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的夏天,弗朗西斯碰到了一个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男人。某一天,他在加洛韦图书馆里阅读着一本小说——早在大学之前弗朗西斯就已经能够独自阅读法国作品——突然间他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一开始弗朗西斯还不以为然,后来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干笑,说:“天啊,在美国居然有人读法国作品?”
弗朗西斯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我只是觉得很惊讶!”威尔弗雷德·恩格斯稍稍点点头,这时候的他满头大汗,他把外套搭在肩膀上:“我居然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发现了一个对法语文学有兴趣的年轻人。”他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开。
弗朗西斯本不打算理会他,任由他离去,但后来恩格斯又回过头来,突然介绍起自己:“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以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现在在不断地询问:这个看上去想乞丐一样的人为什么要打扰我,我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如果我说的是真的话,那么你可以告诉我,我的举动打扰你了,这样我立即就会离开。”
弗朗西斯紧张得结巴了起来。
“很好,你不像是其他美国人一样,对陌生人保持警惕。放心吧,我不会啰哩啰嗦的:你知道,我是出差来到这个小镇里的,我一个人走在街头,到处都没有我的朋友,我只好来到图书馆里打算度过下午的时光。然而,没想到我竟然会在这个图书馆里看到一个正在阅读法国文学的年轻人,我看到你的智慧,也看到司汤达、格林、巴尔扎克他们在向你招手。虽然,我看到你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我也经历过这样的阶段,不过时间可以帮你解决你目前的难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恩格斯突然前倾了身体,仿佛对眼前的年轻人十分感兴趣。
“马丁……”
“嗯,相信我吧,马丁,在欧洲每个人都会这样跟陌生人交谈。”
“我并没有质疑你。”弗朗西斯挤出一丝微笑。
“那就好!”恩格斯放声大笑,引来了图书管理员愤怒的目光。
“这让我感觉轻松了一点,我这回在小镇里可以算是有朋友了。我本来在大街上行走会觉得很沮丧,就像是福楼拜在小说里面写的一样,对了,咱们一起去喝杯茶把,我对你们这些充满智慧的年轻人很感兴趣,毕竟你跟他们不一样!”恩格斯说。
“那个……”弗朗西斯在高速地转动他的脑子。
“别以为我是在祈求你跟我走,你的所有决定都可以按照你的自由意志去做。”恩格斯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他说完以后发出了一声爽朗的笑声。
“好吧,我只是想说,”弗朗西斯一脸无奈:“我们可以去喝杯茶。”
“我总是感觉你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恩格斯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弗朗西斯青涩的面孔上:“我觉得,你的一切将会是值得我学习的动力,虽然我这么说的确有点唐突。”
“不不不,还好吧!”
随后,弗朗西斯拿起雨衣,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十分有趣。“竟然会遇到这种人,”弗朗西斯心想:“我想很多人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他们并肩走过接到,来到一家路边的餐厅。当他们在厨房门边坐下来的时候,服务员一直盯着他们,过了很久服务员方才走来,说:“你们要点什么。”
他们想要喝茶。
“茶,”服务员惊讶地嚷着:“茶?”他看了看四周狼吞虎咽的顾客:“我不知道呢,我去看看还有没有茶包。”
服务员给他们端来的是两个大容量的有裂缝的马克杯,里面装着浓郁的茶,这让弗朗西斯感到惊讶。
“我的故乡是维也纳,你知道吗?”恩格斯继续介绍自己,他懒洋洋地靠在座位后面,放松着身体:“可是我在巴黎长大,我想你对巴黎也有一定认识吧。”
“我只读过关于巴黎的书。”
“你果然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恩格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随后敲打着末端:“可能你在寻思着我是一个什么人,也许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生意人,或者你会觉得我像是一个跟巴比特一样的人。但我不是,你知道巴比特永远找不到他自己的灵魂,不是吗?虽然我跟波士顿的一家贸易公司有生意往来,而且现在因为生意而来到这个迷人的小镇。但是现在被你看作为商人的我其实在美国的三年间已经完全被美国机械化了。”
“你在美国三年了?”
