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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娘

旁边的姆娘看大儿子要睡去,二儿子却醒了,昏昏的,又要睡去。忙过去给老大盖上薄被,给老二披上衣服,看着两个心肝宝贝,心里又惦记着家里的老三和老四。特别是四阿官椿寿,还不到一岁,虽有奶娘和长妈妈照顾,也令姆娘不放心。想到这儿不禁眼里泪花花的,掏出手帕擦眼泪。抬泪眼望望前方,又想起自己的娘家。

鲁瑞母家安桥头。这是绍兴昌安门外东北三十五里外的一个小村庄。村里也是汊、港、湖、荡、溇密布。村里可以行走的道路,是狭窄的石板路,路的两旁,还放了不少的粪缸。可耕种的田地不多,粮食不够吃;打鱼,收获也很少;生活没有着落。农闲的时候,小村人到杭州和绍兴城里给人做酒。时间一长,就练成一手绝技,只要用耳朵一听,就知道酒熟够了没有。这叫酒头工,可以赚几个手工钱,买些粮食回来糊口。这个贫穷的小村,只有一家很小的名叫正大的杂货店,卖一些生活必需品;另外,还有一只白篷航船,作为往来的唯一的交通工具。

村里的人几乎都姓鲁。鲁瑞的祖父鲁世卿是位杰出的人物。世卿家穷,幼年丧父,仅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姆娘在月光下纺花,世卿在月光下看书。有一年,家里只养得一只鸡,是准备过年的,但是,地主来收租了。那时,种租田的除了交租米外,还要交租鸡的,地主一定要把这只鸡捉去,姆娘向地主讨情,地主不理,硬是把鸡捉去了。世卿小小年纪,看到这种情景,一言不发,只是一副坚忍的表情。

那年冬至时分,世卿对姆娘说:“我字也写得这样好了,书也看不少了,我要出去了。”

姆娘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偌怎么好出去?”

世卿说:“冬至日,我先到城隍庙里去求一个梦,梦好我就去。”

姆娘听了,给他一件布衫,到对面当店里当了三百铜钿,一百由姆娘作家用,姆娘买了两个铜钿的豆腐当菜吃,三个铜钿的香油,作为点灯的油。二百铜钿给世卿作盘费。

结果,世卿得了一个梦:梦里,城隍菩萨给他一个算盘一支笔。圆梦的人说,这是皇帝叫你去管账。

姆娘听了很欢喜,又把家里的火囱当掉,让世卿出门应考。一考就考得很好,皇帝果然叫他到木料仓库去管账。世卿把姆娘接到北京去,又在家乡买了七百亩田和城里昌安街的房子,还酬谢圆梦的人十来亩田。世卿的姆娘说,我们以后收租,不要收人家的租鸡。鲁家由此开始发迹了。

安桥头至今流传这样一句话:“若要官司赢,去找鲁世卿。”据说安桥头的农民到城里换料,也就是换大粪,料船歇在河上,附近台门里的少爷说臭,要他们赶快摇开。但因为大粪没有出完,农民不肯把船摇走,少爷大怒,叫人把料船搡破。农民也不含糊,告到鲁世卿那里。结果是少爷赔偿损失。

鲁世卿在安桥头建造了一座朝北的台门。这台门并不伟岸,与村里的房子齐平。进大门是门斗,两边杂屋,好像堆放农具或柴草的;中间一道狭长的天井,东西两侧有房间,东为客房,西为厨房,南为中堂,中堂下去是退堂,两侧各有两间卧室,都相当小。大门虽朝北,卧室在最里面,倒是朝南了,卧室前面还有一块园地,可以种蔬菜。这样的房子,叫它台门,实在不相称。

后来鲁世卿的儿子、鲁瑞的父亲鲁希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中了举人,娶了翰林院编修、绍兴人何元杰的女儿为妻。鲁希曾中举后任户部主事,住绍兴昌安街三脚桥。后来因患哮喘病从户部退隐归乡,安桥头朝北台门太小住不下,大门口又连挂块文魁匾额的地方都没有,就搬到皇甫庄,典了绍兴著名文人、书法家范啸风旗杆台门西面的半个台门,住了下来。

鲁希曾同何氏育有二子三女。长女鲁琪嫁到啸唫阮家,丈夫阮士升是秀才;次女鲁莲嫁到城里广宁桥郦家,丈夫郦拜卿也是秀才。长子鲁怡堂同是秀才,娶的原配是小皋阜秦氏,亲家秦秋渔是个举人,善于诗画,是皋社的主要诗人之一。幼子鲁寄湘,也考中秀才,和皇甫庄沈氏定亲结婚,育有四女。在皇甫庄,范、沈二姓居多,沈氏是道台沈墨庄的孙女,书香气很浓。

鲁瑞是鲁希曾的幼女,和绍兴东昌坊口周家台门的周凤仪结了婚。婚后不久,周凤仪就中了秀才,合家欢喜。然后陆续生了四男一女,除小女端姑夭折外,四个男孩都长得很好。

尤其是大阿官特别聪明伶俐。他幼小的时候,长得很体面,也很活泼,那时绍兴爱给很小的孩子穿红衣服。小阿张穿着红棉袄,手里拿着一位和尚木匠给他做的大关刀,表演了一个关公要杀人的动作,举起刀在大人面前高声说:“给偌看看!”逗得人们大笑。

鲁瑞记得,这孩子讨人喜欢。那年正月,几位本家长辈在家里玩牌。阿张五岁,在牌桌间玩玩看看,大概想弄点东西吃。忽然一位长辈逗趣地问他,喜欢哪个人打赢?他出人意外地回答:“我喜欢大家都赢!”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了。连连称赞他聪明。从此,小阿张也笑起来,得了“胡羊尾巴”的外号。这是绍兴话,含有聪明、伶俐、调皮等对孩子喜爱和称赞的意思。

阿张一直很快乐,但是端姑死时,却在屋隅暗泣,姆娘询问他何故,答说:

“为妹妹啦。”知儿莫若母,姆娘深知儿子心地善良,不光是妹妹,就是朋友,甚至不认识的人,以至鸽子、小鼠这些动物,如遭惨死,他也会心疼的。阿张最喜欢的就是妹妹了,常看着不满一岁的小妹不停地笑。小妹也跟着大哥笑,小圆脸上显出两个小酒窝……嗨,多可爱的囡子啊,怎么这样小就死了呢?

