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响起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一个女人出场了。她穿着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地走一个平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下嘴角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缓慢而悲哀的声音:
奴奴本是杨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
唱词交代了死因: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投缳。唱完,舞台远端传出哭声,是一个女人,在衔冤悲泣,准备自杀。“女吊”万分惊喜,要去“讨替代”了,忽然间,跳出一个“男吊”来,主张应该他去讨。他们由争论而至动武,女方当然不敌。危急关头,又一人出场,是阴界的王灵官,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去了。
樟寿过去也看过鬼戏,还扮过鬼——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那时樟寿十余岁,手脚灵活,就爬上台去,说明做义勇鬼的志愿。于是戏子们就给他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然而,这一次看《女吊》,感觉大不一样,胸膛里心潮汹涌,热血沸腾,竟如此同情那女吊,感到她是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伴着“乞食者”的恶语,和祖父出事后所受到的种种耻辱,他站在暗夜中的乌篷船前梢上,简直如一团熊熊烈火,要燃烧起来,化作一团复仇的白烟,与那女吊一起向乌黑的夜空上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