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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们穿过树林,来到这片小山谷的上部,那里的形状看上去就像是个茶杯,罗伯特·乔丹看到前面树林中高隆着的悬崖,他想,营地肯定就在下面了。

营地果然是在那里,而且是个非常不错的营地,如果不在近处看,是无法发现那里是个营地的。罗伯特·乔丹知道,在空中是根本看不到这里的,它怎么也不会暴露给上面。这里的隐蔽性很好,就像是个熊窝。但是它的防御性却未必比熊窝强到哪里去。当他们走上前时,他认真地观察着。

悬崖上面有个挺大的山洞,一个人正靠着石壁坐在那里,他的两条腿平伸着紧挨在地面上,他的卡宾枪就支在身旁的石壁处。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刀,正在用力地削着一根木棍。看到走过来的三个人,他只是随意地瞅了一眼,就又低下头接着和那根木棍较劲了。

“嘿,我说,”坐在洞口的人说,“你带来的是什么人?”

“老头子和一个爆破手。”巴勃罗回答完,就把背包放在了洞内。随即,安塞尔莫也放下了背包,罗伯特·乔丹将肩上的步枪靠在了石壁上。

“把背包放得离洞口远一点,”坐着的人说。他长了一张吉卜赛人的脸,无精打采的面容上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黝黑发亮的脸色像是一张被烟熏过的皮革。“洞里可生着火呐。”

“你起来把它们放好,”巴勃罗说,“放在那棵树边上。”

吉卜赛人并没有起身,他嘟囔着说了句什么,之后又用无精打采的语气说:“就放在那里吧,炸死你得了,这样你那些臭毛病也就不治而愈了。”

“这是在做什么?”罗伯特·乔丹坐在了吉卜赛人身旁的地面上。吉卜赛人将手中的物件给他看,那是一个形状类似于阿拉伯数字“4”的捕兽器,此刻他正在削的是上面的横档。

“用来逮狐狸用的,”他说,“再配上截木头当做是击兽器。狐狸的背脊随随便便就被它砸折了。”他冲着罗伯特·乔丹笑了笑。“就像是这样,明白吗?”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捕兽架倒下、木头砸在动物身上的手势,之后又摇了摇头,猛缩回手,再张开双臂,装出一副狐狸被砸趴在地的样子。“很好用的。”他又加了一句。

“他逮得是兔子,”安塞尔莫说,“他是吉卜赛人,总把逮了的兔子说成狐狸,把逮了的狐狸说成是大象。”

“那要是逮了大象呢?”吉卜赛人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又对罗伯特·乔丹眨了眨眼睛。

“那就是坦克。”安塞尔莫回答。

“我非弄到辆坦克不可,”吉卜赛人说,“要是我能弄到辆坦克,你说我逮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吉卜赛人总是夸夸其谈,不见杀敌。”安塞尔莫说。

吉卜赛人又对罗伯特·乔丹眨了眨眼睛,低下头继续削木棍。

巴勃罗在众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进了山洞,罗伯特·乔丹希望他是去弄吃的了。他坐在吉卜赛人的身边,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木的枝桠照射下来,他伸直的双腿感到持续的暖意。这时,他闻到了从山洞内部飘出来的食物的香气,那是混合着食用油、洋葱和煎肉的美妙味道,他胃部的饥饿感更加强烈了。

“我想我们能弄到一辆坦克,”他对身边的吉卜赛人说,“这并没有很难。”

“就用这个?”吉卜赛人指了指地上的两个背包。

“没错,”罗伯特·乔丹回答道,“我可以教你。你来做个陷阱,我想这很容易。”

“就我们俩?”

“当然了,”罗伯特·乔丹说,“为什么不呢?”

“嘿,老伙计,”吉卜赛人对安塞尔莫说,“把这两个包放到个安全点儿的地方去,行吗?这可是个宝贝。”

安塞尔莫嘟囔了一句什么。“等我去拿酒。”他看着罗伯特·乔丹说。罗伯特·乔丹站了起来,把两个背包分别放在了一棵树的两侧。他很清楚包里装的是什么,所以很不愿意让两个包紧挨着放。

“我也要一杯。”吉卜赛人对安塞尔莫讲。

“这里有酒?”罗伯特·乔丹问,之后又坐在了刚才的位置上。

“有酒?当然有了!一皮酒袋,满满的都是。总之,半袋是时常有的。”

“有些什么吃的?”

