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就义的第二天,即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九日,上海《申报》等大小报刊就以显著篇幅做了报道。鲁迅和文化界所有良心尚存的人们,都极为悲痛!
这天晚上,鲁迅喝了许多酒,不断地抽着烟。像大病一样,一切不闻不应。许广平想劝止他,但知道先生是在为秋白沉痛,也不好多说,只好放任他一下。这样可能会使他心里好受些。
过了一会儿,忽然看不见他了。广平很着急,四处寻找,几乎哭了。后来才发现他睡在黑黑的晒台地上,给五岁的海婴寻到了,也一声不响的并排睡下,广平不禁转悲为笑,鲁迅这时倒爬起身来了。他绝不是故意和广平过不去,他时常说:“我们的感情算好的。做文学家的女人真不容易呢,讲书时老早通知过了,你不相信。”他是思念秋白太切,无法抑制自己悲痛已极的心情。就像秋白所说的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莱谟斯一样,跑到空地去躺下,或者正如他自己所说,像受伤了的狼,跑到草地去舔干自己的伤口。
广平听见鲁迅喃喃地念叨:“人给杀掉了,作品是不能杀掉的,也是杀不掉的。”
鲁迅回到书房,仰在藤躺椅上,抽着烟,回忆起与秋白的交往,一幕幕场景像电影一般在眼前浮现——
那是一九三一年,一个五十四岁,一个三十二岁,开始了神交。十二月一日,在左联刚创刊的《十字街头》小报上,刊登了《论翻译》一文,署名J.K.。文章很长,分两期登完。半年之后,一九三二年六月也是刚创刊的《文学月报》第一卷出现了鲁迅的《论翻译——答J.K.》,两篇文章都是采取通信方式,谈的是鲁迅刚翻译、出版的苏联小说《毁灭》,令人注目的是从未谋面的两位作者竟互称“同志”。化名J.K.的瞿秋白称鲁迅为“亲爱的同志”,鲁迅则回称瞿秋白“亲爱的J.K.同志”。如瞿秋白翌年七月在《再论翻译——致鲁迅》中所说:鲁迅是“没有见面的时候就这样亲密的人”。
鲁迅一九二七年九月到上海,一九二八年就遭到创造社、太阳社四面围攻,骂他为“封建余孽”或“没落者”,甚至为“法西斯蒂”,处于非常孤立的境遇中。鲁迅气愤至极。一九二九年春天,荆有麟到上海去看鲁迅先生,当时有人通知鲁迅说,创造社要在他们北四川路的书店楼上咖啡座开会,商议对付鲁迅,鲁迅立刻兴奋了,在问明了开会的时间之后,吃过中饭,便说:
“走,我们到创造社咖啡座捣乱去,坐在他们面前,看他们怎样对付罢。”于是鲁迅和他的爱人许广平,还有周建人和荆有麟,一同走进创造社的楼上咖啡座去,刚巧,在屋中间摆起长台子,鲁迅就邀他们坐到长台上,而且还说任什么人来也不让。
但是,坐了整整一下午,来客川流不断,却没有说明,要长台子开会,教他们让出的话来。于是,电灯已亮,要吃饭的时光,他们才在笑声里,走出了创造社咖啡座。在归途中,鲁迅还说:
“什么也不怕,怎样来,就怎样应付,他们就莫可奈何了。”
这时,竟然有来自左翼的人士称他为“同志”和“亲密的人”,鲁迅自然感到意外的温暖。
《再论翻译——致鲁迅》发表不几天,即一九三二年七月上旬,这两位亲密的同志第一次会面了。地点在鲁迅到上海后的第二个住处——四川北路的拉摩斯公寓。由英国人拉摩斯投资,一九二八年建造。占地约一千四百五十平方米,建筑面积五千六百七十五平方米。为上海著名公寓之一。钢混结构,坐南朝北,装饰艺术派风格。平面长方形,三段式立面,竖线条构图。是有四个门楼的坚实高大的四层平顶大楼,入口门洞有券饰,二至四层均挑出阳台,花式铸铁栏杆,四层顶部设半圆券。拉毛墙面有勾缝。室内楼梯栏杆螺旋式,转角立柱雕刻精致。
