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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套暖心

瞿秋白的死对鲁迅的刺伤极深。看到秋白身份暴露的新闻后,就悲痛得抬不起头来。获悉秋白就义的消息,更是欲哭无泪,只能把全部哀思寄托在《海上述林》的编印上。十月二十二日,编完上卷,约郑振铎去印刷所付稿,一个月后初校样送来了。虽然身体状况急剧下降,他还是坚持在夜深人静时,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校样,像是捏着一团团的火,烧得手疼,但从心里到身外都感到一股寒气,使自己浑身战栗。简直是在战栗和颤抖中,读着秋白译著的校样。

上海的十一月,已经很冷。实在疲倦时,就倚在躺椅上,抱着戴套的茶壶取暖,休息。茶壶上的套,是广平恐夜深茶凉,特地给鲁迅缝制的,上面绣着两片叶子,有些像十年前在“老虎尾巴”定情时,送他的枕套上的刺绣,淡雅清新又透出浓郁的家的温馨。

十年了,幸好有广平做伴,不然,怎么经受这一场场血的惊吓——

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惨案,刘和珍、杨德群等几十位青年学生的血惊得他们离京南下。本想是教书两年,积些钱,再与广平会合,但刚一离开就难以割舍,几乎每隔一天就通一封信,一百多天就通了八十多封。相思太甚,竟爱屋及乌,对相思树也产生了感情。一次,有头猪当着他的面啃相思树,鲁迅气极,就和那头猪展开了一场决斗。一时传为趣闻。并向许广平保证:所教的班上“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害马)相见”。

可见许广平在鲁迅心中的分量是越来越重了,因而一听说高长虹的《月亮》是因暗恋许广平而作,又看到他在《狂飙》周刊上对自己既吹捧又攻击,想起当初为了校长虹的稿子累得吐血的往事,鲁迅不禁气愤至极!就在历史小说《奔月》中,在逢蒙身上加进些高长虹恩将仇报的言行,从中“开了点小玩笑”,使得高长虹以及向培良等气急败坏,一齐以怨报德。

两年实在太长了。听说许广平受一男性青年之邀要到汕头教书,厦门大学的生活又不习惯,鲁迅耐不住了,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异性也是爱的,并向比他更决断的许广平郑重宣布:“我可以爱!”终于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乘从厦门到广州的“苏州轮”到达黄埔港,冒雨下船,雇小舟至长堤,订下旅馆房间,顾不上休息,就匆匆赶往高第府街许宅去看望广平。两人重逢,喜出望外,充满了爱情的甜蜜。两人一起到了中山大学,鲁迅也再不胆怯,公开请许广平当他的助教兼翻译。

呵,那与广平和挚友许寿裳同住白云楼的日子,那书桌上浸在水中、枝叶青葱可爱的“水横枝”,那极目的远山和静静流淌的珠江……

他刚到中山大学时,就说过他的本意,“原不过是教书”,并不愿意像同乡秋瑾姑娘那样被捧为“战士”“革命家”。如不然,就会像秋瑾那样“被这种噼噼啪啪的拍手拍死的”。确实,鲁迅本就是志在教书、做学问、搞创作,本原思想是“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然而,本意是本意,事实却事与愿违。不久,就发生了四一五“清党”大屠杀,又眼见了许多青年的血,那瘦小精干的湖南青年毕磊,竟被同是青年的人装进麻袋,扔进珠江惨死了。“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如果对于动物,也要算‘暴殄天物’。”何况是人呢?他又被血吓得“目瞪口呆”,加之诬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抄袭盐谷温的顾颉刚也来到中山大学,于是“鼻来我走”,和广平一起离开广州来到上海。

鲁迅内心深处有两点是难以化解的:一是关于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盐谷温的谣言;再就是关于他与许广平的流言。

然而,到达上海后,种种关于鲁迅与许广平的流言却越传越盛:什么“私奔”“卷逃”,许广平是“姨太太”“小妾”等,不一而足。鲁迅有些胆怯,初住景云里时,让广平住三楼,自己住二楼,作成并未同居的假象。对外,包括许广平在上海的姑母,只说许广平是他的助手和秘书,不说是爱人。到杭州去度“蜜月”,也要拉上许钦文同住。但流言不但没有消声,反而更盛。

