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八斗现在觉得,一个男人,只要你没结婚,在某些已婚妇女的眼里,就是“大闲人”一枚,尤其这位妇女若“不幸”是你姐姐,那你“无事闲人”的程度便又加了一倍。她亲爱的弟弟没有家庭,没有老婆管束、孩子牵扯,业余时间想来是无处打发,如果她再不善加利用,保不齐就成了一匹颇有些危险的脱缰野马。不行,得上嚼子。因此,龚三元很喜欢使唤弟弟八斗。在她看来,这是姐弟俩亲密的表现。偌大的北京,亲人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互关照。可在八斗心中,姐姐的“呼唤”,十次有八次是“麻烦”,但他又只能不厌其烦。八斗后悔用了姐夫王斯理的车牌。刚参加工作,车是开上了,可一不小心也就成了姐姐姐夫的车夫。就比如这回,姐姐的闺蜜张燕玲回北京,他就再次接到命令,开车陪姐姐去北京西站接人。
一路上,龚三元话稠得跟一锅八宝粥似的,大致意思就是四个字:不容乐观。她亲爱的发小兼闺蜜燕玲出京回京的历史,简直都快成为一出传奇剧了。
第一次是三年前,辞了职,跟男友分了手,伤心欲绝,回老家托亲戚关系在山东某海滨城市找了份工作,说是户口也能落单位,还分房子。可干了半年,她觉得这份工离自己的梦想太远,且微信群永远在跳,领导呼唤必须随叫随到。她觉得崩溃,逃回北京了。
第二次离开是两年前。那回完全是被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逼走的,燕玲的理想是写作,不想找“乱七八糟”的工作。久而久之,坐吃山空压力大,那还不如回老家,坐下来,踏踏实实地写,好歹吃住不用操心。谁知回去写了两年也没写出个所以然。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未婚夫”——第二次回老家处的中学同学何勇,一人在北京混,某石油公司员工,两个人谈的时候何勇还在马达加斯加出长差。你来我往在线上聊得极好,谁知人一从国外回来,何某人立刻跟燕玲提了分手。
柏拉图恋爱不靠谱,纸上谈兵愉快,一介入到现实,男方瞬间急流勇退。不都谈婚论嫁了吗,怎么就戛然而止。燕玲理解不了,再次崩溃,奔逃。
呵,该!在三元看来,这恋爱,打根儿上就不对头,散伙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个女人,上了三十,颜值不占优,你还不工作?你还纯啃老?你还悲春伤秋?搞什么不知道何时是个头的写作……不论是经济上还是情绪上,都不能给男方更多的帮助,人找你图啥?!她未婚夫——现在是前男友了,难道不要算账?何勇想在北京发展,没户口,在燕郊有套房,但还有房贷……他的目标想必就是在北京买套房、站住脚。那么,找你,加分吗?找你张燕玲就等于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哪个男人这么傻?
叨咕到这儿,龚三元突然转脸对弟弟耳提面命,也算是对燕玲回京事件的总结:“人呐,别活着活着,生把自己活成了周围人的包袱!”
八斗悚然,他仔细搁心里揣摩一番。他虽然只是个基层公务员,人微言轻,没房产,但好歹自食其力,不至于成为他人肩上、背上的包袱。成,说的不是他。姐姐只是给他敲敲警钟。他目前的状况,比过去强多了。跟邢傲蕾恋爱的时候,他连基层职位都没有。他那段刻骨铭心的恋爱,成了姐姐嘴里的“前车之鉴”。三元很少提傲蕾的名字,因为伤害了八斗,也就间接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她摇开车窗,风灌进来。三元的批判继续:“她就不该来!”
“找份工作,干呗。”八斗忽然有点同情燕燕姐,下意识地为她辩护。
三元当即反驳,“哦,找份工作,一个月就打一万,两万?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房?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住脚?”
八斗道:“不是每个女人都必须买房。”他的观念还很传统。买房,多半是男人的责任。话说出来又觉得有歧视女性的嫌疑,纠正道:“北京没房的人多了。”
“胡扯!”三元坚决不同意。
八斗不往下说了。眼下,是姐姐自由发挥的时刻,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同意。八斗理解姐姐的气恼。燕玲的返京,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三元。因为龚三元即将离京,虽然还没公布,但这事儿,她跟老公王斯理商量了不是一两年了。儿子默默要上学,他们没户口,在京绝非长久之计,深入讨论后决定壮士断腕——三元带着儿子先回省城。等一年之后,王斯理所在电商公司在老家省城建立分部,他再正式回去,夫妻团聚。也正因为此,龚三元半年来都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又敏感的情绪,一点就着。
短暂沉默,三元朝窗外凝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也许人家不走寻常路呢。”几秒过后,又立刻自我否定了,叹息着,“还有什么不寻常的路给她走,多大了?”
