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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结晶
——海婴

小海婴一年年长大了。开始记事,懂事了。

他一岁的时候,还在景云里住,是一位叫阿花的保姆带着他。阿花约莫二十五六岁。清秀的面孔,明亮的眼睛,瓜子脸,端正的鼻梁,乌黑而又匀整的“刘海”覆额齐眉。衣着整洁合身,神态端庄文静,就是这么一位阿姨曾经扶海婴学步,带领他迈开了走向生活的第一步。

父母亲初到上海的时候,家里并不起火,只和建人叔叔一家搭伙开饭。到海婴出世,因为家庭事务繁重,母亲照顾不过来,所以才聘请阿花来帮忙。她是绍兴人,娘家不知还有什么人,丈夫是章家埠的农民,患有“大脚疯”,俗称象皮腿,许是一种丝虫寄生虫病吧,失去了劳动力,生计无法维持,经常虐待和毒打阿花,还想把她卖掉,阿花得知,设法逃脱,来上海独自谋生。先在景云里某家帮工,后经人介绍,来鲁迅家帮忙。工作十分得力,做起活来,干净利落,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干着事体,心情似乎比较愉快。但是过不多久,发现她有点异常,有人敲门,常常被吓得丧魂落魄。上海弄堂房屋,前门正对着别人的后门。有一天,对面人家厨房里人影绰绰,阿花一见,面色发白,惊恐之情,莫可名状。仔细一问,她才对母亲说,是她丈夫带人从乡下赶来,准备要劫她回去。严重的局面,一直僵持了几天,空气相当紧张,眼看祥林嫂被人绑架的一幕惨剧又要重演。后来父亲花钱请来一位律师,向他们传过话去,有事大家商谈,不要动手。不知是谁,找来一位绅士,从中调停。这位绅士来到景云里,一见父亲,大吃一惊,连忙说:“原来阿花在先生葛里(这里),好说好说。”原来这位绅士名叫魏福绵,早年在北京大学求学期间,曾请父亲做过他的保证人,并且汇划学费,可以说相当熟稔。父亲请建人叔叔出面与他协商,结果说定,由父亲出一百五十元代阿花“赎身”,准其自由,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之后,阿花在鲁迅家有一段时间。毕竟由于她比较年轻,看护幼儿缺少经验,清晨总抱着海婴在北窗下与人谈天,或去汽车修理间与人说话,以致使海婴受到风寒,由气管炎转成支气管哮喘。长期治疗,反复不愈,父母为此也劳累不堪。最后还是和建人叔叔商量,不如改请一位年老的妈妈妥当,阿花这才离海婴而去。阿花走后,未见来过,也许是因为海婴搬家,她寻不到地方。有人曾经在横滨桥附近,见她乘坐在人力车上,衣着尚可,匆匆而去。大概生活暂时尚过得去,但此后再没有音讯。

继阿花之后,又请来一位许妈。她是江苏南通人,五十多岁,大概由于在家务农,平素练就了一副好身骨,体格健壮,背起海婴走毫不费力。她与同乡对话,都用方言,十句有九句海婴听不懂。但平时却用上海话,可见她在上海帮工,时间不短了。

虹口大陆新村弄口往东迤北,有一爿“老虎灶”。一口硕大的铁锅,煮着沸水。附近居民谁要冲茶或灌暖瓶,往往花一两个铜板立即可得,需要沐浴的住户,只要说一声,届时就会有人挑一担滚烫的热水送上门来,并且倾入浴盆。服务周到,用户称便。开办“老虎灶”行业,以南通人居多。许妈常领海婴到那里去玩。这里是劳苦人民集聚的地方,百工杂艺,七十二行,为谋求生,各有其能。有时玩到傍晚,估计海婴有点饿了,许妈便摸出一两个铜板,临时买个扬州小贩的提篮点心,如“老虎脚爪”“麻油馓子”“脆麻花”等,让海婴充饥。