一九二七年冬天,荆有麟去上海看鲁迅,鲁迅将自己住的二楼床铺让给他,自己住到三楼许广平那里去。第二天上午,广平拿一封信下楼来,交给鲁迅,还说:“你看,她们多可恶,江绍原太太来信,说她要改称呼了。再不以姊妹相称。她要称我师母。”

鲁迅笑了,说道:“那就让她称师母好了。有什么要紧呢?”荆有麟当时也接着说:“那我也改称呼了。”

鲁迅又笑了。而且笑得很响亮。广平却红起脸说:“你们全可恶!”一下子跑出去了。

一九二九年五月,鲁迅回北平探视母亲。广平本来很想一同回去看看。一是这年三月十八日,“三一八烈士公墓”在圆明园建成了,她很想去为同学和挚友刘和珍等扫墓;二是一九二八年九月三十日,京都一代才女石评梅病逝于北平协和医院,已到上海的陆晶清急赶到北平,和女作家庐隐等人一起,根据评梅生前遗愿,把她埋葬在陶然亭畔高君宇墓旁,广平也很想去祭拜这一对恋人。石评梅的《墓畔哀歌》写得那么九曲回肠、哀情切切,连鲁迅先生看了都很感动,自己也读一遍,流一次泪。如能回北平去代晶清祭扫评梅和君宇墓,该是多么盼望啊!陆晶清也是鲁迅喜欢的学生。一九二六年七月,晶清有事临时离开北京,在给鲁迅先生的明信片中在这样的一句话:“我离开了北京,在你可减少一个淘气的学生,对吗?”可见小陆跟先生的关系是多么随和、亲切。还有很想去看一下北平的鸽子,那只受伤的棕褐色羽毛的健壮雄鸽还在吗?肯定不在了,不过它衍生的后代还在天上飞吧?如果没有鸽子,真的就不像北京古城了,不管是叫北京还是叫北平,一定要有鸽群在天上飞,还响着那悠长的鸽哨。但是许广平怀孕了,为避免颠簸,只好让广平留在上海家里。而这短短的分别,更增加了鲁迅对广平的依恋,不断地给广平写信,称广平为“乖姑”“乖而小的刺猬”。一次,还选用了两张寓意颇深的笺纸。第一张上画的是一枝淡红色的枇杷,枝叶间结有三个果实,两大一小,旁书一诗曰:“无忧扇底坠金丸,一味琼瑶泌齿寒。黄珍似梅甜似橘,北人曾作荔枝看。”第二张笺纸上所画是两个莲蓬,一高一矮,充满子实;左侧有诗曰:

“并头曾忆睡香波,老去同心住翠窠。甘苦个中侬自解,西湖风月味还多。”五月二十日,许广平收到这封信,明白先生的寓意:彩印在笺纸上的三个红红的枇杷,是她特别爱吃的水果。如今,胎儿在腹中,更是想吃。这三个果实,两大一小,不正象征着夫妇俩和腹中即将出生的胎儿吗?第二张笺纸上,两个莲蓬一高一矮,不正是她和先生的象征吗?心里万分喜悦,回信称先生为“小莲蓬”。鲁迅复信说:“小刺猬,我们之相处,实有深因,它们以它们自己的心,来相窥探猜测,哪里会明白呢。我到这里一看,更确知我们之并不渺小。”

一九二九年六月三日,鲁迅惦念着怀孕的广平,忍心告别了年迈的母亲,携带一些书籍和广平产后需要的小米,由众多亲友送上南去的列车,急切地回到广平身边。

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清晨,鲁迅和广平爱情的果实诞生了。

二十六日上午,广平感到阵阵腹痛,鲁迅不顾自己生病发热,赶快把妻子送到医院。广平当时已属高龄产妇,难产,医生征求鲁迅的意见:“留小孩还是留大人?”鲁迅毫不犹豫地回答:“留大人。”经过二十七八个小时的阵痛,孩子终于呱呱落地了,是男孩。鲁迅欣慰又诙谐地说:“是男的,怪不得这样可恶。”他坚定地回答“留大人”,倒使母子俩都平安。

