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从进了单位，大姐大妈们就没打算放过八斗这块“肉”，几次想要“推优”、介绍，龚八斗的口径始终是：有女朋友了。

好在有裘全在。

裘全，河北人士，进单位小十年，年近四十，未婚。他是街道单身男士的舆论天花板，只要他还没结婚，龚八斗们的压力就小一些。先开始，龚八斗怀疑过裘全喜欢男的。后来发现，他不但喜欢女的，甚至还有点好色。偶然，龚八斗会跟他一起去附近高校的球场踢球，谈起女人，裘全总是眉飞色舞。再后来，龚八斗意识到，裘全结不了婚，多半因为他自己的矫情，以及他有个过于高估自己儿子的妈。一般的他看不上，好的看不上他。裘全的相亲史蔚为大观，据他自己说，见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偶尔踢完球，坐在门框边的草坪上喝水的时候，裘全还会拿出手机，手指快速划过屏幕，向八斗展示他相亲的历史——每个相亲女孩的照片他都会保留。八斗虽然觉得这不太地道，但裘全愿意展示，他也就当成画展来欣赏。时不时还做做点评，无非是这个好看，那个一般。

裘全对自己收藏癖的解释是：“人这一辈子，也就能认识三万个人，能见面，都是缘分。”指尖划过，龚八斗眼前一亮。他要求裘大哥往回拨，李骐竟然展现在他面前。长头发，大辫子，喜剧色彩的一张脸。

裘全问：“你认识？”

八斗答：“朋友的朋友。”

裘全道：“这是个好人，但不适合过日子。”

八斗失笑，问为什么。裘全道：“她要找那种能镇住她的。”又补充，“我又不是神兽，她也不是河妖，我闲着没事镇她干吗。”跟吴屈梦的点评一样一样的。还说：“她也不算本地人，往上数三辈儿，从外地进来的。”

八斗问谁介绍他们认识的，裘全说不记得了。

龚八斗有日子没跟李骐联络。关键是：没话说。似乎谁也不愿意轻易开一个话题。从长城回来之后，龚八斗把他手机里的几张李骐照片发了过去。李骐表示感谢，然后就没然后了，两个人成了点赞之交。但次数也是有差距的，基本上，龚八斗点赞五次，李骐能回点一次。

李骐的朋友圈基本上都是吃喝玩乐，没有一点深度内容，她半年来没看过一本书，或者至少是，没把看书拿来发圈儿。她言语直白，动辄用感叹号。跟她比起来，一笑的灵魂要有趣一万倍，外貌也至少好看十倍。

八斗为自己选择的庆幸。

和燕玲见面后，八斗的理解是，他跟一笑的人物关系基本算稳定下来了。他给一笑发微信，得到的反馈也大致属于“心照不宣”。他追求，她接受追求。接下来就是填充追求的内容了。

他想对一笑好。只是一时之间又不晓得从哪儿下手，他的恋爱经验尚不足以支撑他快速解析整道考题，那就学呗。考试从来都是他最擅长的。逛街，看电影，去博物馆，看话剧，又或者时髦点的，玩剧本杀，装扮成这样那样，但一次过后，一笑和八斗都有点受不住。

他们不算年轻了，不习惯闹腾。

而且，一笑的时间也有限，电影基本看晚场，片子演到一半她就睡着了。八斗觉得下回干脆带她去推拿。

散场了。观众鱼贯离开，一笑刚醒。龚八斗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八斗以为她会感动，这衣服跟爱情片很配，谁知一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老了。”然后直接离场。八斗想浪漫都浪漫不起来。

冯一笑是社畜本畜。除了上班，干什么都没力气。因此，八斗更心疼她。他就弄不明白，像一笑这样漂亮的女孩，为什么非要身先士卒，跟北京、跟生活死磕，难题留给男人不好么。不对，或许她曾经留给过男人，男人没解出来。她那险些结成的婚不就是例子么。受伤太深，所以她才奋发图强自力更生努力拼搏……

有一回吃饭，好像是在吃卤煮。龚八斗冷不丁问：“这些年你都忙什么去了。”听着好像有歧义，也容易引发误会。言下之意很容易被理解为：你为啥不找我呢。

一笑倒一派轻松，大肠吃到嘴里，舌头跟被烫了似的：“工作，跳槽，恋爱，分手。”

敏感问题浮现了。

八斗至今不晓得一笑跟上一任“未婚夫”分手的真正原因。他没往下问，冯一笑却自我解嘲：“以前觉得自己聪明、漂亮，想走捷径。”说了一半不说了。八斗出于礼貌追问，一笑继续道：“后来发现，捷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坑，还是得一步一个脚印，才踏实，才有底气。”