从大陆新村直接往北走,约走几十丈以外,便呈现着另一番风光。竹篱茅舍,前后错落,瓜棚豆菜,相映成画。到了秋天,有时眼前是一片青纱遮目的玉米田野。在这时候,往往就是许妈带着海婴捕捉螳螂和蚂蚱的大好时机。也许在这里能够呼吸到一些老百姓的空气,而且可以避免对父亲写作的干扰,得到过父母的默许吧,所以有时消磨半天时间,也没有听到有制止的意思。随着年岁的增长,海婴被送进幼儿园“关”了起来,这些如画一般的生活,也就与他告别了。

由于从小留下了支气管哮喘的病根,这不但使海婴痛苦不堪,而且也给许妈带来了很多负担。病一发作,海婴便不能平卧,她只得扶持着海婴,坐在胸前,一夜不能合眼。直到东方发白,喘息稍停,她才轻轻放下海婴入睡,自己又须起身干别的事体了。

她带海婴几年,却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事。有时偶然接到乡下来信,见她独自落泪,海婴一探问,便敛起悲容,答称“没事”。海婴年幼,不懂这些悲苦,因而往往不再细问,也就忽略过去。其实农村妇女出外帮佣,家中必有难处,她不愿诉说,所以只有隐忍不言,暗自饮泣了。

海婴幼年很幸运。凡有适合儿童观看的电影,父亲总是让海婴跟他去观看,或者也可以说是由他专门陪着海婴去观看。有时也让母亲领着海婴和几个堂娣去看《米老鼠》一类的卡通片,即动画片。记得和父母一同看过的电影,有《人猿泰山》《泰山之子》《仲夏夜之梦》,以及世界风光之类的纪录片。

看电影一般不预先买票,碰到喜欢的片子,往往在晚餐以后,即兴而去。或者邀请叔叔婶母,或者邀请身边的其他朋友,共同乘坐出租汽车,悄然离去,很快到达。当时汽车行就在施高塔路路角,去一个人招呼一声,就能来车。车资往往一元,外加“酒钱”二角。因为看的多是九点晚场,所以对海婴来说,出去的时候,兴高采烈,非常清醒,等到回家,已经是迷迷糊糊,不记得是怎样脱衣,怎样上床的了。

由看电影而至于观马戏。有一次,在饭桌上听父亲说已经预购了有狮虎大象表演的马戏节目,海婴简直心花怒放,兴奋不止。这是因为名闻世界、誉驰全球的“海京伯”马戏团,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之后,来到上海。按常规,这回准有海婴的份儿,于是在饭桌上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海婴一直熬得很晚,迟迟不肯上楼。时刻竖起耳朵,在聆听父母的召唤。谁料父亲考虑到这些节目,大都为猛兽表演,且在深夜临睡以前,怕孩子受到惊恐,因此,决定把海婴留在家里,他们从后门悄悄走了。海婴发现了这一情况,懊丧异常,先是号啕大哭,后是呜咽悲泣,一直哭到朦朦胧胧地睡去。父亲知道海婴很难过,和善而又耐心地告诉他上述考虑的意见,并且答应另找机会,白天陪他再去参观一次。一天午后,父母就携海婴观海京伯兽苑。这“兽苑”里面,只是关着的动物,参观时没有什么表演,只看了一些马术和小丑的滑稽节目。不过这对于海婴,已经是大开其心,如愿以偿,以后也就不再成天噘嘴,嘟囔不休了。

