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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齐如山(1877-1962)名宗康,字如山。河北高阳人,京剧剧作家、理论家。自幼喜爱戏曲,家藏戏曲文献约400种,其中多稀见版本、孤本 。1908至1912年间,齐氏三次赴欧,其间在巴黎、柏林、伦敦等地接触了西方戏剧。1914年,齐如山与梅兰芳订交 。自1915年起直至梅兰芳因抗战迁居上海的二十几年间,齐如山先后为梅兰芳编写的新戏、改编传统老戏有二十多本。现今舞台上的梅派剧目,多数是曾经齐氏之手。此外,齐如山还参与了梅兰芳排戏中的安排身段、舞蹈,以及古装造型、服饰等方面的革新。至于他与梅党人士策划、组织梅兰芳出国演出,则是至今为止影响最大、也最成功的中国戏剧对外交流。抗战期间,齐如山留在北平,闭门谢客,专心研究国剧。1948年12月,齐如山离开北平赴台。在台湾的十几年间,齐如山继续其国剧研究工作,著述颇丰。其中,1961年出版的《国剧艺术汇考》,凝聚了齐如山毕生研究中国戏剧的精华,成为其最重要的代表性著述。1962年3月18日,齐如山病逝于台北。

齐如山研究中国戏剧的路数与王国维、吴梅不同。王国维从不看戏,对舞台艺术始终隔膜;吴梅是集作剧、填词、制谱、度曲、藏曲、演出于一体的全才,惜其兴趣只在昆曲。中国戏剧最核心之处在于其舞台艺术,打开这扇门,才能真正参透中国戏剧。齐如山的国剧研究,正是从剧场入手。用他自己的话说,“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是逢人便问,每逢看戏,我在后台,总有人来围着我说话,他们也很愿告诉我,关于衣服、盔帽、勾脸、把子、检场、音乐等等,只要他们不忙,我就坐在旁边问长问短,都是勤勤恳恳的告诉我。好脚家中,我也常去,总是带着本子铅笔,一面问一面写” 。在整理这些丰富而又零散的资料中,齐如山逐渐悟得中国戏剧的真谛。中国戏剧的奥秘就在其台前幕后,然而艺人忙于生计,又为文化所限,能担此任者寥寥。文人嗜戏,但能放下身段去后台来研究戏剧的更是稀见!彼时民国风气初开,齐如山的眼界、胸怀、诚恳、勤勉,成就了他的戏剧研究与实践。人多言梅兰芳生得其时,死得其时,实则齐如山的研究与实践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京剧最好的时代,他所接触到戏界人士,哪怕是后台打杂的,都对戏曲有着一定的认知。如果是当下,齐如山就算问遍全国各大京剧院团,也注定问不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了。

《京剧之变迁》就是齐如山进行访问、调查、甄别、对比、总结的著述之一 。该书初版于1920年,1935年再版,是北平国剧学会出版齐如山剧学丛书的第二种。“所谓京剧之变迁者,意思是戏剧在北京的变迁” 。看似拉杂漫谈,实则保存了大量的京剧史料,涵盖了剧目、行当、演员、表演、戏班、演剧习俗、戏园等多方面的内容。而“从前”如何如何,“现今”(或“如今”“至今”“后来”等)如何如何,则是全书中最常见的行文方式。

从前武戏起打,是各戏有各戏的套子,各各不同。如今是无论哪一出戏,几乎都是一样,只有《恶虎村》尚是旧样。旧戏各套,将已失传,惟范福大,还能说的上来。

这是描述武戏中武打套子的丰富逐渐走向单一、同化的历史。又如堂会点戏规矩的变化:

从前堂会,大致无预定戏目,来宾可随时随意点戏,如今未演之前均须预定各脚演何戏,临时更动者已不多见矣。

这样的行文方式、用词习惯,正与《京剧之变迁》这一书名相吻合。该书将京剧从前的某些情况与齐如山时代的情况进行对比,显示出京剧从晚清到民国的演变。这种演变乍看是零散的、片断的,实则汇聚起来,就是一条条京剧艺术从晚清向现代过渡的历史轨迹。齐氏以这种抚今追昔的叙述方式,展现出的是京剧从剧目、行当、表演到行头、化妆、服饰、音乐、习俗等方面的或明显或细微的历史变迁。

