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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蒲克所见的幻象
——巴蒲克记

在掌管天下万国的神灵中,伊多里埃位列一等,专管上亚细亚部门。有一天他下降人间,到阿姆河畔大月氏人巴蒲克的住处,对他说:“巴蒲克,波斯人的疯狂与放荡引起了我们的愤怒:昨天管辖上亚细亚的诸神举行会议,决不定对柏塞波里斯是加以惩罚,还是把它毁灭。你往那城中走一遭,全部考察一下,回来给我一个忠实的报告;我根据你的报告,再决定对那城市或者惩戒,或者毁灭。”——“可是,大人,”巴蒲克诚惶诚恐的回答,“我从来没到过波斯,一个人都不认识。”天神说:“那就更好,你不会有所偏袒。上天已经赋予你鉴别力,我再给你一项神通,使你能叫人信赖;你只管四处去走,去看,去听,留心观察,不用害怕;你到处会受到很好的款待。”

巴蒲克便跨上骆驼,带着几个下人出发。过了几天,在示拿平原附近遇到波斯军队前往迎击印度军队。巴蒲克先打听一个掉在后面的士兵,和他攀谈,问他两国为何交兵。小兵说:“凭着所有的神明起誓,我一点不知道。那也不关我事。我只晓得为了要活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替谁当差都没关系。或许我明天就投入印度军营,听说他们的粮饷比这该死的波斯军队每天多发半个铜子。要知道为什么打仗,你去问我的队长吧。”

巴蒲克送了一份小小的礼给那个兵,走进营盘。不久他结识了队长,问他战争的宗旨。队长说:“我怎么知道呢?这个好听的宗旨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家离开柏塞波里斯有好几百里;听到开仗的消息,我立刻丢下家属,照我们的习惯,跑来找个发财或送命的机会,好在我没有事做。”巴蒲克说:“你的同伴不比你知道得清楚些吗?”军官回答:“不;为什么互相残杀,只有我们几个大都督才真正明白。”

巴蒲克觉得奇怪,去见一般将领,和他们混熟了。其中一个终于和他说:“这场战争使亚洲受了二十年难,起因是波斯大帝的一个妃子手下有个太监,和印度大帝某衙门中一个小官儿起了冲突。所争的权利大约值一块波斯金洋的三十分之一。印度的宰相和我们的宰相,都很严正的维护他们主人的权益。争执变得激烈了。双方各派一百万大军出动,每年还得征发四十多万人补充。屠杀,焚烧,破坏的城镇,糜烂的地方,越来越多;生灵涂炭,而战祸方兴未艾。我们的宰相和印度的宰相屡次声明,他们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人类谋福利;每次声明过后,总多几个毁坏的城市和遭难的省份。”

下一天,听到和议即将成立的风声,波斯的将军与印度的将军迫不及待的下令进攻,杀得血流遍野。战争的祸害与丑恶,巴蒲克全看到了;他目睹一般将领的策划,都是想尽方法要叫自己的统帅打败。他眼看军官们被手下的士兵杀害;士兵们把快要断气的同伴勒死,为的是抢他们身上血肉狼藉、溅满泥浆的破衣烂衫。他走进伤兵医院:因为波斯王出了高俸雇用的救护人员惨无人道,玩忽职守,大半的伤兵都死了。巴蒲克叫道:“这些是人还是野兽?啊!柏塞波里斯一定要被毁灭的了。”

巴蒲克这样想着,进入印度军营。正像伊多里埃早告诉他的,印度人招待他和波斯人一样好。但使他毛骨悚然的同样的暴行,他也全部看到。“噢!噢!”他心上想,“倘使伊多里埃天神要诛灭波斯人,印度的神灵也应该诛灭印度人。”接着他访查两军中的详细情形,听到许多慷慨豪爽、仁爱侠义的行为,使他又惊又喜,叫道:“不可思议的人类!这许多卑鄙的和高尚的性格,这许多罪恶和德行,你们怎么能兼而有之呢?”

