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樟寿和佩绅表哥一起到楼上西前房大舅舅床帐前问安。大舅舅在点着烟灯的帐里答应了一声,一边一明一灭地抽着大烟,一边吩咐佩绅好好照顾阿张。这时,珠姑进来了,给父亲烧茶。用的炉子很稀奇,黄铜做的,烧的是纸煤。这是一种用“煤头纸”折成的长条,烧十几根纸煤,一小壶水就开了。珠姑用一只竹节形的紫砂壶给父亲沏了茶,端进帐中。大舅舅熄了烟枪,坐起身,捧起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抿毕,把壶还给珠姑,又躺下睡去。
珠姑回屋又去折细长条的纸煤,佩绅去上学,樟寿回屋子里休息。
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发愣,考虑怎样去看二弟,门忽然一响,櫆寿钻进来了。樟寿惊住,立马从床上弹起,与二弟紧紧搂抱在一起,仿佛离别了几个春秋,比演“兄弟失散”时激动多了。
樟寿急忙问:“吃饭了吗?那边怎么样?”
櫆寿答道:“挺好。外婆一直护着我。四位表姐妹也很亲热。小舅舅全家和堂舅舅一家住在座楼西边,塘港妈妈带我住在一间又宽又空的阁楼上,睡在一张大眠床里。床上有一个朱红漆的皮制方枕头,上边镂空有一个窟窿,可以安放一只耳朵进去,很有趣儿。”
樟寿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二弟不但没有受屈,还觉得挺有趣。是的,在外婆身边还能受欺吗!又凑近二弟耳边悄声问:“溺床了吗?”
櫆寿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微微点点头,想起褥子上的湿圈。“人家说你了吗?”
櫆寿摇摇头。
樟寿也摇摇头,心里说:嗨,这二弟,快十岁了,还浑浑噩噩的,不省人事。要是在家,非打他一巴掌不可。嗯,主客各不说破,便自麻糊过去了。小舅舅家待二弟不错。心里想着,小声嘱咐道:“以后要当心。”
櫆寿点点头,问道:“大哥,你这里怎么样?”
樟寿一时语噎,想把被人掷来的“乞食者”的毒语告诉二弟,但立即止住了。他只会永远埋在心深处,使它化为雪耻的动力,不会告诉自己的亲人的。停了会儿,慢慢说道:“也好。午饭吃得很饱!”
櫆寿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包茴香豆,递给大哥说:“这是外婆让我给你送来的。她知道你爱吃。”
樟寿下意识地叨念:“外婆怎么不来?”
櫆寿说:“外婆本来说要来看你,可是走到门口又回去了。把东西给我,叫我藏好了,悄悄捎给你,别让大舅母看见。”
樟寿呵地一声惊住了,他全明白了:婆媳不和。外婆不愿与那冷女人接触!但他不愿尚在幼年的二弟知晓这人世的险恶。泪水又涌上来,樟寿打开纸包。兄弟俩互相让着,你往我嘴里递一颗,我朝你口中放一粒……
櫆寿忽然对大哥说:“琴姑四姐妹在后花园里呢,她们约我们到那里见面。”樟寿闻听,喜不胜收,眼前浮现出琴表妹的音容:脸庞圆圆的,两个小酒窝也是圆圆的。刘海儿更像圆形的扇面,盖着圆圆的前额。大大的圆眼睛,黑多白少,像一汪清澈的秋水,滴溜溜一转,灵动可人。一说话,就跟黄莺叫似的,清脆甜美。她也喜欢听他说话,特别是说戏、谈书。听到高兴处,琴表妹爱用右手抚一下自己右额的一绺秀发,微微笑一笑,嘴边显出一个小酒窝。咬着下嘴唇,用乌黑的眼眸深情地望着他,两手不自主地抚弄垂到胸前的发辫。
这时,櫆寿连忙跑到后窗说:“看,她们四姐妹正在后花园玩呢!”
樟寿急忙到后窗朝下望去,只见下面假山叠翠,树木掩映,石笋、芭蕉、翠竹,骨格清奇,园中曲水,围有栏杆,筑以小桥,园中路径也用鹅卵石铺成图案。四个穿得红红绿绿的小姑娘,正在山石修竹间嬉戏玩耍,仿佛四只美丽的彩蝶。小舅父鲁寄湘思想开明,坚决反对女孩子缠足,所以四姐妹都是天足。
兄弟二人不自主地出门,朝楼下跑去。
鲁家四姐妹见周氏小兄弟来了,不约而同转过身来笑脸相迎。樟寿朝琴表妹走去,见她穿着一身绿绸衣裙,还是那么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但脸庞稍长了些,长成了瓜子脸,更秀气了。尤其是眉毛更显得秀美,眉尖若蹙,似乎总在想什么心事。身材也高了一些,胸微微凸起了,头后梳起了发辫,油黑光亮。才一年多没见,就有点儿大姑娘样了。只是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在翠竹、绿蕉、青石的映衬下,倒显得袅袅婷婷。还是爱用右手抚一下自己右额的一绺秀发,微微笑一笑,嘴边显出一个小酒窝。咬着下嘴唇,用乌黑的眼眸深情地望着对方,两手不自主地抚弄垂到胸前的发辫,但是比以前显得更有韵味儿了。
上次见,俩人还情不自禁拉拉手。这次却都僵住了,怯生生地笑笑,不往前走,两颗心都怦怦地跳。
还是琴姑主动,轻声问道:“表哥,别来可好?”
