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瞿秋白就义后,周建人也一直处在悲痛中。一九二一年他只身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举目无亲,生活艰难,那时在上海大学社会系当主任的瞿秋白,一九二三年曾请他到上海大学讲进化论。以后一些信件也是寄到商务印书馆由他转交鲁迅的。对于这样的恩情,建人永难忘怀。
建人知道秋白的死,对大哥刺伤极深。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哥对任何人像对秋白那样情深,但又不好多说什么,多说只能使大哥更加难过。夜里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总难入眠,大哥跟自己的过从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九二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大哥和许广平离京南下,途经上海,建人前往迎接,寓沪宁旅馆,又移住孟渊旅社。午后大雨,晚上许广平移寓其族人家。三十日晚,与建人和郑振铎、叶圣陶、胡愈之、沈雁冰、朱自清、陈望道等上海文化界知名人士,在消闲别墅用饭。
建人见大哥携许广平同行,心里晓得他们的关系,因为他回北京处理家务时,见到许羡苏和许广平与大哥都很亲密,问过孙伏园鲁迅爱哪一个,孙伏园对他说过,鲁迅爱“长的那个”,也就是个子高的许广平,因为“他是爱才的”,而许广平“最有才气”。
虽然相爱,迫于舆论压力和种种阻碍,两人只得分开走。九月一日晚,许广平登“广大”轮,二日晨开船,直往广州。夜十二时,建人送大哥登“新宁”轮,二日晨从上海出发直赴厦门。
鲁迅去厦门后,建人常听到关于他大哥的逸事:一件是第一次拿到厦门大学薪水,四百元的支票,就自己跑厦门市的“美丰银行”兑现。商埠的钱鬼子照例眼珠儿往上翻,他们怎看得起一位穿着破灰布棉袍、头发长长的老头儿呢?其中的一个就问:“这张支票是你的吗?”大哥吸了一口烟,还他一个白眼,一语不发,他连问了三次,大哥也连吸了三口烟。那张支票到底在无言的抗议中兑现了。第二件是在他将去广州时,厦门大学校长给他饯行,当时还有些资本家在座。校长介绍其中一个说:“某某先生是我们的董事。我们私立大学不管别的,谁捐钱谁就可以作董事。”大哥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毛钱来往桌上一拍,说:“我捐两毛钱也可以作董事吗?”这是他一次有言的抗议。
建人懂得这就是大哥的脾气和性格,处处显出棱角。但对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却充满了人情味儿,知道建人收入低,家里人口多,生活困难,到厦门大学一拿到薪金,就给建人汇去二百元,以后还多次汇钱。大哥与二哥“兄弟失和”的内情,建人也不清楚,一九二四年他们已经失和之后,建人还给大哥写信向他询问羽太芳子的情况,不知已经素不来往了。羽太两位日本姐妹的“歇斯底里病症”,建人也是深有领教。由于父逝之后、“长兄为父”的传统和倔强个性,盼弟成才、为家争气的急迫心情,大哥对两个弟弟是有态度粗暴的一面,但他的心意是好的。二哥把大哥和三弟全赶出来,自己一家占了八道湾的大院,怎么也说不过去。但大哥从来不跟自己详谈,看来是强忍了这口气。
在厦门大学待了不到一年,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大哥离开厦门到达广州中山大学,任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建人知道其中内因,除生活不便、人事不和外,主要是为了与许广平团聚。到广州不久,建人耳里又传来不少大哥的逸闻。
一次,应黄埔军校之约,前往讲演那有名的《革命时代的文学》,大谈“文学无用论”:“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讲毕,有某政治家,约大哥前往其官邸吃饭,大哥再三辞不掉,只得前往应酬,酒席自然是很丰美的。但在吃饭时,大哥发觉,主人虽对自己再三恭维,但实际上,是什么也不懂得的俗人,更不必谈文学了。自然,主人所谈的对于先生的讲演,怎样佩服,怎样同感,完全是假话了,大哥于是很讨厌起来,刚巧上来一道菜,主人特别称道其好处,并说明:此菜系某先觉所喜食,而此菜之制作人,就系为某先觉做菜的原厨子等语,在旁人,得到这样的恭维,除了随同主人赞美菜好而外,恐无别话可说了。而大哥当时连筷子都不动一动,竟说:
“我就是不喜欢吃这一样菜。”其不喜逢迎人,可谓到极点了。
所以,大哥鲁迅总是孤立无援的,虽然他是位有思想、很可爱、很真、敬业的人。他在厦门大学教书,教了四个半月离开的时候,学生写给他的送别词,就有点像看圣经时候的感受,是一种弟子们对自己老师的崇爱,也像孔子弟子对孔子的那种感觉。大学教书的人很少会去关注底层人,鲁迅做教育部官员时一个月挣二百块大洋,而能写祥林嫂、孔乙己,这太不简单了。
不久,大哥又在广州待不住了。原因建人很清楚,是因为所谓“清党”中,当局滥捕滥杀青年学生,大哥营救无效,愤而辞职的。大哥一向心软,连一只鸽子、一只小兔、一只小狗惨死也要心疼,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离开最适合他做学问的北京,不就因为三一八惨案中刘和珍等学生的无辜遇害吗?