和议成立。两军的将领没有一个得到胜利,单单为他们私人的利益叫那么多人——他们的同胞——流了血;那时各自到朝廷上争功邀赏去了。公家的文告庆祝和平,一致宣称德行与福祉已经回到人间。巴蒲克道:“感谢上帝!纯洁的风气经过洗涤,今后要常驻在柏塞波里斯了,它决不会称那些恶神的心愿遭到毁灭的:咱们赶快奔往那座亚洲的京城去吧。”

他到那座伟大的京城是打老城门进去的:一片野蛮景象,粗俗可厌,叫眼睛看了受罪。城里这个区域,整个儿脱不了当初兴建时代的气息;因为虽则人家一味厚古薄今,初期的尝试无论在哪方面都是简陋的。

巴蒲克混在人堆里;他们都是些最肮脏最难看的男女,神气痴呆,赶往一所阴森森的大屋子。巴蒲克听着连续不断的嗡嗡声,看着忙忙碌碌和有人掏出钱来买座位的情形,以为是个卖草垫椅子的市场。不一会他瞧见许多妇女跪在地下,装做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前面,暗中却瞅着男人,才明白原来他进了一所神庙。好些又尖又嗄,又粗野又不调和的嗓子,在穹顶下面发出口齿不清的声音,活像彼克托尼平原上的野驴听见吹了牛角号而与之呼应的叫声。巴蒲克掩着耳朵;但看到几个工人拿着铗子锄头进庙,他恨不得连眼睛鼻子也一齐堵住。工人们掀起一块大石板,掘出臭气四溢的泥土望两旁扔;然后拿一个死人放下坑去,盖上石板。

巴蒲克叫道:“怎么!他们把尸首埋在敬神的地方!怎么!他们的庙基底下都铺满了死人?怪不得柏塞波里斯常常受瘟疫之害。尸体的腐烂,加上这么多人挤在一处的臭秽,大可毒害全球呢。啊!该死的柏塞波里斯!大概天神们的意思是要毁了它,造一所更好的城市,叫一般比较干净而唱得好一些的百姓去住。上天自有道理,由它去安排吧。”

太阳的路程走了将近一半。巴蒲克要到京城的另外一头,上一位太太家去吃饭;她的丈夫是军官,托巴蒲克捎着几封家信。巴蒲克先在柏塞波里斯绕了几转,看见一些别的神庙,建筑比较好,装饰也更体面,坐满了一般文雅的人,传出悠扬悦耳的音乐。他留意到许多公共喷泉,尽管地位不当,却是壮丽夺目;有几处广场上立着铜像,纪念波斯前朝的几位贤君;在别的广场上他听见群众嚷着:“什么时候才会有我们爱戴的君主呢?”跨在河上的几座雄壮的大桥,宏伟而方便的河滨道,以及两岸的宫殿,巴蒲克看了都赞叹不置。他还欣赏一所极大的建筑:打过胜仗,受过伤的成千老兵每天在那儿礼拜战神。最后他到那位太太府上,太太请了一批上等人做陪客,等他吃饭。屋子很干净,陈设华丽,菜肴精美,女主人年轻、貌美、风雅、殷勤,宾客的风度也跟她不相上下。巴蒲克时时刻刻心里想着:“这样一所可爱的城,伊多里埃天神想要把它毁灭,简直是跟大家取笑了。”

可是他发觉,那太太开头很多情的向他打听丈夫的近况,晚饭终了的时候,她更多情的和一个年轻祭司谈话。巴蒲克又看见一位法官,当着妻子的面热烈的拥抱一个寡妇;而这度量宽宏的寡妇一手勾着法官的脖子,伸出另外一只手让一个很俊俏很谦恭的青年市民握着。法官太太第一个离席,到隔壁小房间去招待她的精神导师。这导师本是约好来吃饭的,但迟到了。他极有口才,在小房间内和法官太太谈得那么恳切,那么动人,太太出来时眼睛湿润,脸上升火,走路不稳,连说话都发抖。

巴蒲克开始担心,伊多里埃天神的主意或许是不错的。因为他有叫人信赖的神通,当天就参透女主人的秘密。她告诉他,她喜欢那年轻祭司,又向他担保,说柏塞波里斯城中家家户户都跟她府上的情形相仿。巴蒲克断定这样的社会是维持不下去的;嫉妒,反目,报复,会把所有的家庭闹得天翻地覆;每天都要有流泪与流血的事;做丈夫的一定会杀死妻子的情夫,或者被情夫所杀。他觉得伊多里埃有心毁灭一座灾祸连绵的京城,的确是件好事。

