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玉门关,自始置以至终汉之世俱在敦煌。唯至隋唐,则玉门关已徙至敦煌以东瓜州之晋昌县境。隋炀帝大业七年西突厥处罗可汗为射匮所败,走高昌,炀帝因遣裴矩将处罗可汗母向氏往谕之。《隋书》卷八十四《西突厥传》云:
处罗大败,弃妻子,将左右数千骑东走,在路又被劫掠,遁于高昌,东保时罗漫山。高昌王麴伯雅上状。帝遣裴矩将向氏亲要左右驰至玉门关晋昌城。矩遣向氏使诣处罗所,论朝廷弘养之义,丁甯晓谕之,遂入朝。
《元和志》卷四十瓜州晋昌县云:
玉门关在县东二十步。
《隋书》亦云玉门关晋昌城,是自长安西去,必先至玉门关而后抵晋昌,与《元和志》所记合。《元和志》县东二十步一语,清王琦注《李太白集·胡无人》诗引《志》作二十里,疑通行本《元和志》或有讹误也。隋于玉门关并置有关官。《隋书》卷二十九《地理志》敦煌郡常乐县下注云:
后魏置常乐郡。后周并凉兴、大至、冥安、闰泉合为凉兴县。开皇初郡废,县改为常乐。有关官。
据《隋书》卷二十八《百官志》关置令丞,上关令、中关令为从八品,下关令、上关丞、中关丞为从九品。唐制略同。隋常乐县属瓜州,唐于敦煌置沙州,别于晋昌郡置瓜州,治晋昌,即在隋常乐县,而于旧广至则立常乐县。隋常乐有关官,其治所为玉门关无疑也。
唐贞观初玄奘法师西行,亦取道瓜州之玉门关出伊吾以至西域。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纪法师过凉州至瓜州出玉门关云:
乃昼伏夜行,遂至瓜州。时刺史独孤达闻法师至甚欢喜,供事殷厚。法师因访西路。或有报云:从此北行五十余里有瓠 河,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关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伊吾国境。
《传》云玉门关在瓜州北,出关西北行过五烽凡五百里,即入莫贺延碛伊吾国境。唐冥详《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则谓五烽在玉门关西。 唐瓜州治晋昌县,今人考证谓约在今安西县双塔堡附近。瓠 河,冥详《行状》作胡卢河,即今窟窿河,经乱山子以入疏勒河。 私意以为唐瓜州治晋昌县当即俗称为锁阳城之苦峪城, [1] 玉门关则在其北。据岑嘉州《玉门关盖将军歌》,唐时守关戍卒数达五千,规模之大可想而知。 唯今双塔堡、乱山子一带仅余古烽墩二,其他遗迹悉化云烟,关址所在,疑莫能决也!
隋唐时代之玉门关关址应无所更动。惟《元和志》谓关在州东,《慈恩传》谓在州北;奘师自瓜州抵玉门关后,经五烽涉大碛以达伊吾。五烽,《传》谓在关西北;《状》则谓在关西,《传》《状》互异,未知孰是。斯坦因据《慈恩传》,因谓奘师至伊吾,所取者即沿今安西经星星峡以至哈密之大道,其言甚辨。 唯斯氏不知唐代瓜州治晋昌县在今安西县东,必以今安西西南七十里之瓜州故城为即唐代瓜州治所,则不无千虑之失耳。
至于汉以来原在敦煌西北之玉门关,何时始迁至敦煌以东瓜州境内,史无明文,不甚可考。惟按《三国志·魏志》十六《仓慈传》云:
仓慈……太和中3迁敦煌太守。郡在西陲,以丧乱隔绝,旷无太守二十岁。
自太和中上推二十年,当汉献帝建安十五年十六年之际,其时马超败走凉州,陇右氐、羌继叛。延康元年(公元二二〇年)酒泉、张掖复大乱。敦煌太守马艾卒官,府又无丞,郡人遂推功曹张恭推行长史事。中枢失政,边陲云扰,西域因而阻隔。黄初三年(公元二二二年)鄯善、龟兹、于阒王来献,西域复通,因置戊己校尉,即拜行敦煌长史张恭为西域戊己校尉。 典午继起,敦煌以僻在边裔,仍多篡乱。《晋书》卷三《武帝纪》咸宁二年二月甲午下云:
