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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义罗汉岭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整个长汀城笼罩在一派肃杀的气氛中,兵士枪口上的刺刀寒光闪闪,从三十六师师部到西边的中山公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步步森严。

清晨,秋白起床,漱洗毕,像往日一样,开卷披阅唐诗,忽然想起昨夜的梦境,遂坐在桌前,挥毫洒墨——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呜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八时,三十六师特务连连长余冰走进囚室,后跟一人,似乎是记者。连长向秋白出示枪决令。秋白随即奋笔疾书: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秋白绝笔

面对手持命令的特务连连长,秋白咏叹道:

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

秋白整理衣衫,特地穿上从上海进入中央苏区时穿的旧内衣,衣上的五个白纽扣,是临行前杨之华细心缝缀的,外面着一件青衫,在来人押送下步入作为临时军事法庭的师部正屋,宋希濂、向贤矩以下官员一百多人拥塞在师长参谋长两旁。庭长向瞿秋白正式宣读蒋介石的枪决令。读毕,瞿秋白被夹在林立兵丁之中,整衣昂首走出师部房门,来到院中。院里似乎依然弥漫着桂花香气,阳光洒满院落,两排上了刺刀的士兵站在院里。他在院门口驻足,抬头扫了一眼山坡不远处二楼窗户上低垂的帷幕,那里是宋希濂的办公室,一个月前他曾去过。秋白不可能想到,这时的宋希濂,正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悄悄挑起窗帘的一小角,望着独立院中的瞿秋白和押送他赴刑场的官兵们。

在明里和暗里的注视中,秋白缓步通过曾经是汀州试院和龙山书院的大门。

参谋长昨天为秋白送行后,向宋希濂面报时提到:午间酒后瞿秋白曾说,你们的宋长官在生活上优待我,秋白想诀别时能同他对酒致谢,不知他敢大驾光临否?宋当即打断参谋长的话,冷冰冰地说:“优待他是为了软化他,化敌为友。委员长已决定处置他,我再出面同他喝酒,还成什么体统?”

但是,今日上午宋希濂在办公室听到下边院中的传令声,却情不自禁地挑起窗帘望上一眼,他注目着瞿秋白先生的背影,心中像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不管怎么说,对世间此种奇人、奇才感到敬佩而又无奈。

十时正,军法处长传令出发。秋白昂首走出大门,脚踩着行进的节拍,轮流高歌俄语、华语“英特耐雄纳尔,一定要实现!”这时候,沿途的老百姓驻足聆听,注目送行;此时,阳光铺路,风停树静,只有悲壮的歌声在山城长汀上空回荡……

这时的长汀还很荒凉,公路北边是长满野草、野花的山坡,南边是小沟和坡地。正逢花草茂盛,绿葱葱的,天地间弥漫重重绿雾。沿路重兵把守,如临大敌,黄色的军装和枪口上闪亮的刺刀,在雾中显得格外阴森。其实,军士押送的只是一位从容淡定的文弱书生。

缓走了一段,见路北有一棵老樟树,高入云天,枝叶繁茂,浓绿盈盈。树外有围墙,门口顶牌上书写“中山公园”四个大字,两边有四名军士把守。

秋白被押送进公园,见公园占地不大,老樟树据说是唐代种的,已有一千多年,树干苍老,枝繁叶茂,千年以来不知看见过多少次的朝代改换,沧桑变迁,人世挣扎。树旁有一凉亭和砖砌的讲台,四周散布着特务连士兵。秋白着紧身青衫,短打扮,下穿白色齐膝短裤,足蹬蓝色长筒袜、黑鞋,泰然自若,气势逼人。站在亭边,背手挺胸,两腿分叉,面带笑容,由长汀园艺照相馆赖韶九和许荫秋为他拍照。面对照相机镜头,秋白大义凛然,闲静中露出一股庄严气概,为世人留下最后的风采。

照相后,秋白进亭,亭间有一方桌,桌上摆着菲菜四碟,美酒一瓮。秋白背北面南坐定,自斟自饮,旁若无人。酒兴中他又高唱《国际歌》《红军歌》数遍。默默无语的兵士,他视同送殡的人群;闪闪发亮的刺刀,他看作送葬打幡的竹竿。痛饮多杯后,放声歌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

此时,老樟树上落满了鸟雀,一声不吱,静静地望着秋白谈笑。继而秋白用俄语高唱《国际歌》,唱毕,抛杯而起,厉声喝道:“启程!”

秋白走出公园,沿路西行,徐步赴刑场,前后军士押送,空气极为肃穆。经过街衢之口,见一瞎眼乞丐,犹回头顾视。忽想起少年在家乡常州施舍乞丐、唯一一次回嘴母亲的事,不禁感叹普天之下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穷苦大众,自己不是为穷苦大众争取生存权而奋斗、牺牲的吗?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秋白又用俄语唱起了《国际歌》。监刑的三十六师政训处处长蒋先启是留俄学生,听清了“英特耐雄纳尔就一定要实现”的歌声。接着,秋白又用汉语唱起《红军歌》,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共产主义万岁!”

初夏的阳光下,万物宁静,空气都要凝结了。唯有这歌声和口号声直冲霄汉。

到达罗汉岭下,秋白见半山坡上,有一绿茵茵的小草坪,微笑点头说:“此地甚好!”向执行者提出两点:我不能屈膝跪着死,我要坐着;不能打我的头部。说毕,上了山坡,盘膝坐在草坪中间。

执行者遵命用盒子枪朝秋白后背一击,秋白一枪毙命,仰躺在草坪上,鲜血奔涌,染红了青青的野草。

突然,不远的老樟树尖顶的翠绿枝叶急遽晃动,群鸟齐飞,喳喳地叫着,为秋白哀鸣…… lJFwpACcAYviy3p9/fAWiC7WtXOSQsNLZiAtv3NfhxZUhoWavQHgnceURDSKbA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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