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小屋,八斗还憋着一肚子气。姜兰芝端陈皮水进来,递到儿子手上。她知道八斗不自在,只能劝:“他介绍是他介绍,你听听就好。”
八斗抬头,咬牙切齿地:“他不是介绍,是存心挖坑!七零后?多大了?我犯得着去扶这个贫?”兰芝话说得软,“人也是好心,就是没脑子,人老三辈都那样。”
八斗冷冷地:“好心?十八岁就到北京了,有两套房,在广告公司工作,父母双亡,别说这样样齐全,就是只占一样,都得思考思考,”吸一口气,“没学历,光杆一女的,十八岁到北京,怎么混出来的?这样人谁敢要?”牙咬得咯吱响,“她有两套房我就要去当这接盘侠?找人的找房的?我去伺候她?还不知道谁伺候我呢!”八斗对此女的前史各种揣度,几乎忘记了一笑也是有前史的,可架不住小冯还算年轻。那四十岁的女人,啥都不用干,就罪加一等。
八斗一通抢白,兰芝发窘。八斗看着母亲尴尬的样子,知道她夹在中间为难,不自觉心软,口气也和顺不少:“人生,处处是坑,但凡没点脑子的,直接摔里头。”
兰芝劝:“不跟他一般见识。”又说,“他们也是看你好,才想跟你沾。”
八斗不明白其中深意。
姜兰芝又说:“他介绍的,万一成了,你就不跟他走得近了嘛。”唉。还有这层缘故。八斗不免心惊。他当然知道人是自私的,但却想不到会自私到这个程度,为了自己一点或有或无的利益,甚至不惜葬送别人的终身幸福。什么亲戚!比鬼都吓人!
房间里静悄悄地,只有墙壁外头透过来的电梯运行的声音,母子俩呆呆坐着。八斗越想越气,猛灌两口陈皮水。兰芝见他揉肚子,便问他要不要健胃消食片,八斗嗯了一声。兰芝巴巴地拿来,八斗撂在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嚼着。
兰芝叫他去看春晚,八斗不动。兰芝扩大声量:“反正,不管你找谁,只要你喜欢,妈就支持……”说着,眼泪快下来了,叹息,“反正,妈也没本事……”
老妈的眼泪袭击彻底软化了八斗,他先开始不明白,老妈怎么扯自己没本事,而后才猛然理解,老妈是在为帮不上他买房的忙愧疚。他哥拿两套房的女人配他,很明显,是人打心眼里认为:你龚八斗根本搞不定北京的房子。
八斗心一横,道:“租房子一样!”
姜兰芝说:“你愿意,人姑娘愿意吗?”
一句话问得八斗答不上来。
他不自觉代入一笑。是啊,她愿意嘛。唉,她就算愿意,他也于心不忍。一笑在感情上吃过苦头,而且听老姐提,男方一毛钱青春损失费也没给她。现在,要是正式走入围城,她难道还不值得一套房子?
八斗娘见儿子沉默,转而说:“到时候,我帮你一点,你姐帮你一点。”停顿几秒,又补充,“他要是一毛不拔,将来你也不用管他,真到躺到床上那天,让他找他儿子要钱去。”
真相太过残酷,八斗不想触及。他当然明白老妈口中的“他”是指周叔,他的继父。的确,自打去京上学,到参加工作,继父没提过房子。不愿提、不敢提。哦不,也说过。说过如果八斗回老家,他能帮忙筹措筹措——那也是明知道八斗不会返乡的前提下,才说了大话。老实说,半路父子,八斗就没指望过他,但周叔的一言不发一毛不拔,还是多少让八斗齿冷。
鸡皮粘不到鸭身上,外的就是外的。
他必须认清现实——房子的事,只能靠自己。他申请的共有产权房子马上摇号,龚八斗真心祈盼自己能有这份幸运。
春晚一结束,对于龚八斗来说,春节就算过完了。从初一到初三,一家人还是照例吃饭。话却越来越少。每天晚上,八斗和兰芝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亲戚们的闲话。这些故事,跟京剧选段似的,都被唱了千万遍,八斗几乎倒背,但每年春节到家,还是免不了要陪着老娘再说一遍。不然说什么呢,他们已经没有共同生活多年。一提起来,就还是些老事。好在今年在楼下碰到姑家的表姐,八斗意外带回来点新消息。
丈夫去世后,姜兰芝跟婆家闹不痛快,早都不来往了。因此,那边消息的更新,全靠碰。跟化石出土一般,偶尔发现一点。这一年:表姐的老公中风,小三跟他分了手;大姑身体不好,打算年后去看墓地;小姑家的六楼的房子怎么都卖不掉;小舅爹得过小儿麻痹,一辈子病歪歪,现在如今有用的没用的老的少的都走了一片大,他却以九十几岁高龄盘踞在床上,拿着手机跟人吵架,索要自己的补贴……八斗将这些八卦跟老娘说了,娘俩个又翻过来倒过去分析好几遍。等每一个细节都捋清楚看明白了,八斗就该回北京了。
到京第一件事是去看姐姐。
三元的“过年气”还没散,早早把战场转移到办公室。大厂的食堂,八斗快成常客了。三元要了烤冷面、一个饼,一碗酒酿。八斗还是牛肉面加两个驴肉火烧。
三元问家里的情况。
八斗把每个人的状态描述了一番。
三元没多做评价,跟着问:“你跟妈说了?”是指跟一笑的事。
“说了。”
“妈怎么说?”
