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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的女人”

“做文学家的女人真不容易呢,讲书时老早通知过了,你不相信。”这是每当惹得广平不悦时,鲁迅总要抱歉地讲的话。是的,先生是早就讲过这个话。广平当时并不在乎,答说自己就是愿意“做文学家的女人”。

一到上海,广平起初希望在社会上找一份工作,保持经济上的独立。努力了好几处,终于经母校女师大校长、鲁迅挚友许寿裳先生居中介绍,在教育界找到了一个教职。一天饭后,广平兴冲冲地告诉鲁迅,鲁迅却难过地说:“如果你到外面做事,我的生活又要改变了,又要恢复到以前一个人干的生活中去了。”广平当初没有想到这一层。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鲁迅又用哀求的语气说:“你出去做事,辛苦一个月,还得看人家的面孔,拿的薪金,我两篇文章就收来了。你还是在家里不出去,帮帮我,让我写文章吧。”广平深受震动。她也意识到鲁迅离不开她的帮助,自己同样离不开先生。因为他们互相爱得那样深,相依为命,离则两伤,谁都离不开谁,于是放弃了出去工作的打算,全方位地负起照顾鲁迅的责任。此后,鲁迅彻底改变了“古寺僧人”式的单身生活,一九二八年七月,章川岛趁暑假之便到上海看望鲁迅,感到先生不但精神愉快,精力旺盛,而且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脸上气色很好,不像以前那么沉郁、苍白了,人也似乎胖了一些,身上的衣着也比先前整洁得多。当然,这全赖于广平的温情照顾。

鲁迅也非常关心广平的未来,自己不在时,要有一门生活的技能,独立支撑。一九二七年十二月起,也就是他们在一起两个月后,开始给广平讲授日语。首先,鲁迅亲自编写了二十七篇课文,给广平讲授,打下基础;一个月后,课本换成《尼罗河之草》;最后讲授日文版的《马克思读本》。教学在晚上进行,一年半以后,广平能够把日文童话集《小彼得》转译成汉文,经鲁迅校改出版,署名“许霞”,因为许广平幼名“霞”。

鲁迅对广平的身体也很关心。一次,和郁达夫等人吃饭。饭后,茶房端上咖啡来时,郁达夫观察到鲁迅很热情地向正在搅咖啡杯的许广平看了一眼,又用告诫亲属似的热情的口气,对许广平说:“密斯许,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吧!”在这一个极微细的告诫里,郁达夫第一次看出了他和许广平中间的爱情。“情商”很高的郁达夫也感到了许广平对鲁迅的爱护。鲁迅对于烟酒等刺激品,一向是不十分讲究的;对于酒,也同烟一样。他的量虽则并不大,但却老爱喝一点。在北平的时候,郁达夫曾和他在东安市场的一家小羊肉铺里喝过白干;到了上海之后,所喝的,大抵是黄酒了。但五加皮、白玫瑰,他也喝,啤酒、白兰地也喝,不过总喝得不多。许广平无微不至地爱护、关心鲁迅的健康,有一次问郁达夫:“周先生平常喜欢喝一点酒,还是给他喝什么酒好?”郁达夫答以黄酒第一。但许广平却说,他喝黄酒时,老要喝得很多,所以近来她在给鲁迅喝五加皮。但因为五加皮酒性太烈,她平时老把瓶塞拔开,好消散一点酒气,变得淡些。在这些地方,郁达夫看出许广平一心为鲁迅牺牲的伟大精神来,仔细一想,真叫他感动得下泪。

然而,作为“文学家的女人”的许广平,也有许多辛酸处。那次跟王蕴如谈起杭州旅行的不悦之后,广平主动反抗了一下,逗引鲁迅起兴。鲁迅也果真来了激情,来不及妥当避孕,就欢合了,结果怀了海婴。既来之,则喜之。鲁迅老来得子,对海婴溺爱有加。