后来听说,这个马戏团去美洲途中,在海上遇到风浪,连人带兽,全部沉入海底,无一幸免。

有一天,吃过晚饭以后,时间相当晚了。门外来了一辆汽车,说是请他们去看电影的,父亲和母亲带海婴上了车,不久,来到一个地方,高大的洋楼,建筑得非常漂亮。大门以内,灯火通明。楼道里是鲜红的地毯,头顶上是耀眼的吊灯。他们被引进一所大型的餐厅,说是要参加晚宴。海婴感到很稀奇:怎么,看电影还请吃饭?请吃饭也不事先告诉,他们都是吃过饭来的,怎么消纳得了?当时看到外国人对父亲很客气,站着跟他讲话,还不住地点头。海婴听父亲答复说:已经吃过晚饭了。但是按照欧洲人的习惯,晚餐一般都在九点以后,大概盛情难却,结果还是被引到陈列极其丰盛的餐桌旁边,和其他客人顺序坐下。海婴和母亲坐在侧端座位之上,只见大家都不动手。因为距离比较远,对主人的谈话,听不清,也听不懂。海婴只好望着一些异香果品,脑子活动开了。母亲察觉他的心理,询问他要吃什么?海婴羞涩地指了指书本上曾经见过的芒果。母亲伸手取来一只,它又扁又长,通体蜡黄,放在她面前的空盘里,仔细地剥好,然后又谨慎地换过海婴面前的磁盘。叮嘱他小心,不要让芒果滑溜滚去。海婴闻着芒果透出的阵阵奇香,正在打算从正面还是从尖端一口咬下去,消受它的佳味,忽然耳朵里一阵椅子响,尊贵的主人和前来的客人,都纷纷离席,向门口走去。母亲示意让海婴放下餐巾,跟她出来。海婴只好望着金黄色的、通体沁出汁水而又完整无损的芒果,怅怅告别,离开这桌备极丰盛的筵席,和其他客人一道,来到一间放映厅里。屋内只摆两三排沙发,大家随意坐下,稍停便熄灯开映。这次放映的是俄文版的《夏伯阳》,因为没有翻译,没有字幕旁白,也没有现场解说,海婴一句也没有听懂。只记得有一个镜头,夏伯阳在作战时,手把“马克辛”重型机枪,向敌人勇猛扫射。这使他感到痛快之极,历久不忘。至于电影演完以后,父母如何向主人致谢,如何和别的客人话别,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鲁迅很讨厌那种甚嚣尘上的世俗之声,但又花钱为海婴买来一架留声机。全是因为太爱海婴的缘故。

大概是一九三四年四月,或者更早一些时间吧,许妈带海婴到隔壁邻居家去串门。那是一户日本侨民。他家有一台落地式手摇大型留声机,高约一米半,比海婴的身材还长一截。听到他们在播放唱片,十分新鲜,内心深处隐存羡慕之情。回家以后,婉转向母亲提出要求,母亲向父亲表达了海婴的这个愿望。经过商量,表示只要不打扰父亲,可以考虑。规定不许在父亲工作时播唱,只在饭后稍许放放,听一听就算。海婴自然只有答应。过了几天,有一个晚上,看见内山先生笑呵呵地同一个店员来到海婴家,拎来一架小型便携式留声机,父亲下楼接待。内山先生用日语向父亲介绍这架留声机的性能,并且当场试放。放完以后,让海婴再来看看,问他喜欢不喜欢。当时,海婴觉得它与邻家的那台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差得太远。连连摇头,表示不要,父亲见此情景,就告诉内山先生,说孩子不大喜欢,就麻烦出售商店,请给另换一台。内山先生痛快地答应了,让店员拎走了这台留声机。过了几天,换了一台,仍然不大,海婴还是嫌小不要;又过了几天,通知说另换了一台,比较大,搬不来,母亲就带海婴到内山书店去观看。去了以后,见留声机放在里面房间,是一种中等尺寸的。这时海婴似乎感到大人们已经很不耐烦了,不能再提过高的要求,也就表示接受了。

留声机送到家里以后,海婴发现它还附有两匣金属钢制唱针,每匣两百支,还有近十张黑色虫胶唱片,都是日本产品,是儿童歌曲,如有声似火车行驶的“呜卡裴……呜、卡、卡”的音乐片,有童声唱片。后来,内山书店镰田诚一也送了两张唱片,记不起是谁的赠品。总之,大都是儿童唱片,而且只有那么几张,听来听去,都熟透能背,非常腻了,再加后来父亲健康欠佳,所以,除非来了客人,或在饭后偶尔播放一两次外,一般也就很少使用了。

