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总是冷不丁地喊叫一声,我们在他家会合的时候,他就这样。虽然他的喊声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声“哈呢啊噜噜”,但是他发出这些声音的时候,要么是时间上难以理解,要么是场合不恰当。当着他的中国和德国朋友的面,他也这样喊叫过好几次,一路上开着车也是这样。就在我们从车上下来准备去酒吧的时候,他也这样突然喊了一声“哈呢啊噜噜”。这时候贾菲醒了,一看天亮了,他就从睡袋里爬了起来,四处捡了一些干树枝,生起了篝火。然后莫利也爬了起来,打了个呵欠之后又吼了一声“哈呢啊噜噜”,山谷里便响起了他的回声。接着我也爬了起来。因为实在是太冷了,除了抱紧身体,我们能做的只有上上下下地跳和拍打手臂了,就像那时候在火车上,我和圣特雷莎流浪汉所做的那样。不过,很快因为贾菲找到了很多圆木头,火势变得旺盛了很多,甚至到最后,实在太热了,我们又不得不背对着篝火。这个清晨是如此美好,来自山峦另一边的红色旭日光芒,穿过冰冷的树木,倾泻而下,如同射入大教堂一般。雾气向着太阳升腾,之前那条小溪的水面几乎已经结满了冰,还剩下一些水洼,可以说是钓鱼最好的去处。不一会儿,我也跟着喊了起来“哈呢啊噜噜”。贾菲又一次去捡树枝,但是这次去了好长时间,莫利便大喊“哈呢啊噜噜”来呼唤他,不过贾菲只是简单回应了一声“呜呃”。他回来对我们说,印第安人在山里联络的口号就是“呜呃”,听起来还是很优美的。然后我也跟着他一起改成了喊“呜呃”。
我们再次踏上旅途后,在车里吃了面包和乳酪。莫利在早上与晚上没什么区别,如果说有不同,那就是早上的他声音有一点点的急促和热切,好像他是一个迫切迎接新一天而早早起床的人。很快太阳就变得温暖了起来。黑面包是出于处在辛恩·莫纳汉的太太之手的,在科尔特马德拉,他有一间小屋没有人居住的闲置小屋,他说我们随时都可以过去住,不收任何房租。乳酪是切德乳酪,味道非常冲。这的确是非常不错的早餐,却不能让我感到满足。我渴望的早餐是热气腾腾的家常早餐,然而周围连个房屋和人家都没有。不过,在一条小溪上的小桥上经过,突然在路边上看到了一家山中小店。轻烟在烟囱上袅袅升起,霓虹招牌在橱窗上闪烁着,一张海报说明了小店里出售薄烤饼和热咖啡。
“走吧,这一整天我们都要爬山,必须要提前补充点电能量。”
谁也没有提出异议,我们便走了进去,坐在了一个高背椅座位上。一个妇人为我们点餐,态度很亲切,她像乡下人那样开朗、喜欢言谈。“哦,小伙子们,你们这是要去打猎吗?”
贾菲听到之后回答说:“不,我们到这里来是来爬马特峰的。”
“马特峰?奖励一万块钱我也不会爬!”
店后面有一个木头小屋,等待早餐的时候,我到小屋里上了个厕所,然后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给人舒适的感觉,冷水的刺激下,我感觉脸紧绷绷的。我还喝了几口,好像就像是流动的寒冰掉进了我的胃里,并在那里停留了下来。金色的阳光从百英尺高的冷杉和黄松枝头倾泻而下,狗儿们在阳光下一声一声地叫着。远处的一些山峰白雪皑皑,闪耀着白色的光芒,马特峰就是其中一个。回到餐厅的时候,热气腾腾的薄烤饼已经出锅了。我在薄烤饼上涂了糖浆和三小块牛油,一边咕噜噜地吃了起来,一边喝着热咖啡。贾菲和莫利和我一样。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任何人说话。当我们吃光所有的食物后,进来一群身穿羊毛衬衫,脚踩猎靴的猎人。他们个个精神抖擞,没有任何一个是迷迷糊糊的,为早餐之后的大开杀戒做好了准备。餐厅的旁边是一间酒吧,但是没有人有喝酒的兴致。
继续前行后,我们又经过了一座桥,还经过了一片绿茵地,绿茵地上有一些牛还有几间小木屋,再往前就是一个平原。这时,已经能够清晰地望见马特峰了,就在南边高高耸立着,远远地望着那些参差不齐的山峰,心中充满了敬畏。“就是那儿了,”莫利的口气很是自豪,“是不是很漂亮?你们感觉跟阿尔卑斯山像不像?我家里的山峰照片有很多都是白雪皑皑的,有机会你们一定要来看看。”
“我觉得看真的东西更好,”贾菲严肃地说。他远远地凝视着远处的山峰,在他的目光中我听到了无声的轻叹,他回到家了,我懂。布里奇波特和新英格兰小镇很像,都是平原小镇,也都是那样的死气沉沉。镇上的旅馆和加油站分别有两家,还有一家学校。它的旁边有一条高速公路,是连接毕晓普和卡森城的三九五号高速公路。
