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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涉足表演

19××年×月×日

今天要上第一堂课,我们都有些不安。当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托尔佐夫来到教室后,直接宣布由他指定一部戏剧,而我们从剧本上各自选择一个片断并表演出来。他想看看我们在舞台上、布景时、定妆后、服装加身后及灯光照耀下等戏剧环境中的表现。他的原话是:要清楚了解你们都有怎样的舞台感,只有安排你们表演这个办法。他似乎就是为宣布这件事来的。

同学们都怔住了,个个一脸不解。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演戏剧,我们的拘束感会小一些。我想这么请求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但他在我张口之前走出了教室。

其他什么课也没有上。我们在剧本片断的选择中度过了剩下的时间。当天晚些时候,我们接到了明天进行第一次排演的通知。

我回家后闭门不出,在沙发上以最舒服的姿势和敬仰的心情读起了《奥赛罗》。表演的欲望在读到第二页的时候就活跃起来。手脚和面部都自己动起来,似乎不听我使唤了。阅读不禁又变成了朗诵。我腰间还别了一把“匕首”,那本是裁书用的骨制大刀。缺少头巾,用毛巾代替;没有带子,从窗帘上扯下一块五彩布料;至于衬衫和大褂,用床垫和被子。土耳其的大曲剑?雨伞。没有盾牌?隔壁餐厅柜子后面不是有一个大托盘嘛!出击!我已别无退路!

我觉得全副武装的我是一个真正的勇士,有英俊的外表和焕发的神采。但我还保留着现代文明的一般气质,没有作为非洲人的奥赛罗如虎般的生猛。我在房间里手脚并用踱起虎步;家具之间有小的间隔,敏捷又扭动着穿过;潜伏在柜子后面等猎物路过。——我尝试了整套的练习来寻找老虎的经典动作。大枕头是我想象中的对手,当它“现身”时,我从埋伏变成跳跃扑击,并像老虎一样按住它,掐住它。后来,枕头又变成了苔丝德蒙娜,我与之长拥,并亲吻她的手,那是我扯出来的枕套一角。我又抱以鄙夷的目光,推开她。双重新抱起她,再掐死她。我把枕头想象成了她的尸体,我伏尸痛哭。我觉得,我在许多瞬间都有相当优秀的表演。

五个小时过去了,我竟浑然不知。一个演员不可能强行让自己达到几个小时如同几分钟的状态,只有情绪饱满时才会这样。这种体验是真正灵感的爆发,不是吗?

住所的人们都已经入睡,在前厅立着一面大镜子。我卸下所有道具趁机来到前厅,打开灯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可是,我所看到的样子,跟我期待的形象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所想象到的姿势和手势,在刚才的工作中并没有显现出来。而且,我的身体有些地方不协调,有些线条不好看,我以前不知道,现在镜子全都告诉我了。我的全部热情被这种失望瞬间扫空了。

19××年×月×日

今天是第一次排演,而我到场的时间比规定的早很多。拉赫曼诺夫把房间和家具的布置工作交给了我们自己。我提了一些建议,都得到了不重外表的舍斯托夫 的同意,我觉得很幸运。我认为家具有摆放非常重要,因为它能帮助我在房间里找到方向感,也只有这样,我的灵感才能激发出来。然而,布置的结果跟我期待的有一定差距。我只好努力劝说自己:这就是我自己的房间。可是,这种自我劝解反而妨碍了我的表演。台词方面,舍斯托夫已经全部记住,而我只能一会儿去看笔记,一会儿又将大致内容转换成自己的语言。——台词非但没有带来帮助,反而造成妨碍,这挺怪异的。我宁愿放下台词,或者精简为半副。我在家里练习时的那种自由,现在却受限于角色的话,受限于陌生诗人的思想和他所指点的行为。

我自己的声音我也听不出来了,这让我更加沮丧。还有,我之前在家里所设定的行为与形象,似乎都不能符合莎士比亚的原剧。比如说,以伊阿古和奥赛罗开头的一场戏比较平静,这又怎么与怒龇獠牙、白眼相向和“虎扑”动作相容?