父亲致命于肺病,但在生前经常折磨他的却是胃病。他来到南京,考入江南水师学堂。每逢严冬,衣服单薄,只能买点辣椒下饭,借以取暖,因此种下了胃病的根源。加以一九三〇年以后,牙齿又全部拔去,装以义齿,这就更加重了胃的负担。因此胃病常犯,痛苦不堪。每当这个时候,胃部强烈痉挛,从外面抚摩,好像一块硬团,坚硬如石。疼痛异常,良久不得稍缓。这时,海婴已稍稍懂事,每见父亲疼痛剧烈时用转椅扶手顶住上腹部,长久不去,以求减轻痛楚。母亲看得着急,有时便用手替父亲轻轻按摩。

即使如此,鲁迅也不停止工作。胃病发作以后,如果只是一般的服药和按摩,已不能奏效。所以只能用怀炉温之。因为上海的冬天,室内无火,气候往往比较寒冷。暖水袋充了开水,维持不了多久,顶多一小时就会变凉。经常灌它又比较麻烦。当时虹口一带的日本药店,除售药而外,往往有这种怀炉出售。海婴在家里见过两种:一种有眼镜盒大小,但稍许厚实一点,用镀锌铁皮压成,外贴黑色绒布。所用燃料,是把优质炭末紧压成圆棒形,直径约为二公厘,外裹薄纸。打开匣盖,中有容纳炭棒的圆槽,边用小齿条卡紧,以免移动。据说明,每根炭棒可燃三小时。可是母亲用火柴点燃以后,不消多时便熄火。屡点屡灭,只好弃之不用。海婴也偷偷试点过几次,结果一样,也不成功,所以未见父亲用过。这大概是由于产品质量没有“过关”的缘故。另外一种,炉体呈扁长方形。厚仅一公分半,电镀镍。匣盖竖开,下半段可以灌注酒精,有一根石棉制的炉芯,用火柴点燃后,芯子就发出荧荧绿光,盖上匣盖,让其在内部徐徐燃烧。匣盖刻有图案洞孔,借以流通空气,散发热量。这时炉体逐渐灼热,外边套上黑色天鹅绒的紧套,放进怀中,可以维持数小时之久。每到晚上九十点钟,海婴已是早入梦乡,父亲却在漫漫长夜,寒气袭人的环境当中,忍着病痛,用怀炉带给他的些许微温,埋头写作。

小海婴膝盖部位曾经长过一疮,出脓穿破后,一个多月总不长新肉,露着一个大洞,经常流血不止。鲁迅给他用一种叫“黄碘”的消炎药粉,填入伤口,过了不久,就从里向外长出新肉,伤口逐渐得到愈合。父亲弯下身去,细心地给他敷药的情景,海婴一直犹在目前。

上海的夏天天气闷热,鲁迅的事情又多,往往弄得“满身痱子”,身心很不舒适。其实,使他更着急的倒是海婴每年一到夏季,总要长一身痱子,又红又痒,抓挠不得,一不小心,溃破化脓,那就更加难受。每到夏天晚饭以后,海婴跑到二楼,躺在父亲床上,天色已暗,但不开灯,以求凉爽。这时候父亲就准备一个有盖的小碗和一块一寸左右、呈椭圆形的天然海绵,将兜安氏痱子药水先行震荡,待沉淀在下层的药粉混合均匀,在小碗中倒上一点,用药水把海绵浸湿,轻轻涂在海婴胸上或背上,每搽一面,就用扇子扇干,再搽一面。这时是海婴感到最大安慰的时刻,因不怕影响父亲的写作而被“驱赶”,而有机会同时多多亲近双亲,躺在两人之间,让自己的心灵浸在无比温暖之中。时光悄悄地逝去,直到天色黑尽,全市灯火通明的时候,父亲又开始工作了,海婴这才怀着恋恋的心情,无可奈何地回到三楼,在自己的卧室中进入梦乡。

