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八九三年,即清光绪十九年阴历九月的一天凌晨,江南古城绍兴东昌坊西口的石板路,在晨曦的折射下泛着灰青色的暗光。地保春荣,干瘦驼背,一副鸦片鬼相,懒洋洋从他的破屋走出来,吱扭一声,打开了路口的栅门。
春荣在薄暮中四下望望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东昌坊,往西端是十字路口;过路往西是秋官第和店市热闹的大云桥,街角是绍兴大名人徐渭的故居青藤书屋;往东是一家家的商铺和街中的小船埠头,直到周家台门、覆盆桥和三味书屋;往北是塔子桥,直通城北,会稽县衙门和杀人的轩亭口就在北边的县前街上,由此往西是与塔山对峙的府山;从十字路口往南是都亭桥和南街的洋教堂。
东西路口各有个栅门,夜里关上,清晨打开。夜里,百姓只能从栅门的小门进出。但是,官府来检查,春荣就要赶紧大开栅门,还要跪接,低声下气地说:“东昌坊地总跪接大老爷。”有时,唯恐老爷听不见,总是接连地喊,忙中出错,错喊成“大老爷跪接地总!”就得挨骂:“混账,王八蛋,拉倒打屁股!”于是被衙役拉倒打一通屁股。即使喊对了,也要等官轿抬过去才能起立,回去休息。所以,他夜里总睡不稳,一早起来昏沉沉的。
今早栅门开处,第一个进来的,是个黑瘦、健壮的汉子,短衣衫,破褂子泛出股难闻的汗臭味,脸微圆,颇有乐天气象,头上歪扣着一顶乌黑的破毡帽,帽上粘着几根鸡毛和草屑,帽下溜出一条稀疏灰乌的辫子,沾着泥土。身上乌龊龊,脏兮兮的,发出似黑似青的颜色。手里抱着的一只大公鸡,却红冠金羽,洁净光亮,不住咕咕叫着,红黄羽毛的脖颈一探一探的,瞪着金黄的圆眼睛向四围察看。
春荣瞠怒道:“阿桂,偌个偷鸡贼,又去拈啥西? ”
阿桂朝春荣龇龇黄牙,笑道:“哪格话,这是红鼻子老五托我卖的。”说着,挤挤小眼睛傻笑。
春荣挥挥拳吓唬道:“到时不给酒钱,当心鞭子哉!”
甭看地保在老爷面前畏畏葸葸,在百姓那里却威风凛凛,居民有吵嘴打架的事,得先请地保来解决,这叫“地保官司”。对弱势的人,不管拿得出拿不出,他总得找由头勒索,少说也要扒出二十五文“老酒钿” 。真是老鹰飞过拔撮毛——恶要。邻里都说,地保好比一口钟,一碰着就要响(饷)。
阿桂一缩脖,答应一声,溜了。春荣回他的破屋补觉去了。
绍兴地处长江三角洲南翼,钱塘江附近,是著名的水城,境内河道纵横,以河为巷,以船为车。河上又架有各式各样的小桥,有的像笔架,有的如题扇,有的似廊厢。天一放亮,东昌坊街中间的小船埠头上传来了摇船的水流声,飘来些微鱼腥味儿。有人从船舱钻出,自船头上了岸。石板路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挑担的,挎篮的,空手的,忙忙碌碌地行走。男人多戴着乌黑的毡帽,女人则穿着蓝印花布的衣衫,腰间扎着条蓝色的带子。好不容易挨过了春天的黄梅雨和夏天的炎热,赶上了深秋的响晴天,渐渐显亮的蓝天上只飘着几丝白云彩,青石板路干干净净,人们都兴致勃勃地出来赶生活了。
东昌坊沿路的店铺,一家挨一家,薄薄的黑瓦片翘起一个个尖角。黑黄的门板紧闭着,散发出一种浸透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黄酒、糟毛豆和绍兴红乳汁混合的气味。加上盛开的桂花的香气,更加沁人心脾。各家店铺的旗幡在晨风中翻动,五光十色,花丽斑斓。
青石板路上投下一抹霞光,西北角的门板掀动了。这是一家水果摊,似摊而有屋,似店而无牌号,撤去排门,西南两面都开放了。店主是一个精干的黑瘦男人,人称“水果连生”,三十多岁。他撤了门板,就进屋里收拾一个水果担子。他的女人,年近三十,眉清目秀,人称连生嫂,到屋外摆摊,在一块木板上摆些水果、炒花生、炒栗子,用竹圈围住,免得滚下来。今天摆的水果是特意进山采选的山里红,又大又圆,鲜莹红亮,可人喜爱。连生嫂又拿喷壶洒上些清水,更是引人。他们夫妇俩一边在店里当“坐山老虎”,做门市生意,一边挑了水果担,送到各台门去卖,生意很是不错。
