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小二先生见璞玉哭着要走,知道事情不对,当然自己有地方误会她了,忙赶过去把她拦住,叫道:“你这是怎了……为……为什么……”璞玉挣扎着道:“不,不为什么,你放手,我走!”王小二先生这时由她的态度上,已觉察她愤恨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辜负她的好意,心里由悟生悔,由悔生愧,霎时把热情都勾回来,哪肯放手,更用力把她按到沙发上坐下。璞玉是走不脱,就举手掩住脸儿。王小二先生忙跪到她跟前,拉着她的玉臂,自怨自艾的叫道:“璞玉,我真糊涂该死,你这一走,我才明白,我太屈枉你的心了。亲爱的,你别生气,我给你赔礼。”璞玉听他明白得居然甚快,自己说话,就替把心里委屈诉将出来,心想:“你倒是怎样,一阵糊涂,一阵明白,都快把人气死了。你这时才懂了人事,说了人话,不是诚心作践我么。”想着方才忍住的泪,重又簌簌落下,夺开了手腕,摇头说道:“你不用跟我说话,我今儿才算认识了你。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自己作人太下贱,行事太没脸,完了,咱们就顶到这儿。”说着看见床上的纸包,又切齿发恨道:“好,好,你算把我看了个透,我是一个贱货,只认得钱,认得首饰,今儿就为取这个来的,取到手就该走了,你怎么倒不放我。”
王小二先生见她实是动了真气,更把她的心思完全明了,只得万分的抱歉的苦苦央告:“亲爱的,我实是该死,太委屈你了,只求你看着咱们这二年的交情,多原谅我。事到如今,都实告诉你吧,我只是因为太爱你了,可是你一直使我失望,在这二年里,你可想我受了多大痛苦,最后实在忍受不住,才在前两月对你说明心事,并且告辞南返。那时你居然竭力挽留,我心里才又生了希望,就好似一个落水的人,被人揪住头发,拉出水面,觉得可以得救了。但你的救我,只作到这个限度,再不肯向上拉,而且渐渐对我冷淡,我又像一点点向下沉了。直到最近,我觉得你没有真救我上岸的意思,才决定自己索性沉下去,寻个痛快的死,就又向你告辞,定期南归。哪知你非但不留我,而且连一点惜别的意思都没有,你想我生气不生气?难过不难过?再加你加紧给我饯行,好像赶走我心静似的。我现在已明白完全误会了,你可是只为这点儿误会,我就把你的意思全看左了。亲爱的,你细想想,可以原谅我吧?”璞玉听他这一诉说原因,不由想起过去的一切,感到相识以来,实无一事可对知己,而现在这件事,造因也在自己,并不能怨他,心里只已软了,又见他跪在面前,满面的惭愧,更自矜持不住,就长叹一声,拉着他道:“咳,别说了,反正不是冤家不聚头。你快起来,这是什么样儿。”王小二先生望着她道:“你可原谅我,不生气了?”璞玉凄然道:“咱们这件事,提不到原谅。若说原谅,还不知谁该原谅谁呢。今儿我本是来求你原谅,可是你不肯原谅,这时候儿倒又叫我原谅你了。”说着忍不住“噗哧”一笑,但笑着眼里又流下泪来。
王小二先生这才立起,替她拭泪道:“今天我承认脑筋昏乱,好似变成混虫,在你要上这饭店来的时候,就该说明白,可是我糊涂,看到你要喝酒的时候,更像把心思全露出来,我怎么还迷着一窍,满不理会呢?这还不算,到你喝醉要上我房里歇息,就是半傻子也可以懂得了,我居然一点都不醒悟,直到这时还气你呢。难为我还作过大事,惯替人家运筹帷幄,得过智囊的绰号,今天是怎么了,莫非脑子被药铺偷去,配了兔脑丸?”璞玉听着,不由破颜一笑,推着他道:“得,得,你不用再骂自己。”