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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文明的“祖父”是逻辑学

真正觉得“广场”这个词有着耐人寻味的丰盈感,那是我几年之后到了希腊。

我去希腊雅典参加一个会议。会议最后有个城市观光节目。在雅典观光的重头戏,当然是参观最负盛名的古希腊废墟——当年雅典城邦供奉智慧之神兼战神雅典娜的帕台农神庙。就在这里我偶遇了一位希腊朋友。他叫保罗,是在雅典一所大学里教希腊史的教授。我喊他时,他正热情似火地给身边一位女朋友讲解神庙。保罗见到我,把我的手都握疼了。可奇怪,当我伸手向保罗身边的女朋友致意问好时,她居然严重失礼拒绝和我握手!她冷冷地摘下墨镜——哈,原来是巴黎的老朋友——汉学家索菲!他乡遇故知,那就不是握手了,而是升级为拥抱着连贴四下脸的法国式的亲热礼仪了。

朋友邂逅,似水分子在微波炉中,立即会被热振荡出异常的热情来。我毅然决然离开会议的观光队伍,跟着保罗、索菲他们去了。

这时正好快到用午餐的时间,保罗邀请我们去吃地道的希腊佳肴,以尽地主之谊。他开车把我们带到了一家很上流的希腊菜餐馆。在欧洲人中,意大利人虚情,法国人抠门,唯有希腊人待朋友是最诚挚而又最慷慨热情的。

然而,保罗这回算是表错情了。

索菲边吃边贬希腊名菜和名酒。我们在喝希腊挂头牌的乳白色的饭前酒Uozo时,索菲说这酒太冲头而且还有画蛇添足似的茴香味儿。在尝生菜沙拉上淋山羊奶的头道冷菜那会儿,她耸肩问,这是什么怪味道?吃着以葡萄叶包米饭、绞肉、洋葱的热菜Dolmades时,她说味道还可以但又说太乡野了。她在餐间喝名为Retsina的希腊产的名葡萄酒时,批评酒里添加的松脂香味诚心要败坏酒香!不过,她在品评Soublake(一大串羊肉在旋转烧烤着,厨师竖向切下羊肉片,夹在薄饼里,再加上西红柿洋葱等配料做成的馅饼)时,总算用了“好吃”的字眼,但马上她又说,这只能算是风味小吃,上不了大餐的菜单……法国人有个集体潜意识,法国大餐是世界的珠穆朗玛峰,对美食批评拥有绝对话语权,因而对任何国家(但中国菜除外)的菜肴都是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

此时听了索菲的话觉得太失礼,我马上把话题岔开:“保罗,前不久我看到一项对欧洲的民情调查,评出你们希腊男人是世界上最体贴情人的国际大情圣,和外国人通婚的比例最高。”

保罗自我揶揄:“看来希腊文明真的衰落了。古希腊的雅典男人,高产世界级的学术和艺术的领军人物,如三大哲学家、三大雕塑家、三大悲剧家,还有医学之父、逻辑学之父、历史学之父、音乐之父、数学之父、物理学之父、生物学之父、建筑学之父……一长串。可怜现在雅典的男人,就只出‘国际情圣’了,对吧?”保罗把发亮的眼光投向索菲。

索菲横了他一眼。

人物的隐秘关系最能被细节泄密,凭这一来一往的眼神,我就知道他俩的关系非同寻常了。难怪索菲刚才那么有失礼仪地当着东道主保罗贬低希腊菜,原来是“情越多,礼越少”的人际关系定理在起作用。

保罗边喝着Retsina酒边对我说,他昨天在课堂上被中国来的一位女留学生的提问问住了,很有点难堪,下不了台,到现在也还没有答案呢。

我很好奇:“还有什么问题能把保罗教授难住?快说来听听。”