对面是工部局学校,即西童公学,斜对面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和陆战队医院,右侧近内山书店。鲁迅住在北四川路一九四号A3楼四室。原属内山完造的一位名叫赤喜谷久子的日本朋友所有。此人到青岛海关工作,内山完造就以自己的名义租下,门上贴着写有“内山完造”名字的纸条,让鲁迅一家居住。邻居是一个英国人,鲁迅与其素不交往。原房主一套精致的西式木制家具,廉价卖给鲁迅,依然放在房里。他那套房很别致,前边一间很宽大,是会客室兼书房,墙壁的一面全是书架。后面连着几间,是卧室、餐室、浴室等,望去很黑暗。鲁迅写作兼睡卧之处,设于临街朝北一大间。房间前面有两扇落地的门窗,门外是阳台。左首的门窗放置着鲁迅的写字台。
上午,阳光明媚,瞿秋白和杨之华相伴着来了。
一听见叩门声,许广平立即跟着鲁迅开门迎了出来。她记得一九二三年秋白刚从苏联回来,女师大请他讲演,他留着长头发,长面孔,讲演起来头发掉下来就往上一甩,简直是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宣传员。而现在站在鲁迅和她面前的,却是剃光了头,圆面孔,沉着稳重的革命家和文学家,不可同日而语了。杨之华呢,比秋白低半头,一看就知是位秀气、聪颖的江南才女。俩人站在一起,确是天生的一对。
把秋白和之华让进会客室,坐在藤椅上。之华和广平坐在两旁的椅子上。还不到三岁的小海婴,不顾保姆的阻拦,也跑过来迎接客人。
广平索性拉过海婴介绍道:“这是海婴,小淘气。”
秋白站起来爱抚地摸摸海婴的头,之华弯下腰亲了海婴一下。
秋白的别名很多,在鲁迅家时称“何苦”。因此,鲁迅对海婴说:“这是何叔叔,那是何家姆妈。”
海婴听话地叫:“何叔叔,何家姆妈。”
说完,广平和之华拉着海婴到卧室去了,留下鲁迅和秋白畅谈。他俩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从日常生活、淞沪战争,到彼此的遭遇和文学界的情况等,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
为了庆祝这第一次的会见,广平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餐。秋白破例喝了一些酒,脸上泛着红晕。下午俩人放弃午睡接着谈,一直谈到夜幕降临,秋白和之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九月一日上午,在初秋的蒙蒙细雨中,鲁迅一家三口应邀来到瞿秋白夫妇寄寓的谢澹如家回访。谢家在紫霞路六十八号,是自置的一所楼房,占地七分多,三开间三进,家里只有老母、一个孩子和几个佣工,环境相当幽静。秋白夫妇住在二楼东厢房,家具都是现成的。对面厢房是书房,秋白夫妇非常喜欢谢家的藏书。深通人情的鲁迅特地买了一盒玩具送给谢家的孩子。这是第二次会面了,谈话更加无拘无束,秋白拿出他关于文字改革的书稿,兴致勃勃地在书桌前与鲁迅交谈。这是一张特制的西式木桌,上面有书架可以放文件,下面的抽斗也一样,只要把书桌上面的软木板拖下来,就可以像盒子一样,连抽斗也给锁起。这张桌子,随着秋白多次迁徙,最后在离开上海去苏区前,搬入大陆新村鲁迅家保存。
为了招待鲁迅一家,杨之华到饭馆叫了几个菜。但吃的时候发现菜是凉的,味道也不好,之华很内疚和不安。鲁迅却毫不在乎,仍然和秋白谈笑风生。这天,鲁迅在日记中写道:“午前同广平携海婴访何家夫妇,在其寓午餐。”
从一九三二年九月一日开始,鲁迅日记中就时常出现“何家夫妇”“文尹夫妇”“何君”“维宁”“它”“宜宾”“何凝”等代表瞿秋白和杨之华的“名号”。