王小二先生道:“岂止要骂,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痛打一顿,我真是笨牛……”璞玉将拭泪的手帕,掩住他的嘴道:“够了,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我该走了,你还是给我叫车。”王小二先生听了,猛然一怔,张手作势道:“你怎么又说走,莫非还恨着我?今儿万不能走,你走我就得死。”璞玉睁圆了眼儿,望着他,抿嘴笑道:“为什么呢?送君千里终有别,我给你饯行,已经饯了一个整夜,还要陪到什么时候?我就是一直不走?坐到明天,你不是也得走么?……哦,莫非要我送你上车站,那倒可以。”王小二先生听着,忽然发起怔来,默默无言,沉思许久,猛握住璞玉的手叫道:“亲爱的,咱们得斩钉截铁的说几句话,凭着这二年的交谊,我要求你不许欺瞒,不许害羞,诚实的回答我。”璞玉点头道:“我既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害羞的?你问吧,我绝不隐瞒。”王小二先生脸上正颜厉色,但口内低声说出了一句绝对和正颜厉色相反的话:“今天你替我饯行是不是另外还有别的意思?”璞玉听了,才问了句:“什么别的意思,我不懂。”王小二已自摇着手道:“我不该这么问法。亲爱的,这样说吧,譬如我早能明白你的好心,方才也陪着你喝醉,一块儿睡了,到这时你怎样想呢?”璞玉脸上一红,王小二先生忙道:“你方才已答应我不害羞,不欺瞒了,咱们这样交情,又到了这样地步,还有甚么碍口的。”璞玉听着,忽低下头去,半晌才颤声说道:“这不用我回答,你自己可以想得出来。凭你待我的情义,我怎样报答你也是应该。”王小二先生点点头,又道:“你这种意思,是在约定给我饯行的时候,就有了吧?”璞玉这时虽然感到万分羞涩,但因王小二先生这委婉的问法来得非常聪明,使她易于答复,就赧然默默点头。
王小二先生这才完全证实了对璞玉的想象,明白她果然不是无心的人,今日实是前来报答知己,自己太误会得对不住她,不由心中感动,握住她的手,又道:“譬如我早能明白你,也没有辜负你,那么今天过去,明天怎么样呢?”璞玉悄然答道:“我只尽我的心,至于以后怎样,那就在乎你了。”王小二先生道:“我啊,你既尽了你的心,以后的事,还能由我么?你也不想我是为什么要走,如今你既属于我了,我怎能倒抛下你走呢?”璞玉微笑道:“你先别认真,我还没真的属于你呢,现在你依然可以走的。”王小二先生摇头道:“我只怕走不得了。”璞玉望着他道:“怎么呢?”王小二先生摇头道:“你何必明知故问?想了我以前为什么要走,就明白我现在为什么不能走了。”说着手抚璞玉肩头叹道:“二年来的相思,到今儿才得到你不肯走,好不易啊!过去的不谈吧,我二年来只梦想这一天,你也未必不和我一样,现在我们演作一回向来盼望的梦了。”
璞玉听了,不由又心慌体颤起来,但已到了这个境地,自知不能再作矜持,只忸怩着推开他的手,低声说道:“你是……看天都快亮了,我出来时候已经太长,方才留着不走,是为着叫你明白我的心,免得再误会下去。现在已说明白了,我就好比这房里的一件东西,已经属你所有,你何必忙在这一时呢。再说你又说明不再回南,往后的日子长了,叫你舒心畅意的时候尽有的是,这时我心悬两地,慌慌乱乱,你何必……”说着低下羞红的脸儿,向他怀内一碰,又微语道:“傻子,你等了二年,怎又等不得一两天,我觉得这一天是该特别郑重的,你明白吧。”王小二先生当然很明白,在这时放璞玉归家,徐图后会,才是正理。但心中却有些舍不得,怔怔的道:“你说的很对,不过我这时心里飘飘的,好像你一走了就不会再来似的。”璞玉笑道:“这不是傻话,只要你不走,我就永远是你的人,随你呼唤,明后天可以向馆子告整天的假前来陪你。”王小二先生还有留恋不舍之色,想了想才道:“好吧,就依你。可不要后天,明天来吧。”璞玉道:“看我的机会,只要能来,还会故意蹲你?你的心急,难道我就是没事人儿么?”
