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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马扎罗的雪

据说,乞力马扎罗是非洲海拔最高的一座山,其海拔可达到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这座山常年积雪,马赛人把西面的最高峰称为“鄂阿奇-鄂阿伊”,即为上帝的宫殿。在临近那西高峰的地方,有一具豹子尸体,它的骨架早已被雪山的寒风吹的硬邦邦的。为什么豹子会来这么寒冷的地方,它是来找什么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作出解释。

“太不可思议了,我的伤口竟然一点也不觉的痛,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啊,”他说。“而且你知道的,从刚开始的时候,它就是这样没有痛感。”

“你确定是真的不痛吗?”

“当然啦,我很肯定。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毕竟这气味实在是不好闻,你肯定受不了会厌烦的。”

“你快别这么说了!也不要感到抱歉,这没什么的。”

“看看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儿,你来猜猜吸引它们的东西,究竟是这里的风景呢,还是这股血腥的味道?”他说。

枝繁叶茂的金合欢树慷慨的投下宽大的树荫,一个男人在躺在树下。他睡在帆布制成的床上,目光穿过了树荫没有停下,一直望向那阳光充沛的平原。有三只体型较大的鸟正蜷缩在那里,看上去很是让人讨厌。就在空中还飞翔着十几只它门的同伴,当这些鸟掠过上空时,地面上会映出迅速移动的黑影。

“我记得似乎是从卡车抛锚那天起,它们就开始在那儿来回飞翔了。今天它们落到地面上,还是第一次看到呢。说起来有些好笑的是,就在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认真观察了这些鸟飞翔的样子,想着以后自己写短篇小说没准能用得上。”

“说实话,我不希望你写这些东西,”她说。

“没事,我只是说笑罢了,”他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必须得说着话才能感觉舒服一点,但我并不想让你厌烦。”

“其实这些话还不足以让我厌烦,你知道的,”她说,“我只是感到焦虑,因为自己对这件事情使不上半分力气。毕竟现在飞机还没有来,我倒觉得我们不如放松一点儿。”

“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再怎么等下去,飞机都不会来了。”

“那就麻烦你认真想想,我还能做些什么事情,一定有什么是我可以干的。”

“我觉得你可以把这条伤腿锯掉,这样我的伤口才不会继续蔓延,甚至恶化下去。但是我担心这么做也是行不通的,怎么都于事无补了。或者你不如直接一枪打死我,我之前教过你射击的。对吧,你现在是一个好枪手了,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不要再说这些了。我们还有书,我可以给你读点什么。”

“你想读什么呢?”

“书包里随便挑哪本都行,只要是咱俩以前没有看过的。”

“我现在可没那份心思听了,”他说,“对我来说,随便聊聊什么话题就是最不费力的。不如我们来吵吵嘴吧,这样时间可能还会稍微过的快一点。”

“我不要和你吵架斗嘴,你知道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斗嘴。就算是心情已经烦躁到极点,我们也别再这样了。也许今天他们坐着另一辆卡车呢,就可以顺利回来接我们了。而且说不定,飞机也会来的。”

“可是我不想再挪动了,”男人说,“再说,就算我们能转移到其他地方,可能也没有什么意义了。除非你只是想让自己心理舒服一点,才做这些努力。”

“你可真是胆小懦弱啊。”

“你能不能不要再骂我啦?你可不可以让一个男人舒舒服服的死去。再说,你这样骂我侮辱我,现在还有什么用处吗?”

“你不能就这么死掉的。”

“不要再犯傻啦。我的确是快要离开人世了,你看看那些混蛋鸟们。”男人一边说,一边望向那三只巨大的飞鸟。它们丑陋的秃头,正埋在高高耸起的羽毛里。很快第四只大鸟也降落到地上了,它迅速的奔走着,紧接着就踉跄着慢慢的走向同伴的队伍。

“只要是有营地在的地方,总是会有这些鸟的,只是你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他们罢了。如果你不这么轻易放弃破罐子破摔,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你真是个傻子啊,又是从哪读到的这些东西的?”

“我觉得你应该想一下,还有其他写书的人呢。”

“这样说没错,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写作一直都是我的职业啊。”

男人没有再说话,而是安静的在帆布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望向远方被太阳曝晒的平原,转而又眺望着灌木丛的边缘。那黄色的土地面积广袤,远远看过去,有几只很小的白色野山羊。在更远的地方,他还看到了一群斑马。它们与绿油油的灌木丛相互衬托,看起来是白花花的一片。客观来说,这里的营地真是一个环境舒适的地方。不仅有金合欢树投下凉爽的阴凉,还有高山在旁,清澈的水流围绕着四周。这附近还有一个快要干枯的水穴,每天早晨的时候,都可以看到飞翔的沙松鸡。

她坐在帆布床边的一把帆布椅子上,又问道:“你真的不需要我给你念点什么吗?现在有微微的一阵风吹过来了。”

“谢谢你,真的不用这样的。”

“卡车真的可能会来的。”

“我已经不在乎了,随便卡车到底什么时候来吧。”

“但是我很在乎啊。”

“你在乎的东西那么多,我心里是完全没什么感觉。”

“其实没有那么多,哈里。”

“不如,我们来点酒怎么样?”

“不行,你现在这样不能喝酒。布莱克出版的一本书中说过,你现在的情况最好不要沾酒,一点都不能沾。”

“莫洛!”他大叫抗议道。

“在,先生。”

“赶快给我把威士忌苏打酒拿过来。”

“你不能喝酒的!”她说。“我说了,你现在是心情不好在破罐子破摔。书上明明白白说过了,酒对现在的你会有伤害的。”

“不,我确信,酒对我来说是个好东西。”

哈里心想,现在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吧。就在这为了喝一点酒的小事中,争吵中,结束了。

从他的右腿开始有殂坏发作,就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了。或许是恐惧感也随之消失了,在哈里心里只有强烈的厌倦感和愤怒感:这居然就是我的结局!因此当这个大结局的慢慢到来时,他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被这个结局牢牢的抓着;但是现在它对他竟然没有任何意义了。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难理解,看来当你持续厌倦时,死亡的结局就会非常轻易地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哈里写不出什么了,他之前打算留着做写作材料的东西也用不着了。他之前的打算是,积累丰富的素材胸有成竹之后再下笔,那样会写的更好。现在哈里也不用担心下笔写这些东西时,可能会出现的失败了。当一个人一直拖延着,不愿下笔的时候,背后的原因可能是他永远无法写出那些东西来。现在这些事情的真相,他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我多希望我们从来没到这里,”女人心痛的说道。她的心情酸涩不已,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看着男人端着的酒杯。“如果待在巴黎,你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你一直都说自己喜欢巴黎。我们原本可以在巴黎或者其他的地方呆着的。总之,你去哪里,我就愿意去哪里。如果你想要打猎,我们也可以去匈牙利的,在那里呆着也很舒服的。”

“是啊,你本来就是个有钱的女人。”

“但是你说这些对我非常不公平,”她说。“那些是我的,但也一直是你的。我放下所有,跟着你,只要你愿意去,我就去。你有想做什么的心愿,我就满足你,跟着你做什么。但现在,我只想我们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

“可你也曾经说过喜欢这里的。”

“我的确是说过,因为当时你的身体健康平安。但是现在呢,我讨厌这里,我理解不了老天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的腿坏掉。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要让我们遭受这样的折磨和打击?”