保罗对我说,贵国女学生根据他讲课提到的一个数字——在建造帕台农神庙时期的天才辈出的古希腊克里伯利斯盛世,雅典城邦人口是30万人,其中有20万奴隶——她就算了一个很有意味的账。中国女留学生在课堂上说,保罗教授说过,奴隶只能从事粗重的体力劳动,被剥夺了智能性创造的权利,那么,雅典城邦的智慧型创造者实际人数要减去20万,剩下10万。由于歧视妇女,她们也不能参与智能创造,再去掉5万。在余下的5万有资格参加智能创造的男人中,还包括没有创造能力的男孩和老头,按比例还得减去1到2万。这样,雅典城邦真正有资格参与智能型创造的男人至多只有3万多了。中国女留学生讲到这里大为惊叹,就此发问:太不可思议了,在3万多的小小人群中,怎么能在短时间内一下涌现出那么多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政治家、雕塑家、戏剧家、地理学家、科学家、历史学家、医学家呢?正是因为这些,史称古希腊是欧洲文明之父。

索菲也兴趣盎然:“有意思!这位中国来的女留学生问了一个很新鲜又很聪明的问题。这确实是世界文明史上绝无仅有的现象!”

保罗问索菲:“喂,巴黎才女,莫非你有答案了?”

她摇摇头,说:“暂时没有答案没关系,只要有聪明的问题就好办。”

保罗欣慰:“哦,看来答不上来的不只是我一个!”保罗转头问我:“难道你也是我的同类?”

我发呆了一会儿,脑子里忽然闪了一道亮光,说:“嗯,有了!我好像找到欧洲文明的‘祖父’了!”

“欧洲文明的祖父?哈哈,你是想学古希腊神话中的神谱,弄一个欧洲文明的家谱出来?”保罗以为我在贫嘴。

我说:“我有个大胆的猜想,可能是因为你们古代希腊人首先发明了当时最先进的思维工具——逻辑学,所以才快速孵化出一批开创各个学科的学科之父,即‘欧洲文明之父’来。”

索菲好像听出了些门道:“你详细说说你的猜想。”

“这么说吧。当人类进化到智人之后,脑容量就没有再增加了,其智能的提升,要靠思维方法的革命性突进。我来举个例子。根据欧洲数学史,中世纪的欧洲各国,那时学数学的人要学会四则运算中的除法,必须在本国大学毕业后到意大利留学专门学习才能予以掌握。在当时,不管是智商多高的数学天才,一辈子都运算不完百万位数的除法。可是今天,任何小学生就能轻而易举地把百万数的除法算下来。这绝不是今天小学生的大脑比五六百年前的大数学家的大脑有了飞速的进化,而完全是因为除法运算的方法有了飞跃的进步。由此可见,思维方法的先进与否,主要决定着人类的智能。古希腊人首先发明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思维方法——逻辑学,那是人类由混沌思维进入具有严格学理性的‘学’的必要条件。有了它这个成‘学’之父,才可能迅速繁衍出一大群古希腊的各个学科和‘学科之父’。这么一推算,逻辑学岂不就成了欧洲文明的‘祖父’了?”

保罗教授对自己教授的希腊史如数家珍,他心有灵犀一点通,说:“啊,有道理!不错,逻辑是做学术的基础工具,有了它才可能开创各个学科,因此集逻辑学大成的亚里士多德才会把他的逻辑学著作叫《工具论》。你把逻辑学比喻为所有学科之父,很形象,也很准确。”

“不,我不同意你们的看法,”索菲反驳,“逻辑学并不是古希腊人的发明专利,你们中国古代学者墨子,比亚里士多德年长约100岁左右,他就有了逻辑学方面的研究著作,可为什么古代中国没有发端出古希腊那样的各个学科呢?”