九月十四日,秋白夫妇再次访问鲁迅。当时鲁迅“神经痛”和“右足发肿”初愈,尚未完全康复。九月二十七日是海婴的生日,秋白夫妇于十八日赠给三岁的海婴一盒金铃子和两盒叫呱呱,同时有信致鲁迅。
十一月下旬,秋白、之华住的紫霞路出现紧急情况,必须马上转移,他们即刻想到的去处只有鲁迅家,约好分别走,在鲁迅家碰头。可惜恰逢鲁迅回北平探母病,广平接待了秋白。等了好久,之华没到,第二天还没有到。秋白着急了。请人到街头寻找,终于在马路上遇到了之华。原来之华一直东躲西藏,生怕特务还在盯梢,给秋白和鲁迅带来严重后果,只在外边兜圈子,没敢进鲁迅家。来人找到她后,因为是白天,仍不放心,请那人先走,自己继续在街上兜转。天黑下来,确信没有“尾巴”跟踪了,精疲力竭的之华才来到鲁迅家。广平赶忙让她洗漱,因鲁迅不在家,把大床让出来,让秋白和之华睡。直到十一月三十日晚,鲁迅从北平回来了,十分高兴地与秋白热谈。夜里,秋白和之华换到另外一间继续住下来。这是秋白第一次在鲁迅家避难,感触颇深,十二月七日,之华赠送广平一副面镜,秋白用毛笔书写了一首青年时代的七绝旧作赠给鲁迅: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诗后附一段跋文:“此种颓唐气息,今日思之,恍如隔世,然作此诗时,正是青年时代,殆所谓‘忏悔的贵族’心情也。”向人生知己鲁迅坦露自己当时的情怀,也是对现时现地遭受压迫的写照。朝夕相处,亲如一家。海婴亲切地喊之华“何家姆妈”。十二月九日下午,秋白夫妇托人到一家大公司买了一套高级玩具——“积铁成象”送给海婴。
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下午维宁及其夫人赠海婴积铁成象玩具一合”。玩具有积木,似乎众所周知,这里说赠的是“积铁成象”,好像不易理解。其实就是铁材制成的可搭成各种形象的玩具。鲁迅对它这样命名,是非常贴切的。这一盒珍贵玩具,上面有全部零件的清单,可以按件核对,以便发现临时遗忘了哪件。匣盖面呈黄色,里为白色,秋白还亲自以清晰秀丽的笔迹,按顺序写明零件的名称,各有多少种,多少件,连有多少颗螺丝、螺母都写得一清二楚,毫无遗漏。字里行间,凝集、渗透着一位革命家对待事物非常缜密细心、一丝不苟的精神。
这种“积铁”玩具,当时非常稀罕,只有舶来品。盒分大中小三种,零件多少繁简不一。秋白送的是一个中盒。其中大小轮子各有四个,长方形底座一个,长方形铁片两块,梯形铁片一块,还有许多不同形态的条、轴若干,摇把一只,还附有螺丝和卡子一小盒。零件全都漆以红绿两色,满布均匀的圆孔,以备搭积时穿固螺丝之用,所有零件都做得非常精致。匣内还附有厚厚的说明书一册,载有搭成各种器物图像若干幅,从简至繁,一一备载。简者如天平、椅子、跷跷板;繁者如火车、飞机、起重机等。海婴最喜爱搭的是起重机,搭成以后,还挂上一件物品,然后用摇把摇起,逐渐升高,十分有趣。这种玩具,不仅益智,而且因为它用铁材制成,经久耐用。秋白夫妇送的一套,售价之贵令人咋舌。使鲁迅和广平于心不忍:他们自己生活极其艰苦,却以昂贵的价格买下这套玩具送海婴。但其用心可谓深矣!当时秋白说:“将来革命成功,必有一番大规模的建设,而这些建设工作,没有人才是不行的,因此对下一代必须及早给以科学技术教育,以备将来深造之用。”言谈之间,秋白隐约透露,他们这些革命家难免有不测之遇,“留个纪念,让孩子大起来也知道有个何先生”,这就是他们仅有的一点愿望。
转眼间,秋白夫妇在鲁迅家里避难近一个月了,组织上决定把他们接走。十二月十一日是星期天,鲁迅夫妇准备家庭晚宴,秋白夫妇之外,还把冯雪峰和三弟周建人请来了。大家热热乎乎地吃了顿离别饭。