对于鲁迅平时只要写开东西就烦人打扰、爱在夜里写作的习惯,广平也实在反感,无法忍受这种自虐式的紧张生活,因为不但损害鲁迅自己的健康,也妨碍广平的睡眠和俩人之间的性爱。初到上海的时候,有一天,差不多是深秋,天快暗了,鲁迅还在那里迷头迷脑,聚精会神,拿着笔没完没了地尽写。广平偶然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打算劝他休息一下,哪晓得他笔是放下了,却满脸的不高兴。广平那时满是孩子气,好心好意,这么一来,真像在北方极暖的温室骤然落入冰天雪地一样,感觉到气也透不过来,难过极了。爱人之间本是要富于情调的,但与先生竟然连这点儿手搭肩的小情调都是多余的。

鲁迅也感到刺伤了广平,随后解释道:“写开东西的时候,什么旁的事情是顾不到的,这时最好不理他,甚至吃饭也是多余的事。”这件事情给广平印象非常之深刻,从此处处更加小心,听其自然了。

鲁迅是很欢迎客人到来的,还要请求客人吃了饭再走,于是广平就急忙稍加准备,略添蔬菜,这差不多成为例行生活了。这样,鲁迅可以有一个比较长的休息时间,只是谈谈天,广平窃以为得计,鲁迅确也称心快意地和朋友畅叙。但是当他一送走朋友之后,又记起工作,时常会感叹夹抱愧似地自言自语:“唉!又是一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做,那是不行的,得赶快赶起来!”但鲁迅也体谅和他一同生活的人。尤其留心的是不要因为他而使别人多受苦。所以,他很能觉察到广平的疲倦,会催促她快去休息,更抱歉他因为工作匆忙没有多聚谈的机会,每每赎罪似的在广平睡前陪几分钟。临到广平要睡下了,他总是说:“我陪你抽一支烟好吗?”“好的。”那么他会躺在旁边,两人有时亲热一下,但更多的是很从容地谈些国家大事或友朋往来,或小孩子与家务,或文坛情形,谈得起劲,他就要求说:“我再抽一支烟好吗?”同意了,他谈得更高兴,但不争气的多是广平,没有精神领受他的谈话,有时当作是催眠歌般不到一支烟抽完,就睡熟了。鲁迅这时会轻轻地走开,自己去做他急待动笔的译作。从没有和广平一起睡过整宿觉……

但不管多困多累,每天清晨六点左右,广平总要准时起来。潜意识告诉她,通宵工作的鲁迅肚子已经饿了。她赶紧准备早点,服侍鲁迅吃完睡下之后,广平的日常事务便开始了:整理鲁迅通宵的成果,重新校对和誊抄稿件。然后还有烦琐的家务,顾不上料理自己的事情,冬天穿着自制的大棉鞋,平时穿的是粗旧衣服,有似村妇,和摩登的化妆品无缘,没有世俗的一切嗜好,除了两顿饭食,没有更多的零用,因为她不需要。对于广平的克俭,鲁迅有时对她说:看你这样落拓,去买新的来吧!广平则回应道:要讲究,你这点钱不够我花呢。于是两人相视一笑。

广平对鲁迅是从内心深处挚爱的。她在给挚友常瑞麟的信中说:“……老友尚忆在北京当我快毕业前学校之大风潮乎,其时亲戚舍弃,视为匪类,几不齿于人类。其中惟你们善意安慰,门外送饭,思之五中如炙,此属于友之一面;至于师之一面,则周先生(你当想起是谁)激于义愤(的确毫无私心)慷慨挽救,如非他则宗帽胡同之先生不能约来,学校不能开课,不能恢复,我亦不能毕业,但因此而面面受敌,心力交瘁,周先生病矣,病甚沉重,医生有最后警告,但他……置病不顾,旁人忧之,事关于我,我何人斯。你们同属有血气者,又与我相处久,宁不知人待我厚,我亦欲舍身相报……”许广平是下定了“舍身相报”的决心的,她认为:“在这新旧过渡的社会,宁可丢弃名誉、地位、家庭、财富,忍受责骂,或委屈自己,男女两方把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一面,都去牺牲了,来寻找至高无上的爱的建立,这才是真爱。”许广平对鲁迅产生的爱情,就是一种“真爱”。因此,她赞美鲁迅用“热烈的爱、伟大的工作,要给人类以光、力、血,使将来的世界璀璨而辉煌”,表示她不畏惧“人世间的冷漠,压迫”,不畏惧“戴着‘道德’的面具专唱高调的人们”给予的“猛烈的袭击”,一心一意向着爱的方向奔驰。“真爱”是不带功利,相互不要丝毫勉强的。所以他们的结合是新式的,到达上海之前,俩人就已商定:两性生活,贵在情投意合,互相信任,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束缚。日后,如有一方不满意,决不要争吵,也用不着法律解决,如果觉得没有同居的必要了,那么马上各走各的路,反正都能独立谋生。