“说我喜欢她就喜欢。”
三元沉默,过一会儿,才苦笑:“坏人都让我做了。”又语重心长,“我们也是希望你过得好。”她用“我们”。没准她已经跟老娘通过气,她们永远是统一战线。她现在的话,只是例行关怀罢了。
“肯定会过得很好。”八斗给自己打气。
“怎么个好法儿?”三元放下勺子,嘴也离开碗边儿,“你总得在北京立足,总得有个窝。”
又说到关键问题了。
八斗微微低头,这是道无解的题。三元又说:“真到那一步,坏人我去做,我去谈,相互也得退一步,你没房,她也没有,而且年纪还不小了,谈过那么多个……”
“姐——”八斗觉得这都扯不上的事,“共有产权房快摇号了。”
“有希望吗?”三元眼里有无限希望。星星点点都是光。八斗说只能碰碰运气。吃完东西,姐弟俩去健身房坐了会儿,三元上器械,但练了没两下就累了。她瘫在斜面上,四十五角对八斗,“年后,换!”三元有点气短。
“换什么?”八斗没理解。
“工作。”
“又换?”
“这没奔头。”
“换哪儿去?”
“还是‘大厂’。”三元站起来。
“有目标了是吗?”
“有了。”
“恭喜。”八斗为姐姐高兴。三元又说斯理也要换。八斗理解不了这俩口子,销售没干下去,王斯理又要做回程序员。只不过,他进的不是大厂,而是小的创业公司。但当三元说了办公地址,八斗又不禁为姐姐姐夫担忧,房子买在固安,就是奔来大兴上班去的,结果现在又跳槽到北面,别说通勤首先就是个难题,那孩子怎么办。
八斗轻声表明了自己的顾虑。
三元道:“所以要找个人。”
“谁?”八斗问,“保姆?”
“哪请得起那个。”
八斗感觉不妙,问:“姐夫他妈能愿意?”
“肯定不能,”三元丧气,“她愿意,她女儿都不能愿意,王斯文现在能吃人。”
八斗望向落地窗外,楼下工地正在施工,过年也不休息。几辆巨型吊车挥着长臂,把视野隔成几瓣。
三元兀自道:“只能让妈来了。”言语的惆怅不比眼前的粥稀薄。
八斗转过头,诧异地望着姐姐。来京生活他也跟老妈表示过几次,老人总说以后。的确,现在来,一来就得来一双,继父没有自理能力,离不开老婆。
“妈来,叔怎么办?”八斗问。
三元瘪着嘴:“愿意来就跟着来,不愿意来……”她说不下去,于是从另一个角度,“当初他孙女,不也都是妈带,怎么,皮外的可以带,带亲的就不行?”咬着牙,“反正,要是两个都来,我就两个都养,在哪儿不是生活?固安照有麻将打。”
八斗担忧地:“哥、姐能同意么。”
三元失笑:“他们巴不得!只要不把老头送他家里,天塌下来人都不会管,一年到头,来过几个电话?发过几条微信?有没有问过他爹冷热,想吃什么用什么?在他们眼里,老爹再婚,就理所当然甩给后老伴儿,想不到老爹的钱,自然就更不会问事!”
一句话点到本质。
话没法再深入下去,八斗只好问姐姐打算怎么通勤。三元说等工作落实,再看看要不要在北面租间小房,好在夫妻俩都在一个区域工作,一间就够住。
关键问题聊完,三元不忘感叹:“成不成也就这几年,反正,再拼一把,我是这么想。”
八斗立刻表示坚决支持。
年初六,一笑还猫在佛山没回来,八斗去了好几个电话,笑笑说可能要晚回来几天。八斗以为出了什么事,言辞里都是着急。一笑说:“没事,多陪陪爸妈,我把年假挪过来了。”八斗有点失望,他原本以为一笑的年假会用到跟他度过美好时光上,现在用了,搞不好意味着一整年都没法儿出行。
八斗本打算跟一笑说他老姐三元辞职的事,但想一想,又闭嘴了。只是打算,还没成事实,就不应该从他嘴里说出来。冯一笑似乎感觉到了八斗的失落,于是加把火:“我跟爸妈说了。”
“说什么?”
“你我的事。”
“他们怎么说。”八斗口气很急。
“他们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八斗立虚下来。
“谢你大发慈悲,接盘了他们老大难女儿。”一笑笑得欢快,八斗知道她说假话了。
“不开玩笑。”他严肃起来。
一笑这才说正经的:“他们没意见,我愿意就行,他们现在眼里只有儿子、孙子,只要我不给他们找麻烦,都懒得管我。”
“你是自由的。”
“当然,非常自由。”一笑云淡风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