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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野

此时,已到天津任教的李霁野,也在怀念着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一九二九年五月和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两次回北平,都是为了母亲的缘故。李霁野和台静农等人一直陪同。

一九二九年鲁迅先生回北平,在青年学生中引起了极热烈的反应,他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先后到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去讲演。

五月二十九日下午,鲁迅先生到未名社谈天,台静农谈到一九二七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来到中国考察时,曾与刘半农商定,拟提名鲁迅为诺贝尔奖金候选人,由刘半农托他写信探询鲁迅意见一事。

鲁迅微笑着答道:“我还是给你信中的意见,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这大概是中国作家第一次涉及诺贝尔奖金之事。李霁野说道:“先生对于中国人得到诺贝尔奖金之事的态度和看法,颇值得时下许多急着要问鼎诺贝尔奖的作家好好反省一下了。一个文学家或者是一个科学家,如果没有寂寞艰苦的劳作和淡泊名利的修养,而仅仅靠媒体的炒作来浪得虚名,就能得到诺贝尔奖吗?”大家点头同意。

韦丛芜说到他和韦素园同患肺病和未名社被封、他和李霁野、台静农被捕的事:一九二七年,韦素园大吐血,先进法国医院,后转至西山福寿岭疗养院。这时韦丛芜也吐了很多血,由燕大抬到协和医院,后又转送到西山福寿岭疗养院,同韦素园住在一个房间养病。直到十二月二十六日鲁迅先生才接到他们两人从西山发去的信,并于二十九日复了信。一九二八年二月初,韦丛芜从西山回到燕大,鲁迅于二月八日接到了他的信。四月的某个星期六,韦丛芜进城到中老胡同的未名社出版部,次晨即与台静农、李霁野同被侦缉队捕去。出版部也被封,一部分书籍被劫去。在侦缉队木笼内关了三天,又转警察所关了四天后,韦丛芜即因吐血病先行交保。当时由警察带着他去找常维钧,托觅铺保,台静农和李霁野又被关了六个星期才放出来。据说,宣传赤化的罪名还属次要,主要是追交两个曾在未名社住过的人。十月,未名社出版部迁到景山东街四十号,设门市部,兼代售其他新书店的书籍,先后参加工作的有王菁士、赵赤平、李何林、李耕野,营业渐佳。但李霁野却不大同意韦丛芜的说法,同意鲁迅给他的信中所说的:“办事的头绪有些分歧”,经济上也不很清楚。

对于素园的一病不起,鲁迅觉得深深的惋惜。他极愿见见素园,便约定第二天到西山疗养院去。因为晚间就要在北京大学二院讲演,未名社离得近,李霁野他们就约鲁迅去森隆吃晚饭。鲁迅不喜赴宴会,更不愿做一般的周旋,但和几个熟人随随便便喝茶吃饭,他一点也不推却。

席上鲁迅先生谈到在南方各地讲演,最苦的是语言不通,要通过翻译。但是尽管有这种困难,各处青年对他的热烈欢迎并不稍减。这使先生在精神上感到很大的快慰。先生只有三五杯黄酒的量,脸也容易发红,李霁野恐怕影响讲演,婉言劝他少喝。鲁迅先生笑说他吝啬,非多喝几杯不可。这样随笑谈随喝,鲁迅的脸确实红了。但他说不会醉酒,李霁野等就陪他去北大讲演。

到北大第三院的时候,看到很多的学生往里面进,还有很多警察“维持秩序”,李霁野想大概与鲁迅先生讲演有关,一打听,原来因为听讲的人太多,第二院礼堂容不下,改到第三院礼堂了。可是连这里也挤得水泄不通,鲁迅先生绕到后台才走上讲坛。台上也差不多挤满了人,李霁野和另外一位朋友是站在幕布后面听的。鲁迅讲完后出来,听众还层层围住他,不肯走散。谈到这种热烈欢迎的情形,鲁迅先生告诉李霁野等,南方的青年比北方的更热情,常常把他抬起来,抛上去,有时使他头昏目眩才罢手。他说,北方的青年较为沉静,不过现在似乎也更为活泼了。各处青年对他的热爱,不仅使他精神上感到快慰,也使他在斗争中得到鼓舞。毫无疑问,他在这些情形中不只看到他个人的光荣和影响,也看到了祖国的希望和前途。

五月三十日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张目寒四人用摩托汽车来邀鲁迅,到磨石山,即模式口西山病院探视韦素园,鲁迅知道韦素园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可是对事情很认真负责,对人很老实直率,俄文基础虽不算很好,尚此切实钻研,所以对他非常惜爱。确如鲁迅后来在纪念韦素园的文章中说:“素园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这几句话是很中肯的。鲁迅先生是最能识别并珍惜石材和泥土的建筑者和栽植者,他不仅对韦素园一个人这样。