海婴小时候因为种下了气喘病的根子,所以每到疾病发作期间,不但自己痛苦不堪,而且也使父母劳神不止。

这种哮喘病,每在季节变换的时候发作。一犯起来,呼吸困难,彻夜不眠。常用的一种方法,海婴称之为蒸气吸入法。父亲架好一套吸入器皿,即在盛水小锅中卡上一支细管,加橡皮圈密封,将细管一端通入另一小杯,杯中装有调好的“重碳酸曹达”和食盐稀溶液,用酒精加热烧开,蒸气将药液喷射带出,因为怕盐水刺痛眼睛,还要蒙上眼睛,叫海婴张口吸气。湿润的带药水气进入气管,药味咸而略苦。对消炎止咳有明显的效果。如果还不痊愈,就改用一种药膏热敷。先将“安福消炎膏”隔水泡热,母亲按海婴背部大小准备一块布料,父亲用钝刀将白色的黏稠药膏刮在布上,贴在海婴背部或前胸。二十分钟以后揭去。这种药膏不知都有哪些成分,仅感到有一种薄荷味,十分清凉,对于剧烈的哮喘,也能起到缓和作用。

但以上两种方法,都不如芥末糊的功效来得神速。这似乎成了对付哮喘病的一张王牌。说起来也很简单,用一个脸盆,放进二两芥末粉,冲入滚烫的开水,浸入一块毛巾,待芥末汁浸透以后,父亲便用两双筷子插入毛巾,以相反的方向绞去水分,以海婴能够忍耐的温度为准,热敷背部,上面再用一块干毛巾盖住,十几分钟以后撤去,此时背部通红如桃,稍一触及颇感疼痛。经过这一番热敷,感到呼吸大为通畅,而且又困又乏,缓缓睡去,往往可以睡个通宵。这种方法,不知由谁介绍,其明效大验,屡试不爽。所以多为父母所采用。但有时哮喘剧烈,此法仍不奏效,那就直接用二三两芥末,加凉水和匀,如“安福膏”一样涂在布上,贴在背部。此糊虽凉,但越敷越热,刺痒灼热,似不可忍,时间也以十分钟为度,时间稍过,则背部出水泡,如开水烫伤一般。这样气喘虽缓,但却要另吃一种苦头。因此一般不轻易采用。

小时候的海婴,简直是疾病灾难,萃于一身。除了哮喘以外,还得过阿米巴痢疾。吃药打针自不必说,厉害的时候,还不得不采用“饥饿疗法”,每天都以稀米汤为食,碗里漂有几个米粒,就感到大喜过望。眼看海婴饿得难以忍受,许妈心中不忍,自己掏钱买了一听饼干,这时吃在口里,真比什么美味佳肴都胜过十倍。但过不久,这一“秘密”被母亲发现,没收了这一听饼干,偿还了许妈的款项,这可叫许妈委屈了多日,总想不通孩子生病怎能用这种方法治疗,向海婴诉说了多次。其实是不懂在此期间禁食的重要作用。后来海婴常见父亲在吃了不易消化的东西如粽子、年糕等之后,总要加服一两片淀粉酶,以助消化,效果良好。对海婴采用“饥饿疗法”,大概也是出于这种考虑的结果吧!