深夜十一时许,当时任全国总工会党团书记的陈云,坐着一辆黄包车,把带在头上的铜盆帽挪低到眉毛以下,把吴淞路买来的一件旧的西装大衣的领头翻起盖满两颊,由曲曲弯弯的小路,到了北四川路的一路电车掉头的地方就停下黄包车,付了车钱。往西边一看,没有人“盯梢”。就迅速地走进了沿街的一座三层楼住宅房子的大门……广平很客气地请他进去。
秋白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几篇稿子和几本书放在之华的包袱里,另外他还有一个小包袱装着他和之华的几件换洗的衣服。陈云问他:“还有别的东西吗?”他说:“没有了。”“为什么提箱也没有一只?”陈云奇怪地问他。
他说:“我的一生财产尽在于此了。”他问陈云:“远不远?”“很远,我去叫三辆黄包车。”陈云说着正想下楼去叫车子,站在旁边的鲁迅就说:“不用你去,我叫别人去叫黄包车。”说着招呼广平叫黄包车去。这时候,秋白就指着鲁迅问陈云:“你们会过吗?”陈云和鲁迅对视:“没有。”秋白说:“这是周先生,就是鲁迅先生。”同时又指着陈云向鲁迅说:“这是陈同志。”“久仰得很。”陈云尊敬地说了一声。的确,他是第一次见过鲁迅:他穿着一件旧的灰布的棉袍子,从庄重而带着忧愁的脸色看出,他非常担心秋白、之华和陈云在路上被侦探、巡捕捉了去,问陈云:“深夜路上方便吗?”陈云用安慰的口气回答鲁迅:“正好天已下雨,我们把黄包车的棚子撑起,路上不妨事的。”陈云是第一次与鲁迅会面,原来不知他是哪里人,听他的说话,多少带着绍兴口音,后来把秋白、之华送到了他们的房子里,问起秋白,才知道鲁迅是绍兴人。
一会儿广平回来说:“车子已经停在门口。”陈云说:“走吧!”就帮助之华提了一个包袱走到门口,秋白向鲁迅说:“我要的那两本书,请你以后就交陈云带给我。”又指着陈云对鲁迅说:“或者请陈同志到你这里来拿一下。”陈云顺便插口:“隔几天我来拿。”正想开门下楼去,之华还在后间与广平话别,大家就稍微等了一下,鲁迅向秋白说:“今晚上你平安到达那里以后,明天叫陈云来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担心。”秋白答应了。一会儿他们三人就出了房门下楼去,鲁迅和广平在门口连连地说:“好走,不送了。”当他们下半截楼梯的时候,陈云回头去望望,鲁迅和广平还在门口目送他们,从鲁迅那副庄严而带着忧愁的脸色上,看出他仍然担心秋白等的安全,秋白也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进去吧。”他们就不作声地点了一点头。秋白等走下到二层楼梯口,才听到三层上“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自从一九三二年有同志被捕以后,侦探到处在追逐秋白,他病得又很重,住在鲁迅家里已经好久了。虽然鲁迅当时也为暗探四面跟踪着,但是鲁迅终于把秋白安全保护了近一个月。后来因为外面已经有些“风声”,所以组织上决定把秋白同志搬到另一个地方。陈云本来还要到鲁迅家里去替秋白拿那几本书,也很想再去会会鲁迅,后来因为别的原因,很快就离开了上海,所以没有再去,陈云第一次会见鲁迅,也就成了最后一次了。
秋白回到暂时无事的紫霞路谢澹如家,第二天就托人给鲁迅带了平安信,并赠火腿爪一枚;鲁迅回赠文旦饴两盒。此后,两人信件往来不断。十二月二十八日,秋白写信给鲁迅,还附一首诗:
不向刀丛向舞楼,摩登风气遍神州。旧书摊畔新名士,正为西门说自由。
此诗抨击当时报刊上的颓废文章,无视帝国主义的侵略,而为西门庆之流“说自由”。
但是,谢家很快受到警告,又不安全了。出于无奈,一九三三年二月,距离第一次避难才两个月,秋白和之华只得再去鲁迅家,并托鲁迅代找房子。鲁迅、广平像旧友重逢一般保护他们住下,丝毫不嫌麻烦。