“我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在刚开始腿只是擦破的时候,我没有给它抹点碘酒药酒什么的。由于以前没有被感染过,我后来也没有认真管过它。接着就是伤口形势变得严重了,但我们的抗菌剂都用完了。无奈之下我只用了石碳酸溶液来擦拭,这么弱的药效麻痹了毛细血管,最后腿就坏掉。”

哈里看着她,“你想想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呢?”

她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如果我们当时找一个技术高超、经验丰富的工人,而不是那个没什么真本事的吉库尤人司机。他可能就知道要检查一下机油,也不会烧毁轴承,彻底毁掉这辆卡车啦。”

“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那你是说,如果没有跟着我的话。你就不会离开旧相识,不会放弃那些有钱的威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的老朋友啦。但你偏偏撞上了我……”

“你这样说对我来说是残忍的,我爱你,现在依然是爱你的。而且我会永远爱着你,你呢?”

男人说道:“我倒不是这么想的,我觉得我不爱你,也从来没有要爱你这样的念头。”

“哈里,你现在是脑袋昏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脑袋好着呢,没有昏头。”

“亲爱的,你不要喝那些酒了,我拜托你。现在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还不能放弃努力,我们必须要做些什么。”

“我现在感觉很累了,”他说。“你自己去做吧。”

其实,哈里的思绪早已不再这里,已经飞越千山万水,来到了位于卡拉加奇的某座火车站。他看到自己背着行囊立在那里,等待着离开色雷斯的列车。一辆从辛普伦开往奥连特的火车正经过这里,车的前灯照亮了眼前的黑暗。

这也是他为以后的写作准备的素材,还有接下来的这段:清晨吃饭时,眺望看着远处保加利亚群山的积雪,南森的女助理问老先生,山上白白的那些是不是雪。老先生看了看回答说,那不是雪,现在还不是下雪的季节。接着,那个女助理就把老先生的回答学给了其他的几个小姑娘。你们知道吗,那山上的不是雪,她们也跟着都说,的确,那山上并不是什么雪,之前是我们都看错了。等到要交换难民时,老先生就建议把几个姑娘换到了山里。那时正是凛冽的冬天,她们踩着脚下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一直到她们生命的最后。

那年在高厄塔耳山的圣诞节,雪花飞舞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停。那时他们就待在伐木人的小房子里面,整体休息的空间很小,因为里面有一个方形的瓷灶台就占了整间屋子的一半。他们不得不躺在山毛榉树叶做成的垫子上,这时一个士兵闯进屋里来。看样子应该是个逃兵,他的两只脚被大雪冻得惨不忍睹,双脚还不停的流着血,慌忙解释说有些宪兵在后面追他。人们给士兵套上暖和的袜子,并且想办法纠缠着跟进来的追兵,不停的跟他们闲聊着分散注意力。一直等到大雪淹没了那个士兵的脚印,掩盖了所有可以追查的痕迹。

在希伦兹的圣诞节那天,雪花看着还是如此的洁白耀眼。有人望过去的时候,眼睛会被光线刺的生疼。你看着人们从教堂出来,陆陆续续的往家赶。就是在那儿,你看到他们的肩膀上背着重重的滑雪板,走上那条陡峭的河滨大路。那条大路位于群山之间,附近山上都是茂密的松树林子。路已经被雪橇磋磨得光滑如镜,泛出来的黄色像尿液一样。人们沿着大路开始畅快的滑雪,一直滑到一个冰川的大斜坡上,就在“梅德纳尔之家”上面。雪的晶莹光滑就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它的轻柔像在空气里散开的粉末一样。哈里一直记得那次滑行,那感觉就是自己是一只飞鸟,从天空中迅猛的俯冲下来,可以说是从天而降了。

之后大雪一直没有停,足足下了有七天那么长,也把他们封在“梅德纳尔之家”一个星期。在屋外大雪纷纷扬扬的时候,这群人凑近灯笼,紧紧挨着微弱的灯光,完全无视房间里的烟雾缭绕,兴致很足的玩牌赌钱。伦特先生输的越来越多,不得已把自己下的赌注也约越越高。玩到最后,他输的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滑雪学校的钱,还有这一季的获益也搭进去了,更别提其他的资金了。哈里的视线里,能看到伦特先生的长鼻子,还能看到他一把抓面前的牌,麻利的翻开,嘴上却说“不看”。那个时候为了打发时间,生活中好像只有赌博这件事情。下雪时在赌,不下雪的时候依然在赌。现在哈里认真思考着,自己花费在赌博上的时间究竟有多少。

但其实这些记忆里的情节,他一点都没有写出来;还有那个寒冷却晴朗的圣诞节,群山在辽阔的平原的尽头出现。就在那一天,巴克尔接到任务要飞越防线,去炸那辆奥地利官员的列车。那些军官们正要去休假,忽然遇到变故只能心怀恐惧四处飞奔。而在这个混乱的时候,巴克尔可以拿机枪疯狂的扫射他们。

哈里至今还记得,巴克尔走进餐厅值合,就开始谈论这件事情时的情景。大家在听完他的讲述之后,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直到有个人打破了这寂静,说道:“你真是一个坏透了的杀人狂魔。”

关于这件事情,哈里也一点都没有写下来。因为他们杀死的奥地利军官,跟那些一起滑雪的同伴是一样的。不对,这两批奥地利人不是同一拨。其中有一个奥地利人叫做汉斯,一整年里都在与他一起滑雪。那个时候,他们一直住的客栈名字叫“国王猎人”。曾几何时,他们一起去锯木厂旁边的小山谷里打野兔,还谈论一些军事话题,比如那次在帕苏比奥的战斗,以及对波蒂卡和阿萨洛纳的进攻。同样的,这些回忆哈里也一个字都没写下。

还有那些孟特科尔诺,西特科蒙姆,阿尔西陀的事情,他也都没有写。

曾经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哈里也住过几年?大概在那些地方,度过了四个冬天吧。他想起了一个卖狐狸的人,当时他们步行着刚到达布卢登茨,正要去买礼物的时候就碰到了那个人。于是,哈里还想起了那醇厚的樱桃酒,常常散发出的樱桃核的味儿。还有大家一起在结了冰的雪地上滑翔的时光,那细雪飞扬起来像粉末一样。你一边唱着“嗨!嗬!罗利说!”,一边滑出最后一段坡道,直接冲向了险峻的顶峰,然后顺着陡峭的山坡滑下去,然后接连转过三个弯,滑入果园然后又飞过沟壑,最后就着陆在客栈后面的光滑的大路上。最后,你把缚带敲松,把滑雪板踢开,把它们斜放在客店外面的木头墙上。这时客店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射出来,那房间里的人们正在烟雾朦胧中拉着手风琴,里面的空气很温暖,还弥漫着新制的酒香。

此刻在非洲的平原上,哈里又问坐在身边帆布椅里的那个女人,“我们在巴黎的时候,是住在哪里?”

“是在克里昂,你应该知道的。”

“为什么我应该知道是哪儿?”