阿张还爱跟曾祖母逗笑。曾祖父苓年公行九,曾祖母通称九老太太。她以严正称,平常总是端正地坐在房门口那把石硬的太师椅上。那椅子可能是花梨紫檀木做的也说不定,但石硬总不成问题,加上一个棉垫子也毫无用处,可是她一直坐着,通年如此。阿张兄弟有时跑进她的房里,叫她一声“太娘娘”,她就眉开眼笑,说:“阿宝来啦!”叫她的丫鬟宝姑道:“拿点东西来给阿宝吃!”

兄弟三人,她分不清,一律叫“阿宝”。于是便有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应声而出,从描花彩瓶里,拿出零食给孙子吃,曾祖母连连说:“阿宝,乖,吃咚,吃咚!”小阿张有时去和曾祖母开玩笑,假装跌跟斗倒在地上,曾祖母便说:“啊呀,阿宝呀,衣裳弄脏了呀!”小阿张赶紧爬了起来,过一会又假装跌了,要等曾祖母再说那两句话逗趣。

小阿张聪颖,诡谲,一上学就很快学会了对课,因此名声在外,都知道他才思敏捷,出口不凡。鲁瑞的大姐夫阮士升,是有名的才人,就想借鲁瑞带外甥阿张到自家做客的机会考他一考。当时,阮士升的四个儿子和本地贡生阮廷藩都在场。

阮士升对小阿张说:“阿张,我开个头,给你对个课,大家热闹热闹。”阿张自然应命。说罢,阮士升指着桌上的一碗猪肉说:“红炖肉!”这个课题是容易的,阿张看到桌上放着一碗鸡肉,便对道:“白斩鸡。”因能同时就桌取材,席间响起一阵称赞声。

贡生阮廷藩觉得考题太易,要出更难的,扫视四周,发现石墙上有幅《鸳鸯戏水图》,便接口说:“我也出个对子,‘擎荷底下戏鸳鸯’。你能对吗?”

阿张一眼瞟见左面墙上有幅《春燕图》,顺口答道:“垂柳枝头闹春燕。”众人皆称“妙对,妙对!”

客散之后,阿张和几个表兄弟到庭院放花爆,阮士升见天上的明月,便说:“阿张,酒席上你对得不错,现在还有一联,你能对吗?”

阿张听了应道:“好,试试看。”

阮士升随即手指天空,出了上联:“望日月圆,十五月半,月月月圆称月半。”这下联阿张也觉得不好对,只得边想边察看四周景色。忽然,他发觉院中树木和盆花上贴着一条条“送除夕,迎初一”的红条子,受到启发,便昂首续联:“除夕年尾,初一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这下联对仗工整,无疵可指,喜得阮士升一步跨前对小阿张称赞不已。而最高兴的当然是鲁瑞,作为阿张的姆娘,她很是自豪。

老二自小体弱,没有大哥灵活,也许真的是“老和尚转世”,总像小大人似的,很安静。刚出世时,鲁瑞把婴儿抱给丈夫说:“这孩子是耐性子,老大像我,他像你。”亲友见了也说:“像他爹,像他爹。”这孩子很爱整齐,抽屉总是整整齐齐的。包的东西,棱角分明,捆扎仔细。性格也和顺,好商量,对人很谦和。那次和叔叔伯升打闹,惹得祖父生气,挨了父亲一阵痛打。这是伯宜公第一次打孩子,老二当时哭得很厉害,可是过后又跟没这事一样,照样跟叔叔一起玩,对祖父和父亲仍然很尊敬。看来这孩子是不记仇的。只是很贪玩,读书不用功。

老三体弱多病,却很乖。老四阿椿,长得圆脸大耳,很壮健,惹人喜爱,大家都说长大后比哥哥们还要好。

孩子们这样好,人们都说鲁瑞给家里带来了福气,立了大功。三台门公认她为有“帮夫运”的多子多福的太太,成了红人,也是忙人。三台门里无论哪家娶媳妇,她都被请去接新妇,鲁瑞也很乐意,她本来就是喜欢热闹、爱活动的人。那年,和房的十五曾叔祖给孙子瑜娶媳妇,和儿子咸精心选择接新妇的人,又选上鲁瑞,还选上樟寿和乐山(周梅卿)做执烛。他俩都是十一岁,高矮相等,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俊俏,穿着小袍套,戴着红缨帽,一本正经地执行自己的任务,一直送新郎新娘进洞房。和房最富有,瑜又是独子,大里厅搭了明瓦棚,挂满大红灯彩,喜洋洋的,热闹极了。

鲁瑞也是合家四世同堂,喜气洋洋。哪里知道忽然祸从天降,公公的科场案给全家带来了大灾……

灾难来时何处奔?鲁瑞盼着赶紧到娘家。皇甫庄的旗杆台门里有孩子的外祖母和大舅舅、小舅舅…… mB2mkifn5/khgyOaNQtsk3hjmU1HZwpA8ZwHJK2nNhFR3gZNgtPIwRFUIRFk1f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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