八斗忍不住接话:“没准家底厚。”
龚三元道:“她还有个弟弟呢。”
听这话,龚八斗再次忍不住联想,他是不是也拖累姐姐了呢?思来想去,除了小时候可能比姐姐多吃了几块肉,其他方面,老妈还是尽量一碗水端平的。姐姐也读到本科,只不过没有他那么幸运,一没捞到户口,二没找到有户口的老公。她跟王斯理产生了爱情,然后就不顾一切地结婚了。这些年,人前人后,龚三元没少嚷嚷着要吃后悔药,一提起来就恨恨地说:“你说我当时我脑子我怎么我就转不过来筋呢。”一段话夹好几个“我”字,是三元的语言风格。
八斗继续出主意:“可以找个大她十多岁的,成功人士。”
三元继续否定:“成功人士找她?图啥?”
八斗又不晓得怎么答了。的确,成功人士为什么要接燕玲的盘。大龄,无业,貌……勉强算美……但那也是多年前的印象了。说到这儿,三元又是满满惆怅:“你燕燕姐这朵花,开得是够晚的。”
八斗打气:“晚不怕,能开就行。”
三元白了他一眼:“秋天才开”,口气悠长,“这个岁数已经算秋天了。”是,晚秋,都快入冬了。
八斗失笑:“冬天开也没问题呀,梅花还香自苦寒来呢。我们这代人,上学上出来都快三十了,能不晚么,有几个像你和姐夫那么幸运,年纪轻轻就一见钟情命中注定了。”
三元又说:“一会别提我要回老家。”
她的面子比天大,哪能掉地上。
“明白。”八斗嘿嘿地,十分配合。这是姐姐的痛,多少年的伤疤,不宜向外人展览。实际上,龚三元也不想走。只是,三十郎当岁,又在互联网公司,她不是做技术出身,干运营基本已经到天花板了,看着部门小孩一个比一个年轻,三元在年头终于下定决心辞职。她打算回省会找份踏实工作,考个编制,比如国企、高校,或者在三十五岁到来之前当上公务员,闯进体制内,养老。反正,安稳是她的目标。不过,真等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三元心里又不是滋味了,她不敢想象,在北京十多年了,走也说了不止一回,这回要动真格的了?北京真跟她没关系了?惆怅。北京可是她绝大部分的青春呀!
辞职的时候,三元还写了首打油诗自嘲:茫茫胡混三十年,大厂文员身也闲,奔四未晓人生味,何为辛苦何为甜?
王斯理也打过退堂鼓。上回八斗去家里吃饭,王斯理就在饭桌上对三元说:“你要不想走,可以不走,决不勉强。”三元反问:“那默默呢?”王斯理道:“先找个学校上着。”三元道:“等高考再回去?现实吗?”求学是大事,宜早不宜晚,不能走一步看一步。
王斯理畅想着未来:“说不定到时候我就发财了,咱移民,默默去美国上学。”姐夫惯于吹牛皮。他最会做ppt,还曾靠着一个ppt帮公司拿下了上亿的项目,但轮到自己家的项目,他的ppt就没什么效用了。为留不留京的事,姐姐姐夫还去求了签,是八斗开车送他们到燕郊摇的卦,得了第四签,是个“上上上上上中”的卦。解曰:主意拿定,立见成功。黄菊晚香,逝水回波,急流勇退之象。
奇了,可不就是个“急流勇退”,三元这才下定决心离开北京,是时候决断了。
回乡怎么安顿,八斗也不止一次听姐姐掰扯过。王斯理爸妈的意思是,默默就回老家上学,老人多少能搭把手。可三元坚决不同意,理由是,老家的教学质量不行。但八斗理解,老姐不愿意回老家定居,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心理动因——从北京直接回老家,那等于站在楼顶跃下,直接拍地面上,赤裸裸阐明了她龚三元北京生涯的失败。不说别人笑话,她自己都无法接受。如果可以回省城,教育水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算是个缓冲,从楼顶下来,还没直接落地,好歹在中间待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三元心里舒服点。事实上,在老家人面前,她龚三元还有点优越感的。她不允许这种优越感,猛一下消失得那么彻底。更何况他们在省城还投资了一套小房子,虽然不是最顶级的学区,但也算中游了。
