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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

在内山书店里,鲁迅还亲自向一些普通劳动者推销进步书籍。

一次,天空正飞着牛毛细雨,店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顾客。一会儿,一个汽车售票员模样的年轻人进来了。他四下望了望,见只有店后面长台子旁边有两个人用日本话在谈笑。他们说得很快,听不清说些什么。有时忽然一阵大笑,像孩子一样的天真。那笑声里,仿佛带着一点“非日本”的什么东西;他向里面望了一下——阴天,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穿一件牙黄的长衫,嘴里咬着一枝烟嘴,跟着那火光的一亮一亮,腾起一阵一阵烟雾。

进来的人把帆布袋、夹剪、票板放在一个角落的地板上,开始翻南面一排社会科学杂书。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适意的,就踱到北面。门外,细雨烟雾似的被秋风扭着卷着,不分方向地乱飞。店里冷得像地窖一样,冷气从裤管里向上钻。忽然,来者看见架上横排着一列中文的《毁灭》。《毁灭》?他记得一本什么杂志上介绍过,说是一本好书。看一下那书脊,赫然印着“鲁迅译”三个字,他便像得到了保证似的,立刻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他先看那后记,有人读鲁迅先生的书一向是这么古怪的读法,但是看完第一面就翻不开了:书没有切边。

一个结实而矮的日本中年人——内山老板走了过来。来者问:“先生,这本书多少钱?”

对于同情中国的内山老板,许多中国人总是带着敬爱和感激,叫先生的,虽然并没有什么根据。内山完造殷勤地点头,接过书翻了翻底页:“一块四。”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来者左手的桌角上了。来者吃惊了,像他,穿着一身黄咔叽布的工人制服,嵌着“Conductor!××”蓝磁牌的制帽歪戴在后脑勺上,平素看惯了西装同胞的嘴脸,现在忽然受着这样的优遇,简直有点窘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鞠了一个“半躬”,摸摸里衫上的袋,袋里只剩一块多钱,那是他和一个同住的失业工友那几天的饭费。他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红了脸说:“贵了。”内山完造没有注意到他的窘相,扬着眉毛,一半正经一半好像故意逗人笑似地用他那肥厚的手掌在书上拍一拍,又用粗短的手指哧啦哧啦捻那张灰绿色厚布纹纸的封面:“哪里贵?你看这纸……”很厚的洋纸,印得很清楚,相当厚的一大本书。摸在手里,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你买一本吧,这书是很好的。”

来者真踌躇起来了;饭是不能不吃的,然而书也太好了,买一本放在床头,交班回来,带着那种软绵绵的疲倦躺着看这么几十页,该多好!他摩挲着那本书,舍不得丢开,也不说买,不买。内山老板大概这时看出点什么苗头,就笑着回头对里面说了一句日本话,原先和内山说话的那个老人咬着烟嘴走了出来。他的面孔是黄里带白,瘦得叫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你要买这本书?”他看了来者一眼。那种正直而好心肠的眼光,使来者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综着的抚摩似的。

“是的。”来者低声地说。

老人从架上扳下一本书来,版式纸张和《毁灭》一模一样,只是厚一点点,封面上印着两个八分体的字:《铁流》。他用竹枝似的手指递给来者,小袖管紧包在腕子上:“你买这本书吧——这本比那一本好。”

他是谁?对这样一个平日被人轻视的工人,作出那样诚恳的劝告?来者一进门的时候原就有点疑惑;现在更加疑惑了,虽然猜不出是谁,但自己断定:一定是一个不平常的人。他一翻那定价:一元八角!“先生,我买不起,我的钱不够……”来者的话低得自己都听不见了,不知道怎样才好。他低了头——头脑里轰隆轰隆的。不敢看老人的脸。只听见一个声音在问他:“一块钱你有没有?一块钱!”“有!”来者抬起头,顿时恢复了勇气。“我卖给你,两本,一块钱。”什么?来者很惊异地望着老人:黄里带白的脸,瘦得叫人担心。头上直竖着寸把长的头发。牙黄羽纱的长衫。隶体“一”字似的胡须。左手里捏着一枝黄色烟嘴,安烟的一头已经熏黑了——这时,他忽然记起哪本杂志上的一段访问记——“哦!您,您就是?……”来者结结巴巴的,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一定是他!不会错,一定是他!那个名字在来者的心里乱蹦,向四周望了一望,可没有把它蹦出来。老人微笑,默认地点了点头,好像来者心里想就要说的,老人已经统统知道了一样。这一来不会错了,正是他!站在前进行列最前面的劳苦大众的同志,朋友,父亲和师傅!憎恶黑暗有如魔鬼,把一生的时光完全交给了大众,越老越顽强的战士!来者又仔细地看老人的脸——瘦!这位宝贵的战士的健康,差不多已完全给没有休息的艰苦工作毁坏了。老人带着奖励似的微笑,对来者说明:“这部《铁流》本来可以不要钱的,但是是曹先生的书,现在只收你一块钱本钱;我那一本,是送你的。”来者费力地从里衫的袋里——公司为防止工人“揩油”,衣衫上一只袋都没有缝,掏出那块带着体温的银元,放到老人的手里——他的手多瘦啊!来者鼻子里陡然一阵酸,像要哭出来。他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书塞进帆布袋,背起走出书店的门。

他心里想着:这些年历尽了艰苦,受尽了非人的虐待,自己咬紧了牙,哼都不哼一声。就是在被人随意辱骂、踢打……的时候,总是昂着头,对自己说:“鲁迅先生是同我们一起的!”

虽然只见了这一面,鲁迅先生的音容笑貌、慷慨行止却永远铭刻在他的心里。 azUE7BYfFrYl/PVd+nUZ8VIM2otbdie25xZdKaOhXuKo/wjCn8DVTm+35cbqfz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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