这话没错，但也不宜矫枉过正。

据八斗观察，一笑现在进化得有点不太需要男人。重体力活儿，现实生活几乎没有，有也可以请人来做，男人并不具有优势；挣钱，她比他挣得还多。他唯一能提供的是陪伴，可惜一笑的业余时间又太少。

他还发现，冯一笑跟他在网上说话比现实中见面更自如。在手机上聊，她能眉飞色舞，见到真人，她要么精力不济，要么就是个木头美人。当然，八斗的理解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太少，彼此还没融入对方的生活。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恋爱，的确需要“谈”。

人和人，就得搁一块，跟红豆和绿豆似的，本来个个分明，但炖成一锅粥，就相融了。

更进一步，为了制造多跟一笑相处的机会，八斗决定接一笑下班，一周至少三次。当然，这听上去是个笑话了。他住在东五环，一笑公司在南六环，隔着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距离。但八斗认为这样正好，他就是要用这种笨办法蠢主意感动她。

道理很简单，如果不是真爱，谁会这样浪费时间呢。

从东五环到南六环，车已经还给姐姐了，龚八斗只能坐地铁来回。每次去，他都感觉跟穿越了似的，从乡镇直通未来。互联网公司的大楼耸立在六环边，那真叫庞然大物。一到晚上灯火通明，更人你直接感觉到时代的脉搏。

快到年了，天冷。龚八斗看着时间，如果到早了，就先在地铁里躲一会儿，差不多到点了才出去。远远地，八斗看见一笑从大楼里出来了，好像鲸鱼吐出了一条小鱼一般。

靠近了，两个人都吐着白汽。

一笑道：“傻等！让你别来非来，零下八度！”

八斗嘿嘿笑，他愿意，冻死活该。

一笑转身，往大楼方向去。八斗以为她还要加班。冯一笑却说请他吃点东西再走。

光食堂就有四层，每天供应两万人的伙食。八斗要了碗牛肉面，一个肉夹馍。一笑拿了一份咸粥，两个蛋挞。席间，一笑介绍了公司大楼的构成，她在十层办公。

八斗问：“这么多同事，认不全吧。”明知故问。

冯一笑道：“除了我们小组的人，还有上级，以及个别有业务联系的，其他我谁也不认识。”

八斗故意问：“这么多同事，没人追你？”

一笑反应平稳：“谁认识谁？倒是有相亲活动，可都比我小。全小孩儿。”

是哦，你冯一笑不年轻了。

一笑又说：“你就别老跑了，你来我还得招呼你。”

“那不一样，我得有态度。”八斗很认真。

真心换真心，八两换半斤。

“你的态度我明白我清楚，”一笑放下汤勺，“用不着搞这些形式主义。”

“咱俩不在处对象嘛。”

“谁规定恋爱就得当面谈。”

“不见面那都是虚的，”龚八斗说，“咱得有点真实感受，有温度的那种。”

冯一笑说你这纯属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八斗打算反驳，可一抬头，眼前走来个熟人。他姐龚三元端着盘子走过来。默默暂时还没来，为了节省开支，三元每天都在公司吃了晚饭才回家。八斗无处可躲，面容尴尬。

三元倒先开口，质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一笑转身，三元愣了一下。真相随即大白。三个人对面，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一笑大方，上前招呼：“姐，下班啦？我还得再忙会儿。”说完，潇洒离场。

龚八斗夹在两个女人之间，进退失据。一笑把背影留给了他，三元却给了他一个扭曲的面目，八斗小声说了句回头说，便端着盘子，追一笑而去。

步子跟上了。

一笑眼神犀利：“你没跟你姐说？”一句话把八斗问住了。这事儿说来话长，又有阴差阳错。

“还没来及。”龚八斗讪讪地。

一笑果断地：“那别说了，本来也是闹着玩儿。”

“别呀！咋是闹着玩儿呢，绝对不是！”八斗赌咒发誓般。显然，冯同学生气了。他们已经单方面开始恋爱，结果家里人还不知道，这算什么？意味着什么？至少说明，他没把她放在心上，女方生气也正常。八斗好哄歹哄，一笑还是公事公办。她质问他恋爱的目的，龚八斗上赶着重申：“肯定是结婚呀！”冯一笑否决：“那咱俩不合适，我没想那么多，恋爱就是恋爱，其余的只能跟着感觉走，”她走进电梯，龚八斗跟上，她脸对着轿厢板壁说，“咱俩情况不一样，我之前一只脚已经迈进去了，结果又退回来了，已经算有经验了，你是完全没进门，对婚姻有千分期许万分渴望，我们不同步。”

八斗忙道：“不着急不着急，宝宝咱真的不着急……”可一笑似乎没打算立刻接受他的建议，出了电梯门，直奔工位。八斗亦步亦趋，还是晚了两秒，一不小心，被自动玻璃门隔断，瞬间和冯一笑分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