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李纲进士及第,升官从九品承务郎,担任相州(今河南省安阳市)州学教授。当时李夔已经致仕退休,“归居于梁溪锡山之傍,日以文字为娱,澹如也”。李纲“以远亲庭”,申请改任镇江府(今属江苏省)府学教授。李夔任提举杭州洞霄宫的闲官,“就养子舍,与宾客过从,尽登临之适,优游自得,不复以世事介意”,父子共度了一段温馨和惬意的时光。 李纲有诗记录说:“薄宦便甘旨,两载官南徐。江山富佳致,足以为亲娱。昆弟尽在傍,承颜欢有余。” “南徐”,镇江之别名。
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李纲被召回开封,三省通过御史台由监察御史主持的察院审察,“除行国子(监)正”。十二月,他受宋徽宗召见,“对便殿,除尚书考功员外郎” 。
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李纲请假,前往湖州(别名霅川) 省亲。时李夔改提举醴泉观的闲职,李纲得此讯,非常高兴,写诗赠李经和李纶说:“思亲动归兴,谒告之东吴。晓出通津门,轻舠泛汴渠。莺花巳烂漫,榆柳正扶疏。去去指苕霅,行行远神都。中途闻吉语,动色观除书。天子隆孝治,朝廷优老儒。犬马志欲养,获此伸区区。丘山恩施重,蝼蚁轻捐躯。寓书东飞鸿,早早达吾庐。季也在亲侧,援琴方舞雩。聆音想慰怿,具驾无踟蹰。”
九月,李纲回到京都,中途就接到了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的新命。中国古代开明的、正派的台谏政治强调对皇帝谏诤,强调纠劾官场腐恶,事实上是对皇帝最高权力有所制约,在舆论监督权力,堪称是在专制政体下的一点儿可贵的民主因素。李纲在中国古代专制体制下,当然有皇权思想。他说,“予尘忝时,蒙特旨改官,与学官差遣,皆优恩也”。“予蒙擢用,每赐对,上必询及亲老。其后备员宪台,以职事进对。时亲蒙恩提举醴泉观,亦以是日朝见。上顾予曰:‘卿父子同日造朝,搢绅荣事。’”李纲仕途的平步青云,确是宋徽宗的“优恩”。“天子亲识擢,屡对云龙庭。玉音每褒谕,必及吾亲宁”,“君恩太山重,欲报鸿毛轻” ,“丘山恩施重,蝼蚁轻捐躯”等诗句,都反映他真挚地渴望回报皇恩。
李纲的仕历与宗泽不同,他经宋徽宗“识擢”,很快进入中央朝廷,对朝政自然有越来越多的了解。在他看来,当上御史,自然有了一个回报皇恩的机遇,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的。
在此必须简单地谈点儿宋徽宗朝的政治。宋徽宗是中国古代帝王中首屈一指的天才艺术家,在艺术方面是绝顶的聪明,但又是一个昏庸,甚至是昏聩而荒淫的皇帝。他先立长子赵桓为皇太子,却又喜爱三子郓王赵楷,企图废掉太子。竟命令比赵楷大四十七岁的宦官童贯,大二十四岁的大臣、蔡京长子蔡攸,“结郓邸为兄弟” 。这按中国古代的政治伦理标准,岂非是一件咄咄怪事,说他昏聩,就并不为过。除了各种艺术之外,宋徽宗酷嗜女色和道教。他大大扩充后宫,“五七日必御一处女,得御一次,即畀位号,续幸一次,进一阶。退位后,出宫女六千人”,其总数“盖以万计” 。宫女辈的“畀位号”和进位号,当然都须相应提高待遇,而大增宫廷开支。上万宫女,尚不能使宋徽宗餍足,“自政和后,帝多微行,乘小轿子,数内臣导从。置行幸局,局中以帝出日,谓之有排当,次日未还,则传旨称疮痍,不坐朝。始,民间犹未知,及蔡京谢表有‘轻车小辇,七赐临幸’,自是邸报闻四方,而臣僚阿顺,莫敢言” 。当时皇帝幸妓院,倒不会得梅毒或艾滋病,然而按中国古代的政治伦理标准,岂非又是咄咄荒唐事。
