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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甲成也有电脑了,虽说是二手货,但又没人知道是从二手货市场买来的。他说是自己来时忘了带,家里才捎来的。不过他对电脑还是有些陌生,一开始同宿舍几个同学交流电脑时,他总是躲得很远,自从自己有了电脑,才想着往跟前凑。朱豆豆曾看过他的电脑,说太陈旧了,早该扔了,满脸不屑的样子。从此以后,有了不懂的地方,他就自己琢磨,绝不再请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开学不几天,就产生了班干部,甲成做梦都没想到,班主任会提名他做学习委员。原因是他的高考分数全班第一。这使他在宿舍有些长脸。可这一天,他明显感到沈宁宁、朱豆豆、孟续子更加团结了,并且跟他的语言更少了,下午,朱豆豆好像还请他们出去吃饭了,神秘兮兮的,好像故意瞒着自己。但他心里感到了一种踏实。他觉得自己是能凭实力在这里站住脚的。

班长叫童薇薇,是童教授的女儿。童教授是这个学校非常有名的教授,也给他们带哲学课。虽然只接触了几次,但罗甲成对童薇薇特别有好感。

因为都是班干部,接触的机会就多了起来。罗甲成也特别喜欢和这个班长接触。童薇薇属于那种特别随和的人,一般长得漂亮、气质好的女孩,都有些高傲和矜持,但童薇薇似乎与众不同。也许是见的世面多了,她似乎不与任何人设什么防线,一切都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的。是知名教授的女儿,又占本校子弟的地利优势,但她却没有一点颐指气使的毛病,并且罗甲成感到,童薇薇对自己特别尊重,也特别欣赏,几次夸奖他说:“你是我们班最棒的!”这让他很是受用。连童教授也特别关注起他来,第一次上哲学课,童教授与学生一一进行认识交流,当他自报家门罗甲成时,童教授竟然很是欣赏地重复了一句:“你就是罗甲成,好!”这个“你就是”再没有给别人用过,说明童薇薇给他特别介绍过自己,或者自己的学习成绩已为老师所了解。总之,在这个班上,在这个学校,他都活得有些理直气壮了。

可有一天发生的事,还是让他突然耳朵发烧,脸颊发烫了。

他初进学校的那一天,见姐姐捡拾地上的空瓶子,以为是做环保、讲卫生呢,没想到,姐姐还真是在捡垃圾卖钱。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有一天开班会时,他曾听辅导员说,这个学校有不少贫困生,都能够自立自强,说有的学生甚至靠捡垃圾勤工俭学。他咋都没想到这会是说自己的姐姐。他是去姐姐的宿舍找她时,无意中听同学说,姐姐去捡垃圾了。他的头嗡的一下给炸了。那是黄昏时分,他急忙奔到校园一些有垃圾桶的地方,果然见到姐姐在低头捡拾。他飞起一脚踢翻了那个垃圾桶,姐姐一下怔在了那里。

“丢人不丢人?我们真的就贫困到这一步了吗?”

甲秀不知该如何回答弟弟的责问。

甲成步步紧逼:“你这几年一直告诉家里说在勤工俭学,原来挣的是这种丢人钱?与其丢这种人,我们还来这儿上的什么学?我都不知你咋想的。”

甲秀慢慢平静了下来。

甲秀说:“我想的可能比你多。我在走这一步时,第一次做完,可能比你更恨我自己,可最后还是这样做了。为什么?为生活,为了不失去自己,为了赢得真正的尊严。”

“捡垃圾还有尊严?罗甲秀,你别再编织什么尊严的谎言了,你把罗家人的脸丢尽了,如果苦苦奋斗,从初中升高中,从高中进大学,就是为了到西京来捡垃圾,你何不留在塔云山放牛、喂猪、砍柴、拾粪,为人生儿育女呢?”

“我正是为了改变自己才拾垃圾。”

“你正是因为拾了垃圾,而从此不要再奢谈什么改变。”

甲秀还想解释:“甲成……”

“你不要再说了,只要你还在捡垃圾,任你说啥也是徒劳的。一沟里、一乡里,甚至一县里人,都以我们姐弟为榜样,原来你已堕落成这个可怜相,你让我还有什么脸面从这里走出走进,你让我还咋在这儿读大学呀!”

“甲成……”

“别说了,姐,这事没有任何商量。你必须从现在开始,结束这种卑贱的谋生方式,你若不听,我会立马从这个学校消失,你就等着瞧吧!”

甲成说完,怒气冲冲地跑了。

甲秀已经软瘫在地上,她能受任何人的鄙视、贱看,但她受不了弟弟这一番如芒刺扎心般的指斥怒喝。她离开了垃圾桶,连装垃圾的袋子也没有力气捡起。她失魂落魄地向湖边走去。

暮色下,湖水中荡漾着远处路灯的微光。树影中,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窃窃私语。甲秀坐在一个长条椅上,任眼泪从眼角一直流淌到脖根。