戏曲史述中一般将乾隆时期视为中国戏曲的转折期,自此之后,艺人取代文人成为戏曲的主导力量。昆剧的发展在乾隆之后进入衰退期。然而,《京剧之变迁》中,却披露了更加细致的转变过程:“乾隆嘉庆年间,北京昆腔极盛,咸丰同治的时代,昆腔与皮簧可以算是平等,到光绪初年,昆腔就微了,但各皮簧中,每日仍有三两出昆腔,以后越来越少”。相对于戏曲史述偏重于从剧本创作角度论述,齐如山更着眼于演出实际。在昆剧创作呈现颓势的乾嘉时代,其演出仍维持盛况,即令到了晚清,昆腔仍有一定的市场。甚至“在光绪初年,京中昆腔尚盛行,观客听着皮簧,就如同现时的观客听梆子戏一样”。不仅如此,齐如山还披露,嘉庆以后,“昆腔皮簧,都用笛子随着,所以彼此可以互用。到了同光年间,因为皮簧改用胡琴随唱,所以就与昆腔完全分开了”。这些对于我们考察戏曲史、特别是昆剧史是十分有价值的资料。

这部篇幅不长的书中,梳理了上百部京剧剧目的题材来源、演变和演出情况,从中可见京剧发展之初的吸收与融化能力之强。而其中相当一部分已经失传,赖齐如山之介绍,尚知一二。《宇宙锋》《天河配》源自梆子腔,《艳阳楼》和《甘露寺》分别出自宫廷大戏《忠义璇图》和《鼎峙春秋》,《南天门》出自《后倭袍》弹词,《五花洞》则来源于吹腔,等等。今天看来,有些失之简单,缺乏必要的论证,有些则已被证实有误(比如对《四郎探母》来源的考察),但对今天的研究者而言,仍有相当的借鉴价值。而剧目演出中,因某个演员而改变该戏的情况时有发生。像“《天雷报》之妈妈从前都是老旦演唱,尤以周长顺为最好。自从罗百岁与鑫培一唱,王长林继之,现算是小花脸的戏了”。

像这样可以改变某个剧目行当、剧词与表演的演员,在齐如山的这部书中提到的不止一位,但多数只是简单带过,唯独对谭鑫培的叙述较多。这大概是因为谭鑫培在京剧老生的发展中,占据着承前启后的位置。既择善而从,吸收程长庚、卢胜奎、王九龄等前辈老生和其他行当的优长,又能根据自身条件转化、升华,最终成就了谭派艺术。齐如山在书中叙述了谭鑫培从一开始被鄙视,到后来广受推崇的过程与原因。同时也披露了谭鑫培对《搜孤救孤》《卖马》《汾河湾》《定军山》《琼林宴》等剧的改动。如“《卖马》一戏,原先乃是店主的重头戏,后亦因谭鑫培演唱,加了些材料变为秦琼的正戏了”。自谭鑫培改后至今,这些戏基本上仍按他的路子在舞台上演出。齐如山书中记述的这些剧目、演员,实际上正是京剧从晚清到近代发展中的变化种种。如果没有人记述,那么我们的戏曲史书写将会缺失很多有价值的史料。

自然,这种变化是多方面的。比如,我们已经习惯了舞台上男女所穿褶子有别,可是齐如山告诉我们,原本男女所穿褶子一样,都是大领大襟。后来女褶子改为立领对襟(当时称“时式褶子”)。“则旧规矩之女褶子,如今成为道姑衣之专用品矣”。齐如山披露的这类史料,使我们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这些在今天即令戏界中人也少有人知的来龙去脉,所连带的正是京剧历史的变迁。如果说这类变化在齐如山看来,还是京剧随着时代发展而产生的正常变革,那么演员表演、戏场规矩、音乐等方面“极不合规矩的地方”,这类变化则让齐如山发出今不如昔的感慨。像“头本《虹霓关》随夫人的四老将,从前扎靠起霸,都是郑重其事,如今都变成起哄了,且是各班都是一样,这很不对”!又如“从前龙套下手等绕场,皆有一定的牌子。如走太极图,则一定‘五马江儿水’。场上走完,牌子亦打完,尺寸均须合式。如今脚色太懒或走的太快,不等牌子打完他早就下去了,往往闹的半截牌子,无法交待,这是极不可规矩的地方”。如果将齐氏当日慨叹于当下京剧演出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连慨叹的资格都没有了。这也是一种变迁,却难称“发展”了。

自二十世纪70年代末开始,齐如山逐渐进入中国戏曲研究界的视野,齐如山的著述不断出版,其学术成就日益受到重视。学者们将他与王国维、吴梅并列,推为现代戏曲研究的大家。当然,齐如山的研究,正如许多学者所指出的,从学理层面看,缺乏严谨而细致的论证与严密的体系,思辨性不足 。这部《京剧之变迁》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不过,作为一部闲谈戏界掌故之书,其实倒不必过分苛责。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徜徉于齐如山勾画的京剧时间和空间上的种种变化,感受一下晚清到京剧的黄金时代的荣光,已经足矣。再看当今京剧舞台上可怜巴巴的那几出戏,唯有咂嘴摇头而已。对于专业研究者而言,好好研读该书和齐氏其他著述中的众多京剧史料,在京剧史述、京剧研究中进行充分的利用,是更为明智的选择。毕竟,齐如山剧学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仍然有很大的上升和拓展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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