他正转着这些不祥的念头,门上来了一个人,容貌严肃,穿着黑大氅,恭恭敬敬的求见年轻法官。法官既不站起身子,也不对来人瞧上一眼,只是神态傲慢,心不在焉的交给他一些文件,打发他走了。巴蒲克打听来客是谁。女主人轻轻的说:“他是本地最高明的一个律师,研究法律有五十年了。我们这位先生只有二十五岁,两天以前当了司法大臣;他要审理一件尚未过目的案子,叫那位律师做一个节略。”巴蒲克说道:“这糊涂青年向一个老人请教,倒也聪明;可是为什么不让那老人当法官呢?”——“你这是开玩笑了,”有人回答巴蒲克,“在低微的职位上辛辛苦苦干到老的人,从来爬不上高位的。这位青年官职很大,因为他父亲有钱。我们这儿的审判权跟分种田一样是花钱买的。”巴蒲克嚷道:“噢!竟有这样的风俗!噢!这个倒楣的城!不是黑暗到极点吗?花钱买来的法官,他的判决一定是按着价钱出卖的;这地方简直腐败透了。”

他正在表示痛苦和惊奇,一个当天才从队伍中回来的青年军人对他说:“为什么你不愿意人家买法官做呢?我带着两千人去跟死亡相搏的权利,就是买来的。我今年花掉四万金洋,为的是裹着血衣,一连三十夜躺在地下,后来又中了两箭,至今还觉得痛呢。既然我倾家荡产,去替我从未见过的波斯皇帝当兵,法官要享受一下南面听讼的乐趣,当然也该花点儿钱了。”巴蒲克听着气愤,把这个标卖文武官职的国家暗中定了罪。他不假思索就断定了,这个国家决没有人知道何谓战争何谓法律,即使伊多里埃不加诛戮,腐败的政治也会把这些人断送了的。

巴蒲克对他们的轻视越发加深了一层,因为来了一个胖子,跟众人随便打了个招呼,走近青年军官,对他说:“我只能借给你五万金洋,因为全国的关卡今年只给我赚到三十万。”巴蒲克打听这个抱怨赚钱赚得这么少的人是谁;人家告诉他,柏塞波里斯一共有四十位无冕之王,订了租约,包下波斯帝国,收来的税只消缴一部分给王上。

饭后,巴蒲克走进城内最壮丽的一所神庙,坐在一群到这儿来消闲的男女中间。高台上出现一位祭司,讲了半天善与恶。他把无需分析的道理分作几部,把明白了当的事有条不紊的加以证明,把无人不知的东西教给大众。他很冷静的装做很激动;讲完了,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全场的人醒过来,自以为受了一番教育。巴蒲克说:“这个人用足功夫叫二三百个市民受罪;但他心意是好的,不能作为毁灭柏塞波里斯的理由。”

从这个集会出来,巴蒲克被带去参加一个群众庆祝会,那是三百六十天天天举行的。地方像神庙,庙堂深处有一座宫殿。柏塞波里斯最美的妇女和最显赫的大臣都整整齐齐的坐在那里,场面非常好看,巴蒲克开头以为这就是庆祝会了。一会儿,两三个像国王与王后一般的人物在殿前出现;他们说的话与民众说的大不相同;平仄协调,音韵铿锵,词意高雅,精妙绝伦。没有一个人打瞌睡,大家听着,寂静无声,只偶尔有些感动与赞美的表示。关于人君的责任,爱护道德的热忱,情欲的危险,他们都说得精辟动人,使巴蒲克听着下泪。他断定他所听到的这些男女英雄,国王王后,准是国家任用的宣教师;他甚至想劝伊多里埃来听听他们,满以为这样一个场面必定能使伊多里埃回心转意,永远和柏塞波里斯的市民言归于好。

庆祝会散了,巴蒲克立刻想去看看那位主要的王后。她刚才在华丽的宫中宣扬过高尚与纯洁的道德。巴蒲克托人引见;介绍人带他打一座狭小的楼梯走上三楼,进入一间家具简陋的寓所,碰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女人,神气又庄严又凄怆的对他说:“这营生还养不活我呢;你所看到的许多国王中间,有一位让我怀了孕;不久我就要生产;我没有钱,而没有钱就不能生产。”巴蒲克送她一百金洋,心上想:“要是柏塞波里斯只有这个缺点,伊多里埃也不该生那么大的气。”