鲁迅本来是不断吸烟的人,在病室里却一直没有吸烟,素园注意到了,再三说明吸烟对自己毫无妨碍,先生才走出室外,急急忙忙地吸完一支烟。李霁野向鲁迅说过,素园的病情是严重的,医生说痊愈的希望不太大,但鲁迅在几点钟的谈话中总保持着欢快的态度,一面鼓励素园只看些不太吃力的书,手痒时才少译点轻松的文章,一面敦劝他好好休养,把恢复健康看为最重要的事情。鲁迅注意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画像,李霁野说这是素园特意要来,挂在室内的,他就没有再说什么话。鲁迅连对李霁野等也没有流露出心里潜藏的悲哀。

这个时期,鲁迅受到无的放矢的攻击是很多的,他都给以有力的回击和讽刺。现在无须多说,李霁野等都认识到了这些攻击的幼稚和错误。在谈到这些的时候,鲁迅曾说过,某些攻击者作出革命家的姿态,哗众取宠,绝不能代表革命集团的意见。他们挂出“革命只此一家,此外别无分号”的幌子,鲁迅只觉得好笑罢了。

李霁野从鲁迅先生的表情和无意的言谈中感觉到,先生很希望回到北平写他的《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字体变迁史》,因为北平的图书馆藏书丰富,环境平静,也有一些大学的师生有意邀请鲁迅在北平讲学。但一到北平,就有人说他“卷土重来”了!鲁迅不得不“卷土重去!”

而且这次回北平期间,与钱玄同等人闹得也很不愉快。一日,他到孔德学校拜访马幼渔,恰好钱玄同也在座。看着名片上所印“周树人”三字,钱玄同笑问:“你的姓名不是已经改成两个字了吗?怎么还用这三字的名片?”

鲁迅正色而严肃地说:“我从来不用两个字的名片,也不用四个字的名片!”

这里说的四个字,钱玄同知道是在讥讽自己的笔名“疑古玄同”,顿时脸上也布满了阴云。而在这时,顾颉刚走了进来,两人都愣了。鲁迅最不喜欢顾颉刚,而钱玄同则是顾颉刚最要好的朋友。鲁迅坐不住了,很快便起身离开。

自此,两人再也没有坐在一起。

鲁迅很是郁闷。他一九二六年离京后,许羡苏住进西三条“老虎尾巴”帮助料理家事。鲁迅这次刚到时,仍然让她住“老虎尾巴”,自己住南屋,但住了一夜就感觉不习惯,只好让许羡苏还住南屋,自己回到“老虎尾巴”。在这里,夜里唯一的事情就是给“乖姑”许广平写信,聊解分离的思念和所遇的苦闷。这天回家后在给“乖姑”的信中,还不忘描述这次郁悒的邂逅:“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马隅卿(马幼渔),遇金立因(钱玄同),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少顷,朱山根(顾颉刚)叩门而入,见我即踌躇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去,状极可笑也。”

看来回北平写文学史的愿望是很难实现了,鲁迅六月二日应邀到第二师范学院演讲后,六月三日即南返,李霁野等到车站去送他。替他定卧铺的朋友为了安全,给他用了一个化名。他说,好意可感,不过认识他的人依然会认出他。他说这点小事也会被人拾取来对他大加奚落,但是他不想从这些人博得勇士的荣衔。

一九三二年八月五日,鲁迅先生接到台静农、李霁野和韦丛芜的联名信,说韦素园已于八月二日晨五时三十八分病殁于北平同仁医院,立即就写了复信,表示哀悼。一九三四年四月二日又以所书韦素园墓记寄台静农,并写了《忆韦素园君》一文。韦素园去世,大家都很伤心,因为他爱所有的朋友和家人,而所有的朋友和家人也都爱他。

鲁迅先生第二次回北平是在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他是在第一天夜里得到“母病速归”的电报,第二天买车票,第三天就成行的。朋友去看他时,问起老夫人的病况,鲁迅先生回答得很有意思。他说,我知道这是“母亲的病”,虽然我只不过替大夫做点翻译工作,对于治疗还是有些帮助的。

李霁野闻听消息,连忙从天津赶到北平,和台静农等在同和居宴请鲁迅。他们共同为鲁迅先生洗尘,一起向八月一日病逝的韦素园致哀,令鲁迅非常感动。他和朋友们一一握手,很快脱去了陈旧的青灰色粗呢大氅,里面是一身黑芝麻花布的薄棉袍。虽在冬天,仍穿着胶底布鞋。纵然旅途疲劳,但一点儿也不显出老年人的疲惫和衰弱,却是精力充沛,很像一个青年战士。鲁迅说道:“这种老朋友的态度,在上海势利之邦是看不见的。”

席间,鲁迅给他们讲了个上海书店老板的笑话——

当年上海的四马路,号称文化街,各种大大小小的书店集中在这里。当局看到许多书店里摆的是左翼的书和杂志,读者买的是左翼的书和杂志。他们自己的书店门可罗雀,书刊无人过问。无可奈何之中,把卖左翼书刊最兴旺的一个书店老板捉了来,审讯他为什么不卖右翼的书,为什么爱卖左翼的书,这个书店老板回答说:“我是老板,将本求利。我不懂左翼右翼,我只懂算盘。”鲁迅先生的算盘二字,是用颇浓重的绍兴口音幽默地讲的。在座的是北方人,没听懂,没有反应。只有南方人笑了。先生又把这后两句再讲了一遍。这次在用普通话的同时,伸出左手掌,右手的指头在左掌心上做拨打算盘珠子状,大家懂了,同声笑了。

