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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八斗的黑皮拖鞋燕玲穿着有点大,但情况特殊,先凑合着。从后视镜看,她两腿并拢,脚也端端正正摆在一处,坐姿很淑女。三元倒四仰八叉,一派主人似的放松。

一时无话。

八斗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多少影响了姐姐和张燕玲的交流。法不传六耳,好多私语是不适合他在旁边听的。

车往姐姐家开。王斯理去西安出差,默默被送回老家,家里暂时就三元一人。这也是龚三元对张燕玲来京格外热情的原因之一。正寂寞着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人保不齐还能带来点下饭八卦。

出于礼貌,燕玲简单问了八斗目前的状况。无非是做什么工作,在哪生活。八斗还没顾上说,三元便抢答了。她说车皮现在是公务员,一个月万把块,旱涝保收。燕玲说那很好,没往下细问。八斗当然明白姐姐这是只说好的不说坏的,虽然都是为人民服务,但也有三六九等。在部委工作,跟他这种郊县工作的,差距还是很大,尤其是自我感觉上。

张燕玲问:“户口落北京了?”

三元呵呵笑道:“现在小孩都拎得清,哪像我们那时候,光顾着理想了,那村官,我都不稀罕去,结果呢,傻眼了吧。”

燕玲道:“没考虑下一代。”

三元手拍到闺蜜大腿上:“你说的太对了,”又叹息,“真怕默默以后恨我。”

一提到孩子,三元有点惆怅。燕玲和八斗连忙合起伙儿来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话都用上了。三元惆怅了不到两分钟,精神又恢复了。她突然问燕玲表嫂的堂妹冯一笑的情况,都在北京混,过去老听燕玲提。燕玲说笑笑忙得假都请不了,说要来接,可人在大兴,我说算了,你三元姐来。

三元问:“她知道我?”

“谁不知道你,大名鼎鼎。又在一个行业,她问过几次,还说你做得好。”燕玲奉承着。听到这些,龚三元不禁得意,转而,又有些失落,她是做得不错,可惜已经辞了职。

一切都是过去式,前途茫茫。

三元还在出神,燕玲随口问她今儿怎么能请得了假。三元原本想撒谎,说自己是老员工,时间上没那么紧。但想了想又感觉没必要,纸包不住火,而且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于是索性提着气:“辞了。”

车颠了一下。

燕玲不吭声。八斗嗓子干,拿水喝。三元又自顾自解释道:“干到什么时候是头儿,还是想找个稳定的。”

张燕玲笑眯眯地说:“也对。”话题就不往下走了。

“跟老屈联系了吗?”三元侧过身子问。

八斗顿时明白,这又是姐姐出的考题,引蛇出洞的法子。说不联系,似乎说不过去,说联系,又必须给出解释。既然是三元来接的人,那她龚三元的重要性就必须超过任何人。吴屈梦也不能例外。八斗用余光打量燕玲,等着看她如何应对。所幸燕玲还算自然,动了动脚,两手叠在一起:“之前提过,具体日子没告诉她,老屈忙,住得又远,跑过来不方便,而且就怕……”燕玲欲言又止,三元抓住她手腕,眼睛睁大了。

八斗不懂什么意思,闺蜜俩却心照不宣。

三元伸出两根手指晃了一下。看到燕玲眼神定定的,她才嘴巴长老大,大惊小怪地说:“不会吧?!”

燕玲莞尔,“这不很正常么。”

“正常吗?”三元反问。

“就是辛苦点。”

“我天,妈呀……真成那啥啥了……”难听话不说出口,但都懂。燕玲抿着嘴,聊到这儿,八斗才大概明白,又说生孩子的事,没准还是个二胎。八斗知道,姐姐是坚决反对二胎的。姐夫王斯理抱怨过几次,说嫌一个孩子太孤单,还想要。有一回还在饭桌上借酒装疯,直接对默默说:“让妈妈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三元毫不留情,直接顶回去:“要生你生,生了你自己养!”斯理闭嘴了。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没有条件,老家省城虽然有个小套,但还背着房贷,再生个孩子,咋整?一个娃就是一台碎钞机,而且那个老难题也阻挡了三元生育的信心。再生一个,照样生不出北京人。

车开进小区,八斗又帮着把行李拎上楼。三元让他歇会,八斗却很识趣地撤了。他不能再耽误她们的时间。车刚开出小区,还没上主路,三元的电话又来了。挂了电话,八斗又开回去接三元。

临时有任务。

王斯理的亲姐,三元的大姑子王斯文到北京南站了,而且是“突然袭击”。姐夫不在家,龚三元不好意思不去招呼。

当着亲弟的面肯定是要吐槽的。也只有在雷打不变的自己人面前,龚三元才会那么肆无忌惮。这么多年,她跟王斯文的战争就没歇止过。不过三元得意的是,无论怎么比,她始终是占据上风的。别的不说,光就她在北京混这条,就能碾压王斯文。

遗憾的是,三元唯一的骄傲如今也摇摇欲坠了。她马上就要回省城,搞不好还要跟斯文为伍。毕竟斯文在省城混了几年,人头、路子都熟,平日里再不和,毕竟是亲戚,总比外人强点儿。斯文也是这几年才起来的。不是因为自己有能耐,而是因为她丈夫严尔夫中年得志,一路从市建筑设计院升到省里。斯文跟着鸡犬升天、水涨船高,说话口气都大了不少。

不容易。混了半辈子,终于成“诸侯”了。

但三元烦斯文。烦她的骄纵、自私,连带也埋怨公婆永远宠着这位不着调的女儿,让斯理吃了不少亏。有斯文对比着,斯理一方面显得忠厚、仁义,另一方面,又显得那么无原则。

没办法,斯文再坏,永远是姐姐。

三元“抱怨”的还有斯文的婚姻,她始终不理解为什么严尔夫这么一优秀男人(除了长相),会被王斯文吃得死死的。她有什么?不就是个中学英语老师么?教学质量还不咋地。她有长相吗?黑胖矮,女儿蓓蓓多半也被她带跑偏,五官组合得像一出爆笑喜剧。贤良淑德,她王斯文占哪条儿?没有!

