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出现惊天大事的时候,东昌坊东头的三味书屋依然在静静地上课。东昌坊东头,是周家新台门。再往东,是老台门。老台门斜对面,有一座奇特的桥,桥上有讲究的板壁,有玻璃窗。天花板是排列得很整齐的椽子,椽子上搁着像瓷器一样的长方砖,外层是瓦,北堍还有一扇门。这不像桥,而像一所房子,只是不住人,作为走路用的。这座桥叫覆盆桥。据说这里是西汉会稽太守朱买臣和他的前妻相遇的地方。朱买臣贫穷的时候,妻子抛弃了他,富贵以后,前妻又要求和他破镜重圆。朱买臣从张马河里舀了一盆水,倒在马前,说,如果你能把水重新收回盆里,我就和你恢复夫妻关系。泼在地上的水,如何收得回来?他的老婆十分羞惭,回去就自杀了。这座桥因此得名“覆盆桥”。
覆盆桥南堍靠西,是过桥台门,居住着周家中房派下的慎房和裕房。东邻有几间房子,屋虽不多,却有花木、假山、鱼池,很是别致。这是老台门和房十五太爷夏天避暑的别墅,被称为新过桥台门。
再东邻就是寿家台门。原是寿镜吾祖父寿峰岚靠酿酒、卖酒积钱购置的,占地六亩,前临小河,后有竹园,修竹千竿,与周家老台门隔河相望。到父辈寿韵樵,即云巢公时,寿家已不靠酿酒为业,成了一户书香人家。经济上也江河日下,把正屋典给了财主李月舫,由寿镜吾在东配房开设了三味书屋。
从东边斜对石桥的寿家台门双扇正门进去,左拐往东进入一扇黑油的竹门,就闻到浓郁的桂花香气,听见三间东配房里传来一群孩子的读书声,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真是人声鼎沸。
东配房前面,靠墙有一石条横案,上面放着一个石盆,盆里种着一簇簇红红绿绿的小花草,旁边放着一口棕黑色的圆口大水缸,供学生洗笔砚用的。缸底部生满青苍苍的绿苔。
视线上移,透过东配房正中一间的棱形窗格,朝里望去,就见正中墙上挂着一块匾,上书:三味书屋。据说所谓“三味”,即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匾额下是蓝地洒金屏门四扇,刻着一副对联:
此处正安吟榻好,不如且入醉乡来。
草书奇浑,没有署作书人名姓。联中央是一幅画,画中一只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画前摆着一张炕床,炕床的前沿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一把大圆椅,桌子的两旁是茶几和椅子。再往前的左右间楹柱上,刻着一对联语:
花前屡泛罗浮酒,架上常存宛委书。
周围摆着七八副桌椅,坐着七八个不同模样的孩子。正中大圈椅上,坐着一位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这就是塾师寿镜吾,绍兴城中方正、质朴、博学的人。他自己也念书。不一会儿,学生的声音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先生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先生一边读,一边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学生开始自由活动。西窗下,身长头小绰号“小头鬼”的吴书绅,弓起身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旁边的两个孩子,也跟着学。南墙下一个显得特别聪颖、英俊的细长男孩儿,是周家中房的周寿恒,小名泰,俗呼阿泰,站起身,拔发接长,悬挂梁上,系一纸条,向同窗牵引 。孩子们见条上写:“去后园,送信笺”,不禁轰动。一个个朝东墙靠南的小门溜去。
紧靠小门坐着一个男孩儿,十三岁光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竹布长衫,寸多长的一把锁匙挂在大衫大襟的扣里,辫子编成三股而又垂得最长。头发又黑又硬,前额的几根头发向上梗挺着,眉毛很浓,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英气。厚厚的单眼皮掩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眸子黑亮有神,内敛着沉毅的光,像总在观察着什么,思索着什么,令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感。但这孩子又让人觉得和悦可亲,在他紧抿的嘴角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像是在嘲弄这个世界,又要与这个世界亲近,鼻翼翕张间还露出一股天真烂漫的气息。他就是绍兴城著名翰林周福清的长孙,周家兴房第四世的长男,本名樟寿,初字豫山,入学时因为有人戏称他为“雨伞”,经祖父同意,才改字豫才,小名阿张。
樟寿把家藏的《唐诗叩弹集》方正地摆在桌角,铺开“荆川纸”,用“金不换”小字笔,在抽屉内的一方铜墨盒里掭笔尖,准备抄写百花诗,就被正从小门钻进后园的“小头鬼”撞了一下,毛笔掭歪了。
樟寿拧起浓黑的眉毛,瞪了“小头鬼”一下,连忙捂住了桌上的锡制茶壶。“小头鬼”专爱搞恶作剧,不是用锥子钻破别人茶壶的锡皮,又用黄蜡封好,待别人到家用热水沏茶时壶就漏出水来,就是捉了蟑螂从锁孔放进抽屉,咬坏别人的纸盔甲。
“小头鬼”刚过去,樟寿肩头又挨了另一位同窗轻轻一拍,回头一看,见是机灵鬼寿恒,站在身后的是他的堂兄弟兰星。寿恒的聪明,樟寿也是佩服的。同样的书,樟寿读几遍能背出四十行,他却能背出八十行。但私下里,樟寿却觉得他的聪明没有用在正处。
寿恒冲樟寿做个鬼脸,看着樟寿桌案上的书说:“光看书有什么意思,到后园玩去。我送你印花信笺。”
樟寿笑笑,没有答话。寿恒早就和兰星一起出去了。
身着绸缎衣裤的商人子弟胡昌训和章翔耀挨到樟寿身边,很想看他描绣像。樟寿没有描,倒是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红纸条,用铜制镇纸圈压好,换了只“十里红”大字笔掭了墨,工工整整地写了四个字:“君子自重”,把字条端端正正地放在桌案右角。俩人见了,吐了吐舌头,知趣地溜进后园了。
笛房族叔周梅卿过来了,在樟寿身边看了看,就到后园去了。他与樟寿最好,铜墨盒就是他借给樟寿用的。一时间,书房只剩樟寿一人。时令正值九月,桂花飘香,令人心醉,到底耐不住诱惑,小樟寿也出了教室,直奔园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