“我们在巴黎时,大部分时候都是住在那啊。”

“不,我们并不总是住在那里的。”

“我记得咱们确实在那儿住过的,还在巴黎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大楼住过。你还说自己爱那个地方。”

“爱,爱就是一堆泛着酸臭味的粪,”哈里说。“我其实就是那会爬上粪堆不停啼叫的大公鸡。”

听完这些话,她说“如果最后你真的要离开人世间,是不是一定要把你曾经经历过,但是带不走的美好事物都赶尽杀绝?我这话的意思是,你是不是非得把所有的一切都带走啊?你是不是要杀了你的马,甚至你的妻子,还要把你的盔甲什么的都烧掉呢?”

“你说的对,你那些该死的钱财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马和盔甲。”

“你别这么说。”

“好吧,我不说了,我的心并不是想让你难受。”

“现在你才意识到这一点,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继续惹你不开心了,毕竟这样才好玩一点。这也是唯一一件我打心底想要跟你一起做的事情,现在,我总不能不干了,对吧。”

“不对,你这话一定不是什么实话。你喜欢做的事情那么多,而且但凡是你喜欢的,我也都做过了。”

“天呐,就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可别这样吹牛皮了,行吗?”

哈里说着话时看着她,却发现她的眼泪不停的流下来。

“你听我说,你觉得我认为这样的话很好玩吗?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来。我可能只是想通过毁掉这一切,让自己感觉自己在继续活着。毕竟,刚开始,我还是跟你好好的聊着天呢。对吧,我并不不是存心要这么对你的。而且现在,我发现自己太蠢了,像个傻瓜似的,对你耍狠耍的太过头了。亲爱的,请你不要在意,我到底说了什么,因为那些都不是真心的,只有爱你是我的真心。你应该明白的,我爱你。我还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如此爱过其他女人。”

一看到女人的眼泪,哈尔的嘴里就不自觉的冒出那套烂熟的鬼话,那是他用来谋生糊口的拿手绝活。

“其实你对我很好很贴心的。”

“但你是一个坏女人,你是一个有那么多钱的坏女人。刚才那些话只是诗,我现在是诗兴大发了,说出的都是腐朽和诗,腐烂的诗。”

“不要再说下去了。哈里,你干嘛现在非得说这种恶毒的话呢?”

“因为我不想我的身边有任何东西,我不想离开之后时,身边还有什么东西留下来。”

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躺在帆布床上睡了一会儿。太阳完全落在山头后面,辽阔的平原上只剩下一片片阴影。一些小动物在他们营地附近吃着东西;只见它们的头非常迅速的起起落落,还不停的摇摆着尾巴。这会儿,他正看着它们从灌木丛那边逃窜散开。之前缩在地上的那几只大鸟也没有耐心呆着了,它们飞到了树上,让沉重的身子在树枝上休息。等哈里睡醒起来之后,专门服侍他的那个男仆人正站在帆布床旁边。

“夫人去打猎了,”仆人说,“您想要点什么吗?”

“什么都不需要。”

她早早去打猎,是为了弄点野兽的肉来。她知道哈里非常喜欢看别人打猎,就特意跑到很远的地方,这样就不会让他看到扰乱清净了。此刻他心想,这个女人总是这么行事妥帖周到。只要是她知道的、或者偶然读到的、听说过的、事情,她总是可以想的非常全面。

哈里仔细想着,也许在他遇到她时,就已经没什么希望了,所有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一个单纯的女人怎么可能明白,你的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呢?也不会明白你的慌话,究竟是习惯成自然,还是天性里贪图口舌之快呢?从他开始心口不一,不把自己说的话当真之后,就靠谎言敷衍着和女人相处。慢慢就发现,似乎说谎话比说真心话,更能赢得她们的芳心。

他说了很多谎话,也不全是因为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痛快的享受过这场生命,但是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那之后,他又遇到一些不同的人,有了很多的钱,可以待在从前那些美好的地方,还可以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活下去。

你不再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这可以说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天生一副好内脏,所以没有垮下来,可大部分人都垮了。正因为你没有垮掉,这导致你开始坚定遵守一种态度:既然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干好事情,那就什么都不关心了,包括你的工作。但其实,在你的心灵深处,你一直告诉自己要去把那些曾经一起的人全都写下来,把那些非常有钱的人全写下来;你曾经说过,认为自己跟他们不一样,认为自己只是个间谍,潜伏在那个有钱人组成的国度罢了;你认为自己早晚会离开那个国度,并且还会以一个知情者的身份,将那个国度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

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写出来了,因为他每天享受安逸和奢靡,其实什么都没写,可能以后也不会写,就那样继续做着自己讨厌的那种人,继续消磨着他的才华,消耗着奋发向上的意志。那些打算记录的东西就只是让它们留在大脑中,什么都不做。最后,他干脆决定什么都不做了。这个时候,他发现那些打算记录下来的有钱人也变的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曾经在非洲度过的日子,是他自我感觉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现在他又来到了这里,希望可以开始新的生命。这次,哈里和她降低对旅行舒适度的要求,来到非洲这个辽阔的地方进行狩猎。虽然两人没有吃什么苦头,但绝对和奢华沾不上边。他原本的打算,是自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重新训练自己的写作能力。或许在这里,他就可以把自己的内心也锻炼一下,去除多余的脂肪。就像那些拳击手一样,为了消耗身体多余的脂肪,跑到山上去干活练功。

她曾经很喜欢这种旅行,而且她说过自己爱上了这场旅行。但凡是可以让人感觉到兴奋的,可以帮她改变一下环境的,体验到新事物或者可以看到开心的东西以及认识新的人,她都是喜欢的。在这次旅行中,哈里曾经感到自己似乎恢复了之前的意志,事实证明那只是假象。如果一切就到现在结束了,他明白这是真的会发生的。他终于不用担心自己会变的像蛇一般,因为脊背被打断,就会转头啃噬自己。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其他女人的。既然他一生都在依靠着谎言生存,那他是否也应该尝试一下,以谎言结束自己的生命。想到这里,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枪声。

是她,她的枪法很好。她是一个又有钱又善良的女人,是她一直守护着他的才能,也是她间接的破坏了他的才能。胡说八道,破坏者是他自己,他为什么要怪罪这个善良的女人,难道是因为她一直都供养着他吗?他的确是有才华,但是却把才华搁置在一旁不用。他还放弃了自己,放弃了自己曾经信仰的一切。不仅如此,他还酗酒成瘾,让酒精麻痹掉了自己原本敏锐的感官。整天懒散度日,才华被他的怠惰、傲慢、势利眼、傲慢和偏见,以及不择手段等种种原因毁掉了。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一切。这到底算是什么呢?是各种书籍的名字吗?