王小二先生这才出去打电话,替她叫汽车。等了一会儿,汽车来了,便送她出门。王小二还要上去伴她到家,璞玉竭力拦阻,王小二先生只得看着她上车,飞驰而去。
璞玉走在途中,这才顾得思想家中的事,料着小雏鸡必已代为送信,现在回家,就照着那谎话行事,料想丈夫不致疑惑。回去在家中睡上几个钟头,就起身出门,到馆子再告假一天,就去饭店给他个喜出望外,那才更有趣儿。想着汽车已到了她住的巷口,璞玉不敢叫邻人看见自己的阔绰行径,发生议论,就吩咐停住,自己下车,就走入巷口。
到了家门,虽然心中有恃无恐,但想到这一进去,就要和丈夫见面,还得昧着良心说许多谎话,不由又生惭恐。迟疑一下,才举手拍门。她料着丈夫必然正在甜睡,总得等会儿工夫,哪知只拍了两下,街门便已开放,开门的正是她的丈夫。璞玉心中一跳,失声叫道:“你怎么……还没睡么?”她丈夫面色惨白,不知是因为失眠,还是因为别故,显得十分颓丧。闻言只点了点头,并未说话,让璞玉进门,便把门关上,自转身向房里走去。璞玉看着情形有异,心中怀着鬼胎,随他进入房中。两个孩子正在睡得香甜,床上一边的被,尚在折叠如故,想见丈夫并未沾枕。又回头看看丈夫,见他仍是那样神情惨淡,怔怔立着,一语不发。璞玉可有些忍不住了,就装着惊讶问道:“怎么你到这会儿还没睡?难道没给送信儿来?”她丈夫挤了挤两只无光的眼,淡淡的道:“你说什么?谁送信儿?”璞玉失惊叫道:“莫非说缺德小雏鸡,她骗了我?可是不能啊,我明明看着她出门的。”说着又向丈夫解释道:“我们馆子里同事小雏鸡,因为昨天是她娘的生日,白天没工夫,约我们晚上去吃酒打牌。我惦着家里,不愿意去,她许着给挨家送信,我实在驳不开情面,只可跟着去了。小雏鸡让我们打着牌,她就出了门,过一点多钟才回去,说把信儿全送到了,那时不过十二点多,我才放心在她家玩了一夜。难道她没有到咱家来么?”她丈夫点头。璞玉暗骂,小雏鸡真靠不住,满口许着我,到底给误了事。她必是和什么小情人闹昏了头,只顾自得其乐,把我的事忘了。只得对着丈夫骂小雏鸡:“这荒唐鬼儿,怎么单把我家给忘了,害得你一夜不得睡,还不定怎样悬心,真正缺德。我今天上班,非得臭骂她一顿不可。”她丈夫似乎信了璞玉的话,倒向她劝道:“这也是难免的事,半夜里送信慌慌忙忙的,就许落下一家。再说咱们住得又偏僻,你何必骂人家。我夜里也没什么着急,只是纳闷,恐怕你出了什么事,可是家里又有孩子,不能出去找你……”说着停了一停,又柔声说道:“你这一夜也乏了,回头还得上馆子,快睡吧。”璞玉见他似已信了自己言语,稍觉放心,就伸了个懒腰,脱鞋上床道:“你也该歇着了。”她丈夫方应了一声,猛听得外面又有人叩门,璞玉方自一怔,她丈夫已走出去开门。
璞玉在房中听得门外是女子声音说话,入耳甚熟,心中一跳,便跳下床穿鞋,跟了出去。还未走到院中,已闻大门外是小雏鸡的声音,正高声说道:“大姐夫,你还没睡么?是等我大姐吧?大姐在我家呢。今儿是我妈妈生日,请大姐及别位同事吃宵夜打小牌。大姐已打了半夜牌,怕家里不放心,我来送信儿来,大姐不回家了,到时候从我家就上馆子……”璞玉听着,几乎把一颗心跳出喉咙,只恨没有数丈长的手,能把她的嘴掩住,心里只叫:“小要命鬼,你怎到这时又来显魂,什么送信,直是送我忤逆不孝了。”这时已无力再向外走,立在院中,只听丈夫开口问道:“你是才从家里出来吧,璞玉正打着牌么?”小雏鸡道:“可不是,刚出来。大姐今儿还是好体面的手气,正连着坐庄,赢了不少的钱。大姐夫准不白熬夜,等着分她的喜钱吧。”接着便听丈夫称谢道:“多叫你受累,进来歇会儿?”小雏鸡道:“我还得回家照顾,不进去了。”她丈夫忽然笑了一声,高叫:“璞玉,你出来瞧瞧,来了客人,请人家进去坐坐呀!”这一声把小雏鸡惊得天旋地转,璞玉更似当顶中了一雷。但在这时头脑已昏,顾不得多加思索,只想事已败落,丈夫那里已把隐情给揭破了,目下只可先把小雏鸡支走,自己再承受以后的磨难。就向前挪了两步,走到门前小影壁旁,露出上身。小雏鸡已看见了她,惊得口张目瞪,木立如痴。