大臣孙傅后来评论说:“祖宗法惠民,熙丰(熙宁、元丰)法惠国,崇观(崇宁、大观)法惠奸。” 所谓“惠民”则未必,所谓“惠国”和“惠奸”,则反映了部分重要史实。北宋立国后,国家和宫廷财政向来是分开的,国家财政在大部分时间内捉襟见肘,而由皇帝动用内库补贴。但到了宋徽宗时,由于其侈心不断膨胀,宦官和奸臣百般逢迎,并从中渔利,浩大的宫廷开支不断增长,就反而需要从国家财政中挖出一部分,以各种名义补贴宫廷开支,其结果则无非是大力加强对百姓的搜刮,民怨沸腾,民不堪命。
北宋帝国恰似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厦,其梁柱已被白蚁蛀蚀一空,故根本无法经受暴风骤雨的袭击。其白蚁即是腐败,而滋生白蚁的温床就是专制政体自身。后来朱熹感慨地说:“今看著徽宗朝事,更无一著下得是。古之大国之君犹有一二著下得是,而大势不可支吾。那时更无一小著下得是。使无虏人之猖獗,亦不能安。以当时之势,不知有伊、吕之才,能转得否?恐也不可转。” 他只是从当时的政治措置而论,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中国历朝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等级授职制的体制,当贪腐积累到极致,必然会从量变转向质变,国势如同到了雪崩的尽头,不偾不止,就是“有伊、吕之才”,“也不可转”。何况宋徽宗及一大帮奸佞,又将国势错认为是醉生梦死般及时行乐、恣意享受的大好时机,“社稷流长”,“足以跨周轶汉” 的盛世。
李纲上任一月之内,就论奏了两件弊政:一是“内侍建节”,二是“宰相任用堂后官” 。所谓“建节”,就是升任节度使。按宋朝“故事,内臣不拜节度使”,不能居高官,蔡京“谓降旨有边功者,毋用故事,盖为(童)贯地” 。接着大观时,“内侍杨戬提举后苑作有劳”,宋徽宗打算“除节度使”,宰相张商英反对。但到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五月,宋徽宗竟以“赏制乐、传宣之劳”,再次违背宋朝看得很重的祖宗之法,将杨戬升此高官。 李纲出面反对“内侍建节”,当然是直接针对宦官的恶势力。另据邵才回忆说:
旋居柏台。冠豸所触,有泚奸回。院曰文思,珰侍所莅。市物于民,不偿其费。公怒究之,请得考治。罪状著明,乞不以赦。天子则嘉,权臣是怒。
柏台为御史台别名。李纲弹击文思院的作恶宦官,“权臣是怒”。时任宰相的是蔡京与何执中,史称“执中与蔡京并相,凡营立,皆预议,略无所建明”,无非充当助手和摆设。 堂后官是宰相政事堂的吏胥,为宋朝最高级别之吏,时常以官充此吏职,又称堂吏。史称蔡京“姑息堂吏,盘根错节,牢不可破” 。按照制度,“堂吏官止朝请郎”,到蔡京任相,“多更改祖宗制度,恐其议己,遂许至中奉大夫。宣和间,朝奉大夫以上至中奉大夫者凡五十余人” 。蔡京纵容和笼络堂后官,无非是为了自己的相权,后来王黼任相,为了显示一反蔡京所为,将“汰堂吏”作为自己的一项重要新政。 李纲批评“宰相任用堂后官”,又是直接针对奸相蔡京。
此外,殿中侍御史的重要职责,是“以仪法纠百官之失”,“弹其失仪者” 。当时有“从官入朝”,李纲“以笏击其下”属, 显然是履行“弹其失仪”。以上三件事激怒了蔡京和众宦官,深感来者不善。宋制,作为“天子耳目之官” ,“台官必由中旨” ,即由皇帝亲自任免,宋徽宗显然对自己新命的这个台官也感觉不快。李纲在御史台“才一月”,十一月,“除尚书比部员外郎” 。宋时,皇帝对不称心的台谏官可以有多种罢免方式,如贬斥、降官、外任等,李纲只是调离御史台,留在朝廷继续任官,算是最轻、最温和的一种处分,目的无非是封其口,缄其言。这表明宋徽宗还是手下留情,对李纲至少仍有好感。
