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头！杀头！！杀头！！！

晚上，一家人又在小堂前吃饭。女佣为了安慰一家人，特地做了几个好菜，有干菜焖肉，用猪肉和霉干菜做成，是绍兴典型的风味菜肴。干菜颜色乌黑，香气四溢。焖肉色泽红亮，酥软柔嫩，肥而不腻。还有绍兴特有的香锅风干鱼，是让人越嚼越有味的。另有诱人的炸臭豆腐，这回搁的辣酱尤其多，香味喷鼻。

平时，大家都很爱吃。

这时候，怎能吃得下饭呢？又听人说：祖父科场案可能会判罪很重，说不定会杀头！

杀头！杀头！！杀头！！！

绍兴中心闹市就是专门杀人的轩亭口，常押犯人在那里杀头。

……天还没大亮，在朦胧的夜色中，咯吱吱走过一辆捆着死刑犯的笼车，扛着闪亮大刀的刽子手，穿着红衣，敞开毛茸茸的胸膛，恶狠狠地大步押着车走。后边又是背着洋枪的兵和团丁。围观者挤满两旁。

那犯人忽然一声大喊：“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好！”两边的看客一阵骚动。

到了轩亭口，犯人被押下车，按在地上跪下。这时，年小个矮的樟寿只能看到一堆人的后背：脖颈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儿，忽然间，地动山摇，人们潮水般退下来，一直退到樟寿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从人堆的缝隙中，看到空地上犯人的尸体，已经身首分离，头在一旁可怕地仰着，后面趴着无头尸，血流满地。刚才还活灵灵大喊的人，已变成了血中的人头和躯体。然而这时也会有交易。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刽子手浑身黑色，沾满鲜血，站在一个老者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伸出一只大手，向老者摊着；另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地往下滴。

老者慌忙摸出洋钱，抖抖地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者还踌躇着；黑色人便抢过他手里的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者；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呀？”有人问老者，老者依然浑身颤抖，刽子手递过来的血馒头，仍旧在嘀嗒滴血……

晨曦中，樟寿看见许多人还在观赏着刑场上的血淋淋的人头和无头尸。那目光有些奇异……

这时，樟寿才恍然明白——观赏者的目光和“矮癞胡”何其相似……

姆娘过来，给他夹了块干菜焖肉，放到他碗里。樟寿却还是不吃，大滴大滴的热泪滴落在饭碗里，滴落在乌黑的干菜和红亮的焖肉上。

旁边的潘庶祖母和升叔、松寿也呆呆的，愣着神。长妈妈紧挨着樟寿，不住给他搛菜，催他吃。

櫆寿倒反应不大，仍然慢慢吃着，看来心里是有事，但又无可奈何，只得随遇而安，悠悠然地细嚼风干鱼。

祖母索性不吃了，又到一旁吸乌木细竿的长旱烟。姆娘忙给她装烟，点上。祖母吸了口烟说：“我明天要去找俞知县，问问他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做。”

所有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祖母，盼望祖母能问出好结果。

好不容易，才完结了这顿看来丰盛的晚饭。樟寿本来是要到祖母房的楼上去影描图画的。可是，这时写字画画也不能使他静心了。胡乱在院子里走了会儿，就到东一间父母房后屋里自己的床上睡下了。

一经过父母的大床，就忽然间想起了父亲，听说祖父案发后，他在考场被扣了考卷，解往省里了。一向好强又脆弱的父亲，经得住这样突然的打击吗？

辗转反侧，总睡不着，樟寿已经敏锐地感到自己这个原本还算小康的故家，自此开始败落了。这在他一生中是如此深深铭刻，以致终生抹不去，多少年后还念念不忘。而最挥之不去的，还是杀头。杀头！杀头！！杀头！！！轩亭口看到的杀头场面总在眼前乱转。爷爷会被杀头吗！？这位高大魁梧、爱骂人又有学问的倔老头儿，真会被杀头吗？！霎时间，轩亭口刑场上的犯人变成了爷爷，正被刽子手按倒杀头，刀光一闪，身首分离，血流如注…… J2vxXDWxqtTmtM4KkU5HXzYvazHXY0nWuKGNrz7k9QAWqaRkekUU9trWosajni3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