但我只有那一套方案,只能采用那些野人化的表演和动作设计。这种一般性的不融洽,很令人沮丧。

我下来又在家里练习,同样一无所获;仍然是旧表演的重复,这令我郁闷不已。这算什么嘛!难道是我在进行着同一种感觉和手段的重复吗?为什么我的表演总是一天天地循循相因,没有新的变化?我的想象力已经枯竭了吗?角色演出所必需的材料已经被我忘了吗?为什么风风火火地开始工作,中途却卡在这里了?

隔壁房间的主人们在我苦思无果的时候开始吃晚饭,我只好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尽可能小声地演练台词,否则他们会留意到我的。就在这个时刻,这个细微的变化给了我意外的刺激:对于我的练习和我扮演的角色,我开始从新的角度进行观察。

我终于看破了里面的奥秘:总是停留在一点上是不对的;已经习惯的东西还不断重复,没有什么意思。

在明天的排演中,我应该在我的行为设计、角色扮演和对角色的理解方式中即兴加入新的东西。就这么决定了!

19××年×月×日

我原定在今天排演的第一场戏中来回走动,可我却坐下来,没有任何手势与行动;原先设定的野人行为,全部抛弃了。这就是我的即兴发挥。可结果是:我说第一句话时就大脑一片空白,忘了台词和惯常的音调。这种发挥只好就此结束,并尽快起用原先的表演方式和行为设计。我已掌握的野人表演,它似乎已经绑住我的手脚了。我再也不能主宰它,它反倒成了我的主人!难道这是我的奴性吗?

19××年×月×日

排演房间以及里面的演出者,我都慢慢适应了;我在排演中的状态开始好转。我以前采用的野人表演,不管怎样也符合不了莎士比亚的描写。我在最初几次排演中都为角色添加了我想象出来的非洲人的典型行为,可我却感觉到它们的虚矫和牵强。但现在,不融洽的地方,也开始变得融洽。我好像已经在排演中成功引进了某些东西,至少不会再感觉到自己与作者之间有强烈冲突。

19××年×月×日

今天我们在大舞台上排演。在我的想象中,大舞台都有明亮的灯光,人人都在忙手里的事,各种布景随处可见。我十分期待这种舞台氛围,因为它能够创造奇迹,唤起激情。可我今天见到的大舞台却昏暗不明,空气里充满寂静,一点人声也没有。原来开放而空旷才是大舞台的样子。在这个舞台上,只有几把维也纳式的椅子相隔而立,右边是一张长桌,桌上有三盏打开的灯。这种布景粗略地显示出了“未来” 的样子。

刚登上舞台,舞台前面的黑洞就显现在我面前,那是一个极黑暗又没有底的空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看到一盏明灯,但离我非常远,以致我觉得有灯罩罩着。桌子上的白纸被这盏灯照亮了,我感觉似乎有一双手正准备把我的“每个错误”记录下来。……我觉得这个空间几乎要把我吸没了。

有人喊“开始”。我收到一个建议:先走进奥赛罗的房间,就是那几把椅子构建出来的空间,再坐到自己的位置。我心里已经为自己定了一把椅子,却没有坐在上面。这个房间的布局,莎士比亚自己都不知道!有人向我解说每把椅子的象征。这个椅子围出来的空间如此狭小,以致我长时间无法融入。我也长时间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围发生的事情上。舍斯托夫就站在我旁边,我却不敢看他,我尝试强迫自己,结果是无效的。我一会注视着观众席,一会盯着舞台一侧的工作间看。这里的人们没有观看我的排演,自顾来来回回忙着手里的事。搬东西声、锯东西声、敲击声、吵闹声,不绝于耳。

我生硬的台词和动作还在舞台上继续。我没有一张口就卡壳,这要感谢我在家里进行的长久练习;野人的表演的方式、台词和音调,都已经灌入我脑子里了。可是,最后还是卡壳了。这全要怪那个提示我台词的家伙。我第一次有一种感觉:这位“仁兄”绝非演员的朋友,而是一个阴谋家,而且胆大得天不怕地不怕。我所认为的台词提醒者,要在整晚闭口不言,非要提醒演员台词,也要选择演员突然记不起某一个词的关键时刻。但他一直在小声说着台词,这给我造成了严重干扰。在这种情况下你无处躲藏,他过分的提醒时刻纠缠着你,你内心深处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堵上耳朵根本没用。我最后被他打败了;陷入混乱的我只好停下来,求他放过。