鲁迅对老年才得的儿子宠爱有加,海婴也愿意跟父亲玩耍,广平夹在中间就为难了。她需要察言观色,看先生是否有急事要做,再看海婴是否到了适可而止的机会;倘若错过了机会,或者不晓得他在忙于工作,或者以为他们父子正玩得高兴,不好蓦然叫开,等之又等,才由广平叫海婴到别处玩,这个做父亲的鲁迅竟然会埋怨说:“把孩子交给我领了几个钟头了。”广平对别人感叹说:“在同孩子玩的时候,他是高兴的,我又不敢打断他们的兴致。但是把小孩叫开,他马上又珍惜时间了!他和爱子周旋着觉得高兴,一叫开又感到浪费时间了。这使我在彷徨无主中度着日常生活。”

但鲁迅对海婴的疾病,十分重视,费去多少精力也在所不惜。平时有病,即趁早治疗,如不奏效,就延医治疗到医院就诊,至少也在百次左右吧!但是他对自己的疾病,似乎不大重视。

为了使鲁迅颐养身体,内山夫人经常给海婴家送些花卉。有一次送了一盆上海通称的喇叭花。清晨,大家还没有起床,它已迎风带露,徐徐展开圆锥形的花朵,向世界呈现它的风采,中午,则因为经不起烈日的毒晒,花朵就收拢打蔫,显得十分委屈。但一到第二天,另一批花朵又重新开放,给人们带来了欢愉和希望。它有顽强的生命力,每年花谢以后,总要撒下许多橘瓣形的黑籽,延续它的生命。次年下种,总不会叫爱花的人们失望的。

鲁迅很少下楼,也没有工夫为那些花卉整理枝叶,浇水施肥。但这盆喇叭花却格外吸引着他,非常赞扬内山夫人的精巧手艺。这盆花之所以受到鲁迅的称赞,并不在于有多么名贵,而是由于内山夫人的精心培育。一般的喇叭花,善于攀附,拉一条绳索,往往能爬上一丈多高,但这盆喇叭花很特别,似乎属于匍匐茎一类的品种,只在花盆里生长。它花盏特别大,超过小酒盅,竟有小汤碗那么大,花数也并不多,间日轮流开放。日本妇女大多擅长插花和盆景艺术,往往能在尺许花盆之内,培植出许多争奇斗艳的花卉。内山夫人曾经向鲁迅介绍,这盆牵牛花所以能开大型花朵,奥秘全在于不断掐枝打尖。丝毫不能心痛手软,否则营养全被旁枝夺去,花朵就不能那么硕大和常开不谢。

为了使这种喇叭花继续开放,广平曾经仔细地捡拾花籽,准备明年再种。海婴对于这种遥远的事情不甚关心,顶多用双手捧着收集起来的花籽,倒进一个小罐就算完成任务。他最关心的是刚刚种下去的一棵南瓜秧。这是乡下农民挑进城来出售的,他买来栽下一棵以后,就早早地央求母亲给拉上一根绳子,期望它早日窜藤、开花、结瓜,南瓜秧种在大门外小天井的西侧,这个小天井虽然不过十二三米,但在海婴的心里却感到有无限广阔。每天清晨,只要没有忘记,总要给南瓜秧浇水施肥,忙上一通,然后再去干别的事情。终于,见到它开了花。黄黄的,也是喇叭形。也许是南方本来雨水勤,而海婴又多浇了水的缘故,结果发现花开的倒不少,瓜坐得却不多。秋天来临,瓜秧逐渐萎黄。有一天下午,鲁迅兴致很高,和广平一同来到天井。大门门楣上有一块水泥雨遮,离地面高约三米,这时架起了凳子,不记得是谁爬上去的,只记得令人吃惊地摘了两只沉甸甸的南瓜,一只较大,直径约在尺半以上,扁圆、蜡黄,满身皱褶,老结得很;另一只较小,还有点青,是长圆形。海婴顾不上收藤拉秧这些活,第一次收获的喜悦,冲上了心头,那高兴的劲头,恐怕远远超过了淘金矿看到了金子一样的雀跃。把它捧到客厅的桌子上以后,还独自端详了很长时间。恰巧晚间内山完造先生来访,告别时,鲁迅从二楼送到楼下,就在收获的南瓜前面停住了脚,他用日语向内山先生介绍,说这是孩子种的瓜,今天上午刚刚摘下来的。内山先生连连夸奖海婴,称赞瓜长得很大,鲁迅接着就说:“海婴是大方的,既然先生喜欢,就送你一只吧!”说罢,就提起一只大南瓜送给内山先生。海婴一时没有准备,感到出乎意料,心想:只受了几句夸奖,却失去了一只大南瓜,心里怪不是味儿。但也只得显着爽快地答应了,心里终于感到有些怅然若失。第二天中午饭前,内山夫人亲自端来一只盖碗,里边热腾腾地盛着异国香味的煮南瓜,颜色微暗,是仅用酱油和糖两味调料焖烧的,不加盐和其他佐料。一尝,果然香甜酥软可口,连瓜皮都可以食下。这时,海婴心里才舒畅多了,感到大南瓜送给内山先生家,也是颇为值得,毫不可惜的事了。之后,母亲又以剩下的那只南瓜,煮了绍兴风味的“面疙瘩”。吃完以后,心里剩下的疙瘩,也就随着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病痛和一次次血的淤埋中,海婴给鲁迅带来了异常的快乐。一天,郁达夫来访。鲁迅对他谈起了海婴尽在书房捣乱时,大笑着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有时还问:

