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寿放学回到家门口时,衙役已经走了。空地上的大树下留有一堆马粪,还冒着热气。“矮癞胡”和几个闲人围在自家门口张望、议论。阿有 和常在谢德兴酒店闲泡的白胡子老头也在外围站着。
“矮癞胡”的嗓门最高:“我早就看出周家要出事了!”樟寿悄悄对同学说:“再会!下午会!”
一种异样的目光,盯在樟寿的背上。他抬头一望,见是“矮癞胡”投来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得意的嘲笑。这目光和嘲笑混杂在一起,似乎要从他人身上攫取出一丝带血的骨髓来咀嚼一番,既享受一下欺凌弱者的威严滋味,又反衬出自己的强势。樟寿平生第一次领教这种目光,他感到惊异,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能一拳击碎这阴毒的眼睛,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勇敢地回了他一眼,那毒眼刹时无光了。
樟寿紧抿嘴角,往坟墓一般死寂的家门走去。
身后传来人们斥责“矮癞胡”的声音,好像阿有在说:“你刚才不是还说什么东方有一片紫气,周家要出新举人吗?这会儿又这样说……”又像是白胡子老头在说:“嗨,经过这变故,说不定周家后人会有出息呢!”门洞里的房门紧闭着,死一样的沉寂。
绍兴人们的衣、食、住、行之中从古至今流行着“尚乌”的风情。乌毡帽、乌干菜、乌篷船,为绍兴的“三乌文化”。此外还有乌台门,这是古城最深幽的一道风景,里面隐藏着江南的精致文化与迷人风情。樟寿就在这乌色中往里走着。
出了仪门,进了大厅。樟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厅柱上抱对的上下联:
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看着这副对联,樟寿似乎更沉住了气。
穿过桂花明堂,进入黄门,忽看到家人和亲戚都呆立着,一语不发。猛然间,姆娘扑过来搂住了他。
长妈妈走过来,叫了声:“大阿官!”祖母也过来了,抚着他的肩膀。
二弟櫆寿,三弟松寿,连同升叔,一起过来了。亲戚们也都望着他。
年仅十三岁的樟寿,周家兴房的长男,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樟寿还是紧闭嘴角,原来那天真烂漫的神情消失了,只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坚忍。
姆娘搂着他,带着哭声说:“爷爷犯事了,衙役来捉拿……”“街楦”衡廷终于开了口:“听街上说,介孚公 是因为在苏州府,代人科场行贿犯事的。”
又圆又胖的玉田公公捋捋唇上的八字胡说:“其实,这种事情现在很常见。介孚还是结怨太多。记得那年陈秋舫跟四七的姑姑结婚以后,住在百草园的三间头里不愿走,介孚挖苦他说:‘躲在布裙下,是没有出息的。’被他听到,立即告辞,对人说:‘今后如果不出山,就不上周家门。’后来他果然中了进士,但没有做官,当了师爷,正好在苏州府。介孚的事捅到他手里,还不乘机报复。”周四七骂道:“这等小人!介孚公举着八角铜锤追打过我,我就不记仇。”子传公公推了下周四七道:“哪能都像你。人家都是记仇的。那年介孚兄在江西做知县时,俞凤冈知县曾求过亲,要周德 做他的继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介孚兄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俞凤冈怀恨在心,这次派衙役来闹,就是报复。”
祖母点了点头道:“是有这回事,嗯……”像是在想什么事,往自家屋里走。亲戚见此状,就退散了。
家里的人跟着来到祖母屋里,后房里午饭已经摆上桌了,但大家都无心吃。祖母紧皱眉头,想了下说:“先让阿张吃。吃过饭,还得上学堂去,那里比家里安生。”
姆娘忙扶过祖母说:“偌先吃。”祖母不吃,要在一旁吸旱烟。姆娘只好拉樟寿吃饭,又招呼櫆寿、松寿和长妈妈、祖父的小妾潘庶祖母和升叔吃,然后忙给祖母装烟,点上。
祖母的旱烟管,是一支乌木细竿,很长。祖母吸了口烟说:“先让阿张在三味书屋躲几天再说。”
樟寿胡乱吃了几口饭,过来看姆娘。最揪他的心的,就是姆娘了。姆娘也说:“赶快上学堂去,别惦记家。”
这时,旁边房子传来了四弟椿寿的大哭声,姆娘和长妈妈急忙过去看。奶妈把小椿寿抱出来了,他圆胖的小脸哭得皱成一团,早已不见了蜜桃般的笑容,像知道家里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