19××年×月×日

第二次舞台上的排演。场景已经布置好,有布置室内的墙板,有幕布,还有另外一些搬来的东西;有些布景材料使用的是旧货的背面。家具也是拼合起来的。整个舞台在灯光之下还是惹人喜欢的。奥赛罗的房间是为我们准备的,待在里面很舒服。这种环境能够缓解我非常紧张的想象力,因为它里面有某些东西让我想起自己的房间。

观众席随着大幕拉开而出现在我眼前,我的整个身体好像被它摄去了。我此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始料未及的感觉。演员与舞台后面的广大空间,演员与头上的“黑洞”,演员与紧邻舞台的侧室和布景储藏室,都被布景和天花板隔离开。当然,谁都不会高兴看到这种隔绝。一件不好的事情是,舞台的室内布局像镜子一样把演员的全部注意力都反射到观众席,如同是乐队的声音被贝壳式音乐舞台反射到听众那里。

让我感到新鲜的是,迫使我讨好观众不让他们寂寞的原因,居然是我的恐慌。这惹恼了我,以致我对自己言行的理解都出现了困难。而且,我的思想和感受,完全受制于早已熟读成诵的台词和习惯动作。我有时很慌张,话也说不清楚。结果,我表演中的行为和手势,暴露了这种慌乱。我背出台词的速度特别快,而且语调单一;我自己喘气都困难。我的角色有一些地方本身很讨人喜欢,可我快速掠过了。任何小的停顿都意味着不可避免的悲惨后果。台词提示者就在旁边,我恳切的目光好几次就像是在哀求,但他始终在给表上弦,如同什么也没看见。

19××年×月×日

今天进行总排演。由于化妆和装束的需要,我比平常时间更早来到剧院。为了保证我能够演好,他们安排我来到一间非常漂亮的化妆室;他们还为我准备了一件古典东方式的长袍,那是《威尼斯商人》中的摩洛哥王子的行头。坐在化妆台前,假发、头饰和各种化妆用品映入眼帘。

化妆室走进来一个“堂·吉诃德”。此人又高又瘦,身穿白袍,两侧的络腮胡翘起来,下巴胡须是西班牙样式的。他使劲弯腰跟我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开始在我脸上“施工”了。化妆和着装都完成后,我照了照镜子,心里不禁赞叹他的技艺,同时也开始欣赏自己。长袍的褶皱掩盖了我身体的不匀称,这种扮相,倒是很符合一个野人的形象,而野人正是我的设计。

这副妆容也惊到了刚进门的舍斯托夫和其他同学。他们不带一点嫉妒地齐声赞美,这种鼓舞又让我拾回了原来的自信。令我惊奇的是,舞台上的家具摆放别具一格:原先有一把带扶手的椅子靠在墙边,现在几乎处于舞台中央;原先的桌子放在特别显眼的地方,也似乎没有什么实质用处,现在则摆在了接近台词室的地方。

我不停在舞台上来回走动,家具和布景的角落隔一会就擦上衣边和土耳其曲剑。我太激动了。可我仍然走动着,并照旧把角色的台词机械地念出来。我的表演好像是勉强坚持到最后的。其实,在表演的高潮阶段,我的脑袋开始了“演出即将结束”的默念。我六神无主,不敢说话,无数白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后来我又回到了机械的表演中,我都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了我;这种表演对我这个快要窒息的人来说,就是救星啊!

在这之后我就什么期待也没有了,只想趁早结束,尽快卸妆并离开。

我独自待在家里。现在,我自己是我最可怕的伙伴。我的心情差到了极致。我想拜访朋友来分散注意力,却总是想大家都在指点、嘲笑我的丑态,于是没有成行。

可爱动人的普希恩来看我,这让我觉得很幸福。他是在观众席里看到我的,现在过来,是想知道我是怎么评价他的萨里耶利的表演的。当时,我虽然在幕后看他在舞台上表演,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自己上场的等待让我激动不已。所以我现在不能给出任何评价。我也没有问他对我的任何意见,生怕我仅剩的自信被批评的声音驱除干净了。