“爸爸是谁养出来的”“爸爸可不可以吃”“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等。鲁迅开怀大笑,郁达夫记得鲁迅的许多次笑,要以这一次为最兴高采烈。

原来鲁迅和海婴父子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和交集——

海婴有病时,十二时鲁迅必然上楼,自动担任二时的值班。有时,鲁迅又靠在藤躺椅上,海婴不是和他挤着一张椅子上并排躺下,就是骑马式地坐在他的身上,边吃边谈天,提出许多幼稚的问题:

“爸爸,侬是谁养出来的呢?”

“我的爸爸、妈妈养出来的。”

“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一直从前,最早的时候,人人是哪里来的?”这样子追寻到物种起源来了,告诉他是从子——单细胞——来的,但是海婴还要问:“没有子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问题不是几句话可以解答的了,而且也不是五六岁的幼小心灵所能了解的,在盘问了许久之后,回答不清了,就只好说:

“等你大一点读书了,先生会告诉你的。”

有时觉得在一张藤椅上两个挤着太不舒服,就会到眠床上去,尤其夏天夜里熄了电灯,海婴夹在两个人当中,听讲故事。高兴了,他会两面转来转去地吻爸爸、妈妈,而且很公平地轮流吻着。一天夜里,鲁迅还没有生病的前一年,照例躺在床上,海婴发问了:

“爸爸,人人是哪能死脱的呢?”

“是老了,生病医不好死了的。”“是不是侬先死,妈妈第二,我最后呢?”

“是的。”“那么侬死了这些书哪能办呢?”“送给你好吗?要不要呢?”

“不过这许多书哪能看得完呢。如果有些我不要看的怎么办呢?”“那么你随便送给别人好吗?”

“好的。”

“爸爸,你如果死了,那些衣裳怎么办呢?”“留给你大起来穿好吗?”

“好的。”

就这样子,谈笑而道之的。听的时候,觉着小孩儿过于深谋远虑,以为说笑话般的,小孩子的问话,不料不久就像预立的遗嘱而实现了。

鲁迅反对教师鞭打儿童,但有时对海婴也会加以体罚,那是遇到他太执拗顽皮,说不清的时候。一次,小海婴手上蘸了墨汁,拍在鲁迅的稿纸上,然后撕了。鲁迅见到毁坏了他最心爱的文章,气愤至极,抓起几张报纸,卷成一个圆筒,照海婴身上轻轻打去,但样子是严肃的,海婴赶快喊:

“爸爸,我下回不敢了。”

这时做父亲看到儿子的楚楚可怜之状,心软了,面纹也放宽了。这宽容,海婴觉察到了,立刻胆子大了,过来抢住那卷纸筒问:

“看看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是要研究纸里面包藏些什么东西用来打他。看到是空的,这种研究的迫切心情,把鲁迅逗笑了。紧跟着父子之间的融融洽洽地聚合。海婴会比较小心拘谨一段。