当下他又到一些商人那儿消磨了一晚,他们卖的都是华丽而无用的玩艺儿。带他去的是他相熟的一个聪明人。他挑喜欢的东西买了;人家对他礼貌周全,卖的价钱却大大的超过原价。回到家里,朋友告诉他人家如何如何欺骗他。巴蒲克把商人的姓名记在字版上,打算叫伊多里埃惩罚全城的那天特别注意。正写着,有人敲门:原来那商人亲自来送回巴蒲克忘在柜上的钱袋。巴蒲克嚷道:“你既然不知羞耻,卖给我的小玩艺儿敲了四倍的价钱,怎么又会这样诚实这样热心呢?”商人答道:“城里稍微有些名气的生意人,没有一个不会把你的钱袋送回的;但说我把货卖多了四倍价钱,那是人家骗你了;我卖多了你十倍的钱,你一个月以后再想出售,连这十分之一的钱还卖不到。可是这也很公道;这些无聊东西能有价值,全靠人的好奇心;靠了这好奇心,我才能养活我手下的上百工匠,我才能有一所体面的屋子,有一辆方便的车和几匹马;也靠了这好奇心,我们才能繁荣工业,培养趣味,发展贸易,增加民间的财富。同样的小玩艺儿,我卖给邻国比卖给你还要贵,而在这一点上,我是对国家有益的。”

巴蒲克想了一会,把商人的姓名在字版上抹掉了。

巴蒲克不知道对柏塞波里斯作何感想,决定去拜访祭司和学者,因为学者是研究智慧,祭司是研究宗教的;他只希望他们能替其余的人补救一下。第二天早上,他到一所修道院去。院长向巴蒲克承认,因为许了清贫的愿,他每年有十万进款;由于许了谦卑的愿,他有很大的势力。然后院长把巴蒲克交给一个小修士陪去参观。

修士正把忏悔院富丽堂皇的内景指点给巴蒲克看,外边却纷纷传说他是来整顿全体社团的。他立刻收到各修院的申请书,内容无非是:保留本院,解散一切别的组织。听他们的辩护,所有的社团都有存在的必要,听他们相互的控诉,全部应该解散。巴蒲克很佩服,居然没有一个社团不想为了感化天下而独霸天下的。一个矮小的候补修士对巴蒲克说道:“救世大业眼看要完成了:詹尔杜斯德已经回到世界上;女孩子们都在预言,还叫人用钳子夹着身体,用鞭子抽着屁股。所以求你保佑我们对抗喇嘛。”——“怎么,”巴蒲克问,“对抗那个住在西藏的喇嘛吗?”——“是的。”——“难道你们跟他打仗不成?你们可是在招兵?”——“不是的;但喇嘛说人是自由的,我们不信;我们写小册子攻击他,他不看;他还不大听见人家提起我们呢;他把我们定罪的方式,就好比一个家主叫人在园子里扑灭树上的青虫。”这些自称为明哲之士的荒谬,出家人的阴谋,提倡谦卑与抛弃名利的人的野心,骄横与贪婪,使巴蒲克气得发抖,认为伊多里埃要毁灭这批贱民真有道理。

回到家里,他叫人买些新书来排遣心中的苦闷,又请几个学者吃饭,借此散散心。来的人比请的多了两倍,好像黄蜂受了蜜的吸引。这些清客忙着吃喝,讲话;他们只称赞两种人:死了的人和他们自己;对当代的人物,除了饭局的主人以外,从来不赞美。他们之中谁要说了一句妙语,别人就低着眼睛,咬着嘴唇,恨自己不曾说得。他们不像祭司那样深藏不露,因为野心的目标没有那么大。每人千方百计想争一个跟班的职位和大人物的名声。彼此说些侮辱的话,自以为语妙天下。他们对巴蒲克的使命略有所闻。其中一个放低着声音,要求巴蒲克害一个作家的性命,因为五年以前对他没有恭维到家。另外一个要求断送一个市民,因为看了他的喜剧从来不笑。第三个要求消灭学士院院士,因为他想进学士院而始终进不去。吃完饭,他们孤零零的各自回家,因为除了在请他们吃饭的财主家里,他们都势不两立,彼此不说话的。巴蒲克觉得让这批蛀虫在大毁灭中送命并无多大害处。

巴蒲克打发他们走了,念了几本新书,觉得和那般客人的气质一样。尤其使他愤慨的是那些恶意中伤的报纸,趣味恶俗的记载,全是在嫉妒、卑鄙和饥饿的指使之下写出来的。还有那欺善怕恶的讽刺,专门敷衍老鹰,糟蹋白鸽;还有枯燥无味的小说,描写的都是作者不认识的妇女。

巴蒲克把这些可厌的著作统统丢在火里,晚上出门散步。有人介绍他去见一位年老的学者,不在那些篾片之列的。这学者从来不与俗流为伍,识得人性,也与世人交接,说话很有见识。巴蒲克很痛心的和学者提到他的所见所闻。