不过说到底,他的才能究竟是什么?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没有充分利用它,只是拿它来做交易。他过去所作的事情都算不上是才能,他现在所做的才是他真正的才能。他决意不靠手中的钢笔或铅笔来谋生,用别的手段活下去。

这说来很奇怪,是不是?每当他爱上一个新的女人,总是会发现她比上一个更有钱。更加奇怪的是,当他对女人虚情假意,就像现在对这个女人这样的时候,女人反而会比以往所有他真心喜爱的女人更有钱。她就是结过婚,生过孩子,有过情人,有的是大把的钱财。她不满意之前找的情人,全都闹得不欢而散,但是疯狂的爱着他。她付出全部的真心爱慕他,把他当作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觉得他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也是一个令人满意的伴侣,更是一份令她骄傲的财产。除此之外他还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爱这个女人,只是不停的用谎言敷衍她。但是为了报答她花费的钱,他能给出的东西比真正爱上一个人时给出的多很多。

每个人做什么,都是命里已经注定好的,他想着。不管你曾经干过什么,你用来谋生的才是真正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就是出卖自己的生命力,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并且当你不再付出各种真情实感的时侯,你最看重的就只有金钱了。这也是他这些年发现的事情,但理智告诉他,他不可能会将这些东西记录下来,尽管那是非常值得写的东西,可他不会去写。

他正想着就看到她走过来了,一路穿过了那片荒凉的土地,向着这走来。她穿着利索的马裤,手拿着她的那把来复枪,身后跟着两个仆人,他们扛着一只死掉的野羊。她到现在的面容依然姣好,他脑中想着,她的身体曲线看着还是那么优美,对床笫之事也是很有研究。她的模样虽然称不上美,但他还是着迷于她的面容。她读过大量的书籍,热爱骑马打猎,还喜欢畅快喝酒。

当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时,丈夫就去世了。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她将心思放在了两个刚刚长大的孩子身上。但孩子们却没有那么需要她,当她待在他们旁边时,他们就会感到拘谨。除了这些事情,她还喜欢读书、养马还有饮酒。她尤其喜欢在晚饭前的黄昏读会儿书,边喝着威士忌苏大边阅读。还没等到吃晚饭,她就有些醉意了。等到了吃饭的时候,一瓶葡萄酒喝下去,她就可以彻底的醉过去进入梦乡了。

不过这都是她还没有情人之前的情况,等到她开始有了情人,喝的酒也就减少了。她可以不用借助酒精就入睡了,但情人有时会让她感觉不舒服。她还再嫁过一次,那一任丈夫并没有让她感觉心烦,但那些情人确让她非常厌倦。

后面发生的事情,是她的一个孩子在某次飞机事故去世了。事情发生之后,她觉得情人、酒精都没有用了,这些已经不能麻醉她的意识了。她心里知道,必须建立一种新的生活。忽然之间,孤身一人独处的生活让她胆战心惊想要跟一个真正钦佩的男人在一起生活。

接下来的事情非常简单,她看到了哈里写的东西,并心生喜欢。她也羡慕他的那种自由的生活,觉得他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她为了得到他,采取了种种措施,就连最后爱上他的方式,都是构建新生活的正常过程。在这一系列的措施中,她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而哈里却一直在售卖自己旧生活里的残余部分。

他卖出了自己的过往,只为了获得安全感,获得一丝安逸,除了这些还能为了什么呢?他对此没有什么其他的看法。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切,她都会花钱满足他。这个女人是非常的温柔,而且善良体贴。他愿意与她同床共枕,就像很快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一样。况且,她很有钱有情趣,品味独到高雅,行事从不张扬,脾气还很好从不大吵大闹。不过,世事难料,恐怕她建立的新生活就要毁于一旦了。

半个月之前,一根小小的荆棘刺伤了他的膝盖,却没有及时用碘酒涂抹伤口。那天他们发现一群羚羊,想要挨近一些拍照。它们正昂着头探视周围,同时用鼻子嗅着周围的空气,耳朵也向两边吱着。羚羊警惕性很高,一感觉到危险出现,就奔向丛林之中跑掉了。最后他被刺伤,拍照也没能成功。

想着这些,她已经走到了这里。他躺在帆布床上,将头转向她,说:“你好。”

“刚才,我猎到了一只野羊,可以用它给你做一锅美味的肉汤了。一会儿,我再让他们给你做一些奶粉拌的土豆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还不错。”

“这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我一直都相信你会好起来的,刚才我出去打猎,离开时,看你睡得很熟。”

“我确实睡了一个很好觉,对了,你刚才去的地方远吗?”

“不太远,其实转过那个山就到了。我只用了一枪就打到了那只野羊。”

“你的枪法一直很不错的,你知道的。”

“我挺喜欢打猎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真的,如果你最后也可以健健康康,那这就是我玩的最快乐的一次,你可能不清楚,跟你一起来这里打猎对我来说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情,我现在是已经对这个地方着迷了。”

“这个地方也令我着迷。”

“亲爱的,你不知道,你感觉好起来让我多开心,那对我来说多重要。你知道吗,你难受的样子让我也觉得十分的难受。亲爱的,答应我,再不要那样跟我讲话了,可以吗?这个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不会了,我不会再那样了,我现在都想不起我到底说了什么了。”

“你一定不会把我毁掉的,对吗?虽然我已经到中年,但我是真的很爱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也都愿意做。我已经被毁掉了几次了,拜托你,这次一定不要再把我毁掉。”

“我现在很想倒在床上,把你毁几次。”他调笑的说。

“那对我来说可是愉悦的毁灭,我们生来就注定有这样的毁灭。飞机明天就来了。”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自己确信,飞机一定会来的,仆人们已经把木头和可以冒出那种浓烟的野草准备好了。今天我去看了一下那个地方,那里很宽敞,足可以让飞机停下来。那时候,我们在那片空地的两边也弄上浓烟。”

“你为什么这么确信飞机明天会来呢?”

“我就是确信,它一定会来的。早就该来了,之前只是有什么原因被耽搁了。等我们回去城里之后,就可以找医生,他们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腿伤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弄点其他的乐趣来,不用再继续之前那种令人讨厌的话题。”

“咱们再来点酒怎么样?太阳看着马上就要下山了。”

“你想喝吗?”

“我想来一杯。”

“那我们就来一杯吧,莫洛!赶快去拿两杯威士忌苏打。”她喊着一个仆人的名字。

“你得马上穿上你的靴子,晚上的蚊子太厉害了,”他告诉她。

“我洗完澡再穿吧……”

他们喝着威士忌,看着天慢慢的暗淡。夜色越来越浓厚,枪已经没办法瞄准了。一只鬣狗快速的出现在那片空地上,然后就快速的消失在山的那边。

“那只坏蛋,它每到这个时候就往这里跑,已经连续两个星期了。”男人说。

“每天晚上都听到的声音原来是它发出的,我一点也不在意,虽然它是个非常讨厌的野兽。”接下来,他们继续喝着他们的酒,痛苦的感觉好像也已经消失了。但那种不能翻身只能固定在床上让他还是会有一丝的难受压抑。两个仆人在旁边生起了火,人影映在帐篷上,不停的跳动。他觉得自己那种很容易向生活缴械投降的天性又开始出现了。她对自己真是好的无法形容。今天是自己太坏了,对她那样真是很不公平。她是一个很让人敬佩的女人,人也非常好。可是想到这里,他又忽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去世了。

这对他来说不得不说是很大的冲击;这种冲击不像流水和疾风那般清爽,它是一种充满臭气的,无奈的、空虚的冲击。奇怪的是,那只讨厌的鬣狗就是跟着那无影无踪的臭气悄悄的溜到这里了。

“哈里,你在干什么?”她问。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觉得你最好去那边坐,就是风口的上边那里。”

“今天莫洛给你换药了吗?”

