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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又一次睡醒的时候,太阳挂在东方的悬崖峭壁上,如同一个明亮的橙色圆球,阳光从芬芳松树枝中洒下来,落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孩,在星期天的早上,睡醒以后就像穿着吊带裤疯狂地玩上一整天。贾菲起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此时他坐在一个小火堆前面,一边唱歌,一边给双手哈着气。地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他突然站起来往前跑了几步,使劲大喊:“哈呢啊噜噜。”感谢上帝,莫利回喊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现在比昨晚离我们近了一些。“他已经启程了。史密斯,起来喝杯热茶吧,你会因为它精神抖擞的!”我爬起来,把网球鞋从睡袋里掏了出来;一整晚都在睡袋里捂着,这会儿热乎乎的。我把网球鞋穿上,又把贝雷帽带上,然后跳了一下,又在草地上跑了一会儿,大概跟跑了几条街的距离差不多。那条浅溪除了中间仍然叮叮咚咚地像小水沟一样流淌着,其他地方的水面都结冰了。我在溪边趴下喝了口水,又用水打湿了脸。在高山上用冰凉的水洗脸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达不到的心旷神怡之感。早餐是贾菲热的昨晚的剩菜,但是味道仍然很美味。然后,我们来到了大山岩的悬崖边上,朝着莫利的方向大喊了几声“呜呃”,然而,我们突然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河谷里努力地向前攀爬,就像一只小虫子,在巨大的“空”里,拼了命地向前爬,这时他大概还有两英里就可以到达我们这里。“看啊,我们可爱的朋友莫利就在那,那个小黑点。”贾菲调侃地说,洪亮的声音是伐木工的一贯特色。

不到两个小时,贾菲和我们就已经达到了可以对话的距离,而他则从最后一块大卵石上跳了过来,就开始跟我们说话。我们坐在石头上等着他,石头在太阳的烘烤下,暖暖的。

“‘女士之友协会’有话让我向你们两个家伙传达,问你们想不想在衬衫上别上蓝绶带。她们说粉色柠檬汽水还剩下很多,但是蒙巴顿勋爵已经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了。你们觉得在研究中东局势的最新情况或者学习品尝咖啡方面,她们有没有必要?对于你们两个这样的文学绅士,我觉得她们在自己的礼节方面应该多注意一些……”他就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说着,而且很无厘头地朝着天空喊了几声“哈呢啊噜噜”。一早上都在爬山,他流了很多汗。

“莫利,爬马特峰,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要先换掉脚上的湿袜子。”

正午时分,我们开始动身,背包都留在了营地里,只随身带了食物和急救药箱,估计一直到明年,有其他人来这里的可能性都不大。那片岩屑河谷比我们判断的要长,我们走到了两点,也没有走出去。太阳变成了金黄色的时间有点提前了,还起了风。我在心里琢磨:“天呐,我们到达山顶得什么时候呀?今天晚上吗?”

我问贾菲这个问题时,他说:“的确如你所想,所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了。”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上去呢?现在回家不行吗?”