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李纲升正九品承事郎。比部隶属刑部,其职能类似于今审计司,郎中类似于今司长,而李纲的差遣员外郎类似于副司长。他仍然利用“轮对”皇帝的机遇,上了五份奏事札子。他所强调的重点:一是“方今国家用度之广,官吏廪禄之多,倍蓰于前,则讲求理财之术,诚为先务”,但“先王必以轻赋薄敛为贵者”,“财非义无以理之”;二是强调“进用人材,必以激励士风为先务”,须进用忠实、惇朴、静退之士。 李纲此时懂得,为了达到好的效果,就必须尽量使用温和的语言,但其意自明。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李纲充任礼部贡院参详官,贡院负责科举考试事宜。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四月,李纲接受宋徽宗“召对”,五月,任太常少卿,为太常寺副长官,掌管礼仪、音乐等事务。八月,改任起居郎,十二月,又兼国史院编修官。 起居郎隶属中枢机构三省之一的门下省,“掌记天子言动,御殿则侍立,行幸则从” ,“号为要地,前后达者,皆由此途” ,号称“小侍从” 。宋徽宗特命一个正九品官任此差遣,当然是表现了皇帝对李纲的器重和提拔。次年春,李纲又同知贡举, 临时出任省试和殿试考官。
但是,时年三十七岁的李纲,面对恶浊日甚的朝政,却更加忧心。当时道士林灵素权势烜赫,撰符书“《神霄箓》,自公卿以下,群造其庐拜受”,只有李纲等三人“移疾不行” 。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五月,开封城“雨数日如倾”,“水骤高十余丈,犯都城,自西北牟驼冈连万胜门外马监,居民尽没。前数日,城中井皆浑,宣和殿后井水溢”。“水已破汴堤,诸内侍以役夫担草运土障之,不能御”。“城南居民冢墓俱被浸,遂坏藉田亲耕之稼。水至溢猛,直冒安上、南熏门,城守凡半月,已而入汴,汴渠将溢,于是募人决下流,由城北入五丈河,下通梁山泺,乃平”。宋徽宗也为之“忧甚”。
中国古代长期以来,流传着迷信的所谓天人感应学说,认为人间有失政,上苍必然显示各种灾异,向君主表示谴责。当年正月,正好任命新相太宰余深和少宰王黼。蔡京以太师身份,“三日一至都堂视事” ,其实权势已衰。余深“谄附蔡京,结为死党。京奸谋诡计得助多者,深为首” ,但宋徽宗并不喜欢。唯有王黼结托宦官梁师成,“父事梁师成,称‘恩府先生’” ,权势日盛。李纲感觉奇怪的,是百官噤默,居然没有一人出面,因特大水灾而痛陈时弊。“大臣以将顺为任职,而不肯谏;小臣以畏缩为得计,而不敢言;侍从之列,怀荣宠而谋身;台谏之臣,举细故以塞责” 。于是他只得单独挺身而出,上奏说:
此诚陛下寅畏天戒,博询众谋之时;而群臣竭(智)效力,捐躯报国之秋也。累日以来,倾耳以听,缺然未闻,臣窃怪之。夫变异不虚发,必有感召之因;灾害未易御,必有消弭之策。……臣仰荷陛下天地父母之恩,亲加识擢,得侍清光,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辄有己见急切利害,事须面奏。伏望圣慈降旨閤门,许臣来日因侍立次,直前奏事,庶几得尽狂瞽,仰裨圣虑之万一。
