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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童年

樟寿实在睡不着,又觉得船坞里太闷,就撩开船窗的帘子,朝船外瞭望。这时,正值乌篷船向北拐弯,窗口正对着西沉的残阳,砖红色的,蒙着一层昏黄的晕,呆呆地滞留在乌黑的兽脊似的会稽山脉上,向鉴湖水映射着一道红黄的光,使层层涟漪泛着黄红色。晚霞中,浮游着点点船影,用烟煤和桐油漆成黑色的乌篷船,是载文人墨客的酒船,慢慢地驶着,显深黑色;没有漆色的白篷船,是运货的航船,行得稍快,泛着灰乌的淡色;用手划楫、以脚躅桨的小划船,箭也似的划过,激起一串浪花;还有打鱼的小船,渔夫在黄昏中张撒出黑色的渔网,仿佛渔舟唱晚的画幅。

看着这优美的景色,樟寿的心情平和了一些,晚霞映红的鉴湖水波一漾漾地,回照出他那金色的童年……

十二年前,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也是秋天,周家台门热火起来了。从西往东数第二间房的楼下,周凤仪和鲁瑞住的房子里传来一个男孩的啼哭声。周家兴房的长孙诞生了。

好消息报给了正在北京当“京官”的祖父介孚公,接到家信的那一日,适值一位姓张的官员来做客。为求吉利,用客人的姓氏取名,把长孙的小名定为阿张,随后再找同音异义的字取作“书名”,乃是“樟寿”二字,号曰“豫山”,取义于豫章。因为出身翰林的祖父周福清曾任江西南昌下属的豫章郡金溪县令,历史上会稽郡与豫章郡同属扬州。江西多产樟木,地名多有“樟树”“樟坪”“樟村”等,江西简称“赣(贑)”,为“章”与“贡”的组合,意思就是向朝廷进贡樟木。后来樟寿上书房去,同学们取笑他,叫他作“雨伞”,他听了不喜欢,请祖父改定,介孚公乃将山字去掉,改为“豫才”。将“豫章”一语分别置于原名“樟寿”与“豫才”之中,含有双重意思:一是期待孩子将来能成为樟树那样的栋梁之材,二是纪念自己曾在江西做官。

依照绍兴的习俗,在孩子吃奶之前,先让他尝五种滋味,第一是吃醋,尝酸味;第二是吃盐,尝咸味;第三是吃黄连,尝苦味;第四是吃钩藤,既尝苦,又挨刺;第五是吃糖,尝甜味。尝遍了这五种人生况味以后,才将乳汁放到嘴里,使他壮大起来,去迎接人世的酸苦辣咸,艰苦磨难,争取最后的甘甜。小樟寿当然也遍尝了这五种滋味,这或许预示着他以后的人生也将遍尝这些人生况味,用笔把这些滋味写出来。

姆娘生下樟寿不久,乳房上长了一个硬块,怕是望心痿,据说烂穿可以看到心脏,就想找一位奶娘。正好庆叔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奶水很多,愿意来做奶娘,曾祖母便叫她来看看。庆叔的老婆那时二十六岁,生得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性情也很开朗,就把她雇用下来了。大家叫她庆太娘。因为高大,叫她阿长,孩子们称为长妈妈。后来庆太娘家里有事回去了,又请了一位黄胖而矮的什么姑娘来补她的缺,由于大家叫惯了,没有再改口,还叫她长妈妈,奶奶则叫她阿长。

樟寿的生日,阴历是闰年八月初三,与“灶司菩萨”同生日,出生时衣包又是“蓑衣包”,胎包质地薄,像蓑衣的样子。按照绍兴的老说法,生于闰年,是“蓑衣包”,又和菩萨同生日的孩子,是很少的。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不过,难以养大。于是周家全家人,上自爷爷,下至父母,都忙了起来,想方设法使他能顺利长大。因为他是周家兴房的长子、长孙,“物以稀为贵”,要想法子避鬼,保佑。

一是除了通行的“满月”和“得周”的各样祭祀之外,还要向神佛去“记名”。这就是把小孩的名字记在神或佛的账上,表示他已经出了家,不再是人家的娇儿,免得鬼神妒忌,要想抢夺了去。樟寿首先是向大桶盘湖畔寺庙的女神记名。这女神不知是什么神道,好像是九天玄女吧!记了名的义务是每年有一次,要去祭祀“还愿”,备了小三牲去礼拜。

