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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苦攻儒业 蹭蹬科场

宗泽,字汝霖,诞生于宋仁宗在位末期的嘉祐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巳时。按西元推算,则是1060年1月20日。他的祖贯是两浙路婺州义乌县。

婺州即今浙江省金华市,名特产是金华火腿。但在宋时,婺州不算是两浙路经济发达的州,却是个山水佳地,“俗勤耕织”,文化上也是“名士辈出”,“士知所学”。 义乌县“川明山秀”, 向来并不出名,但依靠义乌人的勤劳、智慧和善于经商,义乌市近年来不仅成了国内,也成了国际上著名的小商品物流中心。

据称义乌宗氏家族是东汉汝南太守宗资的后裔。五代时,宗泽的七世祖为逃避战乱,徙居义乌。曾祖父宗惠,祖父宗拱之,父亲宗舜卿“隐居不仕”,母亲是刘氏。宗舜卿和刘氏共生四个儿子,依齿序为宗沃、宗泽、宗峄和宗灏,但宗泽的两个弟弟“皆少亡”。宗泽是否另有姐妹,则并不清楚。 宗泽至少有一个堂妹,堂妹夫黄琳。 宗氏家族的成员显然相当多,从宗泽六十九岁至七十岁时给其侄子的信中看来,有“民师四一侄”“姨姨、太孺人”“嫂嫂(宗沃妻)”“十六娘、四一亲妇、七二秀才”“七二侄、五一哥”“七五”“五三”等,按当时习惯, 亲属间都是以排行称呼。

有的记载称宗泽为“婺州农家子” ,按宋时称“农”有时或指乡村户,并非都是胼手胝足的底层农民。特别是在科举制发达和成熟的宋朝,王安石进行科举改革,实行儒家经义取士,经学、教育和科举遂成三位一体。科举制对中国古代社会、文化等产生重大影响。在宋人的时尚观念中,“人若不曾读书,虽田连阡陌,家赀巨万,亦只与耕种负贩者同是一等齐民” 。许多富人,即剥削阶级的目标,就是由富族转变为士族。“首先成为富族,然后再投资于文教,使自己士人化”。“很多士族从富族转化而来” 。后世则总结为“诗礼传家居贵位” ,士族们往往以所谓“奕世诗礼” “诗书传家” “家世儒业” “家世诗书” 之类而自豪。宗泽的祖先虽非累世仕宦,而显然是走着通过读书,争取通过科考,走向仕宦之途。

从今存的史料看来,宗家不在当地的“著姓”“大族”之列。宗舜卿本人是士人,曾“得幕金陵” ,即赴江宁府(今江苏省南京)当幕僚。他所结交的几个挚友,包括处士叶桐,宗泽的岳父“陈八评事”,处州丽水县的陈允昌,也都是士人。“陈八评事”排行为八,《盘溪宗氏宗谱》说他名裕。他任大理评事,却无仕历,估计是买官所得的低等文官。他有三个女儿,次女嫁胞弟宗峄,而三女嫁亲兄宗泽。 宗舜卿对两个儿子,大约依其资质,又依家庭经济状况,而有所分工。宗沃字汝贤,一直在家“服勤力穑,肯播肯获,以克幹裕厥家”,须经营农务以维生,当然也不排除出租田地和雇工耕作。在宋代以租佃制为主的农业社会中,手工生产,南方一个男劳力的可耕田约二三十宋亩,“一个农户拥有的耕地面积,如若超出,甚至大大超出本户劳动力的可耕地面积,其出路无非有二:一是出租,二是雇工” 。宗泽称其兄“喜宾客,曾不顾供具有无。朋游中有倚豪富,作气势,陵轹贫下,或掩其不善,而见其善者,兄于广坐中,直以理折之。彼虽暴戾,心自愧服。乡人欲作一不义事,必先畏缩曰:‘宗汝贤知之,定众辱我矣!’以是俗多敬慕” 。这也反映了宗氏家族在当地有乡绅的地位。

宗泽曾自述其求学经历说:“某未冠时,持先人遗书一车,他无所携,悲吟梗概,懔然去国,求师承于四方。阅十余年矣,崇筵绛帐,所历数十,取道一无所得。莫悟其繇,因怅然以归。”后来才找到一位名师。 他家有祖传“先人遗书一车”,表明是后人所谓的书香门第。