樟寿嗫嚅道:“还好。”他不愿跟琴表妹提及自家的祸事,更不愿她知道“乞食者”的毒语。
櫆寿打破了僵局,建议像前年那样玩捉迷藏。那时,几个小表兄弟、表姐妹还真在后花园玩过捉迷藏。有藏在假山后的,也有藏在竹林里的,还有藏在小桥下的,就属樟寿别出心裁,蹲在楼墙根不动。结果大家都往花园中找,没注意楼墙,找到最后也没有发现他。
这回樟寿可没有这种心思了,一是年龄大了,不再做这些小孩儿游戏;二是家中出事、心事重重,尤其是“乞食者”的恶毒骂语,始终如大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就对二弟说:“你和小表妹去玩吧!我在这里坐坐。”
二表妹意姑,比櫆寿略大,也不想玩。但不愿败表弟的兴,就说:“好吧!”三表妹林姑年龄略小,长得最漂亮,这会儿早拉着四表妹招官,笑闹着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一丝愁云浮现在琴表妹脸上,她意识到眼前的表哥似乎心事重重。父母和奶奶半夜起来到后埠头接姑妈和两位表兄弟,也有些蹊跷。过去都是白天到,为什么这回半夜来呢?似乎怕人察觉似的。上午又听见爹爹和奶奶在悄悄嘀咕些什么,八成是周家出事了。她轻轻对樟寿说:“走,到园角亭子里坐坐。”
花园一隅有范蘅洲读书亭,琉璃拱顶,两根亭柱上书有一副对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琴姑在亭中一个石凳上坐下,樟寿坐到她对面的石凳上。一时间,他真恨不能将一腔愤懑全向表妹倾倒出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那样,心里会好受些。但是,他越是这样想,表面上却越是冷静,以至冷峻,一言不发,冷得让人害怕。
空气令人窒息,青翠的竹叶似乎也停止了摆动。
琴姑凭着女性天生的敏感,感到表哥家里笃定是有事了,但她没有去触表哥的伤痛,反倒避开来,抚弄着发辫,仰首望望亭柱上的抱对念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范家二十三世祖范蘅洲建这读书亭时的题联。他乾隆甲戌年间中进士时,又在进士第东邻建朝议第,堂名:‘深远堂’,取‘深栽后进,远继先芬’之义。人,总是要放开眼量啊!”一边说着,一边怀着无限的同情,含情脉脉地望着表哥。
琴表妹的话,有如后花园里潺潺流动的清溪,抚慰着樟寿苦涩的心,使他豁然开朗。他知道:表妹的父亲,自己的小舅舅鲁寄湘是很有文采的秀才,而且颇通医道,姆娘是皇甫庄后范溇道台沈墨庄之孙女,也很有文化。他们都非常重视四个女儿的培养,不能上学堂,就在家里教她们读书。四个女儿都知书达理,特别是琴表妹,还能看懂很深奥的医书,确是难得的知己。
樟寿望望后花园说:“这个花园真好!身在其境,大有‘无事此静坐,有时还读书’之感。”
料不到一句话却引起了琴表妹的伤感,叹口气说:“好景不长了,就要离开了。”
“怎么?”樟寿惊道。
琴表妹抚弄着发辫,缓缓地说:“你还不知道吗?这里是我的祖父鲁希曾典的房子。年底典期已到,家里又无力续典,就要搬走了。”
“哦!……”樟寿惊了一声。看看表妹,又望望后花园和前边的楼宇,忽然感到无可名状的留恋。
四下一望,才发现有一个人始终在竹林边盯着自己和琴表妹看。一双眼睛喜盈盈的,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不是别人,正是外婆。樟寿立马跳起来,嘴里喊着“外婆!外婆!”向竹林边跑去。
琴表妹有些不好意思,朝后一甩发辫,叫了声“娘娘”,也朝竹林走去。外婆一把抱过两个孩子,抚着他们的头,嘻嘻地笑,眯缝的老眼却滴落下两行热泪。
外孙家里的事,外婆当然清清楚楚。但是她不愿意在樟寿面前提起,只愿像老母鸡护小鸡那样,护着自己的外孙,不让他们受丝毫委屈。然而,她又无可奈何,只能把樟寿放在大儿子家,自己护着年龄小点儿的櫆寿。心里又时时惦记着樟寿,害怕那瘦小的冷女人给他气受。看着大孙女琴姑与樟寿谈得如此亲切,她的心像熨斗熨过一般舒贴,心想:这外孙和孙女莫不是天生的一对?于是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但一想起自家的难处和周家的祸事,又不禁心酸。
正思念间,花园假山后边,櫆寿和三个表妹嬉闹着出来了。
意姑埋怨櫆寿道:“阿櫆耍赖,明明捉住他了,又跑了,不算数了。”櫆寿争辩道:“哪里话?我还没藏好,她就来捉了。”
林姑和招官当然向着姐姐,指责櫆寿道:“早就开始了,你让人捉住了,才说没开始的。耍赖!耍赖!!耍赖!!!”三个小姐妹一齐指着櫆寿,一直把他逼到亭子边上,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还是琴表妹大度,劝解道:“游戏岂能当真。别伤了兄弟姐妹的和气。算了,算了。”
外婆把孩子们统统揽到怀中说:“都是我的好孩子。莫要吵闹。”三姐妹和櫆寿立即和解了。
正在这时,佩绅和二舅舅的儿子佩紫来了。为了早点陪樟寿、櫆寿玩,跟先生请了假,说家里有事须早回家,就赶紧跑来了。
琴姑见状,就拉着三个小姐妹说:“你们玩吧!我们回家了。”
外婆说:“琴姑说得在理,跟我一起回家吧!”就带着四姐妹回座楼西边自己家了。
琴姑不自主回眸送过秋波,恋恋不舍地望了表哥一眼。樟寿也舍不得琴表妹,渴望和她一起去,再细细观览一下就要离开的旗杆台门,听听她的讲解。
但又难以启齿,只得跟着佩绅、佩紫,拉着二弟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