“是啊,我已经拿了美国的公民证,我没有办法拒绝美金的呼唤。”
随后,恩格斯摘下眼镜,开始缓缓地拭擦着。弗朗西斯趁着这个时候对他进行观察,发现恩格斯的皮肤开始松弛,明显已经是一个年过而立之年的中年人,他的表情带着冷漠,让人无法从中看到他的能言善辩。
弗朗西斯对这个奇怪而且独特的中年人感到诧异,更让他感到诧异的是他居然出现在周五的一个下雨的午后。
“我想我们可以在精神层面上进行交流!我很喜欢这种交流方式,天知道呢,没准在某些方面我能成为你的老师——我曾经当过一段时期的老师。其实,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我做过很多事情,或者在什么时候我能够详细地跟你说说我的教学生涯,顺便告诉你我们应该怎么去抵抗时代的悲哀。”说到这里的时候,这名带着冷漠神情的商人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不过虽然是这样,你还是让我看到了希望,你把智慧变成了兴趣,我真的应该不定时到这里来一趟,你让我对美国恢复了信心。”
恩格斯说了一阵子,弗朗西斯开始感到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恩格斯看着弗朗西斯,一脸坏笑:“嘿,你真的叫马丁吗?还是叫弗朗西斯?你相信我吧,我一直都在装傻,在品味着这个国家,我知道你懂的,是吧!”恩格斯把目光望向别处:“你知道的,我只想要让你在一开始就觉得我有趣,让我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事实上,我只是比较孤独,想要交一个朋友罢了。我看到你的第一印象就是你是一个浪漫的年轻人,在这个小城市里居然还会读法国小说。”
“我从来不怎么浪漫。”弗朗西斯开口。
“这个国家的人都太严肃了,这让我实在受不了。好了,我们握个手吧,马丁,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弗朗西斯笑了,是那么的开怀。在那个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在餐厅里肆无忌惮的交谈。恩格斯承包了他们对话中的大部分,每句话都带着兴奋和热情,弗朗西斯则细心聆听,试图去搞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恩格斯话实在是有点多,他属于那种典型的“欧洲人”风格。
而弗朗西斯则一直希望搞清楚,自己能够在他身上学到些什么?
离开之前,他们约定了几天以后在波士顿见面,恩格斯说他在波士顿认识了很多很有趣的人,甚至还有很多像弗朗西斯一样投身于艺术中的青年:“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别让你对生活的见解成为了孤岛。”
随后,弗朗西斯回到了图书馆,独处了一会后雨停了,那是六点钟的光景,雨后的一切都洁净清新,图书馆和市政府周围都闪耀着清新的光芒,云层中一道若隐若现的晚霞在流动着……
不知道为什么,弗朗西斯突然觉得自己土生土长的故乡看上去就像是法国的一个小镇一样,他以为自己跟一个来自法国的有趣的人畅谈以后穿越到了法国。然而,很快他就明白加洛韦其实跟法国存在多么大的差距——弗朗西斯嘲讽地笑了——他看到四处都是红砖工厂,酒吧街后面有一条肮脏的小巷,还有那些奇怪风格的建筑物……
当弗朗西斯回到家中,他看到的是那陈旧的老房子,院子里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还有一台失灵的割草机。在房间里,收音机里刺耳的音乐和橄榄球比分传来。屋子里,伊丽莎白摊开四肢躺在地板上看着各种少女杂志;查理在看漫画;父亲在看报纸;彼得在给橄榄球上色;卢谛跟不知第几任男朋友通着电话……每个人都在做着什么东西,可是在弗朗西斯眼中他们却在浪费着时间。
“这个地方一点文化都没有。”弗朗西斯自言自语。
这个夏天,弗朗西斯跟恩格斯成为了要好的朋友,他们经常约在一起见面、闲谈。弗朗西斯甚至会跟恩格斯到波士顿去见一些“政治”上的朋友。他们一起参加派对,一同去参加音乐会。其中很多都是美国人,他们在政治上有着强烈的热忱,这让恩格斯感到崇拜;也有很多学习艺术的学生、作家、律师……各种各样有趣的人,无论年轻或年老,他们就此相互交流。
对于弗朗西斯而言,他最大的收获是听到了这几年自己对加洛韦的模糊印象从他人口中说了出来——用清晰的语言表达了出来。他认为,其实拥有这些模糊印象的并非自己,在世界每个地方也会有跟自己想法相同的人,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去思考、感受生活,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对生活中的习俗、传统以及体制等方面有着强烈的不满。
他们,都跟他一样,在发现跟自己思想相同的人之前也曾害怕孤独。
在美国,已经有许多的流言蜚语在围绕着社会不安的恐惧情绪而产生,而当弗朗西斯第一次接触到这些的时候总感觉到无比的惊奇。他们有专门的词汇去精准地命名各种现象,他们每个人都学识丰富,这些人散落在全国各地,阅读着这个社会。
他们有自己的词汇、举止与生活形式,他们拥有着这个宇宙,聚合成为不一样的力量,当弗朗西斯第一次认识到他们的时候,他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得到升华。是的,弗朗西斯很喜欢这种用思想塑造生活的做法,他仿佛从中看到了文化的力量。
“我很庆幸,你选择了哈佛,弗朗西斯。”恩格斯开口:“他是美国这片文化沙漠里少有的好学校,当然还有伯克利跟芝加哥,如果你非得说下去,哥伦比亚大学也是不错的。然而,其他的那些大学……它们仿佛是为了培养运动员跟笨女人而存在的,还有那些教会学校……”
弗朗西斯并没有听清楚恩格斯的话,因为他在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要去一趟伯克利,去了解一下那里学生的知识水平。他知道,那里的学生总是成群结队地走在校园,然后用外语或是他们独特的语言去沟通,带着知识分子独特的自信与认真,在一个崭新世界里探索者。在那里,他能够随意听到各种名人的名字:毕加索、布拉克、亨利米勒等等,弗朗西斯觉得自己肯定能够从中找到惊喜。