二是要拜一个和尚为师父。从东昌坊口西边往北走,不远的塔子桥头有座长庆寺。寺里的住持,人称“龙师父”,樟寿不到一岁,就被领到长庆寺去拜他为师父了。师父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高颧细眼,和尚是不留须的,他却有两绺下垂的小胡子。对人很和气,对小阿张也很和气,给他取了个法名叫作“长根”。还给了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论理,是应该用各种破布拼成的,但阿张的却是橄榄形的各色小绸片缝就,大概是模仿袈裟的做法吧,一件从好些人家拼凑出来的东西似乎有一种什么神力,非喜庆大事不给穿;还有一条在绍兴称为“牛绳”的物事,原义自然是牵牛的绳索,作为小孩的装饰乃是用红丝线编成,有小指那么粗,长约二尺许,两头打结,套在脖子上,平常未必用,若是要出门去的时候,那是必须戴上的。牛绳本身只是一根索子而已,而这种“牛绳”上却挂着一些零星小件,都是有避邪能力的法物。譬如有小铜镜,有叫作“鬼见怕”的一种贝壳,还有一寸多长的小本“黄历”,用红丝线结了网装着。最珍贵的是银筛,那筛子圆径不过寸余,中央一个太极图,上面一本书,下面一卷画,左右缀着极小的尺、剪刀、算盘、天平之类。这是因为中国的邪鬼,是怕斩钉截铁,不能含糊的东西的。“龙师父”是位特别的和尚,不教小樟寿念一句经,也不教他一点佛门规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的时候,是庄严透顶的,平常也不念经,因为是住持,只管着寺里的琐事。在小樟寿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剃光了头发的俗人。是俗人的主要标志是和尚是不应该有老婆的,然而他有。听说他年轻时,是一个很漂亮而能干的和尚,交际很广,认识各种人。有一天,乡下做社戏了,他和戏子相识,便上台替他们去敲锣,精光的头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风头十足。乡下人大抵有些顽固,以为和尚是只应该念经拜忏的,台下有人骂了起来。师父不甘示弱,也给他们一个回骂。于是战争开幕,甘蔗梢头雨点似的飞上来,有些勇士,还有进攻之势,“彼众我寡”,他只好退走,一面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张地躲进一家人家去。而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轻的寡妇。而这寡妇正是后来的师母,阿张见她的时候,她大约有四十岁了,胖胖的,穿着玄色纱衫裤,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纳凉,她的孩子们就来和阿张玩耍。有时还有水果和点心吃,所以小樟寿很爱她。

两三岁时,要种痘了。这一天,就举行了种痘的仪式,堂屋中央摆了一张桌子,系上红桌帷,还点了香和蜡烛,父亲抱了小樟寿,坐在桌旁。一位医官过来,穿的什么服饰,樟寿记不得影子了,记得的只是他的脸:胖而圆,红红的,还带着一副墨晶的大眼镜。说着难懂的“官话”。至于动刀,点浆,也是一点记忆都没有。后来自看臂膊上的疮痕,才知道种了六粒,四粒是出的。当时,樟寿并没有感觉痛,也没有哭,那医官还笑着摸摸他的头顶,说道:“乖呀,乖呀!”父亲翻译给他说:“是在称赞偌呢!”就送了他两样可爱的玩具。一样是朱熹所谓“持其柄而摇之,则两耳还自击”的鼗鼓,也就是拨浪鼓。樟寿不觉得稀罕,因为过去玩过。最可爱的是另外一样,叫作“万花筒”,是一个小小的长圆筒,外糊花纸,两端嵌着玻璃,从孔子较小的一端向明一望,那可真是猗欤休哉,里面竟有许多五颜六色,稀奇古怪的花朵,而这些花朵的模样,都是非常整齐巧妙,为实际的花朵丛中所看不见的。况且奇迹还没有完,如果看得厌了,只要将手一摇,那里面就又变了另外的花样,随摇随变,不会雷同,真是“层出不穷”。然而,小樟寿要探检这奇境了。他于是背着大人,在僻远之地,剥去外面的花纸,使它露出难看的纸版来;又挖掉两端的玻璃,就有一些五色的通草丝和小片落下;最后是撕破圆筒,发现了用三片玻璃条合成的空心的三角。花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想做它复原,也没有成功,这就完结了。他真不知道惋惜了多少年……