街市的其他店铺也陆续开了张,水果连生东边紧邻坐北朝南的范小大的麻花摊、四一剃头店、王锦昌扎肉店,隔着梁家台门的摇船头脑丁六十的小屋,新台门西北角的张永兴游龙寿坊,斜对面坐南朝北外号“猪头肉念捌”的肉店、高盛全油烛店、箍桶店、“做不杀的荣生”的小轿行,以及小船埠头东边的小鞋店、傅澄记米店、咸亨酒店、王咬脐锡箔店等小店小铺小摊,也一个接一个地开了门,摆出摊。最后,“水果连生”正对面、东昌坊口西南角的寿芝堂药店和谢德兴酒店,就像戏台上的主角要在后面压轴一样,也颇为傲慢地开了业。但是,一开门就有几个等着买药的急客和天天来喝酒的常客分别进了药店和酒店。
最热火的是谢德兴酒店,一间门面,门口有一个曲尺形柜台,靠墙放着玫瑰烧、五加皮等酒瓶,直柜台下面放酒坛,横柜台临街,台上有半截栅栏,栅栏里放着茴香豆、鸡肫豆、盐煮笋、炒花生、豆腐干、咸螺蛳等下酒坯。柜台里面是黑胖的老板,总眯着眼笑,见客人就点头哈腰,身边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看来是小伙计,怯生生地躲在柜台后面,专给人温酒。顺柜台往里是雅座,放着几个长板桌和条凳,可以坐十来个人,一面呷酒,一面高谈阔论。也有只要一碗酒,一盘豆,站着在柜台边喝的。这多是卖苦力的短衣帮。
一进门就会发现,门槛里的地面上,买主鞋底带进去的泥,堆得几乎跟烫酒炉的底座一样高,酒店掌柜从来舍不得铲掉。据说这是“龙骨”,踏进去的泥就是财宝。今天是大晴天,带进去的泥少,掌柜还有点遗憾。
里面靠墙一个雅座上有一个汉子。衣衫虽旧,但还齐整,胖胖的圆脸上一副悠然自得相。他坐在长凳上,长方板桌上放着斟满黄酒的高脚的浅酒碗,旁边两盏黄沙粗碟上摆着茴香豆和咸螺蛳,还没来得及吃。他就是周家新台门礼房的衡廷,整天不是泡茶馆,就是坐酒店,听到些街谈巷议,就回台门传播,大家都叫他“街楦” 。他年轻时在县衙门里当过朱墨师爷,字写得极好,文理也通顺,很会写状子。有人求他写信写状子,送他几个钱,他就这么生活。如果没人求他写,他也无所谓,不去找事做,仍旧饮茶吃酒。绍兴有句乡谚:“嘬螺蛳,过老酒,强盗来了勿肯走。”这衡廷就是天摇地动也改不了坐店吃酒的脾性,慢悠悠地一点点嘬螺蛳,一口口嚼茴香豆,过老酒,泡上一天,能过上一斤多老黄酒。
这时,只听店外街上传来一个声音:“……远远望去,东方有一片紫气,不同寻常,我掐指一算,再排天干地支,果然非同小可。不由得我一喜,喜的是东昌坊口又要出举人了!”
衡廷跟对面一个穿马褂的白胡子老头儿说道:“你听,‘矮癞胡’又在算命了。听说,今年为祝慈禧‘万寿’,皇上颁旨在全国各省举行一次恩科乡试,这东昌坊说不定又要出举人。”
街上又传来人们的问声:“司徒,偌说的到底是哪家要中举啊?”所称的司徒,名叫司徒泉,生得特别矮,头上有点癞头疮疤,胡子又多,人们给他个绰号“矮癞胡”。他住家就在这里,与谢德兴酒店隔着个高盛全油烛店。以看风水起家,在十字路口西南开了一家泰山堂药店,但仍给人看风水。他倒很重教育,在东昌坊口开了家私塾广思堂。
“天机不可泄漏!”“矮癞胡”神秘兮兮地说,又往东边新台门周家一指,“不过,现在说说也无妨!”“快说呀!”闲人有些不耐烦。
“还不明白?!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举人还不生举人?”“矮癞胡”终于道出天机。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惊叹的,有开心的,有怀疑的,有嫉妒的,各有各的表情。
老头儿看来有点忧国忧民,听到街上的议论,摇摇头说:“这管个鸟用!能挡得住洋鬼子瓜分中国吗?”
忽然进来个秀才模样的汉子,要了碗老酒,一盘盐煮笋,一盘炒花生,坐在旁边长凳上插嘴道:“就这个‘昏太后’‘呆皇帝’,能救得了中国吗?大清朝要完啦!”
衡廷叹口气道:“就不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试它一试?”老头儿抿了口酒道:“我看难!”
秀才道:“‘呆皇帝’亲自执政快五年了,说是独立了,其实还不是瞅着那‘昏太后’的眼色办事。这次乡试,就是为讨太后欢喜!”
老头儿伸出右手四根指头,低声补充道:“慈禧太后修颐和园,据传就挪用海军军费白银四万万两。”
衡廷惊骇道:“那要是与小日本海战,还不注定大败!?”
秀才伸出右手三根指头,朝桌上一抓道:“那还用说吗?三个指头拾田螺——笃定了!”
正说着,突然间外边一阵喧哗,人们都跑出去看。
雷打不动、照旧吃酒的衡廷,隐隐觉得似乎与周家有关,坐不住了,跟着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