李纲此奏还只是请求“面奏”。不料宋徽宗为此很不高兴,六月“十四日, 崇政殿侍立,得閤门传旨”,命令李纲“先退”。前面说过,身为起居郎,本应“御殿则侍立”,而皇帝命令“先退”,自然使他“惶惧战栗,居家待罪,不敢供职”。既然皇帝不愿他面对,李纲就乾脆书面上奏,“昧死上便宜六事:一曰治其源,二曰折其势,三曰固河防,四曰恤民隐,五曰省烦费,六曰广储蓄”。前三条都是谈如何治水,第四条建议:“愿诏诸路,应被灾伤地分,今年秋租并与蠲免。水过之后,安集民居,借贷赈济,务令复业,无使失所。”第五条说:“州县萧条,帑廪匮乏,迨今未复。今畿甸旁近,又有积水之患矣,何以堪之?臣愚愿陛下断自宸衷,凡营缮工役,花石纲运,有可省者,权令减罢。”第六条说:“祖宗以来,旧有封桩米斛以千万计,所以为兵民之天,宗社之本也。比年以来,工役寖多,仰食者众,岁以侵耗,遂致殚竭。今国计所仰者,独东南六路转输岁额耳。假使一方水旱,岁额不登,将何以自给?静以思之,可为寒心。臣愚愿陛下明诏有司,裁蚕食者。幸岁丰登,自朝廷多降籴本,委强干官吏,广行收籴,别项上供,以充封桩之数。岁岁如此,及祖宗旧额而后止。此朝廷之所优为,何不留意,而独为懔懔也!”李纲特别在此奏之后,另加“贴黄二”,强调说:
臣区区之诚,以谓暴水之灾,理不虚发。在廷之臣,瘖默取容,无肯奏知陛下,以克谨天地告诫之意者,不胜愤懑。尝罄狂愚,冒渎圣听。今又不能自已,辄复妄发。伏望陛下察臣之意,少赐宽假,无使忠义之士,钳口结舌,视臣为戒,天下不胜幸甚。
应当承认,李纲限于当时的情势,不可能痛陈时弊,将自己所知而想说的问题,和盘托出,但对各级官员搜刮百姓,皇帝“营缮工役,花石纲运”,耗竭国库,根本没有钱粮贮备的情况,仍提出切实的建议。在此可以援引七年之后,对宋徽宗上直言的“封事”,以及其他的议论。
臣昨于宣和元年任起居郎日,因都城暴水变故,尝具状奏,乞陛下寅畏天戒,招徕谠言,仍乞因侍立直前奏事。区区之意,实有所怀,以谓阴气太盛,则恐有盗贼猖獗,夷狄凭陵,兵革之事,不可不戒。有其兆而事未见,难于显言,故欲面奏。
这是他忧心国事,必欲面奏的初衷。在经济和财政方面,他后来说:
比年以来,搬运花石,舳舻相衔,营缮宫室,斧斤不辍,制造器用,务极奢巧,赐予之费,靡有纪极,燕游之娱,倍于曩时。此皆上累大德,下失群心,蠧耗邦财,斩刈民力,积以岁时,驯致今日之患。
比年以来,用度既广,取于民者,常赋之外,其目繁多。絮帛则有和买,有预买,有泛买,有常平司和买,有应副燕山和买。米穀则有和籴,有均籴,有补发上供和籴,有应副军粮和籴,有拨发辇运司和籴。名曰预买,无钱可敷;名曰和籴,其价每下。又以官告、度牒、钞书准折,众户共分,皆为虚名无用之物。此外又有茶、盐敷配课额。赃吏猾胥,因缘侵渔,一家之产,随其高下,所出如此,欲其不饥寒转徙,得乎?东南之民,耳目见闻,水漕而陆辇者,又皆花石应奉不急之物。愚民无知,以谓夺其父子、兄弟、夫妇所以相生养之具,尽于锱铢,而用之如泥沙,以供浮费,欲其不兴怨谤,何可得哉!
比年以来,用度无节,侵耗日多,财匮而府库虚,谷散而仓廪竭。物力既耗,人心惊疑,如居风涛,汹汹靡定。今日所以给军费,不知陛下于何所取而足乎?取之内帑,而内帑有尽;取之封桩,而封桩已无;取之阖辟敛散之术,而榷货之法已殚;取之横赋暴敛之政,而吾民之力已困。正当苦节,以为足用之计耳。近者置司讲议,失本末先后之序,凡所裁减,类皆毛举,仅及百分之一、二;而真所谓无名之费、不急之务,初未尝裁减也。况于权臣、贵戚、近幸之臣,开端援例,以沮坏之,有裁减之名,无裁减之实,怨谤纷然,何补于事?……如前日之免夫钱,则四方盗贼,圜视而起,岂不趣祸乱哉!
比年以来,耗蠧邦用者,其源有五:一曰营缮,二曰花石,三曰制造,四曰力役,五曰赐予。是五者,虚国罢民之本,而靡费之大者。今为揪敛之计,而不敢及此,是不务其本,而务其末,不节于大,而节于小,其于邦用,果能有所补耶?