二月十七日,恰逢萧伯纳到上海,热闹了一番。秋白在鲁迅支持下,在广平、之华收集的资料基础上,编、译、注释、加按语,辑成了《萧伯纳在上海》一书,鲁迅为此书写了序,很快就出版了。鲁迅把全部稿费都给了秋白,还预付了之华几篇小说的翻译费,以资助秋白夫妇的生活。
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鲁迅托内山完造在施高塔路东照里找到一幢里弄房子,比较清静。租定十二号仿日式的三层楼建筑的二楼南间,面积十六平方米,方形,南为四扇大窗,光线充足,北墙两头各有一门,东门为出入门,西门通厕所,东墙中央有壁炉。鲁迅两次由内山夫人陪着去看屋,六日,秋白夫妇搬去。下午,鲁迅又把内山夫人送他的一盆堇花转送给杨之华。
四月十一日,鲁迅从拉摩斯公寓搬到了施高塔路的大陆新村九号定居。正在秋白夫妇对面,来往更密切了。鲁迅几乎每天来看秋白夫妇,有时还带着面包店刚烤好的热烘烘的面包。秋白也常常晚间到鲁迅家去倾谈一番,总有说不完的话,不愿意离开。
无拘无束的谈话,旁若无人的大笑,臧否古今的智慧,冲破樊笼的气度……都是那样相合,秋白夫妇东照里居室的墙上贴出了鲁迅抄录给秋白的一副对联:
疑仌道兄属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洛文录何瓦琴句
“疑”是由“凝”字拆解而来的。因为瞿秋白曾以“何凝”为笔名。“仌”是“冰”的古体字。洛文是鲁迅的笔名之一。
这期间,秋白写了《王道诗话》《伸冤》《曲的解放》《迎头经》《出卖灵魂的秘诀》《最艺术的国家》《内外》《透底》《大观园的人才》《关于女人》《真假堂吉诃德》《中国文和中国人》和《儿时》《〈子夜〉和国货年》等十四篇杂文。其中有些是秋白提出后与鲁迅交换意见、共同确定,由秋白执笔写成,有些是略经鲁迅润色、修改的。多数由鲁迅用自己的笔名发表,并收进鲁迅自己的集子里。秋白下笔很快,住在鲁迅家里时,每天午饭后至下午二至三时为休息时间,鲁迅一家为了秋白的身体健康,都不去打扰他。到时候,他自己开门出来,往往笑吟吟地带着牺牲午睡写好的短文一二篇,给鲁迅看。鲁迅对这些杂文称赞道:“尖锐,明白,很有才华”,同时也直言不讳地指出缺点:“深刻性不够,少含蓄”,第二遍读起来有“一览无余”的感觉。两人真是推心置腹,肝胆相照。
刚搬到东照里十二号,秋白就对之华说,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应鲁迅之请,编一本鲁迅的杂感集,精心写一篇序言。又说:“我和鲁迅谈了不少,又反复研究他的作品,可以算是了解鲁迅了。”
秋白想集中精力做这件重要的事情,但周围客杂,女房东时常来串门,只能设法“谢客”,说瞿秋白养病,关起门看书,杨之华在门口熬汤药,药味弥漫,闲人果然不再来打扰。瞿秋白花四天时间,写完了约一万七千字的流传史册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鲁迅又来秋白家里时,秋白把《〈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拿给他看。鲁迅抽着烟,看了很久,显露出感动和满意的神情。香烟头燃着青烟,快烧到手指头了,他也没有感觉到。看后说:“只觉得说得太好了,应该对坏的地方也多提起些。”事后,他在冯雪峰面前提起这篇序言,“很看重和赞赏”。他说:“序言的分析是对的,以前没有人这样批评过。”尤其对秋白把他骂章士钊等人的话,看成是在批评社会上某“一群人”的典型,非常感激。因为当时有些人总认为鲁迅是在对某个人发“私怨”。经过创造社、太阳社“法西斯蒂”式的围攻后,鲁迅更加感到了瞿秋白对他的温暖与亲近,虽然有些提法,他并不完全同意,也不能不极力支持了。