“要什么有什么,”吉卜赛人说,“将军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那么,吉卜赛人在打仗的时候是什么样?”罗伯特·乔丹问。

“打仗的时候,他们还是吉卜赛人。”

“这可真不赖。”

“超级不赖,”吉卜赛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罗伯托。你呢?”

“拉斐尔。你说的坦克那事儿,是真话?”

“当然了,为什么不是真话?”

安塞尔莫从洞里出来,双手捧着一个大粗套管,里面装满了红葡萄酒,手指上还勾着三个酒杯。“你看,”他说,“杯子这类的东西,这里全都有。”

巴勃罗出现在了他们身后。“吃的东西很快就好了,”他说,“你有烟吗?”

罗伯特·乔丹站起来走到背包旁边,打开了其中一个,从背包的内袋里拿出了一盒在戈尔兹司令部搞来的俄国烟,烟盒已经被压扁了。他用大拇指的指甲顺着烟盒边沿划动,打开盒盖后,把里面的烟卷递给了巴勃罗,巴勃罗打了整半打。他将烟卷握在手里,从里面拿出一支抬头对光看着。烟卷又细又长,烟嘴部分是用一节硬纸卷成的。

“烟里没什么烟丝,空空的,”他说,“我见过这种烟。那个名字很怪的人也有这种烟。”

“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他又将烟盒递给了安塞尔莫和吉卜赛人,他们一人拿了一支烟卷。

“多拿些,”罗伯特·乔丹说,于是那两个人又都再拿了一支。罗伯特·乔丹又分给了他们每人四支,他们拿着烟卷,连连点头,所以手中所拿烟卷的尾部也上下摇晃着,就好像是一个拿着剑在行礼的人那样,向他表示感谢。

“没错,那个名字可真怪。”巴勃罗说。

“酒来啦。”安塞尔莫从陶缸里舀出了一酒杯酒,递给了罗伯特·乔丹,之后又给自己和吉卜赛人装了一杯。

“我的呢?”巴勃罗问。此时,他们四个人都在洞口坐着。

安塞尔莫把手中的酒杯递给了巴勃罗,又返身走回洞中去拿酒杯。他回来后,弯腰给酒杯装满了酒,四个人相互碰杯。

这酒不错,虽然带着点儿皮酒袋上的松脂味道,但是它好极了,罗伯特·乔丹感到口中的酒味既淡又纯。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身体中的疲乏在一阵热乎气中散去。

“吃的很快就好,”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很怪的外国人,他是怎么死的?”

“被俘后自杀了。”

“是怎么一回事?”

“他负伤了,不愿意被俘。”

“具体情况呢?”

“我不清楚。”罗伯特·乔丹说了假话。对于那件事,他知道得很详细,但是他明白,现在不应该谈论这些。

“他要我们发誓,如果在炸火车的时候他受了伤没法逃,就杀了他,”巴勃罗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奇怪。”

大概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十分敏感了,罗伯特·乔丹想着。可怜的老朋友卡希金。

“他对自杀的意见很大,”巴勃罗说,“我记得他说过,他还很怕受刑。”

“他也跟你说过这个?”罗伯特·乔丹问。

“没错,”吉卜赛人说,“他对这里的人们都说过。”

“你也参加了炸火车的行动?”

“是的,大家伙都参加了。”

“他说话的神情很奇怪,”巴勃罗说,“但是,他是个很勇敢的人。”

可怜的老朋友卡希金,罗伯特·乔丹心想。看来他在这一带造成的坏影响要打过好的。要是我能早点知道他的神经已经这么敏感就好了。他们真该及时把他抽调回去。千万不能让派出去的人在执行这样的任务的同时,又说出这样的话。千万不能说这样的话。这种荒唐话一旦说出口,即使任务顺便执行完毕,所造成的影响也是坏的多过好的。

“他是挺奇怪的,”罗伯特·乔丹说,“依我看,他有点儿疯癫。”

“但是,他是个搞爆破的好手,”吉卜赛人说,“而且非常勇敢。”

“但是他疯了,”罗伯特·乔丹说,“干我们这行,一定要有头脑,还得异常冷静。总说那样的话可不行。”

“那么,你呢?”巴勃罗问,“要是你在炸桥的时候不幸负伤,你愿意被人落下来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他的身体向前靠了靠,又给自己装了一杯酒。“现在听好我的话。要是我需要有人来为我帮点儿小忙的话,到时我会请求帮助的。”

“真是条汉子,”吉卜赛人钦佩地说,“汉子就该这么说话。哇!吃的来啦!”