夫理财以义为主,理财不以义,而以法度之威临之,何求不得?然吾恐聚敛掊克,而民益穷,非社稷之福也。
在朝政方面,他后来说:
比年以来,忌讳众多,人材鲜少,谄谀之说日进,忠鲠之言不闻。譬犹一人之身,众病交攻,不求瞑眩之药,而望厥疾之瘳,不可得也。
左右恩宠之臣,造作边事,养成祸胎,屡覆王师,贻患宗社,有如童贯者;招权怙势,首为兵谋,以佞幸之资,据师保之任,有如王黼、蔡攸者;以穿窬之质,挟奸雄之谋,作奇技淫巧,以荡上心,运花石竹木,以敛民怨,有如朱勔者;豪夺民田,掊敛财贿,剥下奉上,依势作威,有如李彦者;恃宠眷之私,擅威福之柄,招兵自卫,失禁旅之心,有如高俅者。罪实比于四凶。
按中国古史传说,唐尧时,有驩兜、共工、鲧、三苗,称为四凶,被虞舜所放逐。后来太学生陈东提出,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王黼和童贯为“六贼” 。李纲的名单也是六人,少了蔡京和梁师成,多了蔡攸和高俅。两者相比,不是什么实质性的差异。特别在军事方面,就在宣和初,宋军在西北大败,李纲痛愤地写下《吊国殇文》,其中说,“古者命将,付之阃外,便宜则行,不从中制。量敌而进,虑胜而会,利则伸,而钝则蟠,战必胜,而攻必溃”。“后世行军,颠倒纷纶,以将帅为不足信,则尽护之以中人,口含天宪,手握国钧,功罪莫实,赏罚不伦,掣肘絷足,智谋曷伸?”“知此甚易,其谁敢陈?”“彼本兵之何人兮,方惧罪而自为计。匿实状而不以闻兮,谓马蹷而崖坠。士卒散于逋逃兮,将吏殒于自毙” 。矛头直指罪魁宦官童贯,却根本无力将他扳倒。他后来说:
国朝军政,最号严明。自童贯、高俅主兵以来,其制始坏。团结保伍废,而无以相维持;教阅战阵废,而无以习攻击。甲胄五兵,初不服练;旌旗金鼓,初不习熟。禁戒号令之威不振,而无以作士气;上下阶级之法不行,而无以一士心。兵将取于临时,而初不相知;彼此递相观望,而初不相救。卢沟之溃,反以金帛召集,则逃亡溃散者不诛矣;浙东之役,掳掠良民财物者,悉皆官军,则骚扰乱群者不罚矣。仆厮亲近,皆授高爵,而立功者不赏;以收身不到为名,而死敌者不恤。纪律如此,而欲驱之,以抗大敌,岂不难哉!
古之良将,必与士卒之最下者同其甘苦。……今则不然,将之与卒,固已辽绝而不相知矣。廪赐匮乏,衣食不足。驱而战之,殁于行阵,则以逃亡为言;赙赠不及,妻孥无归,死者莫恤,生者何劝?夫如是而欲责其仗节死难,亦难矣!
以上议论,固然包括了宣和时的事态愈益严重,但决非李纲论水灾时就不存在。不可否认,限于当时的知识水平,李纲确是相信天人感应的迷信学说,但更重要者,是他对时政有很深重的危机感,本着儒家忠君报国的理念,他骨骾在喉,不吐不快。《梁溪全集》卷157《医国说》有一段精彩的议论,深刻地阐发了嘉言谠论的重要性,而完全适用于古今:
言者,国之药石也,通天下之言路,使忠义之士,得伸其舌,而奋其笔,嘉言谠论,骨鲠之说,直陈乎其前,正气胜而邪气销,庶几其国有瘳乎?若夫深闭固拒,以卖直钓名,钳天下之口,忠言不进,而惟谀佞之是闻,正犹抱心腹之疾者,未尝进苦口之药,而日以甘肥悦其意,而增其疾,欲无膏肓,不可得也。
他正是以“国之药石”自居,恳切期望为国治膏肓之深疴。然而他的上奏,犹如向一潭死水扔下一小块石头,只是激起一点儿微小的波澜。对他的上奏有同感和共鸣者,首先是皇太子赵桓。他后来对李纲说:“卿顷论水章疏,朕在东宫见之,至今犹能忆诵。尝为赋诗,有‘秋来一凤向南飞’之句。” 后来死难的李若水曾致信李纲说:
宣和初,水厄京城,不知所自,上天谴告,有识兴嗟。宰执畏缩而不敢言,台谏缄默而不敢论,庶官百执事又以为非我之职,独阁下抗章敷奏,以忤旨获罪,天下杂然称曰:“此凤鸣朝阳之举也!”
