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日头偏高时分,从北面县前街的县衙门里走出两个衙役,去马圈牵出两匹高头大马,一跃而上,威风凛凛地朝着东昌坊口走来。
马蹄踏踏,直奔熙熙攘攘的街市。卖麻花的范小大眼尖,刚好货已卖完,赶紧收摊急躲,没被撞上。水果连生无法躲,摆在屋外的木板被躲闪的人们碰倒,水果、花生、栗子撒了一地。一颗颗又大又圆、鲜莹红亮的山里红,让人踩了个稀烂。连生嫂大哭起来,要在地上捡拾,但被人挤进屋里去了。
街道本来就窄,衙役为了显威风,竟然并排而行,更挤得人仰摊翻。谢德兴酒店里的白胡子老头和那秀才,以及刚跟出来的衡廷等酒客都站到门口惊看,只见马前的人们纷纷逃离。街边阿六炸臭豆腐的担挑、火炉、铁锅、另一头的生豆腐和其他杂物一起被掀翻;黑锅里冒着烟泡的油,尖头黑黄的长竹筷子,正在油里炸着的臭豆腐,以及铁罩、竹签,红色的辣酱,滚撒了一地。街市上更加充溢着炸臭豆腐味。两边乡下人摆的菜摊也翻了,原本青葱红润、水淋淋的苋菜、萝卜,满地滚撒,任人践踏,成了一堆青红黄黑搅拌混杂的菜酱。原来活蹦乱跳的金翅大鲤鱼,早就跳出筐,在地上乱蹦。活虾也爬出了倾倒的竹篓,舞着钳子一般的前脚,四处逃窜。街市上又在炸臭豆腐味道中掺和了鱼腥味。
阿桂手中的大红公鸡乘机扑棱棱呼扇着翅膀飞了,阿桂扑上去追,让逃窜的人们撞了个狗啃屎,险些被马踩踏了。一时间鸡飞狗跳,女哭男叫,乱作一团。正在演讲的“矮癞胡”倒是机警,没等马到,就闪到一边。马过后,又跟在后面去看热闹。
地保春荣闻讯赶来,冲衙役卑怯地笑笑,问到哪里去。衙役指指前方,说了句“周家新台门”。两匹大马的步子也放缓下来,往周家台门走去。
两个衙役,一个高瘦细长,另一个矮胖短粗,天气还不很冷,但都穿着深蓝色的皮袍子,大襟以下都没有扣上,腰间系了一根很阔的腰带,袍里的皮毛有一溜翻出,露在外面,是雪白的上等羊皮,头上戴的是红缨帽,各人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旱烟管。骑的大马也都很阔气,瘦子骑的是棕色的,胖子骑的是黑色的,毛皮都泛着光泽,连马鞍、脚镫也都锃光瓦亮,新簇簇的。
到了周家新台门,两个衙役都下了马。春荣赶忙替他们把马拴在对面空地的大树干上。刚一落脚,衙役们就冲着台门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 !”“捉拿犯官周福清!”
一时间吓得门斗里坐在两条长石凳上等荐头 的乡下妇女,像炸了窝的母鸡般,一哄而散。住在周家新台门门房,专给人做荐头的单妈妈也赶紧躲进屋里,关严了门。
两个衙役径直进了大门,横着身子往里走去。春荣紧赶两步引他们进了仪门,过了大厅,入白板门,来到过廊,李楚才 住的兰花间也房门紧闭。又从过廊空隙拐进了桂花明堂,桂花香气并没有令衙役陶醉,反倒使他们更发了疯,破了嗓子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春荣引衙役进了黄门,就退回来,大瞪着惊呆了的布满红丝的眼睛,往里傻看一眼,旋即到门口替他们看马。
这时,周福清的次孙櫆寿、三孙松寿,连同周福清妾生的儿子周伯升,虽然比櫆寿只大一点儿,也称为升叔,都在家里。
松寿的姆娘 和长妈妈听到有人在桂花明堂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不禁大惊失色,连忙拉着松寿顺楼梯上到小堂前楼上。周福清的小妾,潘庶祖母吓得钻进自己屋里的床底下。櫆寿和升叔本来整天托词读书,关上厅房的门,终日在明堂里玩。正在自娱中,听见衙役的喊声,二人吓得又跑回厅房,藏进了厅堂的桌案底下。顶东头的子传奶奶和子传公公也闭紧了房门。奶妈抱着四弟小椿寿躲进屋里床帐内。
松寿从楼窗口往外偷看,只见两个一瘦一胖的衙役站在楼前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还是祖母镇静,在楼下招呼,请他们到小堂前坐下了。
松寿伏在楼板上,从缝隙里向下张望,见衙役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着长长的旱烟管,一边稍歇一会儿就大喊一声:“捉拿犯官周福清!”还不住地抚弄着皮袍翻露在外面的一溜雪白羊皮,像是自己找乐,又像是小孩过年穿上新衣想让别人跟着观赏。
这两个衙役坐了小半天工夫,总是这个姿势,也总是这么叫喊。除了他们的声音,台门里死一般的静寂。
祖母进自己的房子,拿了两袋钱,捧到小堂前,送给两个衙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声音消停了,衙役走了。祖母在楼前发愣。
姆娘和长妈妈带着松寿从楼上下来,迎向站在楼下的祖母。潘庶祖母也出来了。眼泪汪汪地望着祖母,不知所措。
藏在厅房里的升叔和櫆寿也从黄门进来,扑到祖母跟前。
子传奶奶和子传公公开了门,远远望着这一家人,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在前边大厅看书、下棋的胖胖的玉田公公也来了,连在外边泡酒馆的“街楦”衡廷,四处闲逛的“破脚骨” 周四七都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说不出一句话。台门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