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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要吃给你们看!

后窗由暗转明,窗外的修竹和假山也由朦胧渐显分明。直伸到窗口的竹叶,在白得透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青翠。樟寿自子夜时分到这间小屋,躺在红木大床上一直愣愣地盯着后窗望,眼睁睁地看着天色,从黑暗到黎明,从晨曦微露到太阳高照。

快到午饭时间了,樟寿少有的感到饥肠辘辘。是的,这几天都没有吃好饭。午夜来到皇甫庄旗杆台门舅舅家,在黑暗中从后门埠头进来,外祖母和两个舅舅、舅母起来迎接。草草吃了些点心,安排他住进大舅舅西侧厢楼的西后房,二弟由塘港妈妈领到座楼西部小舅舅家睡觉。安排好后,姆娘就匆匆地回到船上,由庆叔送她回家了。她还惦记着家里的两个幼儿,特别是刚刚四个月的椿寿。

樟寿本来是很喜欢修竹的。自家西邻梁家就有一个竹园,百十枝竹子,终日萧萧飒飒,鸟雀也多,叽叽喳喳。父亲常望着墙头翠绿的竹叶,感慨地说:如果能够在竹林中有一间小楼居住,是最快乐也没有了。自己也想跟父亲一块去住。而此时他自己正住在竹林簇拥的小楼中,却没有什么乐趣。

二弟现在怎样呢?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二弟一起在小床上模仿演戏,两个人在床上来回行走,演出兄弟失散,一面沿路寻找着,一面叫着“大哥呀!”“贤弟呀!”后来渐渐叫得凄苦了,这才停止。兄弟俩不禁搂抱在一起。那时是演戏,何曾想到今日竟成现实。想到这里,樟寿一阵心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要是在家里,不等肚饿,姆娘、祖母、长妈妈早就叫自己去吃饭了。看书或影描图画起兴时,还故意拖着不去,要让家人叫几遍。可是,在亲戚家,人家不来让,自己是不敢贸然去吃饭的。刹那间,樟寿有一种从暖房坠入冰窖的感觉。

门外脚步声响了。樟寿以为是二弟来了,连忙站起,迎上去。门开了,原来是大舅父的儿子、表哥鲁佩绅。

佩绅大樟寿四岁,在皇甫庄有名的范氏义塾上学。文静白皙,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他一放学就跑来找樟寿了。表兄弟一见面,紧紧搂抱在一起。佩绅知道周家出了事,但怕刺激表弟,欲言又止。只说:“走,吃饭去。”

这话要在平时,樟寿不觉得怎样。这时一听,却感动得要流泪,仿佛在他乡遇到了故旧。随表哥出了屋。

这是范氏大院的第四进,中间是坐北朝南的正楼,东西两侧各建一座两层厢楼。大舅舅家住西侧厢楼,楼上有一条过道,把房子分成东西两排,每排两间。大舅舅住南前房,大舅母和表姐珠姑住南后房。樟寿寄住北后房,表哥佩绅住北前房,与樟寿对门。楼下中间是客厅,南边是餐室,北边是厨房。大舅舅是抽鸦片烟的,平时不大出眠床。吃点心吃饭就在一张矮桌上面,没有什么特别事情是不穿鞋下来的。这天半夜去接周家母子,累得不轻,就更恋床了。

樟寿和佩绅刚一出门,就听见木制的楼梯咯咯吱吱地响,上来一个瘦小的女人,很寂寞的脸相,端着饭盘。盘里有一碗粥,一碟菜,一块面点,一双筷子。佩绅连忙停下脚步,恭敬地唤她“姆娘”。樟寿也轻声叫“大舅母”。女人冷冰冰地点点头,推门进到南前房。樟寿听人说过:佩绅的生母去世了,现在的是后母,无所出,只是管着家务,服侍着大舅舅,照管两个前房的孩子。所以从来不见笑脸。从空隙中,樟寿看见屋内床帐里的灯一明一灭的,知道是大舅舅在抽鸦片烟。大舅母进去,掀开帐子,把饭菜放在床上一张矮桌上,转身出来。仍然静默不语,兀自下楼去了。佩绅拉一拉樟寿,跟着下楼,来到餐室。

餐室里有一张长桌,三把椅子,一个圆凳。看来圆凳是临时给客人加放的。表姐珠姑正在摆放碗筷,一个位子前一只碗一双筷。见到樟寿,表姐微微笑了一下,待发现后母在瞪她,又急忙收敛了笑容。

佩绅让樟寿入座,樟寿知趣,坐到圆凳上。佩绅拉他坐椅子,他摆摆手谢绝了。佩绅只好由他。

大舅母和珠姑端上了菜,是一盘鲜鱼,一盘鲜虾,一盘霉干菜,一盘辣豆腐,一盆米饭。珠姑给每人碗里盛上饭,等后母拿起筷子开吃,佩绅、珠姑才敢动箸。樟寿看了,也怯生生地拿起筷子。饭菜很香,要是在自己家里,樟寿早就狼吞虎咽了。在这里,腹中饥饿,手中筷子却不听使唤,僵持着不敢搛菜。佩绅看了出来,悄悄给他搛。后母的冷眼睛又瞪过来,佩绅赶忙收了手。樟寿感到后背发冷,饭也难以下咽了。

一个黄胖的矮女人忽然来找。后母忙放下饭碗到客厅去。樟寿见那二人并不坐在椅子上,只是站在门口切切察察,低声絮说些什么事。黄胖的矮女人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这动作有点儿像长妈妈,但是长妈妈做这些指点时虽然也讨人嫌,却觉得并不刻毒,只不过絮叨罢了。这黄胖的矮女人可不然,让人直打寒噤。突然黄胖女人向餐室里瞅了瞅,朝着樟寿扫来一瞥冷眼,像在问那新来的是谁。大舅母不耐烦地说了一下,黄胖的矮女人鼻子一哼。樟寿耳朵里钻进了几句尖利的毒语:“讨饭坯”“叫化子”……

一时间,他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宁,就像小时候看到的,遭遇蛇这可怕屠伯的隐鼠,只能在心中“咋!咋咋咋咋!”地“数钱”,充满绝望的惊恐。但不一会儿,就化为誓必雪耻的复仇。他,浑身颤抖着,想索性不吃了,把碗向这两个女人摔去。然而刚刚端起碗,又改变了主意,凑近饭盆,自己盛了一大碗饭,又搛了一大块鲜鱼,一大撮鲜虾,朝碗里一放,大嚼了起来,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惹得佩绅和珠姑都惊异地望着他,他心里则狠狠地说:我偏要吃给你们看! X+1Q2HENPGOFzYLPdqASt8cbeeMjpHe8hvpHdUtqnQ4S4jvK8wII5holZiQPsEJ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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