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问了这个问题。他跟我解释道:“主要是因为寒山子是一个诗人,是一个在隐居山林的人,是一个下定决心打坐参禅领悟真理的人,同时他又是一个素食主义者。虽然我并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是我对这样的人是心存景仰的。还有哦,至于我为什么不是素食主义者,主要还是因为生活在当今的时代里,只吃素食实在是太艰难了,而且,任何一种‘有情’,都是他们能吃什么便吃什么。我景仰寒山子,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所过的生活,孤独、纯粹又忠于自我。”
“哇,这听起来很像你呢!”
“跟你也很像,雷。你对我讲过,在卡罗来纳州的时候,你曾在树林里打坐沉思,这件事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贾菲有些忧郁、消沉,我从认识他开始,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现在这样安静、忧郁和若有所思。他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就像一位母亲一样,声音仿佛来自远方,正在向一个极其渴望从他那里了解到一些可贵消息的小可怜(我)说话。
“你今天有没有打坐?”我问他。
“当然,打坐是我每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坐。天不亮就打坐,下午还会打坐一次,只是必须要没人打扰的情况下才行。”
“谁会打扰你呢?”
“什么人都有。有时候是库格林,有时候也会有其他人。比如昨天,就是艾瓦和罗尔·斯图拉松来的。还有时候也会有女孩子过来,她们大多是找我玩雅雍。”
“雅雍是什么?”
“雅雍是什么你不知道?我还是过些时候再告诉你吧,史密斯?”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低沉,让他没有兴致谈论雅雍,不过,我在两天之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后来,我们又聊了那么一段时间的寒山子和他的诗,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罗尔·斯图拉松来了。斯图拉松长得非常高大,一头金色头发,很帅气,他是来告诉贾菲他的日本之行将要开始了。他非常喜欢京都相国寺里的龙安石庭。其实这个龙安石庭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一些古老的石头,用特殊的方式排列了起来而已(一种被认为蕴含着神秘美学的排列方式),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游客和僧人慕名而来,借着欣赏石头的契机,来寻求心灵的宁静。我在美国,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严肃又有着嫉妒热诚的人。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斯图拉松,因为那天后不久,他就去了日本。但是我却一直记得他谈论龙安石庭的话。
“是谁排列的石头呢?”我问。
“谁也不知道,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和尚,也可能是好几个和尚。但是这些石头的排列方式一定有着一些神秘的寓意。我们想要观照得到‘空’,只能通过形式。”他拿出一张石庭的照片给我看,那些石头在一片平坦的沙子上排列着,有点像大海中的岛屿,四周是建筑精美的凉廊。他还拿出了一张图,图上画的是石头排列的点线,他用这张图跟我讲解里面可能蕴含的逻辑。在讲解的过程中,他说的一些话很有禅宗公案的味道,比如“孤独的个体性”什么的。但我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程度远不及我对贾菲这个人的兴趣。尤其是贾菲在用瓦斯炉上的茶壶为我添茶时,还会一边以东方的鞠躬方式向我致意,这让我更加感兴趣。那是一种与诗歌朗诵会那天晚上截然不同的样子。
第二天半夜的时候,我和艾瓦、库格林决定买一瓶大加仑装的勃艮第,去给贾菲一个突然袭击。
“他今晚会做什么呢?”
“不清楚,”库格林说,“可能是做学问,也可能是打炮。我们去了不就知道了。”我们是在沙特克大道上买的酒,然后就直接去了贾菲那里,我也又一次见到了他的自行车,仍然静静地停在草坪上。“贾菲经常背着小背包,骑着自行车,一天到晚的在伯克利转来转去,”库格林说,“以前读书时候,就是在俄勒冈的里德学院时,他也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每个星期他都会有那么一天,邀请一些女孩开一个葡萄酒派对,派对结束后,我们会从窗户上跳出去,到城市各个角落里搞一些大学新生比较热衷的恶作剧。”
“他真是个怪物。”艾瓦咬了一下嘴唇说到,语气里满是钦佩。他正在琢磨我们这个热闹又安静的新朋友。我们推开门,看到贾菲在盘腿看书,不过这次看的书是美国诗歌。他抬起头,生硬地说了个“哎”字,就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了。我们脱了鞋子走了过去。我拿着葡萄酒走在了最后。我特意高举着酒瓶让贾菲看,谁知,他竟然大喊一声“哟—啊”,突然跃起,上一秒还盘膝而坐,下一秒就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伸出一把匕首戳在酒瓶上,“叮”的一声,像一个击剑运动员一样,这简直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让人心惊的一跳了(杂技表演除外),活像一头山羊(他的确是一头山羊,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的一系列动作,大喊、跳跃、出剑,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日本武士。但我觉得他这是在抱怨:因为我们打断了他做学问,因为我们还带来了会让他喝醉的酒。然而,紧接着他便把酒从我的手中拿了过去,利索地开盖,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我们几个人盘膝而坐,疯疯癫癫地聊了四个多小时,大致聊天内容是这样的:
贾菲:库格林,你最近都在干什么,你这个臭小子?
库格林:没干什么。
艾瓦:贾菲,你这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书?哦,诗集,庞德的。你喜欢庞德?
贾菲:的确,我最喜欢的诗人就是他,虽然他有一些人尽皆知的糗事,比如用日本名字称呼李白,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雷:庞德?那就是一个装腔作势的疯子,傻瓜才会喜欢他。
贾菲:史密斯,你这就是胡扯,罚酒一杯。艾瓦,你喜欢哪个诗人?
雷: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最喜欢哪个诗人?我也读过很多诗,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读过的诗还要多呢。
贾菲:真的?
艾瓦:没准。他最近在墨西哥写了本诗集,你看过吗?“肉轮子颤抖着在‘空’中转动,弹出了蜱虫、豪猪、大象、人类、繁星、蠢货、诡谈胡扯……”
雷:我才没有这样写呢。
贾菲:说到肉,最近你是不是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