在布里奇波特,莫利先生又耽搁了大家一次,同样匪夷所思。他想找找有没有开着的店铺可以买个睡袋,或者哪怕是一张柏油帆布什么的也行(根据昨晚在四千英尺高的地方睡觉的经历来看,九千英尺一定会冷得的不能再冷了)。我和贾菲坐在学校的草地上等着莫利去买东西。那时候是上午十点,我们看着高速公路上零零星星的车辆来来往往,打发着时间。路边有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竖着大拇指指着北方,他在试图拦一辆顺风车。“我喜欢的就是像这样,搭着顺风车到处旅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把自己当作印第安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史密斯,走,过去跟他聊几句,祝他一路顺风吧。”那个印第安人虽然不是很健谈,但是态度很不错。从他的话中我们知道,他已经在三九五号公路上浪费了很多时间。我们祝他一切顺利之后,又继续等莫利。然而,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出现,好像失踪了。
“他在做什么?难道他还要把整个镇的店主都给喊起来吗?”
最好莫利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没有买到任何东西,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到湖边的旅馆去试试,看能不能借几床毯子。我们再次上车,开了几百码,回到了之前的高速公路,然后一路南行,向着那些在蓝天下闪烁着光芒的雪峰前行。沿着漂亮的双子湖,我们到达了湖畔那个白色的农庄式旅馆。莫利走进旅馆,用五美元作为押金,借了两床毯子。门边站着一个双手叉腰的女人,狗大声地叫着。路上扬起了很多尘土(那条路是土路),但是天蓝色的湖水却十分清澈,水中是周围山麓小丘和悬崖峭壁的倒影。这是一条正在整修的路,前方施工的地方尘土飞扬。就在那里,我们停车开始步行,然后,穿过一条小溪,还有一些灌木丛,我们就可以到达山路的起点了。
我们停好车,并把装备从车里拿下来,放在被阳光温暖的地上。贾菲在我的包里塞进了一些东西,还说如果我不背,那就去跳湖。他认真的样子,很有领袖的气派,我很欣赏。然后,他又带着充满稚气的认真态度,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马路中央,拿着鹤嘴锄在地上画起了画,先画了一个圆圈,又在圆圈里画了一些东西。
“你画的什么?”
“我画的是曼陀罗,当然是有法力的。它能够保佑我们平安顺利,我还可以念一些咒语,让它帮我预测未来。”
“曼陀罗是什么?”
“曼陀罗是佛教的一种图案,由圆圈包裹着一些东西。圆圈即是‘空’,包裹的东西即是幻想。你能听懂吗?在一些佛像的头上,或许你能看到这样的图案。”
我之前就已经把贾菲的网球鞋穿在了脚上,现在,我又戴上了他给我的登山帽。那是一顶黑色贝雷帽,我将它斜斜地戴在了头上,然后背起背包,整装待发。因为贝雷帽和网球鞋,我觉得与其说是登山者,还不如说我是一个波西米亚画家呢。而贾菲呢,脚上穿着那双高级登山鞋,头上戴的是瑞士鸭舌帽,还插了根羽毛,这让他更像一个淘气小精灵——不过这个淘气小精灵很是吃苦耐劳。贾菲在一张照片里穿的就是这身装束,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在内华达山脉上拍的,我见过那张照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坡上冷杉成荫,再往远处,就是积雪山峰,因为太远,看起来像针尖一样;近处,就是戴着瑞士帽的贾菲,他正背着一个大背包,在茂密的松树林中迈着大步前进,左手扣在背包肩带上,还捏着一朵花,眼神中流露着快乐,好像在和他的偶像们——约翰·缪尔、寒山子、拾得、李白、约翰·巴勒斯、保罗·班扬和克鲁泡特金——一起前行。照片中,贾菲有着厚实的胸怀和宽阔的肩膀,小肚子向外凸着,很是逗趣,但是他并不是真的有小肚子,而是为了能够迈着大步子(他的步幅可是并不比一个高个子小),走路的时候会向前拱起来,肚子显得有些凸出。
“我操,贾菲,这真是一个棒极了的早上。”莫利锁车门的时候,我说道。然后,我们就背着背包,像三个掉队的步兵一样,慢慢悠悠地走着,时而在马路左边,时而在右边,时而又在中间。“跟‘好地方’酒吧比起来,这里要好千百倍!这样的一个星期六早晨,如此清新,如果在‘好地方’酒吧喝的烂碎如泥,那可就真是糟蹋了。老天,漫步在空气清新的湖边,这本身就是一首俳句。”
“史密斯,比较有些可恶,”贾菲在说话的时候,用塞万提斯的话为他的佛教观念做注脚,“老伙计,无论是在‘还地方’,还是在爬马特峰,都是‘空’,同一个,没有区别。”我将他的话琢磨来琢磨去,感觉不无道理,比较确实没什么意义,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这时的我,的的确确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而且我也突然意识到,登山是有益于健康的(虽然我的静脉曲张开始加剧),让我可以离酒精远一点,甚至让我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
“贾菲,能认识你我很高兴。你让我懂得,在对文明产生厌倦的时候,就应该背起背包,走到深山老林里去转一转。我甚至应该说,我非常感激能够认识你。”