她在回忆两年前,父亲领着她第一次来西京上学的情景。那时她也是踌躇满志的,在走出大山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是要鱼化龙、蛹化蝶了。可就在走进校门的第一天,她就感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差距。父亲为了让孩子缩小这个差距,一步步把她驮到这个平台上,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从社会最底层奋斗上来的弱女子,在这里所经受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历练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啊!就在她走进宿舍的那一刻,父亲驮着她的红漆木箱子--她敢说,那是塔云山上最讲究的箱子,她拿着生活日用品。可当看见其他三个女孩的装束打扮、一应用具后,她和父亲驮着东西,半天不知往哪儿插脚。她们分明闻到了父亲身上的汗味,尽管出于礼貌,没有直接捂住鼻子,但那种乜斜的眼光,却让她一下就懂得了生命的层级与差距。父亲很客气地拿出他最拿手的千层饼,三个同学没有一个去接的,甚至都推辞着从宿舍跑出去了。父亲是明白人,他一下就知道了女儿以后的难场。他紧紧抓住甲秀的手说:“娃呀,不管啥事都忍着点,要实在忍不住了,你就给爹打电话,爹来看你。”也就在那一刻,她才第一次发现,才五十多岁的父亲,已经是腰弯背驼了。也就在那一刻,她还发现,父亲过事过节才穿的好裤子已经磨烂了,屁股肉都快露在外边了。他把几千块钱血汗钱,让娘缝在裤腰上。在他小心翼翼拿出那一沓钱时,她就在暗下决心,再不能在爹娘鹭鸶一样干瘪的腿上剔肉了……

当第一次拾垃圾后,她就是跑到这里来痛哭流涕的,她难以想象爹娘知道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挣钱时,会是一种什么心情。也有同学知道她家里贫寒,撺掇她去歌厅做三陪小姐的。她跟着去过一次,当一个胖乎乎的男人准备动手动脚时,她才懂得是怎么回事,她愤然挣脱了。她也尝试去餐馆端过盘子,可那太浪费时间,与学习冲突太大,只能寒暑假期间干一两个月。唯有拾垃圾,得空便做,举手之劳。开始她也没想到会那么去做,可当有一天自己从宿舍楼清理垃圾,无意间卖给拾破烂的,竟然赚了二十几块钱时,这事一下提醒了她,那天晚上,她开始了第一次拾荒。成果是那么显著,没费什么力气,也没费多少时间,竟然有了十几块钱的收入,够三天的伙食费。她先是感到一阵羞耻,甚至跑到湖边,长时间清洗自己的双手,但最终她还是坚持了第二次、第三次……

入学的前半年,都是一种给自己定位的过程。开始她也想争个硬气,活得跟别人一样光鲜。可这种生活需要金钱支撑。就连买一个发卡,也是有天壤之别的。同宿舍一个同学,一个玫瑰发卡就价值三百多块,你能去攀比吗?人家一双皮鞋一千多块,而自己的是价值三十多块的合成革。衣服和化妆品这些女性的独特用品,更是无法去探究,就连毛巾、牙膏、牙刷这些普通生活用品,价格也是有巨大差别的。生活就是这样残酷,要把同等年龄、同等学历、同等青春的人抟放在一起,然后又血淋淋地撕开彼此之间的距离,让你去尝试无法忍受的痛楚。她那时也曾几次想打电话向父亲开口要钱,想买别人都有的电脑,想买别人都有的手机,她还看上了一件她认为自己穿上绝不亚于班上任何一位美女的毛衣。可一想到父亲那条已遮不住羞丑的裤子,她就把电话又放下了。她坚定了拾荒的信心。她觉得自己必须把生活欲望降落到与自己经济水平相适应的高度,否则,会抑郁,会神经,会愤青,会走火入魔。也就是这样一次心理大调整,反而使自己变得自在起来,从容起来,愉悦起来。真实地活着,反倒与同宿舍的几位同学关系也调整好了。开始她们鄙视她、排斥她,时间长了,她们就慢慢接受了她的真诚存在,当有人嘲笑她们宿舍人捡垃圾时,这些同学就会群起而攻之,甚至还在微博上发出了这样的赞语:罗甲秀是这个大学最美丽的女孩儿。

弟弟甲成考上大学后,甲秀真是为弟弟高兴,可也十分担心。她知道甲成的争强好胜,更知道甲成的人生期许。她最担心的是甲成经受不住人生落差的重击,因而,她在想方设法缩小着他与同学们的差距。她已拿出全部积蓄,为他买了二手电脑,再凑一凑,还准备在近几天再给他买一个手机。反正别人有的,她都想让弟弟也有。她希望让弟弟平稳度过这种巨大落差感带来的波动期。没想到弟弟毫不领情,她要再说那电脑是靠拾荒买来的,他一定会立即把电脑扔进垃圾箱,她深深感到了不被弟弟理解的委屈和痛苦。

秋天的夜晚,稍一起风,便透出阵阵凉意。她在想,是不是得停止拾荒了,既然弟弟这么敏感,这么反对,如果再拾下去,一定会惹出事来的。甲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拗犟起来,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她终于决定了,为了甲成,再不拾荒。与其靠拾荒给他挣得一些物质补充,不如按他的精神需求终止拾荒。

甲秀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往日这个时候,她一般都会忙着分拣收拾集中起来的垃圾,几乎没有很好地来湖边呼吸过这么美好的空气,观赏过这么美妙的夜景。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学校还有这么美好的地方。其实这地方过去她也是常来的,不过精力都集中在一个又一个垃圾箱上了。

甲秀从长条椅上站起来,顺着湖边向前走着,微风轻轻吹着她的长发,她突然感到,一种女性的美,也在自己身上弥漫着。 HZBMw4Z2weHmnBJyhFNx2wcS0UszFL/SgDm8+F9QZ5wM/OLKu4lRl577QsIz0A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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