己如果不能帮父母一把,晚上睡在床上咋都不踏实。梦中几次看见父亲累得直不起腰,有一次,她甚至梦见父亲的腰又断了。父亲的腰是断过一次的,那是她和弟弟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父亲为了给他们凑生活费,背了一背篓红薯到乡上集市去卖,那天下雨路有点滑,狠狠摔了一跤,翻了几个跟头,幸亏一个树杈挡着,才没跌下崖底,但腰摔断了,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年。直到现在,一下雨腰还痛得翻不了身。也许是女儿心更细些,她总觉得能帮父母一点就应该多帮一点。爹娘对他们心重,只要他们能好,把命都愿意搭上,但也不能就这样任由他们去贴上老命吧?这次又开始捡垃圾,她也一直注意着,尽量顾及甲成的面子,每晚几乎都是很晚了才出来的,可还是被甲成撞见了。她知道甲成的脾气,犟起来了,挡住他的墙都能推倒的。上次既然说过不再捡,今天自然是不好过这一关了。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离开学校,也无论如何不能让父母知道自己捡垃圾的事。她知道他们会伤心的。父亲是个乡村读书人,也是特别顾及体面的。这些年虽然自己已被生活所累,顾不了许多了,但对于自己一双读书的儿女,却是十分呵护并唯恐失却了体面的。

她终于追上了甲成,跑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她死死拉住了甲成的膀子。

“你就别耍这犟脾气了,你要到哪去?”

甲成气呼呼地说:“我还能在这儿上学吗?姐姐是捡垃圾的,家里已贫困到这一步了,我们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吗?”

甲秀说:“我跟你理解的尊严不一样,我理解的尊严是自食其力。”

甲成愤怒地说:“太苍白了。捡垃圾就叫自食其力?那我宁愿回到塔云山去挖地。”

甲秀只好说:“好了,我不跟你争这些了。我保证再不捡了,行不?”

“我看你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已经不觉得捡垃圾是丢人的事了,这是最可悲的。”

甲秀隐忍着内心的痛楚,她不想跟弟弟去争论这些事。也许再过一年、两年,弟弟就会自然降落人生的一些刻度。她也是一步步把双脚踩实在这块大地上的。大学第一年,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个词就是:面对。一切都必须面对,稍一虚飘,就会真正失去本性,变得虚伪做作起来,痛苦也会加倍产生。除非你的人生彻底变轨,以一切非正常的手段去谋取你所希冀的那个生活标准和刻度,否则,你就休想正常活下去,这就是她几年来的生命体验,也是她最终能面对拾荒而不觉得有多丢人现眼的原因。但这一切现在都似乎无法给弟弟讲清楚,有些事,非亲身经历是不能参透洞晓的。她也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用时间去告诉他一切。她只是希望他能好好安下心来读书,另外,她需要特别叮咛他,自己拾垃圾的事千万不能告诉爹娘。

罗甲秀几乎是有些讨好巴结地拿出了她为他买的一个二手手机。本来是准备过几天给他的,因为过几天是甲成的生日,但今晚她还是拿了出来。让她十分伤心的是,甲成手一搡,把她手中的手机搡出老远。甲成恶狠狠地说了一声:“不要!”然后扬长而去了。这声不要,内里分明藏着对一种肮脏东西的鄙夷和唾弃。弟弟的激愤,再次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跟他无法正常交流,只好从网上给他留言。甲秀写了很长一段话,写了父母的含辛茹苦,写了儿女应尽的孝心,也写了自己对生活的一些认识。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告诉他,再不会让他看到捡垃圾的事,必须稳住他的心。另外,要他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事告诉爹娘。她等了半晚上,并且不断地催他回话,她是怕他真的耍起牛脾气,一旦离校出走就麻烦了。学校这事常有发生,有些孩子很自尊,但也很脆弱,有时为一点很小的事就出走了,她怕甲成也会落入这个套子。好在最后甲成终于回话了,虽然只四个字,但很平和:“你休息吧!”她才放下心来。

这一夜,甲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自爹娘和弟弟来了以后,她本已稳定下来的生活轨道,似乎又变得摇摇晃晃起来。她担心爹娘的千层饼生意是否能够为继,一旦失败,对爹娘的打击可就太大了。同时,她还十分担心弟弟甲成的心态,在各种诱惑和比对中,他能最终找到自己的定位吗?她甚至隐隐感到一种不祥,弟弟是会出点什么事的。这样一想,她身上就冒出一阵阵冷汗。这些冷汗,并不比当初她来大学,面对生命的巨大层级和落差时,所冒出的那些冷汗少。 h9fOoBAIgi6jGmFKNulKgN6hjjfappbHoKfu/4lKv3JEGXOqLfb0H67DUVoo5y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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