宗泽“自为儿时,趨向不凡,诵书过目辄不忘,逮长游学四方,籍籍有声”,成为博学强记的儒生。他“于书无所不读,尤邃于《左氏》”,“少尝尽以《左氏》事缀粘壁间,以便朝夕观览”。“其为文不事彫琢,浑然天成”,“直写其肺腑,无饰辞” 。从今存的遗文看,他的文字说理透彻,满腔忠义之气,流出肺腑,极富感染力。

宋朝科考的规矩是,上一年各地方等先进行解试,解试及格的贡士,再于翌年参加中央的省试和殿试。青年的宗泽也曾“久连蹇场屋” 。按省试前一年为各地解试之年推算,他在宋神宗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十四岁时,年龄可能小一点儿。但往后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十七岁时,元丰元年(公元1078年)二十岁时,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二十三岁时,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二十六岁时,宋哲宗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二十九岁时,五次解试,他都有参加的可能,解试的地点就在乡贯婺州,而屡遭失落和挫败。科考的屡次失意者,无疑占了士子的绝大多数,倒不是稀罕的事。他在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解试及格,成为贡士,而取得前往都城东京开封府参加中央省试的资格,时年三十二岁。

他应于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春,即三十三岁时,到东京开封城赶考。按宋时的地理测量,婺州距离东京“二千九百三十(宋)里”, 大约须走好几个月,故他须于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冬即启程。已过而立之年的宗泽,应是第一次与故乡、父母和妻儿等亲人依依惜别,前往遥远的北方。光是行程旅费,就是家庭一笔极大的经济负担和支出。此行吉凶祸福,难以预卜,种种酸苦的心迹,非九百年后的今人所能体会。沿途固然也会有流连好山好水的佳境,更多的应是期盼、紧张、孤寂之类,精神负担绝不可能轻松。年关将尽,他肯定能体会到唐诗中“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的滋味。

一个偏僻小县出来的书生,乍然来到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会,各种新鲜的感受,自不必论。开封城每隔三年,就须接待一次来自四面八方的贡士,供应他们食宿。大约有一万数千名贡士,而最终登科者,约占总数的3.4%~5%。 人们至今仍感觉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故全世界范围的求神问卜活动一直不绝。在自然科学不发达的中国古代当然更甚。开封有“二相公庙在城西内城脚下,举人入京者,必往谒祈梦,率以钱置左右童子手中,云最有神灵”,二相公相传是孔子弟子子游与子夏。 至于占卜者们,更是骗钱有术。 这无非是当时开封城中因科场而伴生的产业。

九百年后的今人,也并非不可以领会九百年前贡士们的赴考心态,现成的就是目今一年一度的高考。我们设想,最贴近当时贡士们心态者,大约还是“文革”刚结束后最初恢复的几次高考。蕴藉多年而如此强烈的渴望、焦灼、紧张、不安之类,谁也很难说出竟有多少种滋味在心头。只有3.4%~5%的录取率,意味着如成千上万人走上狭窄的独木桥,荣辱成败在此一举,而绝大多数人又必然从桥上跌落下来。

当年正月,宋哲宗,其实是掌政的高太后,“命翰林学士兼侍讲范百禄权知贡举,天章阁待制、吏部侍郎兼侍读顾临,国子司业兼侍讲孔武仲同权知贡举” 。三名考官都是当时饱学的宿儒和名士。宗泽凭借自己的饱学和文采,“程文有‘心不可欺’之说,有司喜曰:‘吾为朝廷得人矣!’” 可知考官们最初还是相当欣赏宗泽的。省试合格,就有资格参加殿试。按照惯例,只消省试合格,殿试不再黜落,只是名次可能会有调整。故当时宗泽已是成功在望,其兴奋的心情可想而知。依照制度,殿试由考官代皇帝拟“殿试策问”, 或称“御试策问” “殿试策题” 等,而贡士们就依策问撰写“殿试策”, 或称“御试策” “廷对策”等,作为考卷。

下面就必须交代一下北宋后期的政局。宗泽十一岁时,宋神宗开始任用王安石,以富国强兵为目标,推行变法。围绕着变法与反对变法的政争,朝野士大夫们很快分成两派,在整个士大夫群体中,两派的人数看来只占较小的比例,但其政治影响和能量却很大。王安石为推行变法,力主“一道德” ,宋神宗还是按所谓“异论相搅”的祖宗家法, 他在维护新政的同时,还尽量参用反变法派。