原来小雏鸡这次误事实在非出本心,只因她也恰巧来了知心小情人儿,闹得昏昏迷迷,一时忘了璞玉的事。及至下班,又去赴情人的约会,前赴旅馆,在为云为雨、怜我怜卿的当儿,把自己的姓名都可以忘了,又何况别人的闲篇?但是到了一枕梦回,心地稍清,才忽然想起璞玉,觉得受人之托,怎可不忠人之事?不由着急起来。想璞玉既然也是去会情人,必然在外面停眠整宿,此际虽已天明,她必仍未回家。于是叫醒情人,说明原委,自己起身,直奔璞玉家去。却不料弄得阴错阳差,这时一见璞玉露面,就明白自己惹了祸,立刻变了颜色。璞玉却对她挥手,令她快去,小雏鸡没法,只得转身而去。璞玉丈夫听得脚步声响,又叫道:“请进来坐坐儿,别走啊。”小雏鸡一声不哼,只顾跑了。
璞玉垂头丧气,回到房中。她丈夫随着走入,坐在椅上。这时欺骗之局已完全发现,无可弥缝,二人都感到没话可说,默默坐着。璞玉在这时知道自己无论百说什么,无论说得如何圆满,丈夫也不会信了。她丈夫自然也明白璞玉设此骗局,必是已有了不忠于自己的行为。但是看情形她与小雏鸡曾经同谋,又何以弄得这样阴错阳差,败露在我的面前?真不解是何原故。而且由于璞玉隐情的败露,给她丈夫的难过,恐怕比璞玉本身还加十倍。两人都低头愣着。过了很久,她丈夫忽然和声说道:“你还不睡么?”璞玉应了一声,却因喉咙干涩,声音发不出来。她丈夫又道:“小雏鸡准是跟你开玩笑,该送信的时候,她偏不来,等你回来,她倒来送信儿,这分明是叫咱俩犯心思拌嘴。她算白费了,我还信不过你么?”璞玉一听丈夫的话,立时打了个冷战,明白他绝非由衷之言。他并不是傻子,察情度理,定然早断定我这一夜在外面的行为。可是他居然忍住了气,反倒替我解嘲,这可见他若非已决定忍气吞声,不追究我的行为,便是心中另有打算,只想先把眼前僵局解开。想着心中一面觉得他可怜,一面又有些害怕,当时不知如何答应是好。怔了一会儿,仍没说出话来。她丈夫却走过床边,推她倒下道:“你怎还怔着不睡?少时孩子醒了,一吵你又睡不成了。”璞玉眼里流着泪,才说出一句话道:“你不也该快睡会儿。”她丈夫闻言,就倒在床上道:“我这不是睡了。”说完便翻身闭目而睡,虽不知他是否真入了梦乡,却一直没有动弹。
璞玉千回百转,往复思量,心中先痛恨小雏鸡,继而又想不能怨她,自己若不作这出轨的事,小雏鸡任如何荒唐,也误不到我的身上。过去的且不必再想,只想以后该怎样处置吧。又想到丈夫的可怜,他自结婚以来,对我忠实爱护,数年有如一日。尤其在残废以后,更像对我非常抱愧似的,甘心自己忍苦受屈,不知怎样给我安慰,代我劳苦。虽然家庭生活由我担负,但是夫妇不能不讲实际,若从情义上说,他对我关怀之深,用心之苦,实非我这点赡养的力量所能补报。可以说平常我就有些对不起他,今天这种事,明明骗局已露,他居然忍气吞声,不加究问,反倒替我下梯,他是为什么呢?是恐怕和我翻脸决裂,我将不养活他么?决决不然,他素常很有志气,不会为着吃饭穿衣,就甘心戴绿头巾。我想他必是想到自己是残废儿,已不配为我所爱,我在外和他人发生关系,好像是应该享受的幸福,自己不配干涉。