“喂,你个老家伙,够了啊。我们一口气爬到山顶,然后再回家。”那河谷实在是太长了,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到了最上面,地势已经特别陡,我开始有些怕自己会掉下去。我的脚踝昨天一直处于肌肉紧绷的状态,今天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地上细滑的石头让它隐隐作痛。而莫利的惊人耐力也让我大开眼界,他依然可以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贾菲想让自己看上去和印第安人差不多,便把长裤脱了下来。他一直在我们领先我们大概四分之一英里,时而会等我们一下,在我们快赶上他的时候,他就接着快速往前走,他想在日落前到达山顶。莫利排在第二,在我前面大概五十码的距离。我没有着急。但是,在下午晚一些的时候,我开始提速了,准备超过莫利,追上贾菲。此时,我们所在的位置大概海拔一万一千英尺,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多了。向东边望去,是一排排白雪皑皑的巨型山脉,山脉的下面的河谷层层叠叠——我们差不多已经站在加州最高的地方了。途中有一片很狭窄的岩凸,我们必须爬过去,假如一个不小心失足跌落,下面便是一百英尺的深渊,一定会把你的脖子摔断的,这让我是真的感觉害怕了。另一边也是岩凸,而且更加恐怖:下面是一千英尺的深渊,甚至在跌落的过程中,还可以有一分钟的时间让你为自己做个祷告。这时风也更加猛烈了。就算是这样,这整整一个下午,我看着周围的景色,有一种比昨天还要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我以前好像来过这里,当时来这里的目的更加古老、更加严肃、更加单纯。我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达了马特峰的山麓,那里有一个小湖,非常漂亮,只有极少数的登山者才能看到,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没有机会的。这个小湖,位于海拔一万一千英尺的地方,湖边上有一些积雪,花朵和青草将四周装饰得非常漂亮。我立刻坐在了草地上,还把鞋子脱掉了。贾菲比我早到了半个小时,因为有点冷,他又把裤子穿上了。我们在草地上坐着,抬头仰望着到达马特峰的最后的旅程:那片岩屑坡陡峭得如悬崖一般。

“看上去也没什么嘛,我们肯定能上去!”我兴高采烈地说。

“不,雷,它比你想象的要艰难。你难道不清楚它足足有一千英尺吗?”

“有吗?”

“如果我们不能用加倍的速度前进的话,入夜前肯定到不了顶,明天早上以前也就下不了山了。”

“妈呀!”

“累死我了,我肯定做不到的。”莫利说。

“说的就是呢,”我说,“而且,接触大自然才是爬山的终极目的,而不是炫耀自己有能耐登上顶峰。”

“无论你们说什么,我肯定是要爬上去的。”贾菲说。

“那我就舍命陪君子。”

“你呢,莫利?”

“我觉得我肯定做不到,我留下来等你们。”风实在是太猛烈了。我甚至感觉,在往上几百英尺,猛烈的风就会让我们寸步难行。

拿出了一小包花生和葡萄干后,贾菲说:“这些会给我们提供能量。雷,你准备好继续前行了吗?”

“是的。如果在最后一刻我放弃的话,还有什么脸面对‘好地方’那帮人呢?”

“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发吧。”贾菲前进的速度非常快,甚至有的时候都跑起来了。岩屑坡是因为坍塌形成的山坡,上面全都是小石头和沙子,对于攀爬来说非常艰难,小型的塌方还时有发生。我往上爬的时候总是有一种乘着一部十分危险的电梯上升的感觉,每一次回首,我都会被吓得吞咽口水:我们身处整个加州上方,投入了巨大的蓝天的怀抱,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些河谷和台地,我清楚地知道,在那外面就是内华达。湖边的莫利慢慢地看起来如同一个小黑点一般,也让人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妈的,我什么没有留在下面跟莫利待在一起,为什么非要做一个英雄!”我有些不敢继续往上爬了,没有太多的原因,只是因为现在的位置太高了。当然,也有一点担心风会把我吹走。我曾经梦到过自己从高山或者高楼上坠落的画面——这一刻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们每一次用尽全力,也只不过爬出二十步。

“雷,这跟我们所处的海拔实在是太高了有关系。”贾菲挨着我坐下说,“吃点葡萄干和花生吧,你会感受到它们的威力到底有多大的。”没错,我们每吃一点葡萄干和花生,都会一跃而起,就像有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一样,然后再往上爬二三十步。但是,之后我们又会无精打采地坐下,不停地喘着气,即使在冷风中,汗也一直往下流,两道鼻涕在鼻子下面挂着,就像寒冬季节的傍晚仍然在外面玩耍的那些孩子。此刻,怒号的风与电影里的狂风没什么差别。坡度实在是太陡了,陡到我已经完全无法承受,我偷偷地瞄了一眼下边:湖边的莫利太小了,我甚至都看不到他了。

