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晔

隔壁屋子里，睡着周建人和王蕴如的三个女儿：九岁的周晔、八岁的周瑾和刚满三岁的周蕖。两个妹妹睡得呼呼的，周晔却没入眠，她看出父亲和大伯近来心情很不好，又不知其中缘故，只是老想着大伯，眼前浮现出好些事情——

每到周末，她们姐妹三个轮流跟随着爸爸妈妈到伯父家去团聚。

有一天是周晔去的，在晚餐桌上，伯父跟她谈起《水浒传》里的故事和人物。不知道伯父怎么会知道她读了《水浒传》，大概是爸爸告诉他的吧。老实说，周晔读《水浒传》不过囫囵吞枣地看一遍，只注意紧张动人的情节；那些好汉的个性，那些复杂的内容，全搞不清楚，有时候还把这个人做的事情安在那个人身上。伯父问她的时候，她就张冠李戴地乱说一气。伯父摸着胡子，笑了笑，说：“哈哈！还是我的记性好。”听了伯父这句话，周晔又羞愧，又悔恨，比挨打挨骂还难受。从此，她读什么书都不再马马虎虎了。那天临走的时候，伯父送周晔两本书，一本是《表》，一本是《小约翰》。这两本书周晔一直保存着。还有一次，在伯父家里，大伙儿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周晔望望爸爸的鼻子，又望望伯父的鼻子，说：“大伯，您跟爸爸哪儿都像，就是有一点不像”。“哪一点不像呢？”伯父转过头来，微笑着问她。他嚼着东西，嘴唇上的胡子跟着一动一动的。“爸爸的鼻子又高又直，您的呢，又扁又平。”周晔望了他们半天才说。“你不知道，”伯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说，“我小的时候，鼻子跟你爸爸的一样，也是又高又直的。”“那怎么——”“可是到了后来，碰了几次壁，把鼻子碰扁了。”“碰壁？”周晔说，“您怎么会碰壁呢？是不是您走路不小心？”“你想，四周黑洞洞的，还不容易碰壁吗？”“哦！”周晔恍然大悟，“墙壁当然比鼻子硬得多了，怪不得您把鼻子碰扁了。”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天黄昏，呼呼的北风怒号着，天色十分阴暗。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赶着回家。爸爸妈妈拉着周晔的手，到伯父家去。走到离伯父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拉黄包车的坐在地上呻吟，车子扔在一边。他们走过去，看见车夫两只手捧着脚，脚上没穿鞋，地上淌了一摊血。车夫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饱经风霜的脸上现出难以忍受的痛苦。“怎么了？”爸爸问他。“先生，”车夫那灰白的抽动着的嘴唇里发出低微的声音，“没留心，踩在碎玻璃上，玻璃片插进脚底了。疼得厉害，回不了家啦！”爸爸跑到伯父家里，不一会儿，就跟伯父拿了药和纱布出来。他们把那个拉车的扶上车子，一个蹲着，一个半跪着，爸爸拿镊子夹出碎玻璃片，伯父拿硼酸水给他洗干净。他们又给他敷上药，扎好绷带。拉车的感激地说：“我家离这儿不远，这就可以支持着回去了。两位好心的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伯父又掏出一些钱来给车夫，叫他在家里休养几天，把剩下的药和绷带也给了他。天黑了，路灯发出微弱的光。周晔站在伯父家门口看着他们，突然感到深深的寒意，摸摸自己的鼻尖，冷得像冰，脚和手也有些麻木了。她想，这么冷的天，那个拉车的怎么能光着脚拉着车在路上跑呢？伯父和爸爸回来的时候，周晔就问他们。伯父的回答周晔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话很深奥，不容易懂。周晔抬起头来，要求伯父给她详细地解说。这时候，周晔清清楚楚地看见，而且现在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伯父的脸上不再有那种慈祥的愉快的表情了，变得那么严肃。他没有回答周晔，只把枯瘦的手按在周晔头上，半天没动，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NSzS9iQ8pNRDdyzxvQNgxJnpwfkoKvuI8oCbzlFA57Tm6ItJNdL6G+c3tURFdU5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