“你已经吃过了,”巴勃罗说。

“再来两份我也吃得下,”吉卜赛人说,“嘿,你们瞧,是谁拿吃的来了。”

一个姑娘从洞口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只大号的铁质煎盘,罗伯特·乔丹只看得到她的侧脸,但这也足够让他察觉到她的不一样。她转过头,对罗伯特·乔丹微笑着说道:“同志,你好。”罗伯特·乔丹也向她说了“你好”。他尽量让自己不要盯着姑娘看,但是也不要刻意调转脸回避她。姑娘把一个平底铁盘放到了他的面前,他也因此看到了她那双褐色的手,十分漂亮。这时,姑娘正看着罗伯特·乔丹的脸,她对他笑了笑,露出了褐色面容上洁白的牙齿,她的皮肤和眼睛都是金褐色的。她的颧骨生得较高,眼神中透着欢乐,嘴唇有些厚。她的头发是深金褐色,像是一片成熟的麦田被太阳晒得颜色更深了似的。但是她的头发很短,比海狸的毛长不了多少。她朝罗伯特·乔丹笑笑,用褐色的手捋了捋头发,她的手刚刚拿开,那些被捋平的短发就又不听话地翘了起来。她很好看,罗伯特·乔丹心想。要是她留起头发,一定很漂亮。

“我就这样用手梳头,”她哈哈一笑,对罗伯特·乔丹说,“快吃吧,别看我了。我的头发在阿多里德被提成了这个样子。现在都已经长出来啦。”

姑娘坐在了罗伯特·乔丹的对面,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姑娘笑了笑,将双手合抱在膝头上。她就那样坐着,双腿斜伸着,一段小腿从裤管边缘露了出来,腿又长又干净。他还能通过她上身那件灰色的衬衫看到她那对隆起的乳房的大致轮廓。罗伯特·乔丹每看他一眼,都觉得喉头发紧。

“这里没有碟子,”安塞尔莫说,“就用你的刀吧。”姑娘将四把叉子放在了铁盘的边缘,叉尖向下放着。

大家围着大煎盘吃了起来,根据西班牙人的习惯,这时候没人说话。食物是青椒洋葱烧兔子肉,在加了红葡萄酒的卤汁里加了鹰嘴豆。菜的味道很不错,肉烂脱骨,卤汁很香。罗伯特·乔丹吃着饭,又给自己来了一杯酒。姑娘一直看着他吃。其他的人都只盯着自己的食物,吃得很认真。罗伯特·乔丹用一片面包把自己面前最后的一点卤汁擦净后,又推开兔骨,擦净了刚才被兔骨占据着的地方,接着他又用面包擦了叉子和刀,把刀收好后,吃掉了面包。他亲身向前,又舀了一杯酒。姑娘还在看在他。

罗伯特·乔丹喝掉了半杯,但是一和姑娘说话,他的喉头又紧了。

“该怎么称呼你?”他问。巴勃罗听到了他的声音后,立即看了看他,之后便站起来走开了。

“叫我玛丽亚。你呢?”

“罗伯托。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不,只三个月。”

“只三个月?”罗伯特·乔丹看着她那又短又密的头发。她有些局促地用手捋了捋它们,那短短的头发突然像是风中麦浪似的波动了起来。“被人剃光的。”她说,“在巴利阿多里德的监狱中,我会被定期剃光头发。过了三个月才长成现在这样。那时,我正在那列火车上。那些人想把我运到南方去。火车被炸后,很多俘虏都被抓了,但是我没有。我跟着这些人来了这里。”

“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躲在山石堆里,”吉卜赛人说,“我们正准备撤退。我的天老爷,那时候,这姑娘可真丑啊。我们带上了她,但又好几次我都觉得我们会不得已扔下她。”

“和他们一起炸火车的那个金黄头发的人呢?”玛丽亚问道。“那个外国人,他现在在哪儿?”

“他死了,”罗伯特·乔丹回答说,“在四月的时候。”

“四月?就正是炸火车的那个月吗?”

“你说的没错,”罗伯特·乔丹说。“炸完火车十天之后,他就死了。”

“好可怜。”玛丽亚说,“他很勇敢。你也是干这个的?”

“是的。”

“你也炸过火车?”

“是的,炸过三列。”

“是在这里炸的吗?”

“不,是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罗伯特·乔丹说。“在来这儿之前,我都是在那里。我们在埃斯特雷马杜拉干,那里有很多我们的人在活动。”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来山里了呢?”

“我来接替那个金黄头发的人的工作。而且,我在运动开始之前就熟悉这片地区。”

“对这里很熟悉?”