第二天,鲁迅满面春风地走进医院,手里端着一盆栽的小松杉,轻轻放在广平床边的小桌上。松杉那青翠嫩绿的枝叶,一直留在广平记忆中:“翠绿、苍劲、孤傲、沉郁,有似他的个性”,而且寄寓着鲁迅对“小刺猬”的爱。

小孩生下来后,鲁迅每天至少有两三次到医院里来,有时还领着一批批的朋友来慰问,而且顺便或特意,手里总拿些食用物品给广平,每当静静坐下来之后,更喜欢慈祥地看着小孩的脸孔,承认是很像他自己。却又谦虚地表示:“我没有他漂亮。”

十月一日的早晨,往常这时候鲁迅多未起床的,但是自从小孩生下来,每天九时左右他就来了。很悠闲地谈话,问到广平有没有想给他起个名字,广平说没有。鲁迅说:“想倒想起两个字,你看怎样?因为是在上海生的,是个婴儿,就叫他海婴,这名字读起来颇悦耳,字也通俗,但却绝不会雷同。译成外国名字也简便,而且古时候的男人也有用婴字的。如果他大起来不高兴这个名字,自己随便改过也可以,横竖我也是自己再另起名字的,这才暂时用用也还好。”广平同意了的。从此这就算是孩子的命名了。

然而海婴的名字多是在朋友面前才叫出的。依照上海人的习惯,不知是谁,也许是从护士小姐的口里叫起的吧,“弟弟,弟弟”,就成了他日常的称呼。不过他还有许多小名,那是他们私下叫的。譬如林语堂先生称誉鲁迅先生在中国的难能可贵,誉之“白象”。因为象多是灰色,遇到一只白的,就为一些国家所宝贵珍视了。这个典故,广平曾经偷用过,叫他是“小白象”,在《两地书》中的替以外国字称呼的其中之一就是。这时鲁迅拿来赠送海婴,叫他“小红象”。

十二天之后得到医生的允许,广平可以回家了。自然多住几天更好,在鲁迅心里是希望广平多休息几天的。不过他不时地奔走于医院与寓所之间,广平晓得他静不下来工作,不大妥当,于是回去了。走到楼上卧室里,哈!清洁齐整,床边也一样摆起小桌子,桌子上安放些茶杯、硼酸水之类的常用品,此外更有一盘精致的松树。每一件家具,尽可能地排换过位置,比较广平住院的时候调整得多了。平时鲁迅从不留心过问这些琐碎的,现在安排起来也很合适,给广平一种惊奇和满心的喜悦,默颂那爱力的伟大。

鲁迅更是一个好父亲,每天工作,他搬到楼下去,把客堂的会客所改为书房,在工作的时候他可以静心,更可以免得在小孩跟前轻手轻脚,不自如,和怕用烟熏了小孩不好。在会客的时候,也省得吵闹广平的休养。但一到夜里十二时,鲁迅必然上楼,自动地担任到二时的值班。而十二时以前的数小时,就由女佣招呼,以便广平能得充分休息。二时至六时,然后才是广平值夜。每天如此,留心海婴的服食眠息。大约鲁迅值班的时候多是他睡足之后吧,总时常见他抱着他坐在床口,手里拨弄一些香烟盒盖之类,弄出锵锵的响声,引得小孩高兴了,小身子就立在他大腿上乱舞。倦了,鲁迅也有别的方法,把海婴横困在他的两只弯起来的手弯上,在小房间里从门口走到窗前,再来回走着,唱那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诗歌调子:

小红,小象,小红象;小象,红红,小象红;小象,小红,小红象!小红,小象,小红红。

有时又改口唱,仄仄平平平仄仄调:

吱咕,吱咕,吱咕咕呀!吱咕,吱咕,吱吱咕。吱咕吱咕……吱咕咕,吱咕,吱咕,吱吱咕。

一遍又一遍,十遍二十遍……地,孩子在他两手造成的小摇篮里安静地睡熟了,有时听见他也很吃力,但是总不肯变换他的定规,好像那雄鸽,为了哺喂小雏,就是嘴角被啄破也不肯放下他的责任似的,鲁迅是尽了最大的力量,在可能范围里尽为父之责了。