无论是赵桓,还是李若水,都敬佩李纲能够挺身而出,说了大家想说,而不敢说的直言和谠论。
然而关键在于宋徽宗却对此奏十分嫌恶,他根本上没有收敛侈心,更张时政的半点意愿。不管李纲的上奏何等的温和而恳切,皇帝却仍不能容忍。当李纲上奏前,后任知东上閤门事的朱孝庄, 已得知此事而密奏,故宋徽宗就不容他上奏,“奏不得上,自此直前奏事几废矣” 。下令将李纲“降授承务郎、监南剑州沙县税务” 。正值奸相王黼开始得势之际,他与宗泽于同年贬责。但李纲只是降两官,自正九品降为从九品,放逐到沙县(今福建省)当监当官。李纲记载自己后来与退位的宋徽宗(太上道君皇帝)谈及当年事:
道君慰劳再四,因曰:“相公顷为史官,缘何事去?”臣对曰:“臣昨任左史,得侍清光几一年,以狂妄论列都城积水,伏蒙圣恩,宽斧钺之诛,迄今感戴。”道君曰:“当时宰执中,有不喜公者。”臣愧谢,因奏曰:“臣昨论水灾,实偶有所见。自古虽无道之国,水犹不冒其城郭。天地之变,各以类应,正为今日兵革攻围之兆。尝观《开天传信记》载,天宝中,长安大水,后数年,乃有安史之变。其事与今日相类。大抵灾异变故,譬犹一人之身,病在五脏,则发于声色,形于脉息。善医者能知之,非有物使之然,一气之先至者尔。所以圣人观变于天地,而修其在我者,故能(致)治保邦,而无危乱之忧。”道君以为然,特加奖谕。
宋徽宗后来还是将贬责李纲的责任,推在当时的“宰执”们,为自己开脱。
如今看来,此次贬责,只不过是李纲人生旅程中一次小小的打击,与往后承受的大磨难的大摧折相比,完全不足道。然而在当时,初次品尝贬责的滋味,对于这个在仕途中堪称平步青云者,却是相当重的精神打击。“奖擢知恩重,临危觉死轻。囊书朝入奏,幞被夕徂征” 。李夔毕竟阅历丰富,他规勉远谪的儿子说:“进退出处,士夫之常,汝勉自爱,毋以吾老为念也。” 李纲只身前往沙县,甚至连妻儿也未同行,于宣和元年“十二月到任” 。他的四子李润之、五子李望之“早卒”,七子李秀之后生于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八子李申之生于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但六子李茂之不知出生年月。 肯定是家中的变故和困难,使张氏与儿女无法随李纲同行。李纲到达距离故乡邵武不远的沙县,“太史溪在沙县七峰之下,李纲谪官居此” 。宋代的福建是发达地区,与落后的岭南不同。按李纲自述:“姑从薄谪,且得善地,省咎念恩,日深惭惧。沙阳去乡里不远,而溪山之胜,鱼稻之饶,为七闽最。士夫渐先进之风。多可语者。罪戾得此,大过所望。” 正如他的《沙阳》诗所说:
沙阳虽僻左,风土冠闽城。讵知乱山里,有此膏壤平。邑屋号华丽,溪山倍澄明。七峰转月色,十里无滩声。民俗素康阜,士夫多俊英。食饶鱼稻美,荫有松竹清。筦库职易办,尘劳念尤轻。萧然漂泊迹,忘此羁旅情。
尽管如此,他仍有相当的孤寂感,给张氏寄诗说:
南迁道远不相携,锦字还嗟雁到迟。玉臂云鬟同夜月,绣屏金鸭独香帷。诸儿应解勤修习,稚女遥怜弄喔咿。何日得归成隐志,孟光举案定齐眉。
伉俪情深,却是山遥水远,李纲还十分怀念应当“喔咿”学语的四女,却不得一面。然而按他自述:“予谪官,自京师挈家扺无锡,得一女,以惠名之。生未月,予单骑如贬所。半年而后,得家问,则惠女已亡矣。虽在襁褓,讵能忘怀!作斯文以哭之” 。李惠是他的四女,此前的三个女儿,又有长女和三女夭亡,只有二女长大成人。 自从被贬责之后,李纲产生了浓重的归隐,即消极避世的念头。他在《述怀》诗中说:
未终青史志,一奏皂囊书。谁谓爰丝直,端同汲黯愚。谪官来剑浦,幞被出神都。感激心独苦,飘零岁已徂。凄凄念终养,冉冉叹征途。四海尽蒙泽,孤臣方向隅。愿回天上照,一起辙中枯。
在贬谪的境遇中,李纲还写《拟骚》,效学屈原的《离骚》以自勉,其中说,“惟君子之出处兮,贵体道以周流。自任以天下之重兮,何一己之为谋。用则行而舍则藏兮,又何必杀身而怨尤。惟盖棺兮事始定,聊康强以保天性。岁寒不失其青青兮,惟松栢之独正。信吾道以优游兮,始居易以俟命”。“有觞咏兮自适,乐天命兮何忧” 。“自任以天下之重兮,何一己之为谋”,“立志既尔尔,岂复中道回?” 当然是李纲的座右铭,是他始终不渝的思想和行为准则,也是他之所以成为历史伟人的基本素质。