我毕竟是中国人,对自己家的事总还是要知道得精细些。我说:“索菲,你是过分抬举墨子了。中国的墨子,以及后来的名辩学派中的惠施与公孙龙,还有再后来的荀子,他们虽然接触到了逻辑方面的问题,但很遗憾,只是东鳞西爪,没有进入逻辑的系统研究,根本不成其为逻辑学。他们主要是在名(概念)与实(对应的事物)的关系上发表了各种看法。老实说,他们连概念的定义、概念的外延和内涵、概念的分类等都没有闹清楚,更谈不上对判断、推理、证明、反驳等逻辑问题的研究了。”

“是吗?”索菲半信半疑,但也没有新的理由反驳我。保罗不懂中国,干瞪眼看着。气氛凝涩。我还发现,说话时都停止了用膳,太严肃认真了。于是我举起了酒杯:“呵,在这享受美食的时刻,我们这么认真高谈阔论,是不是太沉重了?来,干杯!为了有助消化,保罗,我来考你一个轻松有趣的问题。”

保罗说:“请讲。”

我说:“假如有人对你说,索菲那双美丽动人的褐色眼睛不是眼睛,你作何反应?”

“索菲的眼睛不是眼睛?你是不是在说荒诞派戏剧中的台词?”保罗这个大情圣扫描了索菲一眼,说,“哦,我会对这个人说,索菲美丽的褐色眼睛不是眼睛,那是帕瓦罗蒂唱的‘我的太阳’!”

索菲抿嘴一笑,问我:“你是想说中国古代‘白马非马’的著名逻辑命题吧?”

我说正是,然后转向保罗:“刚才索菲说了,‘白马非马’是中国古代很有名的逻辑命题。有位叫公孙龙的说,‘白’是事物的颜色,‘马’是一物的形体,两者不同,因此白马不是马。这就等于说,索菲的褐色眼睛不是眼睛。这个命题,说明公孙龙已经发现‘白马’和‘马’这两个概念要加以区分,开始进入逻辑范畴的思考了;但是,很可惜,他没有能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分清‘白马’是外延较小的种概念,而‘马’是外延涵盖‘白马’的类概念,因而‘白马’是属于‘马’的一种。公孙龙却把概念不同,一律说成两者不是一回事,于是得出了‘白马非马’,也就得出了索菲的褐色眼睛不是眼睛,而是你的太阳!”

大情圣开怀大笑。

我转向索菲:“索菲,你一定知道《庄子·天下》中记述的名辩学家惠施等天下辩士的21个逻辑命题。”

索菲点头。

“这些命题,说明名辨家们在探讨演绎推理的问题了。其中第一个命题就是‘卵有毛’。我们来听听中国古代辩士们如何进行逻辑推理的。他们说,既然鸡蛋能孵出小鸡来,而小鸡是有毛的,所以,也可以说鸡蛋就有毛。哈,中国辩士推理出鸡蛋有毛的结论来了!由此可见,古代中国没能发明出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来。”

索菲感叹:“哦,太有意思了,我从你这里找到我的一个多年困惑的解释了。我在读中国古代典籍时一直有个难以解释的困惑,老子的《道德经》,孔子的《论语》,通篇都是结论,为什么没有任何逻辑证明?例如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为什么将‘道’说出来就不是‘道’了呢?老子不进行证明。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子也不回答为什么……与差不多同时期的古希腊典籍相比较,无论是柏拉图的《理想国》,还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都是有三段论的证明的。现在明白了,原来是你说的,因为中国古代学者没有发明三段论,因而不会用推理来证明。”

“何止是古代,一直到近代的晚清,在西方逻辑学传入之前,中国几千年的关于人文和科技的文章,不是阐述感悟就是叙述经验,只有判断,没有任何三段论的逻辑推理与证明。”我进一步发挥,“古希腊发明了逻辑学,才可能有欧几里得几何学;中国虽然也懂得了直角三角形三边的所谓‘勾股弦’的经验性比例关系,但上升不到‘两直角边平方之和等于斜边的平方’的毕达哥拉斯定理。中国古代有经验性的伟大的‘四大发明’,但是很可惜,没有能建立起西方那样的自然科学的各个学科来。究其源头性的原因,那就是中国没有诞生欧洲文明的‘祖父’——逻辑学。”

保罗突然雀跃起来,说:“告诉二位,如果逻辑学是欧罗巴文明的祖父的话,那么,我现在发现它的曾祖父了!”

啊?! iSPiVU+BQ5YQKBEietbjkPVMchCvyK87v1FU/G0VTCEXNTh4XaeARHwI5flBPC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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