俩人的共同生活中,有愉快,也有烦恼。文学家的脾气的确不同于普通人,因为广平不知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使他听到不以为然了,或者恰巧他自己有什么不痛快,在白天,人事纷繁,和友朋来往,毫不觉得,但到夜里,两人相对的时候,他沉默,沉默到要死。最厉害的时候,会茶烟也不吃,像大病一样,一切不闻不应,那时候广平真痛苦万状。为了我的过失吗?打我骂我都可以,为什么弄到无言!如果真是轻蔑至极了,那我们可以走开,不是谁都没有勉强过谁吗?广平不是伤痛自己的遭遇,而是焦急鲁迅的自弃。他不高兴时,会半夜里喝许多酒,在广平看不到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莱谟斯一样,跑到空地去躺下。至少或者正如他自己所说,像受伤了的狼,跑到草地去舔干自己的伤口,走到没有人的空地方蹲着或睡倒。这些情形,广平见过不止一次,能这时候把他丢下不理吗?而他绝不是故意和广平过不去,他时常说:“我们的感情算好的。”广平明白他的天真。他对一切人可以不在意,但对爱人或者会更苛求。受到社会上许多磨难的他,一有感触,会千百倍于常人的看法的。广平同情他,但不知此时如何自处,向他发怒吗?那不是广平所能够的。向他讨饶吗?有时实在莫明其妙,而且自尊心是每个人都有的,广平不知道要饶什么。抑郁,彷徨,真想痛哭一场,然而这是弱者的行径,不愿意。就这样,沉默对沉默,至多不过一天半天,慢慢雨散云消,阳光出来了。他会解释似的说:“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这是广平的答话,但他马上会说:“这我知道。”

云雨天还是偶尔的,阳光日子为多。家庭用度,鲁迅全部交给广平打理,自己绝不过问,一切由广平决定。虽然知道鲁迅喜欢黑猫牌的香烟,但因为贵而少买,多是买价廉物美的品种,因为鲁迅说过:“我吸烟不管好丑都可以的,虽然吸得多,却是不吞到肚子里。”多年以后,广平为此很后悔,觉得廉价烟对鲁迅的伤害更重,不然,先生会多活几年。然而,对于买书以利鲁迅的写作,广平则大力支持。为编《中国文学史》,需要《四部丛刊》参考,但书价有几百元之巨,鲁迅为此踌躇,广平却劝鲁迅说:“我们在其他方面可以节省一些,参考书还是去买吧!”

广平是鲁迅的第一读者,每当鲁迅文章作成,总先给广平看,广平每每认真阅读,觉得有问题的地方会径直提出意见,鲁迅很重视,按照广平的意见,对文章进行修改。为了保存鲁迅的手稿,广平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誊抄稿件。文章和书籍排出,广平又帮鲁迅校对,找相关资料。广平成为鲁迅不可缺少的助手。鲁迅出了书,都要送给广平,还在扉页上题辞,而且题得越来越亲密。

《而已集》扉页上题道:“给我的爱人:广平。鲁迅一九二八年,十一,二六在上海”。他最喜欢的照片,就是“毛衣照”:身穿广平给他织的毛衣,一手持广平送他的插着香烟的象牙烟嘴,一手叉腰,一副文化战士的姿态。

一九三一年鲁迅第九次校勘《嵇康集》,广平和鲁迅一起合抄。广平开始奇怪鲁迅怎么对嵇康这样充满感情,对《嵇康集》一校再校,平时闲暇时,也不断翻读、品味、思索。渐渐地她明白了,鲁迅与一千多年前的嵇康是心心相通的,他俩的精神气质和文章格调实在是太相像了。