当时有个名臣陈瓘,正好是沙县人。他虽然屡遭放逐,却名重天下。他与程颐门人、理学杨时,还有李夔,都有交往,与李夔“同年登科,相好之情如兄弟”。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也曾与李纲“邂逅于吴门(今江苏省苏州、平江府),得一再见,遽沐称赏” 。他此回特别致信李纲说:“顷者忽传谪命,继闻蒞局乡邑。吾里之士,有仰德比贤之意者,将以亲炙为幸,为之助喜,几至忘寐。”陈瓘特别强调说:“文靖、文正,辅世无悔,谁者嗣之?愿公继踵乎!” 他以前朝李沆(谥文靖)和王旦(谥文正)为比,表示对李纲的特别器重。李纲在沙县也果然结交了当地的名士。据他给早先在无锡结交的友人、直显谟阁、知婺州许德之的信中说:
某待罪贬所,托庇如昨,征商之余,日得观阅藏教,留心空门,以洗三十八年之非。此外颇亦翻经史,弄笔砚,聊以自慰。邑官为具舫搆阁,以尽一邑溪山之胜,时时登临,一觞一咏,有足乐者。士人中有邓肃者,颇俊爽,间与酬唱;有邓觌者,其家好士,喜具盘馔;有邓密者,喜种花,虽殊方绝域者,圃中色色有之,时以来供;又有陈渐者,深于经术,议论渊源可听。而畴老修撰,晚年留意内典,不为今之禅流莽荡,不可穷究,葛藤戏论,家有园池,竹木森然,时得游从其间,清谈终日。观此数事,岂复有流落之叹。第亲年高矣,远去庭闱,未有归期,此怀何已!异时傥蒙恩贷,得归养亲,当遂屏迹山林,以求素志,幅巾杖履,同为惠山之游,以毕此生。
邓肃字志宏,他是北宋末年著名的太学生,赋诗备述花石纲扰民:“但愿君王安万姓,圃中何日不东风。”宋徽宗亲“诏放归田里” 。他“警敏能文,美风仪,善谈论。李纲见而奇之,相倡和,为忘年交” 。李纲在沙县期间,与他赋诗唱和不少。邓肃后来回忆说:“顷在闽中,不知世事如许。毎得謦咳及之,但见蹙额若不自胜者。” 尽管孤臣万里,言谈之间,李纲却仍“蹙额”忧心“世事”。邓肃是邓密的“小阮”,即侄子。邓密字季明, 另一邓觌字纯彦。
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李经“试补太学上舍生,未赴殿试” 。考上太学上舍,就意味着“免省”,不必再参加省试,将来可直接参加殿试。四弟李纶又乡试及格,取得贡士的身份,明年可参加省试。李纲自然感觉振奋,他赋诗给三弟说:
尔今又登第,相去才九龄。 勤劳酬素志,烜赫振家声。箕裘端不坠,义方益芬馨。季弟亦乡选,来年试春卿。云鸿继高举,桂苑同飞鸣。子壮可起家,予衰欲归耕。勉哉修远业,正值时休明。
他怀着“逐客有家归未得,满怀离恨寄《南风》” 的心情,而得到李维“自陈便亲,得南康军逍遥观”,当上了宫观官的消息,又不由不哀叹自己的处境:“恩贷何时听从便?”
但宋朝还是一直有所谓优礼士大夫的政治传统,虽然不乏贬责,却又注意宽容。六月,宋廷将李纲恢复承事郎原官,十月,又“复本等差遣”,于是他启程北还。
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李纲官升两级,为从八品宣教郎。闰五月,李夔病逝,于是李纲在家守孝。直到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八月,丁忧期满。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李纲权发遣秀州(治今浙江嘉兴市)。按照宋制,所以用“权发遣”的名衔,是因他任知州的官位过低。但李纲尚未前往赴任,又于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改任太常少卿,“六月到阙” 。在此期间,另据邵才的记载说:“俄起便郡,俾守嘉兴。饥荒饿死,枕藉相仍。公则移文,仓庾见在。欲尽发之,以活凋瘵。” 他虽未赴任,已克尽救民之责。