初敦煌太守尹璩卒,州以敦煌令梁澄领太守事。议郎令狐丰废澄自领郡事。丰死,弟宏代之。至是凉州刺史杨欣斩宏,传首洛阳。
唯其时地方虽多变乱,边防似未尽废弛。伦敦藏石室本 S .5448《敦煌录》有云:
河仓城,州西北二百三十里,古时军储在彼。
《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五十三沙州四至八到云:
西北至河仓烽二百四十二里,与废寿昌县分界。
此所谓河仓烽即《敦煌录》之河仓城,以今地考之,即在古玉门关故址之小方盘城东四十里,俗名为大方盘城者是也。三十二年十一月夏作铭、阎文儒二君于大方盘城东面土台内掘得晋泰始十一年石碣一,石刻文曰:
泰始十一年二月廿七日甲辰造 乐生
晋武帝泰始只十年,十一年乃咸宁元年(公元二七五年)。其时敦煌正令狐氏窃据一隅,又以与中枢迥隔,是以改元逾岁,而石刻犹作泰始也。“泰始十一年二月廿七日甲辰造”,当是指河仓城之建置而言。泰始十一年筑河仓城既蒇事,因立石以纪之耳。乐生为何人,无可考。 泰始十一年上距黄初三年凡五十三载,犹从事于筑河仓城以为屯积军储之需,则玉门关之尚未废弃,经营西域仍自未懈,可以推知也。其后五凉鼎沸,四郡鱼烂,割据独立,有如弈棋。然自前凉以至后凉,时有西征之举。前凉张骏曾以兵力慑服西域,以敦煌、晋昌、高昌、西域都护、戊己校尉、玉门大护军三郡三营为沙州。 晋孝武帝太元七年(公元三八二年)苻坚遣吕光伐龟兹,龟兹即平,坚以光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安西将军西域校尉。太元十年(公元三八五年)光据姑臧,又以其子覆为使持节镇西将军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西域大都护,镇高昌。 西域校尉,当即指戊己校尉而言。而西域都护、戊己校尉、玉门护军三营,疑俱承魏晋之旧而加以恢弘扩大耳。
玉门关之东徙与伊吾路之开通当有关系。《周书》卷五十四《高昌传》末云:
自敦煌向其国多沙碛,道里不可准记,唯以人畜骸骨及驼马粪为验。又有魍魉怪异。故商旅来往,多取伊吾路云。
又《北史》卷九十七《高昌传》云:
自敦煌向其国多沙碛,茫然无有蹊径。欲往者寻其人畜骸骨而去。路中或闻歌哭声,行人寻之,多致亡失。盖魑魅魍魉也。故商客往来多取伊吾路。
据此是伊吾路之开通盖始于六朝也。《晋书》卷一百二十二《吕光载记》纪太元十年光自龟兹东归:
苻坚高昌太守杨翰说其凉州刺史梁熙距守高桐、伊吾二关,熙不从。……及至玉门,梁熙传檄责光,擅命还师,遣子胤与振威姚皓、别驾卫翰率众五万距光于酒泉。
杨翰劝梁熙守高桐、伊吾二关,二关今地无可考。然既以伊吾名关,必在伊吾,则吕光东归或已取伊吾路矣。又《晋书》卷八十七《凉武昭王李暠传》纪暠于庚子元年(晋安帝隆安四年,公元四〇〇年)。
又遣宋繇东伐凉兴,并击玉门已西诸城皆下之。遂屯玉门、阳关,广田积谷,为东伐之资。
此处之玉门已西以及屯玉门、阳关诸语中之玉门,皆当指玉门关而言,且疑已在敦煌以东。而都督玉门以西诸军事,以及玉门大护军营屯戍之所,亦当求之于唐代瓜州境内,而不尽如静安先生所云在敦煌西北之玉门关。玉门关之东徙,或者即在典午末叶,五凉鼎盛,伊吾路开通之际,亦未可知也。 [2]