他果然有这念头,岂不太可怜了。回想他当初失目,就劝我自图生路,不要管他,是我指天誓日,把他劝得回心,才照旧共同生活,直到今日。现在我作出这样的事,惹他如此伤心,怎对得住当日的誓言?璞玉想着,一阵良心发现,不由冷汗遍体,再看看两孩子,更觉心中如刺。自想丈夫虽然残废,我虽然生计贫苦,但是这家庭却是极幸福的,我怎忍把这幸福家庭给毁了?罢罢,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只有结发丈夫和亲生孩子,才是真正永久的情爱,旁的都是邪魔冤孽,露水姻缘。我从此收了心吧,幸而今夜在旅馆悬崖勒马,没有作出错事,还容易和他断绝。等着丈夫醒来我就披肝沥胆的把实情都告诉他,自誓改悔,丈夫料想可以原谅我。然后向馆子续几天假,不出去作事,他那里见我隐藏不露,必然认我又耍了他,一气仍回南方,我拼着落个对不住他,只求保住这个原有的快乐家庭也罢。想到这里,又瞧瞧她丈夫,见他闭目睡得正酣,面上平淡得看不出一点感情,不由想到王小二先生对待自己的热烈,他那热情时时由眼光中射将出来,似乎能把人融化了。可怜我的丈夫,却永远给不了这种刺激。他瞽着双目,一举一动只显着蠢笨麻木,常使我一阵阵的感觉不快,至于为什么不快,我却向未细想,今日方明白这不快,就是自己勉强着不使发生的厌恶。但是我怎么说对丈夫厌恶呢?不过这是实情,我对于丈夫,好像一切都是把“不忍”二字作基础的。自他初次残废,我因不忍弃他,才把这家庭支撑下去;以后在外面常和男子接触,也因不忍使他伤心,才竭力保持自己贞操;再仔细想,就连这个幸福家庭,我也是因为不忍想到不幸福,方勉强认作幸福的。其实我对于丈夫,时常盼望他安乐舒适,却不大愿意同他接近,每次接受他的解劝,也是因为不忍叫他感觉冷淡,才勉强装作喜悦敷衍着他。可是每次他到我近前,我总是熄灭了灯,或是紧闭着眼啊,由此推想,我的对他,只由“不忍”二字维持直到今日,不特爱情早已没有了,而且反有着似乎害怕的厌恶。这样的局面,我即使今日对他忏悔,勉强对付过去,从此以后的日子,我可能永久忍耐,直到老死么?倘然有一日我不能忍耐,再想王小二先生,他早已走了,那时我又哪里去再寻这样的知心人,岂不要后悔死么?这样一想,又发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痴想,觉得王小二先生不可轻放,连带觉得对于丈夫的忏悔,也似乎应该再行考虑。但是丈夫方才虽然对我宽容不究,好像可以含混下去,其实只怕不然,他表面上越是含忍,越可以看出心里的症结。我若不对他切实解释,这事绝不能就此了结,内中潜伏的危险,终有一日要爆发的。可是要对他解释,就得把实情都说出来,正式忏悔,并且用行为表示我的决心,才能得他的谅解。若只用上虚言蒙哄,不但没有效力,反恐更增加他的气愤。但我若只顾了他,就要把情人失去,心中实舍不得,这可怎么好呢?璞玉想了半天,才做个折中的主意,就是暂且不对丈夫作什么表示,少时到了上班时候,仍旧出门,却不上月宫,径去访王小二先生,把夜中发生的事告诉他,请他给拿个主意。他是有学问有见识的人,也许能替我想个两全的法儿;如其不能,他也可以明白我所以和他绝断,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后不致再怨恨我。我由他那里回家,再对丈夫忏悔,也不为晚,可是只要能有些微就全的办法,不能放王小二先生走的,我现在很知道他关系我终身苦乐啊!