“换了,看今天新敷了硼酸膏。”

“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感觉有点虚弱。”

“我现在得进去洗澡了,”她说。“我很快就出来,你等着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再把帆布床挪进去。”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不斗嘴真是做得很对。他跟这个女人几乎没有大吵大闹过。但跟那些他真心相爱的女人,他却吵过很多次,最后那不休止的争吵,总会毁掉他们所有真情实感。他总是付出太多的感情,同样,也向他人要求很多。最后就把这一切都耗尽。

哈里忽然想起来之前在君士坦丁堡时的情形,那时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独自离开巴黎之前,他吵过一次架。那段时间里,他天天都与妓女睡觉。夜夜欢愉之后,他内心的寂寞仍然无法消散殆尽,反而更加坠入深深的孤独中。这一切都是那么难以忍受,他不得不给自己的第一个情妇写了一封信。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他了,但是他在信里仍然写了许多思念爱恋的话,告诉她自己始终难以割舍这种情愫……

他写道,有一次在摄政院外面误以为碰到了她,一时间晕头转向心里不是滋味。他总会在林荫大道上跟着外表像她的女人,但是总不敢上前去证实究竟是不是她,心里害怕会失去这样美好的感觉。过去他是与不少的女人都发生关系了,可是每睡一个女人都会让心里的思念更深一分。他也没有在意她的过去了,因为对她的爱已已经无法摆脱了。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在夜总会,心里冷静而且清醒,准备寄到纽约去。在信里他还央求她把回信寄到在巴黎的的事务所,这样似乎是很妥当的。

那天晚上,他很想念这个女人,但是心里空荡荡的,一直想吐。他在街头徘徊许久,一路游荡到了塔克辛姆酒店,碰见了一个女郎,就带她一起去吃晚饭。然后他和女郎到了一个地方跳舞,但是她跳的水平很糟糕。哈里心里不耐烦就丢开她,又搭上了一个风骚动人的亚美尼亚女郎。这个女郎把肚子紧紧的贴着他的身子摆动起来,来来回回蹭得哈里的肚子都变烫了。

因为这个亚美尼亚女郎,哈里和一个有少尉军衔的英国炮兵吵了起来,把女郎从炮兵手中带走了。炮兵并不服输,又把哈里叫到外面去,他们在大街阴暗处的圆石地面上扭打起来。哈里朝炮兵的下巴狠狠锤了两下,但对方并没有倒下。他知道这意味着接下来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了,果然那个炮兵先是打到了他的身子,又狠狠击中了他的眼角。哈里又一次挥起左拳打中他,炮兵迅速扑过来抓住他的衣服,用力的扯他的袖子。他朝炮兵的耳后狠狠揍了两拳,趁炮兵把他推开的时候,用右手把炮兵击倒在地。炮兵的头在倒下的时候磕到了地上,宪兵闻讯赶来,哈里和女郎急忙跑走了。他们俩坐上一辆出租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一直驶向雷米利西撒。那个寒冷的夜晚里,他们兜了一圈又回到城里睡觉。女郎和人相处的感觉有些过于成熟,就像是她的外貌一样。但她的身体非常柔软润滑,就像是上好的羊脂,又像是玫瑰花瓣,还像是甜腻的糖浆。女郎的腹部平坦,胸脯却高耸挺立着,屁股更是翘到不需要垫枕头。

哈里赶在女郎醒来之前就离开了,他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才看清女人的容貌,感觉粗俗极了。然后哈里来到彼拉宫,这时一只眼睛还是发青的,手里提着的上衣已经没有了袖子。

就在那天晚上,他离开了君士坦丁堡去往安纳托利亚了。后来回忆起这次旅行时,他想起整天都是乘车穿行在种满罂粟花的田野里。当地的人们专门种植罂粟花来提炼鸦片,真是让人感到新奇的事情。最后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又来到了之前去过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哈里曾经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一起发动进攻。那时军官们刚来这里啥也不懂,发射的大炮都打到了自己阵地的部队里。有个英国观察员更是,哭的跟个孩子一样。

也是在那一天,哈里第一次看到了死人。他们身上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脚上的鞋子头部是尖尖的向上翘,还追着毛绒绒的小球。那时土耳其人不断的涌过来,就像是起伏的波浪一样。哈里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拼命的奔跑,而军官们正朝着他们射击。然后军官们放弃攻击逃跑了,他和英国观察员也逃跑了。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的肺部疼痛不已,嘴里都是铁锈和铜腥味。土耳其人还来一群群的涌来,依然像波浪一样气势汹涌。哈里和军官们在岩石后面停下休息,后来就看到了从前无法想象的,更加糟糕的事情。所以,后来他回到巴黎再也没有提起这些事。即使是别人随口提起来,他都觉得无法忍受。

当他路过咖啡馆的时候,看到里面的一个美国诗人正在朝着一个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那个诗人说自己叫特里斯坦·采拉,他的脸长的像土豆一样,面前有一大堆碟子,看上去蠢极了。特里斯坦·采拉平常总是戴着一副眼镜,又老是头疼。说完后,他回到公寓和妻子在一起。现在他和妻子的吵架已经结束了,心里的气恼也消散了,又开始爱妻子了。特里斯坦·采拉回到家里很开心,同时事务所也把他的信件送来了。

这天早上就是这样的情形,那封回信就被放在一个盘子里送进来了。当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感到浑身都很冷,想着赶紧把信放道另一封下面藏起来。就在这时,他的妻子问道:“亲爱的,这是谁寄来的信啊?”于是一件刚刚冒出苗头的事情,就这样很快结束了。

他想起自己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光,有很放松的欢乐,也有无休无止的争执吵架。她们总是能挑出最合适的场合来跟他吵架,而且为什么总是选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来拌嘴呢?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个疑问,首先是因为并不想伤害任意一个女人的感情。而后就是他要写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就算不写这些也没什么。但是他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到最后还是会写出来的。

真的,他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亲眼瞧见过世界的变化,关注过也记录过这些变化;他也曾经目睹过很多事件发生,观察过人们更细微的变化,也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有哪些不同的表现。如此种种,正是他的职责所在。可是现在呢,他再也不想动笔写了。

现在她洗过澡了,正走出帐篷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啊?”

“还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哈里答道。

“那你这会儿能吃东西么,可以给你吃晚饭了么?”他看见女仆莫洛就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则拿着菜盘子。

哈里说:“我想写东西。”

“其实你应该先喝点肉汤,好让体力恢复着。”她说。

“我今晚就要死啦,也用不着恢复什么体力了吧。”他说。

“哈里,你别说的这么夸张好么,求你别这么吓我了。”

“你自己不会用鼻子问一下么?我的半截身子都已经腐烂了,都烂到大腿那里了。这个时候了,我干嘛还要和肉汤打交道?莫洛,给我拿威士忌苏打来!”