贾菲已经超过我一百英尺,他冲我喊:“快点儿,我们实在是太慢了。”我仰望了一下峰顶。就在那儿了,我感觉再有五分钟应该差不多就能到了。“只需要半个小时了!”贾菲又吼了一声。我不信。怒气冲冲地爬了五分钟,我又望向峰顶,好像跟我刚才看到的距离一样。这时,雾一般的云气将顶峰笼罩,这让我更加不高兴了。

“上边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我唠叨着,“那我累死累活爬上去干什么呢?”现在贾菲已经超过我很远了。他把花生和葡萄干全都给我留下了,一心只想登上峰顶,哪怕因此送命也无所谓。他再没有休息过。没多长时间,他就已经超过我一个足球场的距离了,身影逐渐变小了。我回头瞅了一眼,吓得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要再爬了吧,这也太高了!”我被强烈的恐怖包围,冲着贾菲使劲儿地大喊,但是他听不到。我又提起一口气向前爬了几步,然而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我又趴到了,并且滑下去了一点。“太高了!”我又使劲喊了一声。我是真的提心吊胆的。但是可恶的贾菲简直就像一头山羊,在山岩之间攀爬(云气白茫茫的一片,我根本就肯不到他的身影,只是可以看到他靴子底部的闪光)。“他简直是个疯子,我不可能追得的上他!”可我还是那么死心眼,想要试图追上他。最终,我爬到了一块像岩凸一样的地方,我可以直接趴在上面,不用再拼命地扣住山坡以防止自己滑下去了。我匍匐着爬到了岩凸上面,为了不被狂风吹下去,使劲蜷缩着身体。我扫视了一下四周,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就在这里停下了!”我朝着贾菲大喊了一声。

“史密斯,坚持一下,你再需要五分钟就可以了。我离终点也只剩下一百英尺了!”

“太高了,我就到这里吧!”

他没再说什么,就接着往上爬了。我看到他有一小会儿疲惫地坐在地上,但是很快便爬起来,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前进。

我使劲往岩凸里缩,想要把整个身体都缩进去。我闭着眼睛心想:“唉,生命难道就是如此吗?上天让我们降生在这个世上,难不成就是让我们的肉身经历这些难以理解的恐怖和无边无际的虚空吗?”在这样的恐惧中,一句禅宗的名言在我的脑海中闪现:“身处高山时,只需要往上攀爬,什么都不要去想。”这是我坐在艾瓦小屋的草席上读到的,当时这句话给了我一种隽永的感觉,然而此时我感觉毛骨悚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因为自己生在这个世上而感到悔恨。“贾菲喜欢一直往上爬,就随他吧,身为哲学家的我,还是就此停下吧。”我闭着眼睛接着想:“所谓的证明什么根本没有必要,你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得,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突然,风吹来一声无人能比的动人的长啸。我抬头望过去,看到贾菲此时正在马特峰顶上站着,像一个胜利者一样发出兴奋地长啸。啸声是那样的美妙,又不失逗趣。我一定要向他表达我的崇敬之心,包括他的无畏、坚持、汗水和那疯狂美妙的长啸:此时的他就相当于冰淇淋尖上的那点鲜奶油了。但是对于他的啸声我无力回应。他在峰顶边上来回跑了一会儿,然后就跑到别的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后来他对我说,峰顶上是一片几英尺宽的平地,西侧是直上直下的,如果从那里跳下去,或许会掉在弗吉尼亚城的某个酒吧附近也不一定呢。我可以听到他喊我的声音,但是我却只能所在岩凸里不停地发抖。我望着下边的小湖,好像看到莫利正在草地上躺着,嘴里还叼着一叶草,我忍不住大声地说:“就在这一刻,他们三个人已经各自为业了:贾菲·赖德的登顶终于成功,而我呢,就快成功了,然而却不得已在最后关头放弃了,现在在这样一个小洞里缩着,不过他们当中最明智的,也堪称诗人中的诗人,此刻在湖边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躺着,嘴里叼着草叶子,脑子里做着白日梦。妈的,谁也别再妄想怂恿我到这种鬼地方来。”

我现在是真的佩服莫利的智慧。我心想:“家里就有瑞士阿尔卑斯山上那白雪皑皑的山峰的照片,明明看看照片就行,为什么非要自己爬呢?”