在别的时候,海婴也会发表意见道:

“我做爸爸的时候不要打儿子的。”“如果坏得很,你怎么办呢?”鲁迅问。

“好好地教伊,买点东西给他吃。”

鲁迅笑了,他以为他自己最爱孩子,但是他儿子的意见比他更和善;能够送东西给不听话的孩子来做感化工作,这不是近于耶稣的打了右脸再送给左脸去地忍耐呢?实际却未必真做得到吧。

老来得子,最为疼爱,时时不忘。鲁迅写起文章来,一有机会就提起海婴,在《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中说:

因为长久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作“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但是,现在却有了一个孩子,虽然能不能养大也很难说,然而目下总算已经颇能说些话,发表他自己的意见了。不过不会说还好,一会说,就使我觉得他仿佛也是我的敌人。他有时对于我很不满,有一回,当面对我说:“我做起爸爸来,还要好……”甚而至于颇近于“反动”,曾经给我一个严厉的批评道:“这种爸爸,什么爸爸!?”

我不相信他的话。做儿子时,以将来的好父亲自命,待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时候,先前的宣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我自以为也不算怎么坏的父亲,虽然有时也要骂,甚至于打,其实是爱他的。所以他健康,活泼,顽皮,毫没有被压迫得瘟头瘟脑。如果真的是一个“什么爸爸”,他还敢当面发这样反动的宣言么?

在给萧军、萧红的信中也爱提起海婴:

代表海婴,谢谢你们送的小木棒,这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但他对于我,确是一个小棒喝团员。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海婴的爱。

广平有时也会打海婴,但海婴对于妈妈的打是不怕的,甚而欺负妈妈,母子之间的威严总建立不起来;对于爸爸的打却怕。有时候广平问海婴:

“爸爸打你痛不痛?”

“不痛。”“打起来怕不怕?”

“不怕。”

一次,广平向鲁迅谈起:“每次在责骂海婴之后,他总是要我加以抚慰才算了事呢。”

鲁迅很率然地说:“哪里只是海婴这样呢?”广平才像彻悟似的说:

“啊!原来你也是要这样的吗?我晓得了。你无意中说出心底的秘密来了。”

广平感到鲁迅的性情跟小孩子多么像,人们说的“赤子心肠”,正是鲁迅天真的写照。其实广平并不会怎样责骂他,只是两个人相处惯了,大大小小、内内外外的不平、委郁,丛集到他的身上,在正没好气的时候,如果广平再一言不慎,这火山立刻会爆发,而且熔岩就在浇在头顶上来,如果不是广平温静地相慰,是不易了事的呢。

海婴还是欢喜跑到爸爸身边。鲁迅能够板起面孔叫他出去吗?不能的,就是在最忙的时候,也会放下笔来敷衍几句,然后再叫广平领他去外面玩。有一回,鲁迅的稿子正写到一半,海婴来了。看到他还未放下笔,出乎意外地,突然,用小手在笔尖一拍,纸上立刻一大块墨,鲁迅虽则珍惜他付心血写出来的东西,但并不发怒,放下笔,说:“唔,你真可恶。”海婴飞快地逃开了。

其他客人来了,鲁迅也经常谈到他爱儿,说海婴的一切一切,都酷肖他自己的幼年时代,比方他幼时最爱万花筒的神秘美,海婴也同样爱玩这个,也要毁坏它来研究美的存在,海婴也全一样……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日本学者辛岛骁又来访了。鲁迅赠他一首诗:

答客诮

无情未必真豪杰,

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

回眸时看小於菟。

是呵,投身于时代旋涡的猛虎般的人物,如同猛虎回看小老虎一般,回望他的爱儿,从中不是可以看到鲁迅作为一个人的风采吗? ByeWKirf0warsrMMl8AKD8+ewVVwJr3v8wZPsOAK+1yQz0A+xM76V9gNOJD5gu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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