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转世”

夕阳西沉了。船坞里黑下来，樟寿有些困倦，对面的二弟櫆寿却醒来了。坐起身，端起茶几上的锡制茶壶喝茶。他不过才九岁，就爱饮酽酽的苦茶。

櫆寿比樟寿小三岁多，生于光绪十年甲申十二月初一，阳历是一八八五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里，一个堂叔出去夜游，半夜里回来，走进内堂的门时，仿佛看见一个白须老人站在那里，但转瞬却不见了。到下半夜，姆娘生下来第二个男孩。许多老人便议论纷纷，说这男孩是老和尚投胎转世，不是头世人。头世人是初次做人，不大懂人情世故，一般都把不懂事的傻瓜叫作头世人。而老和尚转世的孩子，都少年老成，早通世故。所以老和尚转生，也是很高兴的事。把老二降生的家书送到在北京候补的祖父那里时，正好一位姓魁的官员来访，祖父就给孩子起名櫆寿，号“星杓”。

但是櫆寿虽然老成，却有些顽梗，命运不大顺畅。本来绍兴纵然偏僻，也有医官来给种牛痘的。樟寿两三岁时就种过。然而以后两三年内医官不曾光临，家里也就淡然处之。直待痘神给櫆寿种上了“天然痘”，家里才着急起来。

那时，櫆寿有个叫端姑的妹子，长得十分可喜。有一回櫆寿看她脚上的大拇趾，太是可爱，不禁咬了一口，她大声哭了起来，大人急忙走来，才知道是櫆寿的顽劣行为。当天花初起时，櫆寿的病状十分险恶，妹子却很顺当，大家很放心，把两个孩子放在一间房里睡。有一天两人都在睡觉，忽然听见“呀”的叫了一声。大人惊起看时，妹子的痘便都陷入 ，櫆寿却显是好转了。急忙去请天花寺门的王医师来看，已经来不及挽回，结果妹子终于死去。后来葬在龟山，父亲亲笔写了“亡女端姑之墓”五个字，凿一小石碑立于坟前。至今也不知道当时那叫声，是谁发出的。櫆寿已经好转，没有叫唤的必要，妹子太小，也不会叫。就有人推测这是天花鬼的叫声，准是从櫆寿这边出来，钻到妹子那里去了。

于是祖母和姆娘日夜轮流照看櫆寿，这样才顺利渡过了回浆、脱痂期，安全脱险。不仅保住了性命，脸上也没有落下麻子，只是从此体弱多病。姆娘又不能喂奶，只好又雇了个奶娘。而这奶娘原来也是没有什么奶的，为了骗得小孩不闹，便在门口买种种东西给他吃，结果自然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好像害了馋痨病似的，看见什么东西都要吃。为的对症服药，大人便什么都不给吃，只准吃饭和腌鸭蛋——这是法定的养病的唯一副食品。这在馋痨病的小孩一定是很苦痛的。

“二阿官那时吃饭是很可怜相的，每回一茶蛊饭，一小牙的腌鸭子，到我们窗口来吃。”爱哄孩子们比赛吃冰、打旋子的子传奶奶这样说道。不知是同情，还是隐藏着什么恶意，因为她是挑拨离间的好手。而自家人都因可怜櫆寿的病弱，对他事事放松要求。

也可能是自小对吃食敏感的缘故，櫆寿对食物的味道有特殊的感觉。他和大哥樟寿同样喜欢到百草园去玩，感受却很异样。看到木莲藤缠绕上树，长得很高，结的莲房似的果实，就想到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凉粉一类的东西，叫作木莲豆腐。看到何首乌，就想到可以救荒，以竹刀切作片，来泔浸经宿，换水煮去苦味，大抵也可当土豆来吃。他特别爱过节，尤其爱过清明节，对扫墓郊游中的“野食”“野趣”念念不忘，清楚地记得扫墓会餐里的菜肴，如白切肉、扣鸡、醋熘鱼、小炒、细炒、香菇鳝、金钩之类。最爱品尝的是熏鹅，以醋和酱油蘸食，别有风味。在野外三明瓦的乌篷船中啖之，就更有趣味。扫墓时的悲凉气氛，早被春游的自由欢乐和“野食”的趣味一扫而空了。

而櫆寿对周围的亲人又抱着同情心。他注意到祖母“受苦”的形象——她的瘦长的虔敬的脸上丝丝刻着苦痛的痕迹，从祖父的怒骂的话里令他想见祖母前半生的不幸，在有妾的专制家庭中，自有其别的苦境。从祖母“苦忍守礼”的痛苦中，櫆寿小小年纪就感受到了妇女的受压抑的悲惨命运与人性的善恶……

櫆寿又抿了一口苦茶，闭上眼昏昏欲睡，眼前浮现出自小熟悉的东昌坊口的石板路，雨后水汪汪的，常传出“橐橐”的声响，那是深夜里仍在街上的行人，穿旧钉鞋行走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谢德兴酒店里，正在后边雅座和远房堂伯喝老酒的父亲，称赞他能干，分下酒的鸡肫豆给他吃。那滋味真耐得细品，至今还回味得出来……他从小就是十字街头的人。虽不能称为道地的“街之子”，但总是与街有缘，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门的人物。所以祖父总骂他下贱之相，缺少绅士态度。而街头的空气，市民阶层的市民文化和民间文化总在他心中浸润着……一想到此，父亲和祖父就在眼前走出来了。他们现在怎样呢？嗨，担心也没有用，随缘吧…… oQN0S/Xsx6o7dDIPDjX/ZzXeLyWSSKkZ1m7hr8SXTyGLBAG2Cbtz4C11wtVWK++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