璞玉主意打定,想小睡一会儿,哪知神经又兴奋起来,睡不着。勉强躺到九点多钟,便自起来梳洗,又照往日一样给孩子做熟早饭。再进房中,见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已醒了,正在吵得纷乱,璞玉替孩子穿了衣服,抚爱一会儿,便对丈夫说:“今天本想告假不上馆子,只因有熟主顾定座请大客,掌柜的从昨儿就叮嘱今天早去照应,所以不能不去。但也只去半天,晚饭前准可回来。”说着又似有意似无意地向她丈夫说了句:“我还有话对你说。”言外表示今天所以早回,就为着对他说话。她丈夫听着,只点点头,也没答言。璞玉就出了门。
走在街上,本想先到月宫告假,但又怕遇见小雏鸡,必然询问夜来的事,自己哪有心去浪费口舌,就在街上寻了家熟识店铺,借电话打给月宫掌柜,言说自己身体不爽,请假一天。打完电话,就坐车直奔北盛饭店。到地方下车,入门上楼,到了王小二先生房间,推门直入。
这时王小二先生不知是已经睡醒,还是一直未睡,正躺在床上看当日新送来的报纸。一见璞玉突然而来,初觉诧异,继而想到昨夜临别之言,以为她先期赴约,不由欣然,握住她的手叫道:“你居然来了,回去没睡么?”璞玉坐在床边,望着王小二先生,不由把满腹辛酸,都由眼中发泄出来。王小二先生见她流泪,大惊叫道:“你这是怎么了?”璞玉摆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自己拭干了泪,才把清晨归家后的种种遭遇诉说一遭,又凄然道:“我的境况你是早知道的,只有我的真心,还对你隐藏着。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怕你笑话,只可都实说了,我本是有夫之妇,不应该和别人发生关系。可是你待我情义太重,叫我没法不报答你,这个进退两难的题目,真把我困住了,从我和你认识,就在这难题里打转。头一次你对我说要回南,我就明白你的意思,当时留住了你,自然心里有番打算。可以说我的心早已给了你了,倘然我丈夫不是残废,我绝不致猜疑许多日子,惹得你第二次又要走。只因他太可怜,好像我若作出不好的事,他绝没法对付,我才更不忍欺侮他。可是我只顾对他不忍,对你就成了无情,所以近日你的难过,我也很明白,两下夹攻,真把我的肠子都摔碎了。直到昨天,我才打定主意,一定不让你走,一定报答你的情义。所以借着饯行的名儿,又吃了些酒,故意来到你的寓所。可是我绝没想到你竟对我已经寒心,以致我在这床上睡了半夜,你并没有理我。到我醒时,咱们才把心事揭破,你也允许不再走了,我也许着以后常往常来,因为天已亮了,你就雇汽车送我回家。哪知我回到家中,才晓得同事的小雏鸡,并没给我家送信儿,害得我丈夫坐等了一夜。他自然又疑心又生气,我只得说谎解释,才把他说得信了。不想小雏鸡竟在这当儿又跑了去,她不定跟哪个客人去开房间,闹昏了头,直到睡醒了翻身觉,猛想起我托付的事,也不看是什么时候,就跑到我家,把昨天晚上的话,改到今天早晨说,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她送了我的忤逆,就自走了,我丈夫便再糊涂,也明白我是欺骗他。既然一夜不归,又造了许多谎话,当然是在外面作了坏事。可是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我因为小雏鸡把事都给弄坏了,掩饰也没用了,更没脸再说话。对着怔了一会儿,只可各自装睡,我忍到这会儿,才借着上馆子为名,跑来见你。痛快说,我现在一点主意也没有,因为事情挤到这儿,我好比站在半空,不能再悬着了,向下一落,不是落在你身上,就是回到我的丈夫那里,万不能再犹疑了,你得替我拿主意。”