一九三二年下半年,他们决定将两人的通信增删修订,编为《两地书》,由上海青光书局出版。广平眼看着鲁迅工工整整地抄写原信,那股认真劲儿,令她感动。先生是如此珍重俩人之间的感情呵!书印出来了,广平和鲁迅一拿到,就欣喜若狂。广平读着鲁迅在《序言》中的话:“回忆六七年来,环绕我们的风波也可谓不少了,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但我们紧咬了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不禁流下泪来,和鲁迅商定,将抄稿和原信都留给孩子,将来可以公之于世,因为他们胸怀坦荡,没什么可避人的。确实,他们之相处,“实有深因”,是相通的思想精神因子不断碰撞的结晶。有灵魂深处的共同求索,也有幽默的逗趣,那张“小刺猬”的图画就是见证:一只小刺猬拿着伞走,真神气。出北京时这张图还保存着,后来找来找去也没有,记得从广州到上海,书箱在香港被检查的大敲竹杠而又乱翻了一通,都散乱在外了,不知是否那时失掉。先生也时常记起这张图,希望能够发现。它如果还有,那就不让他手写的“无常”专美了。

在朝夕相处中,广平也更了解了鲁迅的为人:哪里是什么“世故老人”,简直忠厚待人、“愚不可及”。

广平讲给人听的“干儿子”的故事就足以说明——

有一位厦大来的。那就是人们曾经谈起过的那位“义子”。从厦门到广州,一直追随在先生左右,在旁人看来,怕没有不当他是先生的忠实信徒的。他很能体谅先生的忙碌。除因事或领取学费等来到先生跟前稍坐一刻,其余总是不大向先生吵扰。他真是那么一个洁身自好的青年呢。

记得我们旅居于上海后不久,一天,大雨连天,由旅馆茶役送来了一封信。正是那位学生的,他通知他已经到沪,人地生疏,急待照料,先生立刻和他的三弟冒着大雨上旅馆去。那是一家用堂皇的名字招徕旅客而又颇不名副其实的旅馆。从船上移至旅馆的仅有一些简单行李,可是那旅馆除开了一笔行李费之外,又横七竖八地不知开些什么账目,半天功夫要花二十余元的开销。那学生的经济本不宽裕,先生早已晓得。如果在这种类似敲竹杠的地方多停留下来,这一切费用义不容辞将要由先生张罗。为人也是为己,先生就急忙忙把他们接到景云里的寓所里来了。

开了门,先生带来了三位远客,其一是从厦门跟到广东,此刻到上海来的学生,另外还有一男一女,很年轻,都像不满二十岁。据说是兄妹。起先似乎听说那兄妹俩家里很有钱,打算来沪读书。后来又听说那妹妹的胞兄呢,则看透家里重男轻女的风习,如果女儿单独出走,怕会置之不理,但儿子也一同出走,就一定要设法追寻了。所以兄妹一同出来。这计划很周到,可惜的是一天天过去,没听见家里的表示,反而把先生当作家长了。供给膳宿,津贴零用,一切由先生负担。先生住在楼上,楼下就让给他们住。每逢步下扶梯,则书声琅琅,不绝于耳。但稍一走远,则又戛然中止。久而久之,先生才悟到这书声是读给他听的,后来就不敢出入了。继之他们又要求读书,要先生供给这三个人的学费。先生说:“我赋闲在家,给书店做点杂务,哪能有这大力量呢?”这是实在情形。先生离京时还欠上一身的债,好容易用厦门大学的薪水偿还。从厦门到广州又带了一批学生,旅费之类,也借用不少。在广州做了不到半年的工,就又失业了。原先我们预备做两年工的计划,既限于事实所迫,只得中途放弃。及至沪上,一切生活,俱未入轨道,平添三个人的生活,已非先生所能支了,哪还说得到供给学费。后来那学生把他的文章送来,请先生介绍发表。但文章太过幼稚,实在不能送出去,没能满足他的心愿。又请托找事,但有什么事情好设法呢?先生也是失业住在家里,又不认识达官商人、富商大贾,平时来往的,都没有这力量,就是认识三两家书店,偶然介绍点稿子,也往往要自己也有稿子陪去,才能成功,说不到找事情了。于万不得已的情形下,先生跟某书店说定,让他去做个练习生,先生每月拿出三十元,托书店转一转手给他,算是薪水。先生满以为如此则对书店也不为难,对这青年也可以得一学习机会。总以为这一份苦心,他是能够接受的,谁知通知他以后,他竟说:“我不去。”是嫌薪水少,还是嫌工作低微呢?我们不晓得。但他怕还不知道这是特别设法,才能如此通融办理,在上海是学徒三年义务期满出师,也不过数元一月呢。