龚三元摇上车窗,拧开一瓶水,突然问八斗:“车皮,你见过燕玲没有。”车皮是龚八斗小名,三元给取的。他小时候爱玩自行车轮胎。
八斗说有点印象。
三元道:“还有她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妹,笑笑。”
八斗不说话。对冯一笑他当然有印象,但故事停留在过去。既然过去没跟姐姐提过,现在就更不适合提。八斗道:“你们三剑客,又聚齐了。”
三元沉默以对。三剑客中的另一位——吴屈梦,是她不太愿意提及的。中学时代,她们仨关系最好。后来,吴屈梦去了省城读本科,三元和燕玲去了某二线城市。屈梦的研究生是在北京读的。吴屈梦结婚最早。毕业时遭男友背叛,她转身就找了李骥。爱情,呵……三元觉得屈梦嫁给李骥是谈不上爱情,不过各取所需。她就不一样了,她跟老王,是实打实的爱情,一见钟情。天雷地火干柴烈火黑灯瞎火……光这一点,就够她骄傲半辈子。
正因此,离开北京的消息就更加不能现在透露给闺蜜们。人总是下意识为自己的处境辩护,燕玲回京了,那一定说北京好。屈梦就更不用说了,人现在都住叠拼了,北京是她的发迹地。她龚三元的离开,注定在她们眼里是“政治不正确”。有争议的话题不谈,不该问的不问,这是三元为人处世的准则。都是成年人,冷暖自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各过各的日子。
八斗见姐姐不接茬儿,他也就不继续往下问,扭开音响,让音乐充满整个空间。不大一会儿,三元又把声音扭小了。显然,三元还有话要跟弟弟说。她凝望着弟弟,欲言又止。八斗用余光捕捉到老姐的情绪变化,他有心劝姐姐,但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因为一旦劝说,就等于承认了老姐北京生涯的“失败”,等于不给姐姐面子。
憋到时候,三元终于说话了:“车皮,其实姐每一次想到你的事,就特别矛盾,我既希望你像你梦姐那样,”咽了口唾沫说:“又怕你成那样。”
姐姐的“相对论”八斗显然没太听懂,他嘴巴微微张着,仔细开车,坐等诠释。
龚三元继续,自我阐释自问自答:“像她那样,挺好,一站到位,一步登天,结个婚,啥啥都有了,少奋斗几十年,将来咱家在北京也算有了点根基,”说到这儿,三元停顿,跟故意抖包袱似的,声音小而迟疑,忽长忽短,跟蚯蚓爬似的,“可问题是……那……能舒服吗?能过得好吗?肠子……能撑开吗?得受……多少气啊!”眉毛一提,“我可不舍得我弟受气!”
说这话的时候,三元恐怕忘了八斗在傲蕾那的失败。本地人大抵是看不上她这个弟弟的。或许,因为八斗现在有了户口,工作稳定,三元的信心也增加了。
八斗无奈叹息,不多言不多语。三元这段感叹核心目的主要是埋汰吴屈梦,他找对象还在其次。可三元却仿佛自己气着了自己,坐那儿百般不自在。
八斗只好说:“姐,没事,反正,就跟着感觉走,无为而治,撞到啥是啥。”
三元当即否定:“那也不对。”吸口气,“咱不攀高,但也没必要俯就,就往平了找,得有个差不多,过去是高门嫁女,低门娶亲,现在虽然不至于这么严格,但也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八斗嘿嘿一笑:“啥高了低了的。”
龚三元乐得开百家讲坛:“高门嫁女,意思是,女儿得往高一层的家庭嫁,得稍微高攀一点,得够着。”她比出个猴子攀高的手势。
八斗故意问为啥。
三元没立刻解释,继续适才的讲演:“低门娶亲,是说男人找老婆,得往低了找,别找那种门第比自己高太多的,那样结了婚只能难受。”
现身说法。八斗当初找傲蕾,就属于“高门娶亲”,是大忌。八斗还要问。三元用话拦住他:“那是因为过去男尊女卑,在家庭中,男人的地位要比女人高一点,高门嫁女,低门娶亲符合这个规律,现在妇女地位提高了,但也大差不差,男人要在家里支楞不起来,这个家也难受。”
八斗打趣:“姐,那你属于?”
