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秋天是富有情韵的。且不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身着艳丽彩裙、热情洋溢的姑娘们,和穿着高筒皮靴、高大彪悍的小伙子们,在手风琴伴奏下手拉着手,跳起奔放的俄罗斯舞,唱起嘹亮、激昂的俄罗斯歌曲;广阔、清爽的伏尔加河畔,一对对情侣旁若无人地甜蜜拥吻、谈心;就是笔直的白桦树林里簇拥着的圆圆的黄叶和铺满黄叶的伸向天际的小路,也都充满了美好的情调和无穷的韵味儿。
杨之华可以去看望她的爱女瞿独伊了。一九三三年,独伊和其他中国孩子一起转到伊万诺沃市以E·D.斯塔索娃命名的第一国际儿童院了。秋天的一个清晨,国际红色救济会专门派了辆吉普车送她前往。一路上,阅尽俄罗斯美丽的秋色,但都吸引不了之华,她心里只向往着早点儿看到现在唯一的亲人——独生女儿独伊。
终于到了,儿童院门前站满了中国孩子和他们的老师。只要有一个孩子的父母来探视,其他所有孩子也都跟着来迎接,因为这是他们父母的同志啊!之华首先看到站在中间的独伊,独伊也第一个看到开来的吉普车和车一停下就急忙下来的妈妈,疯了似的向着日夜思念的妈妈扑去。母女俩紧紧地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滚滚热泪流在一起……
其他中国孩子也一声接一声地喊之华“妈妈”,之华一边与独伊分开,一边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听一个男孩子问她:“我妈妈在中国好吗?”
之华一惊,想起他问的妈妈已经牺牲了。但还是说:“很好!很好!孩子们的父母在中国都很好!”
孩子们一个个都很高兴。是的,看来人世间有时需要些好心的谎言。
之华领着已经九岁的独伊进了儿童院的房间,刚一坐下,独伊就问:“好爸爸呢?好爸爸怎么没来?”
与秋白结婚后,是之华让独伊叫秋白“好爸爸”的。之华眼睛又湿了,要滚出热泪,但她极力克制住了,说道:“好爸爸很好,他工作太忙了,来不了,让我问他的独伊好,还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东西。”说着,掏出了一大包牛奶渣。秋白知道独伊爱吃牛奶渣,在共产国际开会时,每隔一星期,从机关回来,路过店铺,总不忘记买一些回来,带到幼儿园给独伊吃。独伊接过纸包,打开来,果真是她最爱吃的牛奶渣,就一把把分给旁边的同伴们。这是儿童院的“潜规则”,无论谁的父母来,带来的食物和玩具都“共产主义化”,大家一起吃,一起玩。然后由各自的父母领着自己的孩子到附近森林中去。
独伊跟妈妈说:“我还记得,夏天,好爸爸带我在树林里采蘑菇,画图和折纸给孩子们玩;冬天,地上铺满了厚厚的雪毡,好爸爸把我放在雪车里,他自己拉着雪车跑,故意把雪橇拉得忽快忽慢,有时候假装跑不动了,有时候又假装摔了一跤,用手蒙着脸哭起来。这时候,我就向妈妈叫:‘妈妈,我跌一跤都不哭,你看好爸爸跌一跤就哭了。’好爸爸一听我这话,放开手,哈哈大笑,说是跟我逗着玩呢!我也很高兴,拍着手大笑起来……”
之华听了独伊的话,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独伊至今一直想着好爸爸,难过的是她们再也见不到“好爸爸”了。想着,眼泪又要往下流,竭力止住了。她不愿意独伊知道秋白牺牲的消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不过,聪明、懂事的独伊,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一提“好爸爸”,妈妈的眼圈就红了,泪水要往下流,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晚上,又拿出好爸爸给妈妈的信和给她的题词,不住地念,止不住流泪。问妈妈怎么啦,妈妈却什么都不说,又反复念好爸爸的信:
……你的信,是如此的甜蜜,我像饮了醇酒一样,陶醉着。我知道你同着独伊去看《青鸟》,我心上非常之高兴。……独伊看《青鸟》一定是非常高兴。我的之华,你也要高兴的。……
…………
之华,独伊如此的和我亲热了,我心上极其欢喜,我欢喜她,想着她的有趣齐整的笑容,这是你制造出来的啊!之华,我每天总是梦着你或是独伊。梦中的你是如此亲热……
念到这里,之华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独伊惊呆了,赶快过去搂着妈妈,拍着妈妈的背轻声说:“妈妈别哭,别哭……”说着,自己也叫着“好爸爸”大哭起来,母女两人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