[1] 《乾隆重修肃州新志·柳沟全册》中《古迹》记苦峪城东半里有故刹遗址,断碑没草莱中,《志》唐朝断碑条云:“在寺基内。字画不甚剥落,一面逼真唐体,虽未为唐人之极佳者,而断非唐后之书。因首尾残缺,仅存中段,文义不能联贯。而总系大中时复河湟,张义潮归唐授爵,大兴屯垦,水利疏通,荷锸如云,百亿京坻称功颂德等语。其一面字体流入五代宋初,文意与前大略相仿,似颂曹义金之语。夫张、曹二公本治沙州,而瓜州亦其兼统。此处总系瓜州地方,但当日此处地名,碑文缺落无考。”乾隆初常钧著《敦煌杂抄》卷下苦峪城条亦著录苦峪城断碑,文字与《肃州新志》同,当同出于采访册。《西域水道记》卷三及此,则又承《肃州新志》之旧。唯张义潮于大中初收复瓜沙以及伊州,咸通二年收复凉州,咸通八年即归觐长安。十余年间戎马驰驱,曾未少息,诸书亦未有言义潮在瓜州境内兴复水利大事屯垦者。则苦峪城断碑不一定为颂扬义潮功德之作也。案《旧唐书》卷一百三《张守硅传》(《新唐书》卷一百三十三《张守珪传》文略同)云:“(开元)十五年吐蕃寇陷瓜州,王君 死,河西恟惧。以守硅为瓜州刺史墨离军使。领馀众修筑州城,板堞才立,贼又暴至城下。城中人相顾失色,虽相率登陴,略无守御之意。守珪曰:彼众我寡,又创痍之后,不可以矢石相持,须以权道制之也。乃于城上置酒作乐,以会将士。贼疑城中有备,竟不敢攻城而退,守珪纵兵击败之。于是修复廨宇,收合流亡,皆复旧业。守珪以战功加银青光禄大夫。仍以瓜州为都督府,以守珪为都督。瓜州地多沙碛,不宜稼穑,每年少雨,以雪水溉田。至是渠堰尽为贼所毁,既地少林木,难为修葺。守珪设祭祈祷,经宿而山水暴至,大漂材木,塞涧而流,直至城下。守珪使取充堰,于是水道复旧。州人刻石以纪其事。”张守珪在瓜州兴复水利重整屯垦之举,与苦峪城断碑所纪颇相仿佛,则此残碑者或即史书所纪之州人纪事之刻石耳。故疑世称为锁阳城之苦峪城即唐代之瓜州故址也。
[2] 王静安先生《流沙坠简·序》云:“至前凉时西域长史之官始见于史。而《魏书·张骏传》则又称为西域都护。《传》言骏分敦煌、晋昌、高昌三郡西域都护、戊己校尉、玉门大护军三营为沙州,以西胡校尉杨宣为刺史。案张骏时西域有长史无都护,都护二字必长史之误,或以其职掌相同而互称之。斯氏于此地所得一简云:今遣大侯究犁与牛诣营下受试。称长史所居为营下。又斯氏于尼雅北古城所得木简有西域长史营写鸿胪书语,此又《魏书·张骏传》之三营其一当为西域长史之证也。此三营者戊己校尉屯高昌,玉门大护军屯玉门,而西域长史则屯海头,以成鼎足之势。则自魏晋讫凉,海头为西域重地,盖不待言。”静安先生《序》认张骏时玉门关尚在敦煌西北,于其东徙不置一辞。夏君作铭云:“《晋书·凉武昭王传》云:隆安四年暠遣宋繇东伐凉兴,并击玉门以西诸城,皆下之。遂屯玉门、阳关,广田积谷,为东伐之资。似玉门关时已东移。玉门与阳关并列,当为关名无疑。汉时之玉门关在沙碛中,不能广行屯田。其时暠初僭号,未得酒泉,凉兴郡乃段业分敦煌之凉兴、乌泽,晋昌之宜禾三县而成。似玉门在晋昌宜禾县之东酒泉之西,或即在唐时之瓜州境内欤?其所指之玉门,乃在敦煌之东,不独就其文句在东伐之下可证,且若指伐西域而言,则‘玉门以西诸城’一语范围过泛。又下文暠自述功业谓前遣母弟繇董率云骑,东殄不庭,军之所至,莫不宾下。未提及有西征之举,亦可为旁证。疑此时以前玉门关便已东移,但敦煌西北之玉门关仍保存其旧名,关废名存,诸书记载,因生混淆耳。”夏君之言如此,因并著之。
案:此文初稿成于三十三年二月,三月稍予修正,题曰《玉门关阳关杂考》,以方回笔名发表于《真理杂志》第一卷第四期,自页三八九至页三九八。三十四年三月复加改定,重写一过,三月二十日写了,因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