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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书屋里。樟寿坐在他新换的座位上发愣。
一个中午，好像经历了两个世界，那个趣味横生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小书童的世界，霍然间离他远去了，逼他进入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世界。“矮癞胡”式的恶毒的目光，始终像蝎子的毒螯，狠狠地咬啮着自己，使自己不寒而栗。当然，在三味书屋里，还有另外一种目光，一种极其怜悯而又无可奈何的目光。老寿先生和小寿先生以及同学们肯定知晓了周家的事，但都佯装毫无所知，分外温存地看着他，用目光抚慰着他，让他坐到自己向往的新座位上做自己爱做的事情。而且老寿先生破例没有带领大家读书，只摆摆手让学生们习字。
同学们除寿恒外都到齐了，不再嬉戏，安安静静地习字，生怕出一点响声，惊动了樟寿。
然而，樟寿最怕的就是大家的这种怜悯而又无奈的目光，他低着头，避开周围的目光。大家都低头习字时，才悄悄扫视了一下。怎么？兰星边上寿恒的位子空着，寿恒没有来。他怎么没来上学？是因为信笺事不好意思来了吗？他把信笺还给廿八公公了吗？……
想着，樟寿还是从上衣襟取下锁匙，打开暗锁，拉开抽屉，拿出笔墨和几张“荆川纸”。这次他没有影描小说上的图画，而是小心翼翼地拿出正在念的一本《诗经》，在桌角摊开《卫风·硕人》一页，铺开纸，开始工工整整地抄写其中的一段：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樟寿坐得笔直，将全身心的气力都凝聚在笔尖上，精心书写着中国特有的汉字。他从汉字的结构和笔画中感到了无穷的乐趣，在书写中又体味着中国古典诗文的深厚内涵。他嗜好抄书，在这看来枯燥的抄写中，把外界的一切苦恼、不幸全搁置了，将忧愤和不平统统注泄在每一笔每一画中，进入别样的世界：春秋时代，由齐国到卫国渡河时，黄河水是那么洋洋浩大，滚滚滔滔由北流入大海。张开渔网，撒入水中，发出嚯嚯的声响。黄鱼和鳝鱼泼泼地扇动着鱼尾，长长的芦苇在风中起伏。随卫庄公夫人嫁来的姜姓少女，身材窈窕，随从的众壮士英武高大。《诗经》所塑造的中国古代美好的人物与美好的世界，深深地吸引着他，使他精神高扬……
老寿先生咳了咳嗓子，开始讲书了。这次他讲的不是指定的课本，而是三味书屋的含义：“今天下午讲讲这三味书屋的来历。早在我祖父寿峰岚先生的时候，以酿酒为业，却非常喜爱读书写字。一日，他从别处得到一块匾额，上面写着‘三余书屋’四字，为杭州梁同书所书。他如获至宝，非常喜欢。据《三国志》裴松之注，引董遇言，所谓‘三余’，就是为学当以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者晴之余。大概寿峰岚先生喜其字而不喜‘三余’的含义，就把‘余’挖改成‘味’。现在细看，还会看出笔迹的不同。所谓‘三味’，有一种说法是‘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还有另一种说法，是在宋朝李淑写的《邯郸书目》的序文里，认为‘诗书，味之太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是为书三味’。把经、史、子三类书比作三种烹调不同的肉食。我则有另一种解释，认为应是‘布衣暖，菜根香，品尝诗书滋味长。’‘布衣’就是老百姓，‘布衣暖’就是甘当老百姓，不去当官做老爷；‘菜根香’就是满足于粗茶淡饭，不羡慕山珍海味的享受；‘诗书滋味长’就是认真体会诗书的深奥内容，获得深长的滋味。”
老寿先生这时候讲起三味书屋的含义，樟寿知道他的用意。老人传说，祖父介孚公当年点翰林那会儿，曾祖母九老太太当报子敲锣报喜、族人跪满厅堂之际，竟然放声大哭，连说“拆家者，拆家者！”意思是仕途艰险，将来可能败家！这会儿不是应验了吗？！老寿先生是借此申明自己不走仕途的心迹呢！
小寿先生原本从“谈余小憩”里出来静听。听了会儿，见父亲又在老调重弹，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