一九二七年十月三日,大哥携许广平到达上海,初住共和旅店内,建人天天来陪伴。旅店不是长久居住之处,大哥与建人商议,拟觅一暂时栖身之所。恰巧建人因在商务印书馆做编辑工作,住在宝山路附近的景云里内,那里还有余房可赁。而当时住在此地的许多文化人如茅盾、叶绍均等,都云集在这里,颇不寂寞。于是大哥和许广平就在十月八日,从共和旅店迁入景云里第二弄的最末一家二十三号居住了。
大哥在广东遭遇一九二七年的“清党”之后,惊魂甫定,来到了上海,心里是走着瞧,原没有定居下来的念头的,因自厦门到广州,他如处于惊涛骇浪中,原不敢设想久居的。所以购置家具,每人仅止一床、一桌、二椅等便算是足备了。没有用工人,吃饭也和建人以及他的同事们在一起。
不料有一天,忽然砰砰枪声接连不断。他们只好蛰居斗室,听候究竟。事后了解,才晓得有一“肉票”,被关在弄内,后为警察发觉,绑匪企图抵抗,就蹿到汽车房的平台上,作居高临下的伏击。在射击时,流弹还打穿二十三号的一扇玻璃窗,圆圆的一个小洞,煞是厉害。结果自然警察得胜,绑匪陈尸阳台,可见当时景云里是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都有的。大哥也未能安居,住在景云里二弄末尾二十三号时,隔邻大兴坊,北面直通宝山路,竟夜行人,有唱京戏的,有吵架的,声喧嘈闹,颇以为苦。加之隔邻住户,平时搓麻将的声音,每每于兴发时,把牌重重敲在红木桌面上。静夜深思,被这意外的惊堂木式的敲击声和高声狂笑所惊扰,辄使大哥掷笔长叹,无可奈何。尤其可厌的是在夏天,这些高邻要乘凉,而牌兴又大发,于是径直把桌子搬到石库门内,迫使大哥竟夜听他们的啪啪之声,真是苦不堪言。
大哥又建议,和建人两家合伙烧饭,以免和同事们一起诸多不便,一切柴、米、油、盐等杂务,托蕴如的一位亲戚兼管,就在二十三号楼下煮食。后门,紧对着鼎鼎大名的奚亚夫,挂有大律师的招牌。他家中有十四五岁的顽童,兄弟两家通常走前门,哪里招惹他们呢?但因蕴如亲戚早晚在厨房煮饭,并看护建人的小孩,因此被顽童无事生非地趁煮食时丢进石头、沙泥,影响到小孩的安全和食物的清洁。大哥几经忍耐,才不得已地向之婉言。不料律师家的气焰更甚,顽童在二十三号后门上做了那时上海流氓最可鄙的行为,画白粉笔的大乌龟,并向他们的后门撒尿。理论既不生效,控告岂是律师之敌,这时,刚好弄内十八号有空屋,于是在一九二八年九月九日移居到十八号内,并约建人全家从一弄原来的住处搬在一起邻旁的十九号。从一九二七年十月起,在二十三号共住十一个月。在十八号、十九号,建人和大哥兄弟怡怡相处了五个多月,这是大哥最快活的日子了。
忽然,听说隔邻十七号又空起来了,大哥欢喜它朝南又兼朝东,两面见到太阳,是在弄内的第一家,于是商议结果,又租了下来。当时正在粉刷,并想在十七号与十八号之间,打通一木门,为图两家方便,就从十八号出入,正在计划之下,十七号因还没人搬进去,被偷儿乘隙破门守候了一夜,准备来家行窃,建人等却毫无所知。大哥因夜眠甚迟,有时开亮后楼的灯,去烧水煮茶,有时开亭子间的灯,去如厕,这样竟夜之间,陆续不断,四处通明。到了二时以后,鲁迅正在临睡前漱口,偷儿却以为是人起床了,动手不得,大忿之下,在楼梯撒满粪便,失意离去,家人安然无恙。事后,鲁迅笑着说:“他对我一点也没有办法,只好撤退了。”
