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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写绣像

中午,樟寿精神昂扬,毫不客气地吃足了饭菜,回到自己的西后房休息。睡足了午觉起来,觉得应该看看书了。好几天荒废了读书,实在需要补补。

四下张望了一下,见这间北后房虽然不大,布置却很雅致。后窗朝西,后花园的翠竹直伸到窗口,窗下一张红木桌案,案前摆着一把红木椅,案上是文房四宝。案旁书架上放着不少书,架旁还有一堆藏书。于是就在书架上和墙根书堆里乱翻。忽然翻出了一本《荡寇志》,一部《毛诗品物图考》,樟寿粗翻了一下,绣像很好,雕刻甚精,不禁大喜过望。

一看到书,就想起长妈妈来了。樟寿最早不大喜欢她。最讨厌的是她常爱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家里一有些小风波,就令人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她又不许樟寿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樟寿顽皮,要告诉他姆娘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樟寿没有翻身余地。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姆娘听到樟寿的诉苦之后,曾经这样问她:“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好罢?……”樟寿也知道这意思是要长妈妈多给他一些空席。长妈妈不开口。但到夜里,樟寿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自己的颈上。

但长妈妈懂得许多规矩:比如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因为辞岁之后,能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着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沉入甜蜜的睡梦中。

长妈妈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

“哥儿 ,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

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樟寿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一早醒来,惦记着要买的玩具,樟寿一骨碌就要坐起来。不料长妈妈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按住。樟寿见她更为焦急地望着自己,赶紧说:

“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长妈妈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樟寿的嘴里。樟寿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长妈妈教给樟寿的道理还很多,比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或者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捡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往常真觉得烦琐之至,但在这寂寞的午后,樟寿忽然感到一种特殊的温暖。

长妈妈也曾引起小樟寿许多敬意。她常常对樟寿讲“长毛”。她之所谓“长毛”者,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都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她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啊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樟寿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他觉得这些事和他毫不相干的,他不是一个门房。长妈妈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樟寿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灸疮疤。

“哪里的话?”长妈妈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说道:“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实在出于樟寿意想之外,不能不惊异。他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樟寿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长妈妈谋害了他的隐鼠之后。那时,有“老鼠数铜钱”的说法。老鼠自然怕猫,但还不是最可怕的,因为老鼠只要窜进一个小洞去,猫就奈何不得,逃命的机会还很多。独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体细长,圆径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的地方,蛇也能到,追逐的时间也格外长,老鼠万难幸免。春后,你听到老鼠“咋!咋咋咋咋!”的“数钱”的声音,就知道可怕的屠伯已经到来了。这是老鼠无路可逃时绝望、惊恐的声音。

祖母她们常恨鼠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樟寿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他不相干,况且这类坏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绝不能诬陷到他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类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绍兴那里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两种。他的床前就贴着“八戒招赘”和“老鼠成亲”的两张花纸。

有一次,樟寿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去,一条蛇伏在横梁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肋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里,大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捡吃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舐吃了研着的墨汁。樟寿非常惊喜。他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漆黑而且发亮。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舐尽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樟寿就极愿意有这样一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哪里有,哪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他的墨猴了吧。

与隐鼠相伴有一两月。忽有一天,大半天没有见到隐鼠,大家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他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有见。

长妈妈也许看他等得太苦,轻轻地来告诉他真相。这即刻使樟寿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她说:隐鼠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于是樟寿要向猫报仇。他从家里饲养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凡所遇见的诸猫。最先不过是追赶,袭击;后来用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们垂头丧气。但许多天之后,樟寿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这样,樟寿的仇恨就从猫身上转移到长妈妈身上了,开始当面叫她阿长。他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他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吧,樟寿还很记得,是长妈妈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樟寿,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偌买来了!”