王小二先生听了,怔怔的望着璞玉,又仰首寻思半晌,才道:“你怎么想呢?”璞玉道:“我压根就不敢想,一想就觉得只有死了干净,这时更好似失了魂一样。你有主意快说,别再问我。你怎样说我都依。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全在你一句话。”王小二悚然立起,倒背手儿,在房中走了几转,又立到璞玉面前,正色道:“我说出来,你一定依么?”璞玉点头。王小二道:“譬如我要你抛下丈夫和儿女,立时随我到南方去,你可……”璞玉一听这话,心中乱跳起来,觉得这样作是万万不忍的,但自己以前绝没想到他会有此计划,把话说得太满了,到这时不好反口。正在心中为难,无以答复,哪知王小二先生也并没等她回答,随即一笑道:“我不过这样说着玩儿,你如何能作这种事?我又如何能叫你作这种事?”说完就转身走到桌前,取钥匙开了抽屉,拿出一个银行存折和一方带匣的图章,看着寻思一会儿,才坐到璞玉对面,悄然说道:“办法是有的,解决也并不难,我一走就完全解开扣儿了。”璞玉红着眼圈,凄然道:“我早料到你有此一举。你走也成,等我死了,现在我万不忍看着你走。”王小二先生摆手道:“你且听我说完。我很明白你的苦处,不过现在局面已弄坏了,咱们再想私下来往,万不可能。你若不抛了丈夫跟我走,就得舍了我保全丈夫,除此以外,没有第二条道儿。说到跟我走的话,方才咱俩都已知道不该。你一走,留下残废丈夫和娇弱儿女,让他们都饿死么?当然你不会这样心狠,即使你肯作这样狠心的事,我还不敢娶你这样狠心的人呢。这一条既不能走,你除了保全家庭,还有什么法儿?现在不管你怎样,我是决计回南了。不过你和丈夫已有裂痕,在我走后,你必须设法解除他的疑心,好恢复原来感情。你若再在外面作事,你丈夫必然仍是疑心,可是你不作事,怎样糊口?俗语说,解铃还是系铃人,你的困难由我身上所起,我当然还得替你解除。”说着,就把存折和图章递给璞玉,又接着道:“这钱数不多,只有七百上下,好在你家用度节省,想可支持一年半载。你拿回家去,就辞脱月宫的事,老实住在家里,不要出门,日子一多,你丈夫自能解释猜疑,恢复爱情。到这笔钱花完以后,你再出来作事,就可以风平浪静的下去。我敢夸口,以后没有第二个我,任凭公子王孙,也不会摇动你的心,你的家庭也永远保全了。”
璞玉听了,只是落泪,半晌才摇头道:“你只替我想了,你怎样呢?我到底还得瞧着你走啊。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也不能叫你走,你得另想法子,这样不成。”王小二先生道:“你不必管我,男子比女人心胸宽得多,现在我离开你,也许伤心,但等我回到南方,也许立刻另交上别的女人,把你忘了。”璞玉明白他是故意说这硬话,以解自己的缠绵,方要开口,王小二先生又接着道:“你不要说傻话,方才说过,只这一条路儿,难道你忍心把丈夫孩子都害了么?如若不忍,就得依我,我也明白你觉着对不过我,舍不得我,可是谁叫遇到现在的难题呢,你得向宽处想。我还可以许你一件事,在我走后,每隔一月,必给你来信,报告我的行踪。倘然有这一天,你遇着意外变化,需要我的时候,你一去信,我便隔着千山万水,也一定赶来。现在你且莫感情用事,沉心细想一下。”
璞玉听了,果然低首仔细思量,觉得他所言实是唯一可走之路,知道他所说都是极正之理,也的确是唯一可走之路。但只想到他从此一别,后会无期,虽然他许着日后闻唤即来,那只是一句空话。他若走了,又哪容易重来,何况自己到什么时候,有什么理由召唤他呢?这样一想,直觉此别茫茫,就是百年长恨的发端,心中难过得有如刀绞。璞玉虽然未与王小二先生发生关系,但是精神寄托,却已根深蒂固,平日尚不自觉,这时才觉自己的魂儿,久已附到他的身上。他若走时,自己的魂儿也跟着去了。留下这半死不活的躯壳,以后日子如何挨受。她想着猛拉住王小二先生,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撒赖似的叫道:“不成,不成,我还是不成。你要走就先叫我死,我死了口眼一闭,任什么也看不见,管不得,倒能心安,若叫我眼巴巴看着你走,我……我反正不成。”说着又哭起来,把存折图章抛出老远。王小二先生只得握着她的手,柔声劝解,又苦口开导,费尽唇舌,直说了将两点钟。
璞玉本来在理智上早承认了他的办法,只于感情上不能自制。经王小二先生宛转陈说,她的理智又渐渐战胜感情,想到自己既不忍抛弃家庭,随他南去,便能忍心抛弃,他看我居心狠毒,也不会要我,所以只可退而保全家庭;但要保全家庭,就绝不能再和他来往,除了让他去还有何法?再说凭他的身分人品,爱到我这样的女招待,已经是自轻自贱,不过还可说是情之所钟,不好自已。如今再叫他落个诱拐有夫之妇和破坏家庭的丑名,他自然不肯,我又何忍逼他作坏事毁他的人格呢?璞玉想着,明白已到山穷水尽之境,但终不忍由自己口中说出诀别的话,只流泪发怔。