她依然温柔的说:“请你喝点肉汤吧。”

“那好吧。”刚出锅的肉汤还是滚烫的,哈里只好用杯子盛放肉汤,等它凉一些了再喝。而后,他把这些肉汤一饮而尽。

“你真的是个好女人,以后不用再管我了。”他说。

她抬起脸庞望着他,那张脸曾经登上过《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人人都认得这张脸,人人都爱这张脸。她的脸有些憔悴,那是嗜好饮酒和贪恋床第之欢导致的。但是在《城市与乡村》里,她没有展示过很能排得上用场的大腿,也没有露过美丽的胸部,和那能温柔爱抚你的纤纤玉手。当他看着她,望到那出了名的动人微笑的时候,似乎死神又来临了。这一回,死神没有急匆匆的杀到面前,而是变成了一股像微风一样的气体。它吹动烛光,那火焰一边摇曳着,一边升腾起来。

“再等一会儿,他们就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再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睡在帐篷里了,搬来搬去的折腾是不值当的。今晚天气是晴朗的,不会下雨。”

那么,你就会这样死掉,死在那种几乎听不见的悄声低语里。好啦,这样也就不会再吵架拌嘴了,这是他可以保证的。这种情形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现在也不会再破坏这种感觉了。不过,他也有可能会毁掉这氛围。你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毁掉啦,不过也许不会再破坏什么了。

“你懂什么是拼写么?”他问。

“我之前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当然,到现在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只要你把文字处理得当,把时间进行压缩,仅用一段文字就能写明白发生的一切事情了。

在那湖水之畔的一座山上,有一间圆木堆砌建成的屋子。那墙上的缝隙都被灰泥涂抹过,看上去是白色的。在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铛,用来提醒人们进屋吃饭。在屋后有一片青葱田野,再往后就是森林了。有一排伦巴底杨树一直从木屋那里延伸到码头,另一排白杨树则是顺着岬角,在突入水中的尖形陆地上矗立着。在这苍莽森林的边缘处,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重叠山峦。曾经他就顺着这条路去采过黑莓。后来,一场火烧毁了这间木屋。屋子里那搁在壁炉上鹿角架子上的猎枪也未能幸免,铅弹融化在弹夹里,随着枪筒和枪托一起坏掉了,就躺在一堆灰上面。屋里有口大铁锅专门用来做肥皂,那堆灰就是给它用来熬碱水的。

你问祖父,能不能拿着枪筒出去玩儿。祖父说不行,你就知道那些枪还是他的。从此以后,祖父没有再买过别的猎枪,也没有继续打猎了。现在,就是在这个木屋的原址上盖起了新的屋子。墙壁依然被漆成了白色,你还能从那门廊上看到白杨树和远处的湖光山色。不过,再也没有猎枪了。从前的圆木房子里挂在鹿角架上的猎枪筒,一直都搁在那堆灰上,没有人再去拿起他了。

在战争结束后,我们在德国的黑森林里租下一条小溪,那里可以钓鲑鱼。到达小溪旁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沿着特里贝格走下山谷去,一路上都有林荫遮蔽。然后绕着靠近白色道路的山谷路,走上山坡小道。顺着这小道一路穿山越岭,回经过很多小农场。那里有很多高大的房子,都是黑森林样式的。再走下去就到了小道和溪流交叉的地方,我们通常就在这里钓鱼。

另一条能到小溪的路,要先爬上陡直的树林边沿,然后翻过山峰、穿过松树林。走出林子之后就来到了一片草地边上,接着就越过这条草地到达一座小桥边,就能看到小溪了。这条溪流并不宽阔,反而是窄小的,它的水流清澈且湍急。在溪边有一排桦树,那树根边有一个个被水流冲出来的小潭。

这个季节里,特里贝格的客店生意很好。这是很让人开心的喜事,我们和店主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没想到第二年形势完全不同,遇上了通货膨胀。头一年赚的利润都不够买第二年的必需品,那些都是经营客店必不可少的。店主心里绝望,于是就上吊死了。

这些故事情形都能口述出来,但是你没办法讲出那个护墙广场。在那里有很多卖花人,他们会给自己的花卉染色,弄得颜料都流在了地面上。很多公共汽车都从广场出发,这里的老头子和女人们总喜欢灌醉自己,喝一些甜酒或者劣质的白兰地;小孩子们则在寒风中受冻,不停的流着鼻涕;在“业余者咖啡馆”的空气里,都是汗臭、酗酒喝贫穷的味道;还有在“风笛”舞厅跳舞的妓女们,就住在舞厅的楼上。有个看门女人就在自己的小屋里,款待前来的共和国自卫队员。她家里的一张椅子上,经常放着自卫队员的帽子,上面都插着马鬃。

在门厅的对面住着一家人,女人的丈夫是个自行车比赛的选手。那天早上,她在牛奶房里打开一份《机动车》报纸,刚好看到丈夫获得了巴黎环城比赛的第三名。那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么盛大的比赛,作为妻子为此开心不已。她的脸涨得通红,止不住的大笑,赶紧跑到了楼上,手里还拿着那张有些泛黄的体育报,接着就哭了起来。

有一天凌晨的时候,哈里准备乘坐飞机出门去。出租车司机刚好是开“风笛”舞厅老板的丈夫,亲自来敲门叫他起床。就在出发之前,两个人还去酒吧的镀锌吧台那里,一起了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个时候,这里的街坊邻居都和哈里很熟,因为大家都是穷人。

平常在护墙广场附件的人,一般分为两种,要么是喝酒的人,要么是运动员。来这喝酒的人借酒浇愁,淡忘贫穷的痛苦;而运动员则是通过运动,来忘记眼下的窘迫。他们的先辈都参加过巴黎公社,所以弄懂他们的政治处境并不困难。这些人都知道,是谁杀死了父老兄弟、亲朋好友。当凡尔赛的军队踏进巴黎,粗暴的占领了公社,又统治了这座城市,看到任何人都会痛下杀手。只要抓到的人手里有老茧,或者带着普通的便帽,甚至只要有一点像劳动者或工人,都会被杀掉。

街道对面是一家马肉铺子,还有卖甜酒的合作社。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也是在这个地方,他开始了后面的写作生涯。除了这里,巴黎的其他地方都算不算是他喜欢的。这里有藤曼缠绕的大树,有着白色灰泥墙的木屋,屋子下面的部分被涂成了棕色;还有圆形广场上那一辆辆长长的公共汽车,路面上流淌着给花卉上色的紫色颜料;这里的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很奇特,是从山上急转而下通向塞纳河边;另一边则是莫菲塔德路,虽然狭窄却很热闹。

这地方唯一的沥青大街,是通向万神殿的街道,也是哈里常常骑车走过的街道。每当自行车轮碾过路面,都能感到很少平整光滑,顺溜溜的。在这条街道两边,都是些很高耸却狭小的房子。除此之外还有一间很便宜的便利店,据说保尔·魏尔伦就是死在那里的。在他们住着的公寓里,只有两个房间。哈里曾租过那家客店顶楼上的那一间,每个月要付六十法郎的租金,就为了在这里写作。透过这间房子的玻璃,他还能看到远处一排排的房顶喝烟囱,还能望到巴黎周边的重重山峦。

从这座公寓里望出去,你却只能看到一个店铺,主要售卖木材和煤炭的。他们家也卖酒的,只不过是低劣的甜酒。在马肉铺子外面,总挂着一个金黄色的马头。铺子的橱窗里则挂着马肉,有的是金黄色的,有的是红色的。还有那间绿油油的合作社,是他们经常买酒的地方。那里的都是好酒,而且物美价廉。能看到的其他房子就是涂着灰泥的墙壁和附近邻居们的窗户了。到夜里,常会有人喝的烂醉躺在大街上。醉倒什么程度呢?就是有人向你宣传法国式的大醉,你都觉得根本不存在有这种醉法。醉汉会不断的呻吟着,邻居们就会打开窗子,悄悄的呢喃低语。

