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家这席宴,除了燕玲、一笑姐妹,王斯理的姐姐王斯文也翩然到场。她属于“不慎得知”,进而“不请自来”。在老家的时候,姜兰芝多少看不上斯文的为人,但背井离乡、扎到陌生人堆里,连斯文这样的,都显得可亲多了。
八斗的理解是,三元的大姑子是来做解释的:丈母娘来带孩子,婆婆却躲得远远的。
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果然,一进门斯文就宣告了老爸老妈已然离京回乡养病的消息,斯理听得一愣一愣,他估计也是头一回听说。前一阵还“精神矍铄”,咋一转眼就“风烛残年”。
斯文拉着兰芝吵吵:“姨,您身体,真棒!哪像过六十的人,说五十出头我都信,我妈比您那差远了!前个儿差一点点就小中风,人撅过去,要不是我喂药喂得快,那就……”变哭脸,又立刻变回来,“我爸跟叔也不能比,冠心病、高血压、心脏病,看着一米八的个儿,就是个纸糊的,买个菜拎个袋子都喘。”
兰芝笑着回应:“上了年纪,谁没个病,我也是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瓣膜有点钙化,肠缺血,偶尔夹不住尿,骨质酥松,皮肤瘙痒,你叔除了这些病跟我重了,还多一个前列腺增生,”再补充,“我还有痔疮,去年刚开的,”跟着就要拿手机给斯文展示。
斯文吓得缩脖子,躲。看了怕辣眼睛。
姜兰芝这才大叹气:“但没办法,儿女有困难,我们总不能睁眼看着不伸手,毕竟不是那狠心的人!”
斯文脸绿,只好继续比惨:“老年人累,我们中年人也不轻松,天天我一睁眼,都不想起来,真叫‘垂死病中惊坐起’。”她教英语,语文也不错。跟着蓓蓓学了不少古诗词,唯独记住这半句。
兰芝笑道:“干吗不睁?多少福等着你享呢。”
这茬儿掰扯过去,兰芝免不了再问问斯文工作情况、蓓蓓的学习情况。斯文受用,说得唾沫横飞,核心意思是:当老师,北京的不如她这个小地方的。做学生,蓓蓓不比北京孩子差。好在兰芝老于世故,愿意看这出浮躁喧腾的大戏,斯文显摆,她便附和。大姑姐终究是大姑姐,比外人强点儿,将来有什么困难,保不齐得找人家帮忙。既然斯文有意愿,那就尽量一次满足她的虚荣心。
这次聚会,三元没告诉屈梦,怕她笑话。而且一笑上门,屈梦就不适合来了。介绍李骐失败,她怕屈梦心里膈应。快十一点,燕玲、一笑两姐妹拎着水果上门。八斗开的门。斯文跟在后头。
脚步刚迈进来,斯文就对着燕玲啧啧:“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燕玲不好意思,一笑倒是落落大方。八斗不方便提醒,好在三元跟着,她纠正大姑子:“这是燕玲,我同学,这是一笑,八斗对象。”斯文略尴尬,说了句漂亮就拥着客人进门。
三元这房子有一百来平,客厅大,兰芝和周叔都窝沙发上。人来了,二位起身。燕玲客气,说叔叔阿姨你们坐。一笑也跟着叫人。放下水果,再去脱外套。
八斗拉着一笑小声问:“怎么,不高兴?”
一笑眼睛有点睁不开。
“两点才睡。”一笑打了个哈欠。
八斗又想责备又心疼,最后只好骂公司,小声:“资本家,都要人命!”
他拿了风油精给一笑点,冯一笑抹了点在太阳穴上。十一点,又来了两位客人,是周叔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
人都有亲戚、同学、朋友,周叔也不肯落后。这外甥女和她老公都是九零后,原本在北京开小饭店,但生意不好,倒闭后女的开滴滴,男的送外卖,生活得艰难。这趟来,是算给老舅架相。
人一到齐,屋子里更热闹。男人们阳台抽烟喝茶聊天,八斗必须跟着大部队,也混在其中。叔和女婿斯理一劲儿谈国际局势,中美关系、英国脱欧、东北亚局势、中东局势等挨个聊了个遍。八斗偶然插几句,外甥女婿则只能以香烟为伴。
女士们分两拨。
斯文和一笑、兰芝在客厅看电视。
燕玲和三元在厨房忙活。
斯文盘问了一笑一番,一笑一一作答。但她实在太困,连打了四五个哈欠。兰芝心疼她,道:“孩儿,去屋里歪会儿,吃饭叫你。”一笑果真不客气,起身就往卧室去,直到饭菜都摆上桌,才揉着眼睛走出来。
燕玲端盘子路过,瞅见妹妹如此,惊问:“你干吗呢。”
一笑道:“躺了一会儿。”
燕玲问:“还不舒服吗。”一笑说还没缓过劲儿。燕玲又赶她去擦把脸。到别人家做客,如此表现,实在不像样。
一桌子菜,都是家乡风味。
一笑说:“成我们老家会馆了。”
三元道:“学着点儿,以后自己还得做。”
这话又指向未来的生活,八斗有点发窘。都坐稳了,斯理拿出牛栏山,他要陪岳父喝几杯,在座的男士也都满上。三元让默默摸出瓶红酒,又拿了高脚杯。
斯文问兰芝:“姨,能喝么。”适才历数过各种病,能不能沾酒说不好,喝倒了算谁的。
八斗妈道:“今儿高兴,喝一点没问题。”
三元挨个倒酒。走到一笑这儿,冯一笑很坚决:“我不喝。”
三元让:“来一点,又不开车。”
“真喝不了。”一笑坚壁清野,场面尴尬。八斗小声劝:“稍微整一点,意思意思。”
一笑微微皱眉:“真喝不了,我滴酒不沾。”
龚三元举着酒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燕玲解围,伸过杯子:“给我。”又补充说明,“她酒精过敏,一喝全身发红。”解释得够详细。