在众多的朝廷官员中,李纲与给事中吴敏显然十分投机。吴敏字元中,真州人,在他贬责沙县期间,吴敏致信问候。 另有梅执礼(字和胜)、程振(字伯起)与李光(字泰发)三人,也与李纲交谊颇深。李纲在信中说,自己“以愚触罪,苍黄去国,平时交游至厚者,往往不复通问。独吾和胜送饯于门,欵曲终日,非高义绝人远甚,欲敦薄俗而重僚契,曷能及此?铭刻于心,未易殚叙”。他称赞说,“和胜刚介自喜,胸中之气,常勃勃然,宜其临事不苟,挺挺有古风烈也”。“鲠亮奋厉,使人増气” 。他又致信程振说:“及抵谪所,首蒙书贶,眷予有加,佩服至意,亡以为喻。”又称赞“伯起平日耿耿之志,交游所共推服” 。后靖康之变,梅执礼和程振果然以身殉难。
李光时任吏部的司封员外郎,敢于直言,“王黼恶之,令部注桂州阳朔县(今属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李纲北归,年长五岁的李光特别前来拜访,李纲赠诗说,“迂趾访我梁溪滨”,“意气相期会面前,谪官邂逅两萧然”,“直道事人宁免黜,拙谋于我欲争先”,“平生倾盖意气合,谈笑便觉襟怀亲”。李光对此回远谪炎荒之地,显然情绪低落,李纲在诗中劝慰说:“如公材识迈伦等,缓步自当居要津。胡为亦复作此态?出语辄已惊臣邻。扁舟归探会稽穴,单骑去指苍梧云。岭南风土不全恶,阳朔山水古所珍。郎官出宰乃故事,绝徼万里皆吾民。布宣德泽被蛮邑,犷俗可使风还淳。古来节士志沟壑,笑视生死同埃尘。甘心刀锯蹈鼎镬,为国讵免危其身。” 一个人的思想当然是复杂的,前面交代,李纲固然也有过“舍之则藏”的退隐念头,但此诗的最后四句,既是劝勉李光,也是自勉。说明李纲经历此挫折后,不仅不改初衷,而意志更加坚强,对今后的宦海风波险恶,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最坏的打算。后邓肃有一启,可作李纲此段仕历之总结:
尽忠于社稷,遑恤其妻孥。初擢栢台(御史台),尝斥脱鞾之力士;继亲香案,遂同折槛之朱云。扁舟既落于穷山,尺纸不干于要路。惟居穷固,略无希进之心;故位崇高,不为患失之虑。
在中国古代,常认为“北人性多拙直孤立” ,“北人性朴厚” ,而“南人性怯懦” 。《朱子语类》卷130也说:“浙人极弱,却生得一宗汝霖,至刚果。”似乎宗泽只是南人中的个别另类。此说当然经不起史实的检验。就以北宋与南宋之交而论,两个最出类拔萃的士大夫,正是南人宗泽和李纲。吕颐浩和朱胜非是北人,虽是抗战派,不足以与前两人相提并论。赵鼎是北人,却从主守滑向主和。三个最坏的投降派黄潜善、汪伯彦和秦桧都是南人,次等的耿南仲又是北人。可见以南北风土之殊而论人性,无疑是不妥的。
宋人苏轼说:“平居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若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 陈公辅说:“平时既无忠言直道,缓急讵肯伏节死义。” 蔡戡说:“无事之时,则有犯颜敢谏之士;多难之世,则为伏节死义之臣。”杨大全说,“平居皆贪禄怀奸之士,则临难必无仗节死义之人”。“臣之志于忧君者,不畏义死,不荣幸生,不以言而获罪为耻,而以言不听从为耻” 。宋人此类议论不少,有深刻的哲理。李纲也说,“节义者,天下之大闲,而仗节死义者,人之所甚难也”。“弃义徇利,偷生惜死之徒,群萃于前,一有变故,则涣然离矣”。“节义之士,平居事君,苦言逆耳,至计拂心,人主类多不能堪之,而一旦临变故,必卓然有可观者”。 人生在世,不能没有节义,李纲在诗中更是强调“节义太山重,富贵鸿毛轻”。
宋朝为免蹈五代覆辙,主要自宋太宗始,实行保守的文官政治。到了北宋晚期,按李新之说:“廉吏十一,贪吏十九。” 李纲在给梅执礼的信中说:“士大夫所养,以气为主,平时如虎,犹恐其临事之如鼠,况复伈伈伣伣,惟知佞柔,以媒富贵,自余何足观哉!” 他又说,士人辈“爵禄诱乎前,祸患恐乎后,不变其所守者几希”。 “士咸伈伈睍睍,拘拘戚戚,取容媕阿,拟步踧踖,翕肩蓄缩,卷舌噤默,观时低昂,逐势反侧,保宠禄以饕富贵”。 的确,当时官场中弥漫着萎靡、卑怯、恋栈、贪婪、奢侈、虚诈之类只知谋身的鼠气;然而宗泽和李纲却秉承着儒家的优秀教义,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和打击,身上依然洋溢着劲直、刚毅、英锐、奋发、俭朴、深谋之类唯知谋国的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