“不,并没有很熟,但是我想很快就会的。我有一张非常好的地图,我还有一个顶级的向导。”

“是老头子?”玛丽亚点了点头,“这老头子是很好。”

“谢谢你。”安塞尔莫对玛丽亚说。罗伯特·乔丹猛然意识到,此时他并不是与姑娘独处,他还意识到,自己很难去看着姑娘,因为这样会让他的语调变得很特别。此刻他的行为已经违反了与说西班牙语的人搞好关系的两条原则的第二条:请男人吸烟,别碰女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在乎这条原则。他不在乎很多事情,为什么又要在乎这一点呢?

“你很美,”罗伯特·乔丹对玛丽亚说,“要是能在你被剃掉头发之前就见到你该有多好。”

“很快就会长出来的,”玛丽亚说,“半年之后就够长了。”

“你真该在我们发现她的时候看看她,她丑得都让人想吐。”吉卜赛人说。

“你是谁的女人?”罗伯特·乔丹问道,他不想再继续纠缠在里面。“是巴勃罗吗?”

她大笑了起来,然后打了一下他的膝盖。

“巴勃罗?你见过他?”

“那么,是拉斐尔吗?我见过拉斐尔啦。”

“也不是拉斐尔。”

“是没男人的,”吉卜赛人说,“这姑娘是个怪人,没男人。但是她的饭菜做得可真不赖。”

“真的没男人?”罗伯特·乔丹问玛丽亚。

“没有男人。没有。开玩笑是没男人的,正儿八经地说,也是没男人的。也不是你的。”

“哦,是这样吗?”罗伯特·乔丹说,他感到喉头又紧了起来。“很好,我也没空理会女人的事。这是实话。”

“十五分钟的空当也没有?”吉卜赛人开玩笑说,“连一刻钟都没有吗?”罗伯特·乔丹没有说话。他看着玛丽亚,喉头堵得他已经没法开口了。

玛丽亚看着他,微笑着,接下来,她突然脸红了起来,但仍旧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

“你脸红了,”罗伯特·乔丹说,“你很容易脸红吗?”

“从不。”

“可是你现在脸红了。”

“那我进洞里去好了。”

“就留在这儿,玛丽亚。”

“不,”她说,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要到洞里去了。”她收好那只大铁盘和四把叉子。她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看起来像一匹小马,但同时也像小动物那般可爱。

“杯子还需要吗?”她问。

罗伯特·乔丹还在看着她。她的脸又红了。

“别让我脸红了,”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杯子还要,”吉卜赛人说,“咱们再来一杯。”他又在粗陶缸里舀出了一满杯酒,把它递给了罗伯特·乔丹,而他的眼神仍旧在姑娘身上,他正看着她低头端着大铁盘,走进了山洞里。

“哦,谢谢。”罗伯特·乔丹对吉卜赛人说。玛丽亚离开了,他就能够用正常的声调说话了。“最后一杯,我想我们已经喝了很多了。”

“把这缸都喝了,”吉卜赛人说,“酒还有大半袋。我们把酒装在酒袋里,用马驮着回来的。”

“那是巴勃罗最后一次的活动,”安塞尔莫说,“打那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干了。”

“这里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七个,还有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

“是的,还有一个是巴勃罗的老婆。”

“她在哪儿?”

“山洞里。那姑娘是能做些吃的,我刚才说她饭菜做得好是故意哄她高兴高兴,但她多数是给巴勃罗的老婆打下手。”

“巴勃罗的老婆,为人怎样?”

“野蛮,”吉卜赛人笑着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很野蛮。你要是觉得巴勃罗长得丑,那你就该去看看他的老婆。但是她很勇敢,比巴勃罗强一百倍。只是她真的很野蛮。”

“巴勃罗以前很勇敢,”安塞尔莫说,“那时候他也很认真。”

“被他干掉的人比因为霍乱而死的人还多,”吉卜赛人说,“运动刚开始的时候,被巴勃罗干掉的人比那些因为得了伤寒而死的人还要多。”

“但现在他很差劲,有挺长一阵子了,”安塞尔莫说,“他简直差劲极了,他非常怕死。”

“也许是因为他之前杀死了太多的人,”吉卜赛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被巴勃罗干掉的人比感染了鼠疫而死的人还多。”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贪财,”安塞尔莫说,“另外,他总喝太多酒。现在他打算退休了,就好像自己是个斗牛士一样。但是,他是没办法退休的。”

“他要是到了火线的那边,人家一准会扣了他的马,把他拉进队伍里,”吉卜赛人说,“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到队伍里去。”