樟寿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正是《山海经》。

这又使樟寿对长妈妈产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是真懂得自己对《山海经》的热爱的。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虽然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却是樟寿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这小本的《山海经》,使樟寿对长妈妈始终怀着敬意。当长妈妈送自己和姆娘、二弟上船的时候,他望着长妈妈依依难舍,看到长妈妈眼里汪着泪珠。这个午后,想起长妈妈,樟寿唏嘘不已。长妈妈送的四本《山海经》,比起眼前《荡寇志》上的绣像却差得太远了。父亲旧有的两本《尔雅音图》,是广百宋斋的石印小本,一页里有四个图,原版本有一尺来大,看清不成问题,缩小后就不清楚了。此外家里还存有《百美新咏》,全是差不多的女人,看了也觉得单调。还有一部弹词《白蛇传》,上边也有绣像,不过没有多少张,出场的角色也不多。只是为泄气,总掐法海图像上的眼睛,使这一页特别破烂。总之,家里绣像书虽是有过几册,可是没有值得把玩的。大舅舅家里的这部《荡寇志》,是道光年间的木刻原版,书本较大,画像也生动。像赞用篆隶真草各体分书,显得相当精工。《毛诗品物图考》,是石印的,小本两册,原书系日本冈元凤所作,引用《诗经》里的句子,将草木虫鱼分别绘图列说,文字和图画都很精美。

樟寿小时候也随意自画人物,在院子里矮墙上画有尖嘴鸡爪的雷公,荆川纸小册子上也画过“射死八斤”的漫画,这时却真正感到了绘画的兴味。他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惊呼,下决心影写。一口气跑到庄上的杂货店里,用姆娘留下的零用钱买了俗名“明公纸”的八开毛边纸一百张,又疯跑回去了。拿过书一比,见这种纸比家里的荆川纸稍黄厚而大,刚好影写大本的绣像。乐得什么似的,到屋角的脸盆边,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立马铺纸研墨,决定首先影写《荡寇志》。

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二弟櫆寿跑了进来,樟寿正要埋怨他坏了自己的正事。却见櫆寿笑着往门口一指道:“你看谁来了?”

樟寿回头一看,见琴姑领着三个小表妹进来了,立时转怒为喜,起身迎接。琴表妹见他是要影写《荡寇志》上的绣像,也很赞同,过来替他研墨。

琴表妹今天穿身鲜绿的长袖绸裙,她撩撩额前的秀发,挽起绿袖,露出雪白的小臂。手腕上还戴着一个翠绿的玉镯,映衬得臂腕愈加白皙了。樟寿忍不住从眼梢望了一眼,又赶忙将精神集中在绣像上面。

琴表妹站在一边,往砚台里滴水,拿起一枚徽墨细细地慢研,墨水由稀淡渐渐转为浓黑,黏稠,油亮亮的。樟寿看见她的手指像葱芯一样白嫩,手心透着红润,好似花瓣。她的身上,从指尖到面颊,通体上下都有一股花一样的清香。樟寿真想多闻一会儿,多看两眼,但他还是更喜欢那绣像上的图画,将纸仔细铺展在第一幅张叔夜图像上,与绣像对正,待墨一研毕,就用“金不换”毛笔在砚台上掭了掭墨,精心精意地描画起来了。樟寿全神贯注地影写时,琴表妹咬着下嘴唇,用乌黑的眼眸深情地看着他。过了会儿,见他描得投入,浑然忘了身边的人,便悄没声儿拉着三个妹妹走了。

佩绅、佩紫此时提前放学回来了。他们看到樟寿影写的画,都很兴奋。佩绅写得一笔好字,自告奋勇代写背面题字。樟寿同意了,站起,让他坐下写。果然写出挺秀、工整的楷书,大家都很称赞。一边的佩紫也不甘寂寞,樟寿描完第二幅后,也要来题写,结果有一两笔很粗笨难看,只得中途停止,由樟寿补写。以后再也不让他写了。

静静的午后,因了这几个孩子忽而宁静忽而欢快的声音,显得活泼盎然起来。

这样,精神完全集中在影写《荡寇志》图像上,几乎忘记其他。不久,就积了一百页,樟寿细心地订成一大册,经常翻看,怡然自乐。 f/YpLJfF5SmTNS/AAfuQxLJ3P7tpBkgMvHiDdPNVbP0asvuAlbwIGgCy6XZfjm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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