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四的统治是一个聪明政治家的正当的独裁,而且是必不可少的独裁。迄十七世纪为止,法国贵族始终是桀骜好战的阶级,屡次作乱,致国家无法统治。个人之间的争执,其暴烈亦不下于党派之间的争执。一五八九至一六〇七年间死于决斗的直有七千人。所谓现代国家这种簇新的威力,那些文艺复兴期的巨子是不承认的。黎塞留曾把他们抑压过一时;但在路易十四尚未亲政的时期,他们重又抬起头来,吐出凶猛疯狂的火焰。即是女人亦是好勇斗狠之流,比男子更高傲更残暴。加斯东·特·奥尔良有一封信是“致诸位伯爵夫人,反对马萨林阵线中之司令夫人”的。那时的情势,只要浏览雷斯大主教或拉罗什富科的《回忆录》,便可懂得非绝对专制的君主不足以驯服那般英武危险的魔王了。
黎塞留开创的事业,经过马萨林与路易十四两人方告完成。那些强大的诸侯,轻视国家的个人,在十七世纪中崩溃了。文学与社交,同时也发生戏剧的转变。内乱中的强悍的战士学习周旋于客厅中的礼仪。路易十四的宫廷中,大家都受着群居精神的熏陶。“武士一变而为绅士……佩剑一变而为装饰品。”军人在年富力强的时节已经被命退休,谈情说爱的勾当把他们羁縻住了。女人威势大增。谈话与文字的唯一的题材,是分析女子感人的或感到的种种情操。为表白细腻入微的区别起计,语言磨炼得准确、抽象、精练起来。于是古典精神诞生了。
在古典精神的发展史中,至少应当分成两时期。第一时期是高乃依、莫里哀、拉罗什富科、赛维尼夫人的时期,古典精神是一种表现强烈情操时所必须采用的完善的形式。一个伟大的古典主义者决非麻木不仁的人。他有与浪漫主义者一样的情操。但“他在谈话写作思想诸方面,养成了以上流社会的听众为对象的习惯”。字汇是轻盈的。凡是专门的术语,迂腐的谈吐,粗俗的俚言,一切足以引起上流社会厌恶的字眼,作家都要避免。他们努力养成一种明白晓畅,直截了当的风格。他们表现个人的痛苦,也不用抒情的自白,而出之以一般格言的方式,因为剧烈的口吻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在格言之下,始终于隐约之间露出热情,而伟大的古典主义者的美,便在这种含蓄上面。
四五十年之后,古典精神腐化了。表面上还是精致光泽,内里却一无所有。趣味变得褊狭了;怕用具体字眼的结果,使文字与现实完全脱离关系。承继拉辛的是克雷比.永与服尔德的悲剧。前此所表现的是就范于客厅生活的英武的贵族,此刻却是想望英雄情操而不得的客厅中的贵族。恋爱变成纵欲。“夫妇与男女社交之间满是混乱的现象。”可是寡廉丧耻在任何时代都足促成统治阶级的灭亡。贵族没落之后,出现了一般议论是非,专好讥讽的中产阶级,一部分被路易十四迫使退休的宫臣更去支持他们。青年的贵族梦想有一种新封建制度的运动,梦想有一种贵族的与平民的反响。
当时另一种深刻的思想运动是近代科学的形成。自哥白尼、伽利略、笛卡尔诸人而后,星球的运行,物体的降落,光线的射程,似乎都可由推理来计算预测。人的精神为这种新的力量陶醉了。理智高于一切。情欲啊,政治啊,上帝啊,都等它来解释。学习应用抽象的字汇,把原素当作代数上的符号一般,使伦理学家与哲学家以为一切问题可用纯理智来解决。斯宾诺莎在《伦理学》中已把形而上学归纳为定理与系论。十八世纪的英法哲学家势将把合乎逻辑的推理来代替本能与传统。
他们虽已窥见实验科学的前途,但与促成十九、二十两世纪物理化学突飞猛进的严格的方法,以及对于事实的绝对的服从,究竟还差得很远。可是一般最有思想的人对于世界的观念,已经受到科学的影响而转变了。他们不复视世界为全知全能的神明所导演的简单的戏剧,却发现了无数细小的原因极复杂的游戏。人不复自以为万物的中心,而是迷失于宇宙的一隅的微渺的动物。这些思想减弱宗教的威信,正如爱好批评的中产阶级与愤懑不平的贵族阶级减弱专制政体的威信一样。十七世纪时支持法国的砥柱整个地倾倒了。
在摧毁砥柱的破坏工作中最有力的一分子,是一个中产者,书吏阿鲁哀(Arouet)的儿子,祖上亦是贵族出身,与圣西门家亦有戚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