“其他吉卜赛人也不喜欢。”安塞尔莫说。

“为什么要喜欢?”吉卜赛人反问道,“谁愿意入伍?难道我们干革命就是为了这个?我愿意作战,但是不愿意入伍。”

“其他的人在哪儿?”罗伯特·乔丹问。他喝了些酒,现在觉得很轻松,他很想睡觉,就躺在了树林里的空地上,透过树梢,他看到午后的云彩在西班牙的天空中缓慢地飘动着。

“山洞里有两个人在睡觉,”吉卜赛人说,“还有一个在山下放哨,没准也已经睡着了。另外两个也在放哨,就在山上架着枪的地方。”

罗伯特·乔丹翻了个身,让自己侧躺着。

“是哪种枪?”

“那枪有个古怪的名字,”吉卜赛人说,“我没记住。但是挺机枪。”

肯定是支自动步枪。罗伯特·乔丹心想。

“枪大概多重?”他问。

“挺重的,但是一个人就能抗着。枪的三条腿可以折起来。之前我们在大出击时搞到的,就是在搞到酒之前的那次大出击。”

“那支枪的子弹还有多少?”

“数不胜数,”吉卜赛人说,“满满的一大箱子,简直重的不可思议。”

那应该在五百发上下,罗伯特·乔丹心想。

“装子弹的时候是用圆盘还是长带?”他问。

“用圆铁盒,在枪顶上。”

哦,天啊,是刘易斯式轻机枪。罗伯特·乔丹心想。

“你对机枪在行吗?”他问安塞尔莫。

“一无所知。”老头儿回答道。

“你呢?”他又问了吉卜赛人。

“那枪打起来快极了,而且烫得手挨到枪管就会受伤。”吉卜赛人得意地说。

“这谁不知道。”安塞尔莫一副鄙视的表情。

“也许是这样的,”吉卜赛人说,“他这么问了,我也只是把知道的对他说了。还有,”他有补充到:“这种枪和普通的步枪可不一样,只要扣着扳机不松手,就可以一直发射。”

“除非子弹卡壳了,或者没子弹了或者枪管烫得变软。”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了这句。

“你在说什么?”安塞尔莫问。

“没说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只是在用英语畅想未来。”

“你可真怪,”吉卜赛人说,“用英语来畅想未来。你会看手相吗?”

“我不会,”罗伯特·乔丹一边回答着,一边又舀出了一杯酒,“但是,如果你会看的话,我倒是很希望你来帮我看看,告诉我最近三天里会发生的事情。”

“巴勃罗的老婆会看,”吉卜赛人说,“但是她既野蛮又暴躁,所以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帮你看。”

罗伯特·乔丹坐了起来,喝了一口酒。

“现在就去见见巴勃罗的老婆吧,”他说,“要是果真这么糟糕,那就硬着头皮去做吧。”

“我可不想去打扰巴勃罗的老婆,”吉卜赛人说,“她很恨我。”

“她为什么恨你?”

“她觉得我是个流氓无赖。”

“哦,这可不公平。”安塞尔莫带着嘲讽的口气说。

“她总跟吉卜赛人对着干。”

“这太离谱啦。”安塞尔莫说。

“她有着吉卜赛人的血统,”拉斐尔说,“她很清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笑了笑,又接着说,“但是她说出的话太伤人啦,真让人受不了。她的舌头就像是抽牛的鞭子。就用那条舌头,她想扒谁的皮就扒谁的皮,还要撕成条。她野蛮的不像话。”

“她和玛丽亚的关系怎样?”罗伯特·乔丹问道。

“非常不错,她很喜欢玛丽亚。但要是有谁想要去接近那姑娘——”他摇了摇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她对玛丽亚好极了,”安塞尔莫说,“她很照顾她。”