贤明的学者回答说:“你看到了一些要不得的文字;但是每个时代,每个国家,每个方面,总是坏的多于牛毛,好的寥寥无几。你招待的是一批学究的渣滓;因为每个行业中间,总是最没资格出场的人老着面皮出现。真正的贤者安分守己的隐在一边,只跟同道来往。值得你一看的人物和书籍,我们还有。”他这么说着,来了另外一个学者。两人的谈话都很有趣味,使人得益,毫无成见,又完全合乎礼仪;巴蒲克不能不承认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议论。他轻轻说道:“这样的人,伊多里埃天神是不敢冒犯的,否则他也太狠心了。”

巴蒲克对学者之流是回心转意了,对其余的人始终怀着怒意。那个和他谈话的贤者对他说:“你是外国人;无数的弊端涌现在你眼前,而隐藏的好事和有时就从那些弊端中来的好事,你都错过了。”巴蒲克这才知道,学者之中有的并不嫉妒,祭司中间也有德行高卓的。末了他领会到,这些庞大的社团看上去在互相倾轧,走着同归于尽的路,其实倒是很有益的组织;每个祭司的团体,对于敌对的团体都有约束作用。虽则他们在某些意见上分歧,但提倡的都是同样的道德,他们都在教导民众,也都能够服从法律;好比家庭教师监督家长的孩子,家长又监督着教师。巴蒲克接触了好几个这样的人,看到了一些圣洁的心灵。他打听到连那些要讨伐喇嘛的疯子里头,也有些伟大的人物。最后他疑心,柏塞波里斯的风俗人情很可能和城中的建筑物一样,有的教他看了可怜,有的使他赞叹不已。

他对那学者说:“我早先以为那些祭司是危险分子,现在我明白他们很有用处,特别在有一个贤明的政府,不让他们变得举足轻重的时候。但你至少得承认:你们一般青年法官才学会骑马,就买上一个司法官的职位,他们在庭上一定会蛮横无理到极可笑的地步,也要偏枉不公到极腐败的地步;还不如把这些职位免费派给老法学家,他们已经把是非曲直衡量了一辈子了。”

学者答道:“你没有到柏塞波里斯,先看到我们的军队;你知道我们的青年军官打仗打得很好,虽然他们的职位是买来的;也许你会看到我们的青年法官案子也判得不差,即使他们的审判权是花了钱买的。”

下一天,大理院正要判决一件重要的案子,学者带着巴蒲克去了。案情是大众皆知的。所有发言的老律师,主张都动摇不定;援引了上百条法律,没有一条针对案子的关键;他们从四面八方看问题,没有一个方面看得真切。律师们还在迟疑不决,法官们却很快的定夺了。他们的判决差不多是全体一致的。他们判得很好,因为根据理性的指示;律师们的辩护不行,因为他们只请教书本。

巴蒲克由此推断,弊端中间往往有些很好的事。他本来对于金融家的财富非常愤慨,那天却看到这财富也能产生善果。皇帝需要款子,用普通手段半年还张罗不到的,靠金融家的力量,不出一小时就凑齐了。巴蒲克看到由地面上的露水凝成的大块的云,变了雨水还给土地。并且这些新兴人物的子弟,受的教育往往比旧家子弟更好,他们的能力有时还高明得多;因为有个精明的父亲,并不妨碍儿子成为一个公正的法官,勇敢的军人,能干的政治家。

巴蒲克不知不觉原谅了金融家的贪心;他们其实未必比别人更贪,而且对社会还是少不得的。他宽恕了为要打仗要审判而不惜倾家荡产的愚蠢,这愚蠢产生了伟大的法官和英雄。他不再责备学者们的妒忌,他们之中有的是教育大众的人;他对野心勃勃,玩弄手段的祭司也回心转意了,他们大德多于小疵;但巴蒲克还有许多抱怨的事,尤其妇女们的放荡以及由放荡造成的祸害,使他不胜忧虑。

因为他想把各色人等看透,叫人介绍去见一位大臣;一路提心吊胆,惟恐劈面撞见什么妇女被丈夫凶杀的事。到了大臣那里,在穿堂内等了两小时才得通报,通报之后又等了两小时。这期间,他决定把这位大臣和他手下那些傲慢的属吏的名字告诉伊多里埃。穿堂内挤满了上下三等的妇女,穿各色道袍的祭司,还有法官、商人、军官、学究;大家都在抱怨大臣。吝啬鬼和放高利贷的都说:“这家伙一定在外省大刮地皮”;使性的人责备大臣脾气古怪;酒色之徒说他只想寻欢作乐;阴谋家但愿大臣早日被人暗算;妇女们希望快快换一个更年轻的大臣。