但到年幼的宋哲宗即位之初,祖母高太后主持所谓“元祐更化”,就开始了宋朝第一次大规模的贬窜士大夫的运动。变法派深受打击,其中最突出的事件,就是前任宰相蔡确的“车盖亭诗案”。蔡确被贬后,被挟私怨的吴处厚告发,说他“尝游车盖亭,赋诗十章”,以为“皆涉讥讪”,“以斥东朝,语尤切害” ,其实全是捕风捉影之事。但高太后不听一些臣僚的劝告,在另一批臣僚的鼓噪下,将蔡确流放岭南致死。此事发生在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关于宗泽如何撰写廷试策文及其后果,《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和《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的记载近乎全同:

时宣仁圣烈皇后垂帘,诏廷对策限以字数。同辈相告曰:“必如诏,可以中程。”公曰:“事君尽忠,自今日始。岂可图前列,而效寒蝉乎?”遂力陈时病,几万余言,且及吴处厚、蔡确事,曰:“自古兴衰治乱,悉由人才,人才之困,厄于朋党。今处厚笺注诗章,臣恐朋党之祸自此始。”主文者以其言直,恐忤旨,置公末科?(赐同进士出身)。

宋时的御试策时或有字数限制,不准多写,而宗泽宁愿犯规,竟写了万余字,策文中特别敢于涉及时政的要害,指斥士大夫辈不应分朋植党,不应制造文字狱。他在殿试中被降为“末科”,即第五甲,只得到最低等的同进士出身的头衔。

按宋时殿试合格,统称“正奏名”,“正奏名,五甲也,吏部谓之黄甲” 。正奏名者分第一甲至第五甲。第一甲的第一名沿用唐制,称状元,到北宋后期,榜眼和探花也逐步定型为第一甲第二名与第三名的俗称。 北宋自真宗时规定:“上二等曰及第,三等曰出身,四等、五等曰同出身” 。按宋人习惯用语,头衔上加一“同”字,以示副衔之义。但仍有“副”字衔,位于“同”之下,如统兵官有“统制、同统制、副统制、统领、同统领、副统领”

当年三月,宋哲宗“御集英殿,赐进士、诸科马涓以下及第、出身、同出身假承务郎、文学,总六百有二人” 。新科进士们不论是老、是长,是少,经历殿试,就都算是“御前及第,天子门生” ,自有一番礼仪和荣耀。在穿着上,帽子有所谓“重戴”,“以皂罗为之。方而垂檐。紫里,两紫丝组为缨,垂而结之颔下。所谓重戴者,盖折上巾,又加以帽焉”。“新进士亦戴,至释褐则止”。此外,南宋进士还特赐“幞头簪花,谓之簪戴”,“花”不是真花,是绢花,但尚不知是否是北宋的遗制。 进士们“发榜唱名。既谢恩,诣国学,谒先圣先师,进士过堂閤下,告名。闻喜宴分为两日,宴进士” 。在此类欢快的礼仪中,作为第五甲、同进士出身的宗泽,只能敬陪末座。

用世俗的眼光看来,宗泽岂非是自讨没趣的大傻瓜!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又正是他的可敬和可贵之处。宗泽“为人端方质直,平居不妄笑语,律己甚严,苟悖于礼,虽毫发不犯,义所当为,鼎镬在前不恤” 。他那种只问是非,不计利害,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不“效寒蝉”的耿直刚正之气,在廷试中初露锋芒,而不恤流俗。在当时的数以万计的贡士中,也许是绝无仅有者。只消观察一下目前不少以高明自诩的知识分子,就知宗泽的人品有多么难得。虽然此份试卷未能传世,却无疑是他步入仕途的第一份真正合格的人生答卷。今存的宋代史书,其实是依南宋时的政治倾向,偏袒反变法派,指为君子,而贬责变法派,视为小人。宗泽对待党争的态度是超脱的,站在党争漩涡之上,强调“恐朋党之祸自此始”,正是表明这个已届而立之年的人,有着不同凡响的远见卓识。正是自此次殿试始,他一直走着特立独行的人生之旅,不变初衷,至老而更加固执。 IhIfGVzWhiEUBQ8Pxmgq5jY6UmEfYaDVi4nH8h2IgJsaGZQMTcxS95O4f9ki0f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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