“我们刚捡到她的时候,她奇怪极了,”吉卜赛人说,“一开始,她一句话都不肯说,总是哭个没完没了,要是有谁碰她一下,她就浑身抖得像一只满身是水的狗。直到最近她才好了些。嗯,是好多了。比如今天她就很好。尤其是刚才和你说话的时候。炸完火车后,我们本打算将她丢下。我们怎么能会这样一个既难看又伤心,而且明显毫无用处的人而耽误时间呢?这是很不值得的。但是,老太婆在这姑娘的身上绑了根绳子,一旦她觉得再也走不动了,老太婆就用绳子抽打她,一直逼着她往前。后来就算抽打她,她也走不动了,老太婆就把她背了起来。等老太婆也没力气的时候,就换我来背。当时我们爬的那座山上,到处都是齐胸高的金雀花和石楠花。后来,我也背不动了,又唤作巴勃罗来背。老太婆始终逼着我们,让我们来背她,你都想不到她是怎么对我们说话的!”吉卜赛人陷在回忆中,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没错,这姑娘虽然长了双大长腿,但是体重很轻,身体几乎没什么分量。但是那会儿还是够费劲的,因为我们既要背着她,又要停下来开枪,之后再背起她来。而那个老太婆呢,她拿着巴勃罗的步枪,又用绳子抽着巴勃罗,一旦他打算把姑娘丢下,老太婆就一下把枪塞给他,逼着他非背上这姑娘不可,她一边使劲骂着巴勃罗,一边快速地帮他装好子弹,她把巴勃罗子弹袋的子弹全部都拿了出来,一边骂他,一边把子弹装到弹仓里。那时候已经临近天黑了,一到夜晚就好办多了。一切都算顺利,因为敌人没有骑兵。”

“那次炸火车的行动一定是异常艰苦的,”安塞尔莫说。“那次我不在,”他对罗伯特·乔丹解释着,“当时是巴勃罗的人和聋子的人一起干的,今晚我们会去见他们;还有这片山区中的另外两帮人。那时候,我在火线的另外一边。”

“那个有着古怪名字的金黄头发的外国人也在场——”吉卜赛人说。

“卡希金。”

“没错,是他。我总是说不好他的名字。我们里的另外两个人,带着一挺机枪。这两个人也是从部队上来的。因为他们带不走机枪,所以就把它留下了。那挺机枪当然比这姑娘要轻,要是他们也被老太婆管着的话,机枪肯定就会被带走了。”吉卜赛人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场面,我是说爆炸的场面。我们从很远处就看到火车开过来了。那时候我非常紧张,现在都很难说清楚。我们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还看到了它喷出的汽。之后,火车就呜呜呜地开过来了,我们看到它越来越大,再然后,就是爆炸突然发生的那一瞬间,火车头最前面的轮子飞起来老高,冒着大片大片的黑烟,那响动好像要把地都翻过来了似的,那场面就像是做梦一样,火车头在飞灰和被炸翻的枕木中间飞得很高,之后歪着倒下了,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大型动物。那些被炸起来的泥巴还在我们身上落个不停的时候,锅炉又一声轰响,冒出了好大一片白蒸汽。机枪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哒哒哒——哒哒哒哒!”这时,吉卜赛人握着双拳,翘着两个大拇指,在胸前来回移动着,好像他手里正握着一挺机枪似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他显得开心极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场面,敌人从火车上跳下来,我们的枪对着他们的人就打,我看着他们倒下。我很激动,一下子把手放在了机枪上,枪管烫得不像话。就在这时候,老太婆抽了我一耳光,她对我说:‘快开枪啊,你这蠢猪!快开枪啊,否则我就把你的脑袋踩个稀巴烂!’于是我就开枪了,但是想要握稳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敌人里的那些大兵正在往远处的山坡上爬。之后,我们跑向火车,想看看是否有些值得搬回来的战利品,发现对面有个军官正在用他的枪逼着一些大兵反过来袭击我们。他不断地挥着手枪,对那些大兵呼来喝去,我们的枪都对着他,但一枪都没打中。之后有几个兵趴在地上朝我们开枪,那个军官在他们身后不停地走着,我们就是打不着他,机枪当时被火车挡着,也没法儿发射。那个军官开枪打死了两个地上的兵,但是其他的人还是不愿意站起来冲,他一直在骂他们,最终他们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往火车和我们这边冲过来。他们没冲几步又卧倒射击。之后我们便撤了,这时候机枪的子弹还在我们脑袋顶上飞。我们就是这个时候发现那姑娘的,她从火车上一直跑到山岩里躲着,然后跟着我们一起跑。就是那些兵,始终追着我们不放,直到那天晚上。”

“那时的情况肯定很危险,”安塞尔莫说,“我光听着都很激动。”

“我们就干过这么一件好事,”说话的是一个十分低沉的声音,“你现在是在干嘛呀?你这没名没姓的下流坯子,酗酒懒惰的吉卜赛私生子,你是在干嘛呀?”