三元有了台阶,放过一笑了。
王斯文来劲:“她那份我承包了,”又对一笑,“妹妹,干事业的人,不会喝酒怎么行。”
一笑直言:“我靠本事吃饭。”
氛围顿时又凝了凝。
第一轮碰杯,除了两个孩子,只有一笑以茶代酒。碰杯之前,姜兰芝笑呵呵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能聚在这儿,就是缘分,以后在北京,相互帮衬。”
三元接过话:“妈,我出门也是靠父母。”
众人皆笑。
三元给斯理个眼色,王斯理也慌忙举杯。
龚三元道:“妈,叔,多亏你们来,不然我这日子真没法儿过。”二老得了奉承,更加自重,坐得更端正。三元又对一笑:“今儿也是一笑第一次上门。”话音刚落,八斗妈就从怀里拿出个手帕,一层一层展开。八斗眼尖,那是老姐三元的镯子,想来是老妈要了来当见面礼。
一笑坐着不动。燕玲连忙捉起她的手送过去。
冯一笑还没来及说不要,金镯子就套到她左手腕儿上了。斯文和蓓蓓在旁边快速轻轻拍掌。谁知一笑又要把镯子摘下来:“阿姨,我这……”
三元说:“给你就拿着。”
一笑一定推脱。
燕玲只好说:“八斗,你帮她收着。”
没办法,八斗便收了镯子,掖在裤口袋里。这一出戏唱完,正式用餐。举座皆夸三元手艺好。三元十分受用,当众把酱烧排骨的制作方法传授了。燕玲认真,在手机备忘录记了。一笑岿然不动。吃完饭,叔儿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便告辞了,人晚上还要跑单赚钱。留下的,不论男女,都围在沙发边喝茶。
三元冷不丁问:“笑笑,房子你怎么想?”
八斗头皮一麻,先看燕玲,他觉得燕玲应该给一笑打了预防针,谁知燕玲面无表情。再看一笑,她依旧放松。
三元问,她就直接答:“我是这么想,有钱就买,没钱就不买。”
等于没说。八斗舒了口气,不失为一句大实话。八再次用眼神向燕玲求助,可惜燕玲只顾着低头嚼着一朵金丝黄菊。老母亲则神色严肃。
三元又说:“或者两家一起弄呢。”
注意,三元用了个“弄”。八斗秒懂,这是姐姐的语言艺术,缓解“买”字的杀伤力。
一笑没看八斗,她轻击了燕玲大腿面儿一下:“我爸妈都是工人,就那么点退休工资,还都贴到弟弟那儿去了,就算有点底子,也是养老,”瞄八斗妈一眼,“我离得远,本来就帮不上忙,哪好意思再找他们要钱,”拿起茶杯,喝了口菊花茶,“所以我就是自力更生,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没钱就住公租,以后有钱了,不排除买个小套。”
此言一出,四下静得跟被冰封了一般。
八斗两颊热辣。
三元还不死心,强颜欢笑道:“对,量力而行,到时候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你这种务实态度最好,”又瞅八斗,“以后也别买太大,就买个小套就行。”
八斗嗯了一下,算作收尾。
关键问题碰了钉子,三元和兰芝似乎也没有心情继续聊天。又坐了一会儿,斯理陪周叔去大浴池洗澡。兰芝困了,说要歪一会儿。燕玲见不宜久留,便主动提议撤退,一笑便跟着一起走了。
八斗送到门口,燕玲让他别送了,回吧。八斗想跟一笑说点什么,可又感觉实在不是时候。等姊妹俩走远,八斗手插进口袋,才发觉老妈给的见面礼还在他这儿。今天的会面,一笑的表现实在糟糕。八斗宁愿认为是她没休息好,所以神不守舍,心不在焉。可这理由在八斗心中盘旋了许久,依旧站不住脚。
说一千道一万,她冯一笑就是没给他们家面子。说不在乎房什么意思?说将来买小套又是什么意思?三元说合买,她都没接招。说自己爸妈没钱,不就还是希望男方解决问题么……八斗揣着一肚子问号进家门,三元的骂声正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值不值这价儿!跟她合买,是看得起她!她还不愿意?黄花大闺女满地都是,找她呢!”八斗刚好撞枪口上,三元直面,“也就你,傻!”
兰芝接过女儿话茬儿:“可能真没钱,她不也说了么,没钱就按没钱的过。”
三元抢白:“妈,听不出来么,人是话里有话,逼着咱想办法呢,”又对八斗,“你啊,干脆断一段儿,晾晾她,她这一天天老,分分秒秒贬值,你升值,她都不急咱急啥,北京没女的了?这还没结婚呢,就想着离了,图分家方便?谁都不欠谁的?真利索!……”改说家乡话,“还嫌咱们!”三元过去骂人就是一把好手。今儿气性大,直接来个“飞流直下三千尺”。
八斗深觉刺耳,但也只能和稀泥:“姐,误会,笑笑不是那意思……她说话就是直……”
三元改回普通话怒怼:“不是直,是压根儿就没把你、把咱家放眼里!懂吗?”又骂,“你也别光看脸!是好看,娶回家供着?你有那香火钱么?”话越说越难听,八斗开始怨姐姐了。但当着敌寡我众,他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按兵不动。
兰芝坐在一边,嘀咕:“模样还行,就是懒了点儿。”
八斗还想解释说是工作太累所致。
三元抢白:“那镯子我跟你说就白瞎!人一点不念你好。”八斗一听,想把镯子拿出来,终究还是怕姐姐再借题发挥,宁愿选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