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当中,吴屈梦最愁的几个节点,除了农历新年、爷爷奶奶的忌日,就是丈夫李骥和大姑子李骐的生日。李骥倒是无所谓,可李骐的心绪却难以捉摸。有一年过得皆大欢喜,还有一年,她全程臭脸,婆婆说她两句,人直接摔脸子,闹得整个家好几天都不愉快。
吴屈梦为难的是,每到生日临近,她婆婆也会明里暗里点她一下,言下之意,还是要有点仪式感。
这就难办了。
夹在老婆婆和大姑子之间,问不是,不问也不是。自从嫁入李家,吴屈梦的人设一直是隐忍的儿媳妇、平和的媳妇、知趣儿的弟媳妇。因此,即便是跟丈夫李骥说话,她也要用“春秋笔法”,采用“赋比兴”的方略,循循善诱。
比如要问大姑姐生日的事,她会先不经意问李骥:“今年生日,你还过不过。”李骥说无所谓。吴屈梦追问:“那大姐呢。”李骥道:“那得问她。”吴屈梦不出声,光顾着端洗脚水。李骥明白了,自告奋勇地:“我问吧。”吴屈梦迟疑地:“直接问不好吧。”李骥撂下脚布,“谁是她肚里蛔虫。”吴屈梦不失时机地:“要讲策略。”李骥求教。
吴屈梦道:“你就说你要过,请她莅临,一起热闹热闹。”这样就显得不是主要给她过,但实际上,姐弟俩是龙飞胎,出生间隔不过几小时,也就一并过了。
这个主意好,李骥同意了。
说起来真心难。按说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又是一个时辰,怎么姐弟俩差距就那么大呢。李骥是成“龙”了。三岁看老,是读书的料,一路念到博士,毕业后靠自己进了科研院所工作。
李骥为人,平易谦和,性情稳定,除了长相欠点儿,其余真没什么短板。
李骐呢,很遗憾,没能成“凤”。选了个万精油专业,混了个大专,毕业后换过好几份工作,慢慢年龄大了,爹妈受不了,找关系把她塞进某文工团,混着。李骐的脾气阴晴不定,再好性儿的人,跟她都很难相处。开始吴屈梦觉着,主要是因为她一直没结婚。进门这两年冷眼旁观,弄明白了,别说结婚,就是恋爱,恐怕李骐都没谈过几回。
当然,李骐也不是没优点,她有一头秀发,老李家祖传。他家人头发都黑,都密,李骥搞科研这么些年,头顶上还跟热带雨林似的,李骐更夸张,头发一大把,垂到屁股根儿。每次洗头恨不得用半瓶洗发水。不过她的长相就有些一言难尽了,属于那种五官拆开来都很标致,但组合在一起,却有点说不出来喜剧效果。
这种感受吴屈梦见她第一面就有,但即便在丈夫跟前她也没表达过。李骥也是这“毛病”。姐弟俩的面孔,一个是相声,一个是小品,都能把人逗乐——幸亏是这样,否则大概也轮不到她吴屈梦来帮李家改善基因。
关键她一出马就立竿见影——儿子皮皮随她,怎么看怎么舒服。
李骐的婚恋观也有问题。
比如她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就得找个镇得住我的。”吴屈梦打心眼里认为这话根本就是扯淡!别说没本事的男人,就是真有本事的男人,人闲着没事镇你干吗?人找个贤妻良母,或者对自己有帮助的女人不好吗?镇你有奖金发吗?说白了,李骐就是太强势!太自我!年龄不小,才学不高,样貌没法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家庭……当然,心中这些碎碎念,吴屈梦一个字儿也没往外透露过。
她拎得清。
女儿、姐姐再糟糕,那是亲人,儿媳妇、老婆再好,也属于半个外人。屈梦在这个家的策略是:坏话不说,废话少说,好话多说。再加上又生了儿子,所以她的婆媳关系、姑嫂关系都还算处得不错。婆家待她不薄,毕业就帮忙找了工作,带户口的那种。生了儿子,就把郊区的别墅正式给小两口住。屈梦生活的主题,就是把孩子带好,孝敬公婆、辅佐丈夫、安抚大姑子。她那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工作,多半只是为有个地方交社保,有个社会身份罢了。
李骥出马,骐姑娘今年行了方便,决定参加弟弟的生日会,连带也为自己庆祝了。但谁也没想到,真到那天,一家子都在饭店包间里等着,左等右等不来。
婆婆问屈梦,跟骐骐说了吗。
吴屈梦忙说打好招呼了,又暗暗给李骥使眼色。李骥要出去打电话,他爸吼:“就在这打。”老爷子军人出身,底气特别足,脾气也大,虽然一贯惯着女儿,可这么大年纪不出嫁还如此任性的小女,他也不愿意继续给自己加滤镜了。
李骥当着大家的面拨了,骐姑娘回绝的理由很正当:单位加班。
屁话。
自打她参加工作,加过几次班,可二老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女儿现在连生日也不高兴过了。从小,她最喜欢的就是生日,还要吃那种从新侨饭店定的蛋糕。谁得罪她了?她哪里不痛快?