罗伯特·乔丹看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个头和巴勃罗相差无几,肩膀宽得快赶上身高了,身上穿着农民那种黑裙子和背心,壮实的腿上套着非常厚的羊毛护套,脚上穿着黑色的绳底鞋,褐色的脸庞就好像是尊花岗石做成的纪念像。她的手非常大,但很好看,密实的黑色卷发在脑后挽成了个发髻。

“你倒是说话啊。”她对拉斐尔说着,丝毫不理会旁的人。

“我正在跟同志们讲话,这位是新来的爆破手。”

“你说的我都知道,”巴勃罗的老婆说,“赶紧滚起来,去山顶上把安德烈斯换回来。”

“我走,我走,”拉斐尔说着,之后他转身看着罗伯特·乔丹说:“那么,吃饭的时候再见了。”

“说什么笑话,”巴勃罗的老婆说,“依我看,你今天都吃过三顿饭了。快去替换安德烈斯的班!”

“你好,同志,”她对罗伯特·乔丹说,同时笑着伸出了手。“你好,共和国那边的情况还好吗?”

“很好,”罗伯特·乔丹回答说,也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我和共和国都挺好。”

“我很高兴。”她微笑着,盯着罗伯特·乔丹的脸。他注意到巴勃罗的老婆有一双很美丽的灰色眼睛。“你是来找我们再炸一列火车的吗?”

“不,”罗伯特·乔丹说,他已经开始信赖她了。“我来炸桥。”

“炸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我们这儿现在有了马,什么时候还去炸火车?”

“以后会的。我要炸的这座桥至关重要。”

“那孩子刚对我说,你的那位和我们一起炸火车的同志牺牲了。”

“是的。”

“真是太遗憾了。在那次之前,我还没见过那样的爆炸。那位同志很能干。我挺喜欢他。现在没法再炸一次火车了吗?现在山里的人挺多,嗯,是的,有点太多了。找食物是个麻烦事。我看最好还是从这里撤出去好。再说了,我们有马。”

“那座桥必须得炸掉。”

“桥在哪儿?”

“就在附近。”

“那好极了,”巴勃罗的老婆说。“那就把这附近的桥全炸光了再撤走吧。我不喜欢这里,人们都集中在一起,这样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而且这里总是死气沉沉的,真让人厌烦。”

这时,她透过树丛看到了巴勃罗。

“酒鬼!”她冲着他喊。“挨千刀的酒鬼!”她高兴地转过身,看着罗伯特·乔丹,说:“他拿了一个皮酒袋,一个人在树林里喝酒,他总是在喝酒。这样的日子真能把他给毁了。小伙子,我很高兴你能来。”说着,她拍了拍罗伯特·乔丹的后背。“嘿,”她说,“你长得可要比你的样子要结实得多,我很高兴你到这儿来。”她用一只手摸着他的肩膀,可以摸到他那法兰绒衬衫下面硬邦邦的肌肉。

“我也很高兴。”罗伯特·乔丹说。

“我们会彼此理解的,”巴勃罗的老婆说,“来吧,喝杯酒。”

“刚才已经喝了不少啦,”罗伯特·乔丹说,“你要来点儿吗?”

“吃饭的时候才会喝一点儿,喝多了我会心口疼。”她又看到了巴勃罗。“酒鬼!”她大声说着,随即又转过身,面对着罗伯特·乔丹摇了摇头。“他这人以前是很不赖的,”她对他说,“可现在不行了。我还要再对你说一件事。要善待那个丫头,照顾她、爱护她。我是说玛丽亚。她吃了很多苦。你明白吗?”

“我明白。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刚才她回到山洞里,我看到了她见过你之后的表情。我看见她在还没出山洞的时候就在打量你了。”

“我跟她开了几句玩笑。”

“之前她的心情很糟糕,”巴勃罗的老婆说,“不过现在好多了,他不应该留在这儿。”

“可以让安塞尔莫把她送到火线那边儿去的。”

“这次任务结束后,她可以跟着你和安塞尔莫一起走。”

罗伯特·乔丹又感到喉头发紧,说话的声音变调了。“或许可以。”他说。

巴勃罗的老婆看着他,摇了摇头。“唉,”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是不是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

“我并没说什么。她很美。这点你是知道的。”

“不,她并不美。只是她开始变美了。你是这个意思吧,”巴勃罗的老婆说,“男人们啊!女人们生下了男人,真替他们害臊。不说这个了。言归正传,在共和国管辖范围内有收留她这样的人的地方吗?”