“警察到哪去了?为什么总是在不需要警察出现的时候,他们刚好都在呢。可能是找哪个看门女人睡觉去了吧,找找警察吧。”不知道是哪个邻居从窗子里泼水,一桶水浇下去之后,醉汉的呻吟声就停止了。“这是什么水啊?啊,真是个聪明的办法。”然后窗子就都关上了。

哈里的女仆玛丽有些不满意,抗议每天要工作八个小时的规定。她说:“要是一个男人每天干活干到六点钟,那在回家路上就只够喝一点点酒了,稍微有点醉而已。但是他如果只干活到五点钟,那下班之后就会喝的不省人事,花光了口袋里的钱财。工时缩短之后,真正受罪的是男人的妻子。”

“还要再来一点肉汤么?”此刻,她又温柔的问道。

“不需要了,谢谢你,味道超级棒。”

“那再来一点吧。”

“我想喝威士忌苏打。”

“喝酒对你的身体不好啊。”

“是啊,喝酒对我有害。科尔·波特酒写过这句歌词,还配了曲子。你知道这些知识,所以会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喝酒的。”

“恩,是的,但是酒对我有害。”

她很快就走开了。他接着想,我会得到想要的一切。或者说不是我想要的一切,而是世界上我拥有的一切。唉,他累了,真的太累了。他想睡一会儿,就静静的躺着。这会儿死神不在身边,或许是去另一条街溜达了。它们肯定是成双成对的骑着自行车,悄声无息的在人行道上行驶着。

不对,他从来没写过巴黎的,从没写过喜爱的巴黎。可是其他的从来没写过的东西,又是怎么样呢?

大牧场和那泛着银灰色的山艾灌木丛,灌溉渠里流淌着的清澈而湍急的水流,以及那浓绿的的苜蓿是怎么样的呢?羊肠小道蜿蜒向上伸展进山里,而夏日里的牛群很胆小,就像麋鹿一样。还有那吆喝声、持续不断的喧闹声,是你在秋天的时候把那一群行动缓慢的牛赶下山去,庞然大物们在路上扬起了一阵阵尘土。在暮色的雾霭种,群山后面的嶙峋山峰清晰的显现。在月光之下,你骑着马顺着小道下山。看过去的时候,那山谷里一片皎洁。

他记得,当你穿过森林的时候,黑暗里是看不清路的,只能抓着马尾巴摸索着前进。凡此种种,都是他想写下来的故事。

还有一个在牧场打杂的小伙子,那一次留下他一个人守着,吩咐过他别让人偷走干草。有个从福克斯来的坏老头,经常露过牧场想弄点饲料带走。之前那个傻小子给老头干过活,也没少挨过他的打。这次傻小子不让他拿走东西,那老头就威胁说要再打一顿。他还想硬闯进牲口栅栏,小伙子慌忙去厨房拿了来复枪,竟不小心把老头打死了。等到其他人赶回牧场来的时候,坏老头的尸体已经在牲口栏里冻僵了。那老头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几条狗已经咬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拿毯子把还剩下的尸体裹起来,又捆在了一架雪橇上,喊那个傻小子帮忙一起拖到城里去。你们两个人坐着雪橇赶路,带着尸体滑行了有六十英里。到了城里,你把傻小子交了出去。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被逮捕呢。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尽到责任,以为跟着你这个朋友,说不定能得到些犒赏。何况,傻小子还帮忙把尸体运到城里。他想让大家都知道那老头子有多坏,想偷拿不是自己的饲料。等到管治安的法官给傻小子戴上手铐的时候,他简直无法相信事情会变成这样。诸多无奈之下,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哈里留着准备将来写下来的一个故事,而且他从那里知道的有趣故事至少还有二十个。但是他一个都没有写下来,这是为什么呢?

“你去告诉他们,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说。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啊?”

“没什么,不为什么。”

自从和哈里在一起之后,她喝酒就比之前少了。可是,即使他能顺利活下去,也绝对不会写她的故事。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一点了。而且,他也不会写到这些女人当中的任何一个。有钱人都太愚蠢了,只知道酗酒,或者整天都玩巴加门游戏。他们喜欢唠唠叨叨的样子,蠢到让人厌烦。他想起来可怜的朱利安,这个人对有钱人总怀有一种敬畏感,很有些罗曼蒂克的感觉。他有一次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开头是这么说的:“我们与豪门富人有云泥之别。”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过,适当,他们比我们有钱多了。但是对于朱利安来说,这句话的分量远远超过一句幽默的话。

朱利安觉得,有钱人是与众不同的族类,他们拥有非凡的特别魅力。等到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他的思想就被毁掉了。就好像是其他事情,把他给毁了一样。

哈里一向鄙视那些被毁掉的人。因为你了解背后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根本没必要去喜欢这一套东西。他觉得自己是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因为任何事情都骗不了他。他想着,只要自己不在意,那么任何事情都无法伤害他。

好吧,现在就算是要死了,他也丝毫不在乎。向来让他害怕的,就是疼痛了。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是可以忍受痛楚的,除非要忍受很长时间变得筋疲力尽。在这里曾经有一种东西,让他疼到无法忍受。可是就在现在,他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撕裂身体时,那股疼痛却戛然而止了。

哈里记得,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那时投弹军官威廉逊钻过铁丝网正爬回己方阵地的时候,刚好被德国巡逻兵扔来的手榴弹打中了。负伤的威廉逊大声尖叫着,哀求大家用枪打死他。他身材较胖,平常很爱吹嘘炫耀,有点时候也会迸发出让人意外的勇敢。他是一个好军官,但是那天在铁丝网里被打中了。忽然之间一道光照亮了他,然后他的肠子就流出来被铁丝网钩住了,但是他还活着。同伴们不得不先把威廉逊的肠子割断,然后把他抬到阵地。威廉逊不断的喊着,哈里,打死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吧。

从前有一回,他们为一句话争论过。这句话是说无论上帝带给你什么,都要忍受。有的人说,上帝带来的痛苦,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己消失的。但是哈里始终忘不了那个晚上的威廉逊。事实上,在这个军官身上发生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就算哈里把自己一直留着备用的吗啡片都给他,那种痛苦也没有立刻停止。

可是,哈里现在感觉到的痛苦是很容易忍耐的。如果这种情况可以一直保持着,不会恶化下去,那么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他心里想着如果有更好的同伴一起,那该有多好呢。

他思考了一下,自己想要哪些同伴。

不行,他想,每次你做什么事情,都会做的太久,也太晚了。到现在这个时候,你不可能指望着人家还在原地。曲终人散场啦,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你和女主人了。

他想,我越来越多死亡感到厌倦了,就像对其他东西的厌烦一样。

“真是让人讨厌啊。”他不禁说出口这么一句话。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讨厌啊。”她说。

“做什么事情,都做的时间太长啦。”

哈里看着她就坐在自己和篝火的中间,背靠在椅子里。她的脸庞线条动人,还映着隐隐跳动的火光。他能看得出来,她有些疲累了。他能听得见,就在火光外面的一圈里,有鬣狗发出了一声吼叫。

“我一直在些东西,”他说,“我累啦。”

“你觉得自己能睡得着么?”