琢磨来琢磨去,她老娘归结为骐姑娘也嫌自己年纪大了,不愿意面对年龄。再往前深究,老人又开始犯愁了。这么大丫头,留家里也是个闹腾。可周围能介绍的人都介绍光了,相亲网站她不愿意去,那就再无资源。
公公和李骥去洗手间,婆婆见缝插针问吴屈梦:“你那要有合适的,多留意。”
屈梦连忙应承。
过去,婆婆是不会说这话的。虽然婆家不是纯土著,是从部队口下来的,男的认识不少。头十年地里谁都不求。说句不好听的,头几年里,不是她吴屈梦手里没人,而是婆家压根瞧不上她手里的资源。如今山穷水尽,她这块贫瘠的土地也被惦记上了。
屈梦当然甘愿出力,有面子。但问题是,她手里那些个“资源”,这些年也都纷纷有了着落,名草无主的真不多,而且婆婆不想让女儿找离过婚的,那就更少了。
吴屈梦绞尽脑汁,终于想起八斗来。
她先跟三元通气,把李骐往花里夸。三元呢,觉得吴屈梦靠嫁人踏出一条天路来,若八斗按图索骥,没准能青出于蓝。
两个人一致认为,这事儿绝不能一蹴而就,而应徐徐图之。
屈梦跟三元交换了照片。
三元道:“头发不错。”
吴屈梦回复:“他们老李家人儿,别的不敢说,身体好是真的。”又补充,“肾好。”
三元发六个笑脸。
屈梦不敢擅自做主,拿着照片,到婆婆那出示了,又把龚八斗的情况一一汇报。
婆婆端着茶杯,幽幽地:“能挤进来的,都还算优秀。”
一锤定音,有戏,跟着屈梦就忙起来了。她跟李骥商量,看怎么把这帮人捏起来。
李骥建议给儿子办生日宴。
虽然阳历的办过了,但阴历的还有几天,屈梦征求了婆婆的意见,最终把场地订在水长城脚下的酒店。叫了几个搞摄影的朋友,名为过生日,拍红叶,实则是给李骐相亲。不过这次活动只请了婆婆,没叫公公,一来,老爷子脾气暴,怕难控制,二来,他腿负过伤,不惯爬高。然后,屈梦再通知三元、燕玲,闺蜜仨也算趁机聚聚。
三元带上八斗,燕玲纯属摆设。这种活动,也的确需要这么个没什么攻击性老好人型的角色。不过一进酒店,屈梦、三元这么一招呼,八斗就把阅读理解看明白了。这次的题,虽然有难度,但还难不倒他。只是当看到趾高气昂的李骐,他又觉得喜不喜欢先不讲,就怕伺候不了这姑奶奶。
先去房间放东西,八斗一个人一间。李骥临时有事,没到。整个局除了小寿星皮皮,就他一个男人。
刚洗了把脸,三元敲门进来了。她问弟弟感觉怎么样,八斗说还行。
三元说:“自然点,别紧张,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弟,优秀!”就差竖大拇指了。一连串没头没尾的鼓劲,弄得八斗反倒紧张,感觉跟马上要上场面试似的。
“这身太旧了吧。”三元发现了大问题。
八斗当即表示就带了这一套,黑色夹克,洗得次数多了,面料有点发白。人靠衣服马靠鞍,是他疏忽了。
三元拍弟弟的背:“挺直了!”