关于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奥赛罗这个角色,普希恩给我做了很棒的讲解,但我无法回应他提出的角色要求。对于当摩尔人相信苔丝德蒙娜外表美丽心里却十分罪恶时的痛苦、意外和震惊,普希恩解说得非常好。奥赛罗更加觉得苔丝德蒙娜是一个可怕的人。

普希恩离开后,我按照他的解释,试着对角色的某些部分进行了回想。我竟发现自己对摩尔人产生了莫大的悲悯之情。

19××年×月×日

今天是观摩演出,在白天进行。我提前来到剧院坐在化妆台前,因为我料定一切会照旧,“堂·吉诃德”还是会按时出现,并使劲弯腰对我说话。对化完妆的样子,我是喜欢的,但我还是觉得表演将是一团糟。在我心里,似乎一切都无所谓了。然而,走进化妆间的一瞬间,我的这种状态顿时宣告结束,变成心跳加剧和呼吸急促。我开始觉得恶心,身体要倒的样子。我是不是生病了?第一次表演的失败如果是因为生病,那就是情有可原的了。

舞台上先令我窒息的,是异常的庄严造成的寂静,以及一切的井然有序。幕后是一片黑暗,舞台却被脚灯和顶灯照得透亮,在登台的一瞬间,我立即目眩神迷。我和观众席之间被如此明亮的光线隔开了,我的呼吸由于这种远离人群的感觉而有所好转。但是,我的眼睛很快适应了舞台;我的恐惧因观众席的黑暗而加重;我越来越想走进观众席。我感觉整个剧院都是观众,我被几千只眼睛盯着,被望远镜打量着。他们仿佛要看穿自己的猎物。置身这千余名观众当中,我好像是软骨头的奴隶,毫无原则,任何让步都可以接受。我想对观众倾倒此心以讨好他们,无论我曾经拥有的,还是我能够付出的,就算全部献给观众,我也觉得不够。前所未有的空虚感浮现在我的内心深处。

我身体过度紧张,还出现了肌肉痉挛。这都是过分挤压情感和超限却强求的结果。我的行为和走姿变得呆滞,因为脸、手和整个躯干都痉挛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徒然的紧张,消耗了我的所有力量。为了缓解身体和情感上的麻木,我只好以喊的声调说出台词。然而紧张是绰绰有余的,它把我的声音也变哑了:我开始喉咙紧绷,调息困难,声调高得不能再高了。

对外在行为和表演的强化,看来势在必行。我的一般性紧张由于手脚和嘴巴的失控而加重。每说一句话,每次做出一个手势又立即否定,我都感到羞愧。我的脸红透了,手指脚趾都已抓紧,当我倒在椅子上时,似乎卸下了千钧重担。突然之间,无助感和羞愧感衍生出了愤怒与仇恨,却不知道这愤怒和仇恨在指向谁——不是我自己,也不是观众。“血!伊阿古!那是血!”这台词是我由衷喊出来的,因为它表达了一个气得发疯的人的痛苦。我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我从这些话中感受到了这样一个灵魂:他轻易相信了别人,却受到了侮辱。同时,我还可怜他,发自肺腑的。就在此时,不久前普希恩对奥赛罗这个角色的解说清楚浮现出来,并激荡着我的情感。

我隐约有一种观众霎时间警觉着我的感觉;似乎有风拂树梢般的低语声从人群中传来。那似乎是对我的认可。

我一察觉到这声音,心里立即升腾起一股力量。可我不知道应该在哪里发挥这股力量,只好任由它操控。我已经忘了我的表演是怎样结束的,只记得舞台和黑洞越来越远,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恐惧。我的这次舞台生活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它令我痴迷忘归。我所知道的最高享受,恐怕就是舞台上的这几分钟了。帕沙·舍斯托夫惊奇地见证了我的改变,他自己也激情复燃。观众在幕布合上的时候开始鼓掌,这使我感到轻松,让我快乐。我立即更加相信自己的才能。回到化妆间时,我一脸的志得意满,从所有人看我的目光里,我看到了饱满的激情。 bAvbtX086QnV4RLXXJlH3h83nwmVSUiQIjPkoKKrF1WsAwSUtz/8aVWP9bUUCD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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