三元说:“我这属于门当户对,不高也不低。”突然又叹气,“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变高不成低不就了,”恨恨地说:“我们家就是没人提点!都不长心!要倒退十几年,我也往上够够,我也人间富贵花,哪至于像现在,累!”
八斗任由姐姐的抱怨过去。三元的这些观点,八斗认为不是全无道理。但他还是觉得结婚,感情应该放第一位。可偏偏姐姐还喜欢给他灌输一种观点,那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找爱情,太难了!约等于见到“鬼”。她一说起来就老滋老味地:“不是读书的时候啦,谁单纯?没有单纯的!更别说在北京,像我跟你姐夫这样的还能有多少?”
每次提到她和王斯理的爱情,三元都有点像在演老家的传统戏,所有的表情动作都夸张一倍,生怕领略不了其中的滋味。不过也好,现实点有现实点好处,丑话撂前头,谈妥了,以后好过日子。姐姐教训着八斗。他约略清楚姐姐的习惯,她最喜欢引蛇出洞,你一旦放松警惕,发表了观点,不管是正面说还是反面讲,她都会批判。
车缓缓进入站前地下的停车场。
停好,姐弟俩下了车,往出站口走。八斗不明白,燕燕姐回北京,为什么冯一笑不来接,她才是燕玲的亲戚。虽然真论起来没有血缘关系,但那也是亲戚呀!或许是忙,或许是燕燕姐觉得,与其在亲戚面前“出丑”,还不如让闺蜜见识狼狈。
准点,车到站了。电子牌上开始显示车次,三元向前走了几步,伸着脖子,八斗站她后头。三元回头,“注意看着点。”八斗唔了一声,可他真不记得燕玲长啥样,多少年没见了。
人开始往外出。三元东瞧西看,始终没在人流中揪出闺蜜来,打电话发微信都没回应。急人!
人流渐渐稀了,还是没燕玲的影儿。
八斗试探性地问:“不会给错车次了吧。”
三元仔细研究:“没错啊,G3215,就是这班。”又等了一会儿,三元不停地打电话。燕玲接了,说稍等马上。约莫过了十五分钟,张女士终于出来了。远远瞧去,中等身材,瘦削女子,掉到人堆里找不到那种。她跟蹚水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出站口走。走近了才发现,左脚光着,只穿了一只鞋。
三元接过行李,惊诧道:“鞋呢?”
“掉铁道缝里了。”燕玲据实相告。
“就带一双呀?”
燕玲点头,默认。她走得匆忙,基本等于落荒而逃,没有备用的鞋子。
“让他们给你拿出来呀!”三元心疼鞋。
“来不及了,后头还有车进站,我怕你等”,燕玲还算镇定,说:“走吧。”她不介意。本来就是“逃难”,还什么里子面子。
她抬头瞄了瞄八斗。
三元方才介绍说是她弟,车皮。又转向八斗:“燕燕姐。”
八斗应声叫人,跟着叫燕燕姐。
燕玲笑说:“都长这么高了。”一副大姐口气。三元轻拍她,说瞧你这话说的。八斗点点头,喉管里发出点声音,算打招呼了。燕玲一下把自己推到长辈位置,弄得他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燕玲迈步,三元制止:“光脚走呀。”
燕玲幽默地说:“不挺好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八斗插话:“车里有双拖鞋。”
三元看弟弟,又对燕玲说:“这走着多凉,别沾地!”
燕玲说自己能走,三元死活不答应。八斗给面子,当即要脱自己的鞋给她。龚三元道:“那你不就光着了么。”八斗一时没领悟姐姐的言下之意。三元没耐性等弟弟领悟,直接下命令,说让八斗把燕玲背到车里,这可惊到了燕玲,怎么也不愿意。但不行啊!三元才是大姐大,一言九鼎,更何况来者是客,客得随主便。燕玲推脱了一番,最终还是趴到八斗的背上,由小弟负责运输,把她搬运到车里。三元笑着“说文解字”:“车皮车皮,拉了一车皮,天生就是搞运输的料!”八斗发窘,好在脸头佝偻着,五官只需对地面,没人瞅见他红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