外因解决不了,那就找内因。八斗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床上。三元嘀咕:“胆子这么小啦,肾虚?回去吃点金匮肾气丸。”三元是中医迷。八斗讪笑着送姐姐出门,转身踱步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嘴角上提。难看,他还是觉得自己不笑看着最舒服。
饭桌座位的安排是有讲究的。李家老太太自然是主位,孙子皮皮安排在她右手边,皮皮右手边是屈梦,老太太左手边是李骐,八斗自然又坐在李琪旁侧。老太太对面,坐着张燕玲和龚三元。这次出游,以屈梦的朋友为主。屈梦格外有面儿,张罗起来也十分热络。
可惜骐姑娘却几乎没正眼瞧过八斗,连八斗帮她夹菜,她坚壁清野:“不用,我自己来。”
那块毛肚停在半空,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
骐姑娘下令:“放下。”
八斗只好把东西摆在盘子里,落地为安,他却很不舒服。
三元为弟弟解围,嘀咕:“给我,最喜欢毛肚了。”
因为有老太太和骐姑娘在,可谈的内容也少,无非是各自的工作,最近的八卦,谈了几句,续不上来。尤其骐姑娘,面色阴沉,一副少气懒言的样子。最后还是燕玲找到个话题。她问老太太过去在金融系统工作时的情形。老人管不住嘴,叭叭介绍光荣历史,气氛才活跃些。
吹了蜡烛,皮皮许了愿,生日就算过完了。骐姑娘拉开椅子,眼皮子还是垂着:“你们慢慢吃。”说着就要走。她妈问她去哪儿。
骐姑娘道:“湖边走走。”
屈梦识趣:“这空天野湖的,一个人去危险。”
三元接话:“八斗,跟着,做好保护。”
八斗接了指令,忙不迭起身,脸上都是笑。燕玲小声跟老太太说话。老太太一边顾着说自己的,一边见缝插针抬脸:“去吧。”
这就算得了圣旨。
八斗亦步亦趋,跟在骐姑娘屁股后头。出了酒店就能看到湖,两个人一直走到湖边,才终于并排。骐姑娘站定了,她的长头发被湖边的野风吹起,很有点仙气。八斗想找话说,又实在不知如何破题。
终于还是骐姑娘先张口:“你哪儿的?”
八斗报了籍贯,那地儿离北京有八百公里。
骐姑娘点评:“不容易。”
八斗说:“现在都有高铁,快,没啥不容易的。”
骐姑娘依旧没有笑意:“你能从那儿出来,走到这儿,不容易。”
实话,他是不容易。可把这不容易单独拎出来展览,八斗偏偏感觉到一些怜悯的意味,骐姑娘对他是居高临下了。他本想支起那点可怜的自尊,找些优点长处,跟她好好比比。比如学历,比如工作,比如长相。(长相就不说了)。但考虑再三,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好这个强。他笑着说:“能从地方来北京,也是刷了好几轮。”
李骐立马接话:“来了又怎么样呢?”
八斗陡然沉默,跟从悬崖上跳下来似的。
李骐大概觉得自己的话伤到了小伙子的自尊,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在哪儿都能把生活过好,何必非要来这儿,是吧,生活成本高,自己也累。”
这话不假,但也不是全无毛病。八斗憨笑掩饰尴尬,他觉得跟骐姑娘说不通,立场不同。跟冯一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目标一致,心灵相通,是灵魂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