然而后边发生的那些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事情,让我震惊不已,那种体验我只在爵士乐里才有过。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却让我真的感受到什么是疯狂:我抬起头来望过去的时候,看到的画面竟然是贾菲飞奔着从峰顶上冲了下来。他是的的确确地在飞奔,而且有时一个跳跃就能达到二十英尺那么远,落地时,他让鞋子的脚后跟插进土里,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停下来了。他跑跳的同时还会间或长啸一声,声音响彻天地。那一刹那,我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大彻大悟,原来我根本无需恐惧。担心会掉下去根本就是多余的,真是白痴,那是完全不会的。我也立刻长啸一声,起身,追随着贾菲向下飞奔,一样疯狂地的奔跑、一样奋力地跳跃。我和贾菲在五分钟的时间里一直像两头山羊(更像千百年前的中国疯子),沿着陡峭的山坡飞奔而下,一边跳着一边长啸,在湖边等待的莫利看到这样的我们吓得目瞪口呆,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我在发出最响亮的一声长啸和最远距离的一次跳跃之后,便如同从天而降,落在了湖边,在鞋跟落地之后,屁股也随之坐在了地上。贾菲比我先到的,正脱下鞋子倒里边的细沙碎石。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我也将网球鞋脱了下来,倒出了有两桶那么多的火山灰,一边倒着,一边说:“贾菲,你给我上了一节特别重要的课:完全不需要害怕会掉下去,因为那根本不会发生。”

“是的,‘身处高山时,只需要往上攀爬,什么都不要去想。’这句话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在峰顶上,你像胜利者一样兴奋地长啸一声,那声音简直太美妙了。真可惜没有一台录音机让我能够把那声音录下来。”

“我的喊声不是为了让山下面的人听到的。”他说话时的态度非常严肃。

“你说的有道理,贾菲,他们不配你这样做。但是,当我看到你从峰顶上向下飞奔时,那一刹那,我忽然就明白了。”

“哦,这么说,今天我们的史密斯先生得到了一个小领悟。”莫利说。

“你自己在这里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几乎都在睡觉。”

“真是该死,我没能成功爬到顶峰。现在我只觉得惭愧无比。因为我领悟到了怎么从山上下来,就说明我一定能领悟到如何爬上去。然而现在后悔也晚了。”

“这没什么的,雷,我们可以明年夏天再爬一次。你要知道,你第一次爬山就已经能够超过老兵莫利了,这已经很棒了。”

“说的就是呢,”莫利说,“贾菲,你觉得就史密斯今天这么优秀的表现来说,我们给他封一个‘老虎’的头衔怎么样?”

“完全没问题。”贾菲说。我因为他们的话而感到自豪。我也算得上一头老虎了。

“嗯,下一次我肯定能成为一头狮子,誓要爬上顶峰。”

“快走吧,兄弟们,我们还需要走很远才能达到营地呢,况且还需要穿过大卵石河谷,走很远的山路。我觉得天彻底黑了的时候我们都不一定能走完。”

此时,粉红色的天空上已经挂上了一轮银色的月亮,莫利指着月亮说:“别担心,它会为我们照明的。”

“走吧。”我们同时起身,踏上了回去的旅程。现在,从之前我感到害怕的岩凸上经过时,我只觉得有意思,我三下两下就连滑带跳地冲了过去。没有丝毫害怕,因为我十分清楚,肯定不会掉下去的。 oqIA5fQoxZjb/UqpIDl8Ey+tISlhOvCM0BsVhnXlCvFzBIoDDy+4eBL2nIQi96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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