未名社此时已经消亡,鲁迅也于一九三一年五月一日“声明退出”,但是他仍然肯定未名社的成绩,说道:“无论怎么讲,未名社是一个实地劳作,不尚叫嚣的小团体。”又说:“霁野翻译的《往星中》和《黑假面人》,很好!小说《嫩黄瓜》《微笑的脸面》,深而细,真如数着每一片叶的叶脉,但因此就往往不能广。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是相当可看的作品,是一位将乡间的生死,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少见的作家。”并感谢台静农一九二六年就编了《关于鲁迅及其著作》,成为关于他的第一本书。

李霁野和台静农听了,都很高兴,深为鲁迅中肯、精到的评说所折服。又问鲁迅近年为什么没有小说创作,鲁迅叹口气说:“因为理论把人拘束住了吧!起先没有理论,还可以随随便便地做下去,有了理论了,反倒不能写了,这是人之常情,虽然压迫也是一种原因,这个原因却占大多数。”又补充道:“这话我跟来请我讲演的师大学生也讲过。创作必须植根于生活,我现在只能躲在家里读书,写作,没有机会到外边考察,很难有新的资料和体验,所以想写也写不出。原来有过写红军的设想,但终于因为缺乏实际体验,不得不放弃了。”

后来在李霁野、台静农拜访鲁迅先生的时候,鲁迅才谈起他的亡弟。先生的书房兼卧室的外间一角,有一张方桌,是先生用饭的地方。那里挂着一幅儿童的画像。李霁野他们原是早就看到的,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次问起来,鲁迅说,他原有一个弟弟,母亲极为钟爱,不幸六岁时害病死了,母亲伤心难过,久久不能忘怀。绍兴有画像的风气,常常一张画既画死者也画还活着的人,不过将活人的脸遮起来。因此就为死去的弟弟画了这样一张像,母亲聊以自慰,一直很珍爱这张画。先生的心里这时充满了童年的回忆。

说着鲁迅走进内间,取出海婴的照片来给他们看。他们不禁叫了一声:“像极了!”说从侧面最能看出相像的地方,海婴看来很健康。先生把照片拿远些又看了一番,笑出声音来说了一句笑话:“那一时咒不死他了!”

十一月二十七日,鲁迅应北师大文艺研究社邀请,到北师大讲演。

鲁迅到达时,大批同学迎着涌上来,校园沸腾了。但学校当局却早将休息室和一切办公室上了锁,国文系主任钱玄同竟说:“我不认识一个什么姓鲁的,要是鲁迅来讲演,我这个系主任就不当了!”由于听讲的人很多,讲演地点改在风雨操场。人流仍不断涌来,又只好改为露天讲演。因为人多,又没有扩音器,远处听不太清楚。讲题是《论“第三种人”》,鲁迅用带着绍兴味的普通话讲道:“五四运动时代,胡适之之流,穿皮鞋西装,踏进文艺园地,而且坐了下来,又得了地位;但事到如今,另一种泥脚的工农劳苦大众,也踏进文艺的领域,并且与他们起了激烈的斗争,皮鞋和泥脚很自然地对立起来。皮鞋脚想把泥脚踢出去,泥脚就批评皮鞋脚,是坐在洋房里不动的。这时候便有了‘第三种人’,‘第三种人’主张什么?他说左翼作家是卢布运动,他主张超时代的文艺,他认为艺术是以少为贵的。可是事实上呢,事实上证明了,‘第三种人’不过是造谣!所以目前只有文艺大众化,才是文艺的出路,因为目前的时代,已不是‘皮鞋脚’时代,而是‘泥脚’‘黑手’的时代了……”又说:“我说要改革经济制度,并不是赞成共产。我不是个共产主义者,但亦许在我底主义里有些地方和共产主义相同的。比如对于吃饭,亦许共产主义里头主张是要吃的,而在我的主张里也主张要吃。我对经济没有过细的研究,有好多地方全不知道。”

十一月二十八日,鲁迅又应中国大学时代读书会邀请,午前往西城二龙路口袋胡同为该会讲演二十分钟。还因为听众过多,临时改为露天演讲。题为《我国文艺界之趋向》的讲演,又一次讲了他关于“皮鞋脚”与“泥脚”的论述。后来,北平的几家报纸特别为此事发专论,攻击先生。一些好友请先生留在北平教书,鲁迅说:“我一到此间,就有人说卷土重来!我不得不卷土重去!”

本来有意编《五讲三嘘集》,将《北平五讲》和《上海三嘘》囊括其中,与《南腔北调集》配对,也只得搁置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鲁迅离北平上回沪火车,李霁野、台静农等到车站送行。

这一切经历,都牢牢印在李霁野心中,多少年后仍时时浮现在眼前。 WT/E40/cnhqB8JHtjKSX53WwTnd3B3VKMGK7GlEjip64mWZGkf0uDbCBSVK+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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