“未来还是有希望的。”恩格斯开口:“有很多人都在等待着,事情也在往好的方面去改变。从某种意义上讲,要不是经济萧条,美国不会出现这一切。所以有人会认为,经济萧条是美国这些年发生过最好的事情。最起码,美国人开始注重健康了,因为他们看不起病,生活节奏变得满起来了,新思想也渐渐开始成型。”
弗朗西斯因为刷新了自己对美国的认知而感到兴奋,这是他在加洛韦没有办法找到的快乐。
某天晚上,弗朗西斯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晚上恩格斯去了纽约。在此之前,他在加洛韦跟弗朗西斯见了一面,两人跑到了小火车站的塔楼里,等待着前往纽约的火车。
这时候,他们碰到了彼得与他的朋友丹尼。
弗朗西斯给恩格斯介绍:“这是我的弟弟,彼得。”
“哇!”恩格斯面露喜色:“真是让人感到意外。”
“弗朗西斯跟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恩格斯先生。”
“你是小镇里的橄榄球英雄!”恩格斯大喊:“那个从不读书的橄榄球运动员。”
“这我可不敢保证。”彼得微笑:“谁告诉你我不读书的。”
“我当然知道你们这些运动员,”恩格斯大小,拍着彼得的肩膀:“你们最后会成为一名保险销售员,毕竟你们大学里只学到了这一点。我没猜错的话,你会在大学加入很多联谊会,然后认识了很多羡慕你们的朋友,他们会是你们第一批保险顾客。”
外面下起了暴雨,火车的汽笛声与雨点声混在一起。从塔楼里,可以看到火车冒着滚滚蒸汽,巨大的车轮滚动着,仿佛整个火车站都开始颤抖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恩格斯突然提着手提箱,对着彼得大喊:“我认识你!”
“我也是!”彼得也回了一句,并且回头看了一眼丹尼,一脸不解。
“对了,你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丹尼对吧?他是在哪个行业发展?一定有他的绝活吧!”
丹尼瞪了恩格斯一眼,说:“我在工厂工作,是一名工人而已!”
“天啊,你好凶!”恩格斯一脸戏虐:“以前我真的没有见过你,你实在太可怕了。不过我也感到很庆幸,在我要走的时候,认识了一群有为青年,你们都即将要上大学了——除了这位平凡的工人——其他人都即将踏上生活的另一段征程。而我呢,我要带着我的行李走向另一个世界,我是个孤独的傻瓜,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们明白吗?”
男孩们看着这名中年人,心里泛起了一些莫名情愫。恩格斯仿佛有点感触,但没多久他又恢复了那爽朗的笑声,并且拍了拍彼得的肩膀,说:“我真的认识你,你是那种刻意隐藏自己的人,无论是对人,还是对这个世界。我没有说错吧!”
“什么……”
“记住,你是弗朗西斯的好弟弟,而我不过是一个愚蠢的人,现在我即将要到黑夜的尽头,我会跟你联系的,弗朗西斯,当我到了纽约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你,好吧,再见吧伙伴们。”
火车开动了,他们看到恩格斯的微笑渐渐消失,随后离别成为了火车站的主旋律。几名男孩慢慢的回到室内,最后并排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们都认识那个傻子?”丹尼一脸惊讶。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弗朗西斯,你这样说过对吧,可是他看上去……”
“我们来之前他喝过了酒,他喝醉了就是这样。”弗朗西斯不愿多说。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们听到火车的声音渐行渐远,整个火车站都变得沉默,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忧愁萦绕在火车站的每一个角落。弗朗西斯莫名地想起了玛丽,那个在高中时期他最喜欢的女生。他想,恩格斯在火车上一定会经过她在加洛韦南部的家,弗朗西斯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在海滩上的往事,虽然这一切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是弗朗西斯依然感到悲哀。
“他很优秀,彼得,你只是没有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他,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他们看着窗外的街道,街灯被雨水淋得模糊一片,偶尔一辆汽车驶过,溅起了水花。在围墙后面,工厂的窗户依旧亮着灯。男孩们过了一会纷纷站了起来,随后走向大门。
“你们看,皮尤又在那里发疯,”彼得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每天都喝的烂醉如泥,还不愿回家。”
皮尤在外头蹒跚地走着,随后整条街道就只剩下一个个小小的水坑以及七彩的霓虹倒影。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丹尼开口:“你们知道这里有多嘈杂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雨滴落下。偶尔,某个地方会传来若隐若现的嚎叫声,但没过多久就被雨声掩盖了。
“走吧,我们去尼克的店里头喝点东西吧。”
经过火车站门前时,一名老售货员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抖擞了雨衣上的雨水,随后转过身对着痰盂涂了一口痰。他缓缓地走到火车站的地板上,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再对了一下自己的老怀抱,随后慢慢走到了办公室里。
“那个,我们喝杯咖啡吧!”
“好。”
他们就这样站在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可雨水仿佛没有给他们走出去的机会。弗朗西斯站在那里,他又开始感到孤独——在恩格斯离开30分钟以后——他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整个小镇都是如他所知的那样,仿佛永远不会改变。
弗朗西斯开始对此感到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