唉,或许人家上辈子积了大德!

车厢里,三元喋喋不休着:“我跟你说肯定是来上新东方的,净整些没用的,还真能上北大清华,哈佛耶鲁?”

八斗微笑聆听,认真开车,时不时附和两句,燕玲不在,他必须承担起捧哏的责任。

三元痛心疾首地说:“别看现在人模狗样,根儿上还是农村习惯!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提前打招呼!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尊重别人!你弟不在,你自个打车不就完了么,省这几毛钱能发家?非要大张旗鼓,不占这点便宜她难受!你说我跟你见了面我说啥?夸你?夸蓓蓓?合适吗?一身的毛病,我下得去嘴吗?”

余光再次掠过,姐姐的面目有点狰狞了。不得不说,这两年,三元的面相越来越不美了。尽管五官单拎出来都还是美的,但组合在一起,怎么都无法形成合力。胶原蛋白流逝了,三元的脸寡淡得像一碗清粥。尤其嘴唇,越来越薄,偏偏她抱怨越来越多。不满意的太多,喜欢撇嘴,导致现在三元的嘴型呈覆盆型,苦相。

“走个过场呗。”八斗劝道。

三元大出一口气,跟着就万籁既寂了。她要眯几分钟,养精蓄锐,准备战斗。不过等见到斯文和蓓蓓,三元的演技立刻又在线了。刚才还把人吐槽得一无是处,一转脸便竟夸成一朵花。八斗更加不理解女人了,尤其是那种结了婚的中年妇女,她们每一位都是杰出的政治家,有着高超的外交手腕,时刻都能充分演绎什么叫口是心非,笑里藏刀。

三元虚假的热情很快就被斯文开门见山式的坦白打断了。龚三元空着手,拎行李的任务交给八斗。斯文和女儿蓓蓓意气风发行走着,充满了主人翁气势,雄赳赳气昂昂。三元问斯文要不要吃饭,斯文也不客气。三元便领着去饺子馆找位子坐。

点好餐。八斗抢着付钱。

斯文依旧不客气,任由八斗尽地主之谊,然后才轻描淡写来一句:“我来北京了。”

三元愣了一下。

八斗心想,这不废话么,你是来北京了,到站了。或者,这只是王斯文的一次感慨,有点类似于登上长城经常会有的抒发——啊!北京!

谁知王斯文又说了一遍:“我来北京了”。语气很平,现在完成时,有点示威的意思了。

龚三元微微歪着脖子,怀疑状,愿闻其详。

斯文毫不客气,肚子的话顿时一股脑儿倾吐而出,跟啄木鸟似的:“真不想来,真没办法,总不能让尔夫一个人在这儿吧,孩子户口也解决了,学籍也解决了,我来了也得工作,还是干老本行,我倒要看看,北京孩子就那么难教?我们那教学质量其实比这儿强……”

头疼。

真相大白了。

王斯文来北京了。严尔夫是高级人才,哦不,何止高级,人家是来北京总部当副院长的。那他亲爱的老婆、女儿自然得跟着,户籍学籍问题由组织解决。而且,他们还分了一套房,价钱低的在北京普通商品房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总而言之,两口子捡了大便宜。

八斗能感觉到姐姐的悲痛。本来她龚三元是王牌军,怎么突然就被王斯文的小米加步枪一举超越了。

“好事。”三元牙缝里就蹦出这俩字,然后就瘪了。

接下来的行程对三元来说根本就是一场折磨。斯文要求把车直接开到南四环她那个新家。然后,仔仔细细介绍了新家的各个房间,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当前的市值。

三元站在一旁聆听,简直像被凌迟。

这是她在京奋斗了十年未曾得到的。八斗看出姐姐的失落,他想安慰,可又觉得什么话都是徒劳。

直到车子重新发动,八斗才虚弱地说了一声没事儿。三元似乎被打倒了,连骂斯文的兴致都没了,她只是呆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目视前方。失落得仿佛考试没答完考卷。

八斗又叫了声姐。

三元没动静,好一会儿,才突然转头。

八斗怕看她那张脸。

“不走了。”三元突然说,斩钉截铁地。

八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姐夫同意吗?”

三元道:“他自己都不想走,不然去年就回省城了。”停顿一下,带着气反问,“凭什么我走?”

“默默呢?”八斗问。

“再想办法。”三元很镇静地说:“不走了。”又说一遍。说给八斗听,更说给自己听。她握紧拳头,随时都能捣出一拳似的。她要跟生活继续搏斗,而不是轻易缴械投降。

八斗唔唔。

“我就不信了……”三元咬牙切齿地念叨着。

八斗明白,接连两个刺激,姐姐恐怕暂时不会离开北京了。虽然他的确觉得三元的决定太过鲁莽,可姐姐的脾气他知道,一旦做了决定,你反对或者不反对,她都会一意孤行。八斗不愿意做这个坏人,姐姐要留京,他只好举双手支持。车开到一半,三元给燕玲打了个电话,确定晚上在家吃。三元让八斗一起,八斗婉拒,他已经叨扰太久,不想耽误姐姐和燕玲大发感慨、抱头痛哭。 ocRjOkWbwxx3DAZqfCis1OEDPFts0DBUSVT2603T0niqFCreVmgKchzeHItF675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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