那时创造社诸君子正在围剿先生,先生也正在应战。一天,那学生突然来对先生说“他们因为我住在你这里,就把我都看不起了”。这叫先生怎么办法,他们能够不住在这里,能够有法子生活,先生又何必苦苦地挽留呢,真个是“实逼处此”。

后来那女孩子的哥哥回乡了,理由是家里既不寄款来,且回去筹措,坚定地非走不可。但要走,先须有旅费,这责任又落到先生身上了。可是那“哥哥”走不多时,又有远客来了,这回是那学生的哥哥。是木匠,来找事做。先生纵使交游广阔,接待这一类远客,怕还是初次。这如何动手?但既来了,第一是食住总得给他安排。楼下已经住了那学生和他的爱人,没法再搭床位,只好为他另在附近租间房子。饭食呢,自然不再为他另开火仓,顺便在家里腾出一份,托他送去。这总该可以了的罢,可是结果还是不成。拿饭篮不体面!仿佛还须先生亲自送去似的,没有法子,又要托人代劳了。这样烦琐的人事纠缠,使得先生困恼万分。好容易托建人先生辗转请托,总算给木匠哥哥找到了事,以为总可以吐一口气,解决了吧,结果又不成,不愿意去。那么再住下去。住下去,厌倦了,木匠哥哥要回乡了,再由先生来筹旅费。

这回剩下学生和他的爱人了,已经来了好几个月,他的爱人已能和别人稍微谈几句普通话,才从她的口中得知,那青年学生原来是来给先生做“儿子”的,她呢,不消说是媳妇儿了。他们满以为来享福,哪里知道会这样,而先生竟一点也不晓得这个中原因,没好好地招待现成的家族,弄得“怨气腾腾”“烦言啧啧”,从这看来,先生真也太不会做人了。

在看透了对先生已无可希望,不能享福之后,“儿子”告辞要回乡去了,一天的晚上,他来同先生磋商,要两个人回去的旅费。先生想,这里到汕头,转到某县,至多一百元就足够了罢,然而不成。他说:“我们是卖完了田地出来的,现在回去,要生活,还得买田地,你得给我某某元。”这个数目,先生实在做不到的,还是忍住气和他磋商罢。“我没有这许多钱,而且,你想想看,我负了债筹钱给你买田地,这可说得过去?”他可也回答得干脆:“错是不错,不过你总比我好想法,筹借的地方比我多,你一定得给我筹某某款子才可以。”说来说去,他还坚持这数目,自然咯,他是来做儿子的,儿子同老子要钱,律以“儿孙做牛马”的义务,先生是无论如何不应拒却的。可惜先生不知道这就是儿子!而且先生实际的困迫他哪能了解?老实说,自他们来后,起居服用,再加以送往迎来,整批整批的路费筹措,已经觉得非常吃力了。但先生从来脾气是有苦自家知,一声不响的,而人们却以为他已成富翁,如果这虚名也可以卖钱,或者先生会是富翁罢,然而卖虚名的就不是先生,所以到头来往往弄成不谅解,不欢而散。那“儿子”终于也不满所欲气匆匆地走了。几年以后,“儿子”突然从广州来了封信。大意说:“原来你还没有倒掉,那么,再来帮助我吧。”这使我们猛然地想到,当初他的回去,怕为是避免被牵连了倒掉吧。