巴蒲克听着他们的议论,不由得想道:“这倒是个有福的人;所有的仇敌都在他的穿堂里;嫉妒他的都被他的权势压倒了;瞧他不起的人都跪在他脚下。”巴蒲克终于进去了,见到一个矮小的,被年龄与公事压成驼背的老头,但人还活泼,极有机智。

他很中意巴蒲克,巴蒲克也觉得他值得敬重。两人谈话很投机。大臣告诉巴蒲克,说自己很苦;大家当他是财主,其实他很穷;人人以为他权倾一世,其实老是受着牵掣;他所帮助的人多半忘恩负义;连续不断的辛苦了四十年,难得有片刻安慰。巴蒲克为之感动了,心上想,假定这人犯着过失,伊多里埃天神要加以惩罚,也不该置之死地,只消让他在原来的位置上干下去就行了。

他正和大臣谈话,请巴蒲克吃过饭的漂亮太太突然闯进来,眼睛和额上都带着痛苦与愤怒的表情。她对大臣说了一大篇责备的话,流着泪,愤愤不平的说,她丈夫要求的职位不但他的出身够得上,他立的军功和受的伤也使他受之无愧,她怪怨当局不该拒绝。她把意思表达得那么有力,诉苦诉得那么有风度,把对方的意见批驳得那么巧妙,把自己的理由陈述得那么动听,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居然替丈夫把功名争到了。

巴蒲克搀着她的手臂,说道:“太太,为了一个你心中不爱的,又是你应当见了害怕的男人,你怎么肯这样费心呢?”她嚷道:“怎么!我不爱我的丈夫?告诉你,我丈夫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样样肯为他牺牲,除了我的情人;他为我干什么都愿意,除了和他的情妇分离。我要介绍你见见那位太太,真是个可爱的女子,聪明绝顶,品性极好;今天晚上,我跟她和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年轻祭司,一同吃饭;你来跟我们一块儿乐一下吧。”

那太太把巴蒲克带到她家里。丈夫终于回来了,很痛苦;但见到太太,又高兴又感激。他把妻子,情妇,青年祭司和巴蒲克,都拥抱了。饭桌上一团和气,又快乐,又风趣,又文雅。美丽的女主人对巴蒲克说:“告诉你,大家有时认为不规矩的女人,差不多永远抵得上一个最规矩的男人。你要不信,明天不妨陪我上美人丹沃纳家吃饭。有些贞节的老婆子把她攻击得体无完肤;但她们做的全部好事还不及她的多。她不管为了多大利益,也不肯做一件小小的不义之事;她只替情人出些高尚的主意,只关心他的荣誉;情人错过一个行善的机会,就会在她面前脸红;因为能鼓励一个人行善的,莫如有一个你不愿意失去她对你的敬意的情妇,做你行为的见证与评判。”

巴蒲克准时赴约。他看见屋子里享用玩好,一应俱全;而支配一切的却是丹沃纳。她对每个人都有一套得体的话。她天生的风趣使别人也都无拘无束;她的讨人喜爱不是有意的;她的和气不下于她的热心;人又长得好看,这就使她的种种优点更有价值。

巴蒲克虽是大月氏人,虽是天神派来的使者,也发觉如果在柏塞波里斯再住下去,就要为了丹沃纳把伊多里埃忘了。他对这个城市有了感情,认为居民虽则轻浮、虚荣、爱说人家坏话,可是温和有礼,殷勤亲切。他惟恐天神把柏塞波里斯判罪,甚至想到自己要作的报告就觉得害怕。

为他的报告,他想出一个办法。他叫城中最高明的熔铸匠用各种金属,泥土,最名贵和最粗劣的石子混合起来,造了一座小小的人像,拿去给伊多里埃,说道:“你是否因为这美丽的人像不是纯金打的或钻石雕的,就把它毁掉?”伊多里埃明人不用细说,连惩罚柏塞波里斯的念头都抛开了,决定让世界如此这般的下去。他说:即使不是一切皆善,一切都还过得去。柏塞波里斯就给保留了下来。巴蒲克当然不抱怨,他不像约拿因为上帝不毁灭尼尼微而生气。但一个人在鲸鱼腹中待了三天,当然不会像看着歌剧喜剧,跟风雅人士一同吃饭那么心情愉快。 J+HzFs/qACdxz+Wcs8/EJFerPbvXJ3OOxCWq8SxatZ1LL45uOKQlNYp8NkENGF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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