一九三三年四月五日,秋白把《鲁迅杂感选集》书稿交给鲁迅。鲁迅立即联系出版。四月十三日,致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的信中说:“序文因尚须在刊物上发表一次”,本文“也须略看一回”。四月二十六日,又写信给李小峰,请李派人来取已批好的《杂感选集》书稿,信中还说:序文中“有稍激烈处,但当无妨于出版”。鲁迅精心校改书样,并叮嘱李小峰,“此书印行,似以速为佳。”七月,北新书局以青光书局的名义出版了《鲁迅杂感选集》,封面和扉页上都署“何凝编录并制序”。并且特地设计了二十五开毛边本,书前还有一幅司徒乔画的鲁迅头像的速写。此书以后多次重版,影响甚广。
鲁迅请瞿秋白编选杂感集,最初主要是想借此资助秋白,使他们夫妇经济上不至于困窘,虽然明知这本杂感选集出版后,势必影响自己单行本的发行。两天后,下大雨,鲁迅冒雨把良友图书公司刚付的版税,交给秋白编辑费二百元,又给之华三十元苏联小说的翻译费。
但东照里也不安全了,女房东趁他们外出时偷偷检查过他们的房间,看他们是不是共产党。为防意外,秋白夫妇转移到王家沙鸣玉坊一家花店的楼上,这里是中共江苏省委机关所在地。冯雪峰也住在这里,时任江苏省委宣传部长。秋白在这里有时帮助通讯社审改稿件,也为党刊写文章。不到两个月,一个机关暴露,可能牵连秋白,必须在半小时内搬走。报信人说:“到周先生家里去吧!”于是冒着雨,急匆匆转移到鲁迅家住了几天。这是秋白夫妇第三次在鲁迅家避难。住了几天以后,杨之华被分配担任上海中央局组织部秘书,夫妇俩搬到“地下”交通主任高文华家里。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深夜,又传来警报,他们再次到鲁迅家去。已是凌晨两点,鲁迅全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广平拦住要起身的鲁迅,自己起身去听动静,听出是瞿秋白的声音,这才放心地开门。秋白腋下夹着一个小包,匆匆进门。刚上楼进屋,后门又响起敲门声,广平又急忙下楼去,原来是杨之华带着高文华的女儿,一个小姑娘,也赶来了。如此惊扰鲁迅一家,秋白夫妇很过意不去,但鲁迅夫妇仍像以往一样,非常热情地接待他们,广平特意为他们端来了夜宵。几天后,高文华帮秋白夫妇在中共另一机关安排好住处,他们才离开鲁迅家。这是秋白夫妇在鲁迅家的第四次避难。
此后,鲁迅与三弟周建人、王蕴如夫妇商量,拟由周建人夫妇出面租房子,与秋白、之华夫妇住在一起。看过几处住房,之华都觉得不合适。后因秋白要去中央苏区,只得作罢。
这是何等亲密的友情,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鲁迅从回忆中醒来,又看了下秋白就义的消息和临刑前那从容自若的照片,禁不住热泪盈眶,好不容易才克制着自己,没有哭出来。
其实,鲁迅早已预见到这个结果。他给曹靖华信中连续三次谈到。
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夜说:
……它事极确,上月弟曾得确信,然何能为。这在文化上的损失,真是无可比喻。……
六月十一日信中再说:
……它兄的事,是已经结束了,此时还有何话可说。
六月二十四日,在秋白就义五天后又说:
中国事其实早在意中,热心人或杀或囚,早替他们收拾了,和宋明之末极像。但我以为哭是无益的,只好仍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不必一时特别愤激,事后却又悠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