“我同样如此,史密斯,能够与你相识,我同样心怀感激,你让我学会了自发式写作,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
“这不算什么的。”
“但对我来说,却有着重大的意义。好了,我们要加快速度了,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我们走着走着就到了那个尘土满天的地方,挖掘机正在那里施工。那些又肥又壮的操作员全都汗流浃背的,一边工作,嘴里一边咒骂着。想让他们登山的话,那你必须给他们双倍甚至四倍的工资才行,毕竟今天是星期六呀。
因为头上的贝雷帽看起来有些蠢,让我感到有些尴尬,然而那些操作员压根就没看我一眼。很快我们就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慢慢地,离山路起点那里的最后一间小店越来越近。那是一间位于湖的尽头,V字形山脚下的小木屋。我们在它的台阶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因为一直走的都是平路,尽管已经快有四英里了,但并不怎么费力。莫利的嘴巴,在这四英里的路上一刻都没有停过。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硬框登山包,里边是他的充气床垫和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看起来非常滑稽;没有戴帽子的莫利看起来和平时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穿的裤子有些松松垮垮的。莫利之前没有放干曲轴箱的油,他突然想起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小店里买糖果、饼干和可乐。
“老亨利忘了给他的大脑加点油,这让他忘了放干曲轴箱的油。”我开起了玩笑,他们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起来,但我却不知道这个问题究竟有多严重,因为我完全不懂机械。
“不,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如果今天晚上的气温会到达零下,汽车的散热器一定会报废的,也就是说,我们只能走到十二英里之外的布里奇波特,然后再想其他回家的办法。”
“或许今天晚上没有那么冷呢。”
但是莫利说:“我们不能冒险。”这让我顿时就火了,本来一个很简单的登山旅行,却因为他不是忘这个,就是忘那个的,把我们搞得的一团乱。
“那你说什么办?难道要再走回吗?”
“现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自己回去,把曲轴箱的油放干,然后再去追你们,晚上我们在营地会合。”
“好吧,到时候我会生一堆篝火,尽量的大一些,看到火光,你就大声地喊叫,我们会响应你给你做引导的。”贾菲说。
“这个容易。”
“但是你要赶在天黑之前到达。”
“好的,我马上启程。”
这一刻,可怜滑稽的亨利勾起了我的恻隐之心。“要不算了吧,去他妈的油不油的,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我必须得回去一趟,如果今天晚上真的会结冰的话,我就得花很多钱修车了。放心吧,我一边走的时候,会想你们两个在路上会讨论什么话题,所以我不会无聊的。就这样吧,我要出发了。不过你们一定要小心一些,不要让你们说话的声音吵到了蜜蜂,也不要走路时候踢到野狗。还有哦,假如你们碰上一群赤身裸体打网球的姑娘,千万不要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的车头灯,不然她们屁股上反射回来的阳光,一定会刺伤你们的眼睛的。”又胡言乱语了一番,他才终于转身往回走了,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嘀咕着。我们怕他磨蹭,冲着他喊了一句:“亨利,一路顺风,快去快回。”他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亨利走远一些后,我对贾菲说:“其实我觉得或许对莫利来说这不算什么,毕竟他这个本就喜欢东逛逛西瞧瞧和丢三落四。”
“他拍着肚子悠然自得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庄子。”亨利摇摇晃晃地走着,还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那个疯样子让我和贾菲笑了半天。
“好了,我们也继续走吧,我先背着这个大背包,等我累了,你再换我。”贾菲说。
“我现在就背吧,背重东西的感觉让我喜欢。你无法想象我有多喜欢。好了,老兄,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