“肯定能的,怎么你还不去睡觉呢?”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就坐在这儿。”

“你有感觉到什么比较奇怪的地方么?”他问道。

“没有,我只是有点困了。”

“可是我有感觉到异样。”

是的,就在这个时候,哈里感觉到死神的脚步又一次靠近了。

“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丢掉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奇心。”他对她说。

“你从来都没有缺失过什么啊,在我眼里,你是最完美的一个人了。”

“天啊,你们女人能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他说,“你是凭借什么依据这么说呢?只靠直觉么?”

正是在这个时候,死神确实来了,它的头就靠在帆布床的床脚,就连呼吸声都能传到哈里耳朵里。

“可千万别相信死神是骷髅和镰刀,都是鬼话。”他告诉她,“我觉得死神很有可能是两个悠闲从容的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活着它像鬣狗一样,长了一只大鼻子。”

现在死神已经从床脚爬到了哈里身上,没有任何的形状,只是开始盘踞在这个空间里。

“叫它走开啊。”

死神并没有走开,反而更近的挨了过来。

“你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味道可真难闻啊,”他对着它说,“真是个熏死人的臭杂种。”

死神还是一步一步的向哈里靠近,而现在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当它发现这个人已经不能说话的时候,就又靠近了一点。哈里默默的想把它赶走,可是死神已经趴到了他的身上,还把全部重量都压到了他的胸口。它就死死的趴在那儿,哈尔没办法动弹,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听见女人说,“先生睡着了,你们轻手轻脚的把床抬起来,放到帐篷里面去吧。”

他无法开口告诉她,把死神赶走。现在它的分量更沉重了,趴在哈里的身上,让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但是当仆人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胸口的重压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已经是早晨了,过了一会儿,哈里听见了飞机声。

天上的飞机看上去很小,在空中盘桓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迅速跑出来用汽油点火,烧了能散出浓烟的野草。很快,在这平地的两端就冒起了浓烟,在早晨的风中一直飘向帐篷。飞机在空中又绕了两圈,这次降低了高度,接着又向下滑翔。拉平之后,飞机平稳着陆了。迎面走来的是老康普顿,他下身穿着宽大的便服,上身穿着一件花呢夹克,头上还带着一顶棕色的毡帽。

“老伙计,怎么样啊?”康普顿说。

哈里告诉他,“腿坏了,你要吃点早饭么?”

“谢谢啦,我只要喝点茶就行。你知道这架是‘天社蛾’,只能坐一个人,所以我没办法带上夫人一起了。现在你的卡车正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一边,对他说了一些话。康普顿听了之后明显高兴了不少,神采飞扬的走回来。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进飞机了,”康普顿顺,“我一会儿还要回来,接上你太太。而且路上恐怕我们要在阿鲁沙停下,加一些油。我们最好马上就走啦。”

“要来点茶么?”

“你知道的,我其实不太想喝。”

两个男仆很快抬起了帆布床,绕着绿色的帐篷兜了一圈,然后一路踩着岩石走到了平地上。那两堆点燃的野草正熊熊燃烧着,借助着风势,草都烧光了。他们来到小飞机前,仆人们费了好大力气把哈里挪了进去。刚进到飞机里,他就躺在了皮椅子上,他的腿直挺挺的伸到了康普顿的驾驶座位旁边。康普顿发动了马达,坐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喝仆人们挥手告别,很快马达打着转儿的咔哒声就变成了熟悉的轰鸣声。

起飞掉头的时候,康普顿分外小心,避免撞到野猪的洞穴。飞机在两堆火光之间的平地上一边颠簸着,一边轰鸣着。最后一次颠簸结束,它飞上了天空。哈里看到海伦和仆人们都在下面扬手,从高空望下去,山边的那个帐篷显得有些扁塌塌的。高空的视野宽阔,地面的平原景色也逐渐展开了。原本是一簇簇的树林,变成了扁扁的灌木丛。从前蜿蜒曲折有野兽出没的小道,现在也似乎平滑起来直通向干涸的水洼。哈里发现了过去不知道的东西,这里居然有一处新的水源。

现在可以看到斑马的脊背了,圆圆的有些隆起;也能看到缩小的大羚羊,旧像是一个个小圆点,正按照手指一样形状的线路爬行着,逐步越过平原。当飞机的影子向它们逼近的时候,这些野兽都四散逃跑了。现在它们显得更渺小了。根本看不出有在奔驰的动作。你就这样极目望去,平原变成了一片灰黄色。而你前面坐着的,正是穿着花呢夹克、头戴棕色毡帽的老康普顿。

他们飞过了第一片群山,能看到正往山上跑去的大羚羊。紧接着,他们又越过了高山峻岭,能看到那陡峭的深谷里长着茂盛的森林,那山坡上还有郁郁葱葱的竹林。然后他们又穿过了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越过一座座山谷和山峰。随后的山岭逐渐变得低斜了,眼前出现的又是一大片平原。

现在天气已经炙热起来,大地也显现出了紫棕色。飞机一直在热浪中颠簸着前进,康普顿回过头来,特意看看哈里的情况怎么样了。前面看到的,又是一片黑压压的崇山峻岭。

而后飞机没有飞向阿鲁沙,康普顿将方向转向了左面。显然,他已经估计到燃料足够用了。往下看,能看到一片粉红色的云翻滚着掉落下来,正轻飘飘的掠过大地,似乎是刚从筛子里跑出来的。这时在空中,忽然出现了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雷。他知道,这是从南方飞来的蝗虫。紧接着,康普顿驾驶飞机爬高,似乎是往东方飞去。然后天色暗下来,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瓢泼种,飞机好像穿过了一道瀑布似的。当飞机穿出这幕水帘时,康普顿转头看看哈里,脸上都是笑意还用手指着前方。哈里极目望去,能看到阳光下高耸宏大的乞力马扎罗山之巅,它像整个世界一样广阔无垠,而且那种白色让人难以置信。哈里明白了,这是接下来要飞去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夜里呜咽的鬣狗停止了声音,开始发出了一阵像人类哭泣一样的声音。女人听到了这股声音,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并没有醒过来,而是梦到了自己在长岛的家里,正是女儿进入社交界的前一天晚上。似乎是孩子的父亲也在场,但是他有些粗暴。而后她被鬣狗的哀嚎声吵醒,一时间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接着,她就拿起手电筒照着另一张帆布床。

在哈里睡着以后,仆人们就把床抬进帐篷里了。在蚊帐的条纹下面,她能看到他的身体。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将一条腿伸了出来,就耷拉在帆布床的床沿边。腿上敷着药的纱布也掉下来了,海伦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她喊道:“莫洛!莫洛!莫洛!”

接着她又喊道:“哈里!哈里!”,看到他没有反应又提高了嗓音,“哈里!求你醒醒啊,哈里!”

没有人回答,也听不见哈里的呼吸声。

在帐篷外面,鬣狗还在发出奇怪的哭泣声,她刚刚就是被这种声音吵醒的。但是此刻,她是听不到这种声音了,因为心脏怦怦跳的很厉害。 A44/lDPkzyN3ubPXH4mAl9xIJ+AB2vplbhnzVzKGz0wsYxVmxnArWwkJWODQVo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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