最怕的是小孩子生病,如果一看到海婴发热伤风就会影响他的工作。遇到了真使他几乎“眠食俱废”,至少也得坐立不安,精神格外兴奋。后来小孩大到几岁,也还是如此。除了自己带着看医生之外,白天,小孩病了一定多放在旁边,到了夜里,才交给女佣照应。一定也不时到她们卧室去打听,小孩有些咳嗽,不管在另一间房子或另一层楼,最先听到的是鲁迅。为了省得鲁迅操心,广平每每忍耐着不理会,但是他更敏感,时常叫广平留心听,督促她去看,有时听错了也会的,不过被他猜中的机会更多。遇着广平睡熟了,如果不是咳得太厉害,他总是不叫醒,自己去留心照料。一个孩子他就费这许多心血,无怪他在日译《中国小说史略》序里说:“一妻一子也将为累了。”的确是的,鲁迅时常说:有了广平和海婴的牵累,使他做事的胆子比较的小,时常有更多的顾虑。不过广平是不大明白的,莫非他在上海晚年的生活,比以前更稳当些吗?或者只是在遇到风声不大好,他比较地肯躲起来一下吧,在广平是担心他意外或意中的遇难,对于这,他们有时也起小许的波澜,每逢遇到鲁迅应友人邀请外出而没有依时间回来,广平在家中遭遇的煎熬,凡是个中生活的人都体会得到的吧。尤其是这种操心,不能向左右的人们说出,而在夜里,虽然绝不愿意想到什么万一的意外,却是首先总会想到这,甚至在脑中描出一件意外,一个人浴血躺在地上,但自己是安坐在家里,让血在沸腾着。焦躁地对着灯儿,等待那人不来,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看书也不是,做事也不是的时候,真是闻足音则喜,竖起耳朵,在听到那钥匙到门锁的响声,就赶紧去开电灯,把满心的焦虑变成自觉是多余的庸人自扰了。这时,一面喜悦的埋怨声,一面抱歉地在说明,像闪电的瞬息,遇到了互相拥抱的欢慰。

有了孩子,更像是一个稳定的家庭了。鲁迅最盼望的是回北京写他的《中国文学史》《中国字体变迁史》,但又是青年的血,使鲁迅难以心安,家庭难以安稳。一九三一年二月,柔石等五位“左联”青年作家被当局逮捕,在上海龙华被杀害。他不得不偕广平、海婴移居花园庄旅馆,避难四十天。两年之后,一九三三年二月七日至八日,写了《为了忘却的记念》。这是继《记念刘和珍君》后第二篇纪念青年先烈的文章,第三次被青年的血惊呆,而最为怀念的是他认为最有希望、文笔工妙、为人忠厚的《二月》作者柔石:“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不知所以然、懵懂糊涂地被夺去生命了。岂不痛哉!柔石是浙江台州宁海人,有股方孝孺那种台州式的硬气。但又相信人们是好的。鲁迅有时根据自己在故乡绍兴的眼见耳闻以及以后的亲身经历,谈到人会怎样地骗人,怎样地卖友,怎样地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然而就是这样的好人,竟被无辜地枪杀了,身上中了十弹。

鲁迅沉重地感到他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他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鲁迅叹道:“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青年们的血还淤积着,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中年学者杨杏佛又被特务暗杀了。据说继续暗杀的名单中有鲁迅,但他毫无畏惧地参加了二十日杨杏佛的葬礼,临走不带钥匙,准备牺牲。当局惮于他的声名,没敢下手。他回来后,写了《悼杨铨》一首: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接着,又是最大的打击:瞿秋白被杀害了。应该说这些洒尽热血的人中,秋白是最为情深也最为可惜的。

如果没有广平的陪伴,在遭到这一连串血的淤埋时,自己该会是何等状况?所以鲁迅特地赠给广平一首诗:

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

十年携手共艰危,

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

此中甘苦两心知。 4LehaUC3/CNsosnh96044naBJpsfqcb4zbfJqJ7BgA3tEf1RA+sWDzDjiuDhYz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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