三四岁,能够听故事了。那是一个夏夜,小樟寿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他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他吃惊,也将祖母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

“你知道吗?猫是老虎的先生。”祖母说,“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师的猫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角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本领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

这是侥幸的,樟寿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来,究竟很怕人。他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

祖母还讲了白蛇娘娘的故事。有个叫作许仙的救过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白蛇化作女人来报恩,嫁给了许仙;青蛇化作丫鬟,也跟着。一个和尚,法海禅师,得道的禅师,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凡讨妖怪做老婆的人,脸上就有妖气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来寻夫,于是就“水漫金山”。但是白蛇娘娘终于中了法海的计策,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钵盂里了。钵盂埋在地里,上面还造起一座镇压的塔来,这就是雷峰塔。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如“白状元祭塔”之类。那时,小樟寿唯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当时,家里有一部弹词《白蛇传》,大家都同情“白娘娘”,看不起许仙,而尤其怨恨法海。看到绣像上有法海时,小樟寿就用指甲掐他的眼睛,结果这一页上的法海形象就特别破烂了。

樟寿还从画上看到了民间的故事。他的床前贴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他以为不甚雅观;别的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他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他所喜欢的隐鼠

而最激起樟寿对图画书兴趣的还是玉田公公。这位公公谱名兆蓝,又作梦蓝,字肖云,号玉田,小名“蓝”。族中大排行十二,系周家仁房下的义房周之谆的儿子,原有兄弟九人,他是老六,与樟寿祖父周福清是同曾祖的堂兄弟。周福清中了翰林,新台门周家觉得无上光荣,他便更名瀚清,“玉田”也改了一个字为玉泉,别号琴逸。但樟寿一辈仍然叫他“蓝爷爷”。樟寿七岁时,家里让他到“蓝爷爷”处开蒙读书。读的第一本书是《鉴略》,这是樟寿祖父的主张,认为孩子读书不应从千字文、百家姓开始,而应从《鉴略》读起。这样一边认字,一边可以先懂得一点历史知识。樟寿在这里读了三个月书,就得到“蓝爷爷”的青睐,夸他才思敏捷,一次上三字课对,课题是“汤婆子” ,樟寿即对“竹夫人” ,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意思恰当。

“蓝爷爷”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唇上留着八字胡。住在新台门的中部第四进,正好和樟寿曾祖母、祖母的住房相对,中间是一个不大的明堂,用曲尺形的高墙隔开,南面只剩了一条狭长的天井,北面的小明堂也就不宽大。从白板门出去,走过大堂前,弯到他那里很有一段路。如果没有那高墙,就只有一个明堂之隔,不过十步左右而已。樟寿兄弟常到他家去,吸引他们的是特别有趣的藏书和花草虫鱼。樟寿和“蓝爷爷”谈书,松寿则观看明堂花架上放着的珠兰、建兰、茉莉,还有一种据说是从北方带来的马樱花,很好看,松寿家没有的。“蓝爷爷”对花草很爱惜,对松寿说:“你看不要紧,不要用手去摸呀!”于是松寿就反背了两只手看,“蓝爷爷”也就放心了。可是玉田奶奶呢,却什么也不管,把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断了,竹竿落在地上,湿衣服又脏了,她心痛她的衣服,愤愤地咒骂珠兰:“死尸!”玉田公公也心痛得什么似的,他心痛他的珠兰。玉田公公还养着金鱼和油蛉一类的虫,松寿也喜欢。

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樟寿兄弟为“小友”。他最爱跟樟寿谈书,樟寿也特别爱看他的书。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很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樟寿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花的图案。“蓝爷爷”还捋捋唇上的八字胡说给他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樟寿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他。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他家远得很,他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樟寿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长妈妈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 I22iYJTs1HPb3A1RioDJrdcolhTcL5dgoYt0yjrtm0+f6v8vDaIpxwDLIjRHvF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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