“有的。”罗伯特·乔丹说。“有些还不错的地方。比如靠近巴伦西亚海岸附近。当然,也有些其他的地方。在那里,大家都会很友好,她可以带带孩子。有些孩子是从乡村撤出来的。大家会教她该怎么做。”

“我就希望是这样,”巴勃罗的老婆说,“巴勃罗已经惦记上她啦,这件事会把那酒鬼给毁了的。他一看到那丫头就是一副得了心病的模样。她最好现在就走。”

“等这次的活干完,我们可以带她走。”

“如果我信任你,你是不是从现在起就愿意关心关心她?我跟你说这些,就好像我们已经相识很久了似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罗伯特·乔丹说,“假如人人都可以彼此理解就好了。”

“来,坐吧,”巴勃罗的老婆说,“我不用你承诺什么,因为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但是,假如你不愿意带她走,我就需要你的承诺了。”

“为什么我不愿意带她走,你就要求我做出承诺呢?”

“很简单,因为我不想你走了之后,她留在这里魂不守舍。她曾经魂不守舍过,可是,即使不是这样,也已经够受的啦。”

“桥被炸了之后,我们就带走她,”罗伯特·乔丹说,“如果那时候我们还活着,我一定会带她走。”

“你说话的这种口气可真不招人喜欢。这样说话不会为你带来好运气的。”

“我这么说只是为了保证,”罗伯特·乔丹说,“我可不是那种爱说丧气话的人。”

“给我看看你的手,”巴勃罗的老婆说。罗伯特·乔丹将一只手伸了出去,巴勃罗的老婆把他的手摊开,握在自己的大手里,用自己的大拇指在他的手掌上摸着,很仔细地研究了一番,然后放开了他的手。她站了起来,罗伯特·乔丹也跟着站了起来,妇人看着他,显得很严肃。

“看出了什么?”罗伯特·乔丹问。“我不相信这一套,你没法儿吓唬我。”

“没什么,”她说,“我没看出来什么来。”

“不,我相信你看出来了。我只不过很好奇。我不相信这些。”

“有什么是你相信的?”

“我相信很多事,可是我不信这些。”

“那你信的是什么呢?”

“我的工作。”

“是的,我看出了这个。”

“还有呢?还看出了些什么?”

“没有别的了。”她有点不高兴地说。“刚才你说,那桥不好炸?”

“哦,不,我是说,炸掉那桥很重要。”

“但是它也可能很困难,对吗?”

“是的。我正准备下山去桥那里看看。你们这儿有多少人?”

“能派上点用场的有五个。吉卜赛人是个不中用的,虽然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他心肠很好。我不再相信巴勃罗了。”

“聋子那儿有多少可用的人?”

“八个吧。今晚我们就会知道具体情况了。他会到这里来。他为人很踏实。他那儿也有些炸药,虽然不多。你可以跟他好好聊聊。”

“你让人去找他了?”

“不,他每晚都会过来。他就在附近。我们既是同志,又是朋友。”

“你觉得他这人咋样?”

“很不错,而且踏实沉稳。炸火车的时候,他非常了不起。”

“其他那几帮里有多少人手?”

“如果能够及时通知他们,应该能组织起五十个可靠的人,而且都带着步枪。”

“有多可靠?”

“那要看形势有多严重。”

“每支步枪可以配多少子弹?”

“二十发左右吧。这就要看他们愿意带多少啦。如果他们想干这事的话。你要明白,炸桥这事,既搞不到钱,也搞不到战利品,而且,即使你说的话有所保留,但危险性还是很大的。还有,炸完桥后,大家都得从这一带撤出去。所以,势必有很多人会反对这件事的。”

“哦,这倒是能想得到。”

“所以,依我看,这件事能不提就别提了。”

“你说得对。”

“你先去看看桥吧,今晚再和聋子谈。”

“我和安塞尔莫现在就下山。”

“他睡着了,去叫醒他。”巴勃罗的老婆说。“需要带支卡宾枪吗?”

“很感谢你,”罗伯特·乔丹说,“那就带上一支吧,但我想我不会用到它的。我只是去侦察情况,不想惹麻烦。谢谢你对我说这些。我很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我尽量让自己说得坦率些。”

“那么,现在来说说,你在我的手相中看出了些什么?”

“不,”她摇了摇头。“没有看出什么来。快去看桥吧。我会帮你照看你的东西的。”

“麻烦你找个东西把背包盖起来,别让任何人碰它。放在那儿比放在山洞里更安全。”

“我会把它们盖起来的,谁也别想挨它,”巴勃罗的老婆说,“快去看你的桥吧。”

“安塞尔莫,”罗伯特·乔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叫道。老头儿的头枕在双臂上,睡得挺香。

安塞尔莫睁开眼睛,看到了罗伯特·乔丹。“我在,”他说,“是的,我们现在出发吧。” II7a0ad1hwM02OXBVG1Lt2DZUHmAy80noJq9+3813yZJdB6hABxRMaAwQpg/7I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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