一九二九年二月,大哥参加了“自由大同盟”,一九三〇年三月又参加了“左联”。这时虽然搬到十七号内,但是风声紧迫,对大哥不利。大哥和广平在这里生了海婴,然而海婴半岁,大哥的全部牙齿肿痛,陆续拔掉,就避居到内山书店去了。搬到十七号住的时候,厨房是空着不用的,出入活动,一切集中在十八号内。十七号厨房刚好就存放了一大堆木柴,等待干燥时好用。那律师家的顽童,眼见这情景,趁两家疏忽,没有关上窗户,夜里却偷偷丢进满是煤油浸透的引火纸头,意思引起火灾。次早一看,却幸而熄灭在地,大律师的威焰,可算给他们吃尽了苦头。
因为政治上压迫,屡次避居,内山先生也为之不安起来。到一九三〇年五月,才由内山先生介绍,搬到北四川路拉摩斯公寓里去。到了“一·二八”战事,景云里陷入火线中,建人住的房子,楼上的眠床,直穿炮弹。幸而他躲在楼下,才免于危险。但日本军队如狼似虎地到处捉人,看见了他,就加以拘留,经过大哥托内山先生去查询才得放出来和家人相见。可是景云里还拘着不少的人,有一家有人被打死。有一家灶被毁坏,扔了不少脏东西。景云里十九号建人的房子被炸毁,他们一家只好搬到别处。
大哥住的拉摩斯公寓也极危险。左首正是日本军队的司令部。房间前面是落地的玻璃门,门外是阳台。正对左手的玻璃门放着写字台。开火的第三天早晨,有日本海军陆战队十多个人,拥到寓所搜查,理由是中国出现了便衣队,有人从楼上向下放枪!
搜查之后,日本兵去了。内山完造先生担心大哥的安全,请他们两家躲在英租界三马路内山书店支店楼上,十人一室,席地而卧,整整一周。回来后,发现写字台前面落地门的玻璃上有一个圆洞。分明是子弹打穿的。高低正在台子的抽斗下面,如果写字台后的椅子上有人坐着写字,子弹必定打在腹部,后果不堪设想。室内没人向外打枪,那子弹一定是由外面打进来的。大哥的住所在三楼上,相当的高,外面是马路,对过是西童公学的大空场,放枪的人立在什么地方的呢?如果从西童公学的楼上打过来,似乎距离太远,那洞也似乎不应该这样圆滑了。
最为糟糕的是商务印书馆也被炸了。建人要被老板王云五辞退,面临失业、生活无着的危险。老板的借口是建人平时有反日抗战言论,怕“有碍邦交”。大哥批评建人“不更事,例如与同事谈,时作愤慨之语,而听者遂掩其本身不平之语,但掇彼语以上闻,藉作取媚之资矣”。因此“施以忠告,冀其一心于馁,三缄其口,此后庶免于咎戾也”。一次大哥到他家中,正巧看见桌上放着一本《共产主义》,书架上也摆着相类的书,就严肃地批评道:“你怎么把这些书放在家里呢?这不就是公开向敌人说我们是左派,这是很危险的。”以后周建人对马列著作的阅读与保存,就更加谨慎了,平时言谈也格外小心。大哥批评建人的同时,又给挚友许寿裳连写七封信,请他托蔡元培先生出面说情,才使建人在商务的合同得以续签,生活有了着落。
但很多人家因为战事破产了。一些少女沦落为妓,一九三二年二月十六日,大哥和公寓的十个人到同宝泰饮酒,有些醉。复往青莲阁饮茶,邀一妓略来坐,给以一元。其实,这是施舍救济的一种方式,并从而了解难民的生活状况,并无也不可能有其他事情的。
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一日,大哥搬到大陆新村九号去了。但兄弟之间经常走动,每周团聚,亲如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