谁说先生老于“世故”,我只觉得他是“其愚不可及”。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呆子吗?可是这呆气,先生却十分珍贵着。他总是说:“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

许多人以为他就要没落了,聪明的人,都远远地离开。……先生所以时常说:“某某书店乱七八糟,真气人,许多人固然受了他糊涂之累,可是他也时常糊里糊涂地吃人家的亏。比起精明的来,不无可爱之处。”

先生往常总不断指导我,说我太率直,不懂事。甚至有时发恼,质问我一个人将怎样生活?有时我因此不禁偷笑!至于他,到处赔小心扶助别人,也难免吃力不讨好,会招来莫名其妙的怨怼,或动气的绝交,这在先生,又将如何自解呢。

先生爱一切人,爱一切有专长之人,就是肯印书的人,他也极力夸奖鼓励,他说:“他是老实的,还肯印书。”又说:“在唯利是图的社会里,多几个呆子是好的。”先生自以为亦明知是呆子而时常去做。他说:“青年多几个像我一样做的,中国就好得多,不是这样了。”自他死后,继他这样做去的仿佛已大有其人,先生如果还健在,一定很安慰的吧。

广平日益了解鲁迅,了解鲁迅的为人,也更认识到他的天才对于中国和人类文化的价值。知道鲁迅的一纸一墨将来都是极其珍贵的,所以对鲁迅的稿子,即使是废稿,也精心保存。暑间房子搬动了一下,偶然从抽斗里理出一些旧信、什物、笔记之类的东西。很意外的,就在簿子里面见到鲁迅的亲笔稿。其一是已经登载出来的朋友的墓志的底稿;另一页是没有发表过的。虽然经过好几年地压在书里,还是可以看到它的皱折不堪的遗痕,于是从这遗痕使广平回忆起来了;这都是从字纸篓里被她拾藏起来的。那一张墓志稿,因为已经留有底稿而丢弃掉,是很平常的。独有第二页没发表过的这一篇短文,为什么也弃去呢?这使广平记起那时鲁迅先生刚刚放下了笔,恰好有什么小事向他谈到,他却烦恼起来,就把眼前写过的一张纸团掉了。过些时候,广平向他说:“你团掉的那张稿子我收起来了,给你重抄一遍,送去发表好吗?”他连忙说:“不要不要,”就在他“不要不要”之下压置到如今。然而这也是他的吉光片羽,也许有些人看了会讨厌,但是一定更有些人珍视他的片言只字,不管怎的,发表出来就是了。

珍惜鲁迅的稿子,更珍爱鲁迅这个人。晚上,广平不是特别困的话,就尽量多陪鲁迅一会儿。鲁迅伏案写作,广平在旁边做针线活。都累了的时候,两人放下手里的活儿,聚在一起,聊聊天,喝喝茶,吃点儿零食。一年中秋节,在月夜里,他们熄了灯,偎依在床边看月亮。

鲁迅望着又圆又大的月亮说:“这月亮多好看啊!”

广平明白先生是以月亮比喻自己,在夸自己呢!感到无上的欣慰和幸福。多苦多累,都甘心情愿。回报给鲁迅一个热烈的亲吻。

鲁迅说道:“我要好好地为中国做点事情,才对得起你。”

广平很感动,心中酝酿了这样的诗篇——

我们的心换着心,为人类工作,

携手偕行。

……

在深彻了解之下,你说:“我可以爱。”你就爱我一个人。

我们无愧于心,对得起人人。此刻——

有些人忽然要来清算,横给我们罪名。

说什么:“每星期都有信”好似我从中作梗。

卑鄙的血液染红了黑夜封建的思想盘踞着神经。他们想拿法律,

杀害普天下人。

在亚当夏娃的心目里,恋爱结合神圣;

在将来解放的社会里,恋爱,再——

志同道合,成就婚姻。

那言语不通,志向不同,

本来并不同住的,硬说是“佳偶”,

就是想诬蔑你的一生。

真理或有时存在,我将依着进行,所有那些设计,让他发昏。 rx9HCqajO8yUsYwOc0EsfiFtOVOqgEQBBcwxFvPZ9E9ZKbcnOSpknW2ilNZdbd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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