王小二先生料着她已经想通了,就把存折图章拾起,仍交给她道:“得了,你也不必再难过,总算咱俩缘分太浅,才有这种波折,只可大家都想开些,但盼上天见怜,咱俩也许还有见面的日子。”璞玉听着,已在抽咽,这时竟忍不住的哭出声来,举手捶着床说道:“你不用哄我,我明白,你这一走就算永远完了,哪还有见面的日子。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我以后除非丈夫死了,才能叫你回来。我不是咒我丈夫,他也许死在我后头,也许到六十岁才死,那时我都成了老婆儿,你早把我忘了。就是不忘,请想你还肯为一个老婆儿,千里奔波的回来么?”王小二先生道:“这倒不然。世上事变化难测,只要有缘,就许很快的如了你我心愿。而且我敢发誓,无论过多少年,只要我不死,一得你的呼唤,定然飞奔了来。即便你变得又老又丑,我依然像现在一样爱你。若有一字虚言,叫我这次回南,就死在路上。现在咱们把话都说尽了,你留恋也无益处,快带着存折回去吧,耽误工夫大了,怕你丈夫更加疑心,再生意外的事。亲爱的,我不留你了。”璞玉怔怔望着他,知道事局已定,无可留恋,自己是应该走了,但脑中一转,又不可立时便走,凄然说道:“我出来时对家中说到月宫上班,并不忙着回家。咱们只这一会儿的厮守了,你还忍心催我走。”王小二先生忙道:“我不是催你,是怕你……”璞玉接口道:“你不用怕,我今儿定要在这里赖一天,到黄昏才走。”王小二先生道:“我当然不愿你走,能多厮守一时,是一时,不过你自己估量着,别再为这个惹出是非。”
璞玉摇头无语,立起身来,踱了几步,忽伸手将门锁上,又转回身,望着王小二先生赧赧的一笑,伸个懒腰,重倒在床上,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如此数次,才招手向王小二先生叫道:“你来。”王小二先生坐到她身旁,璞玉又叫他相对倒下,王小二先生见她神情甚怪,心中也有些预料,但又怕自己揣度错了,不敢突然开口,又静默着待她发言。无奈璞玉的话,好似非常难说,只见脸上一阵发红,一阵发白,半晌才低声说道:“咱这就要分手了……”王小二先生点头,璞玉又道:“可是你为我空费了二年心,到底还是一场空,如今就这么走了,我实在太对不住你,我想……我想……”说着似乎不好意思明言,口吃了一阵,才竭力抑制羞涩,接着说道:“今天早晨我曾许过你的,咱留个永远纪念罢。”说完羞得闭上了眼,手慢慢的伸过去。
王小二先生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羞红的脸儿,不由心中一阵凄惨,却不觉狎亵,对她也只感到可怜可叹,却丝毫不感到伤心,就叹息着说道:“亲爱的,你的心我很明白,很感激。你可要知我的心,我爱你这些日,虽然出于纯洁的爱情,可是也未尝没有额外的希望。你有这番意思,我当然十分情愿,可是我想今日是最后的见面,明天就各自东西,何必在今日还造这种孽缘,留这种污点。再说不管是你的贞节,我的人格,反正咱们已保全二年了,何苦在这最末的一天又破坏了呢?你应该明白,我绝不是推托,我的心永远是爱你的。”璞玉接口道:“你说的理儿我全懂,我也知道你说的全对。我……心里另有个意思,可是说不出所以然,只觉着咱们今儿留个纪念,日后我心里还好受些。再说你方才许我的话,我还不放心,觉着非得有这么一回,你才能真永远记得住我。”说着见王小二先生似将出言辩解,忙伸手掩着他的嘴儿,叫道:“不许你说话,不许你讲理。我早知道你的理对,可是我只觉非这样不得心安,你现在除非明说讨厌我,我就不勉强了,若是你还爱着我,那就……咳!我的罪也受够了,在这眼看分手的当儿,你何忍还伤我的心,不给我一点安慰呢?”王小二先生听着,知道自己的理性已制不住她的感情了,再解释仍必无效。何况自己抑制感情,悬崖勒马,本也出于勉强,这时听璞玉说得坚决,明白她这坚决的态度中,隐藏着无限热烈的衷情,悲哀的血泪,不由被她感动得软化了。又加以前所见的璞玉,只于表现稳重大方,明快真挚等等的美点,今日却初次领略到她的妩媚风情,娇羞仪态,俗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素日爱慕璞玉,既已刻骨镌心。譬如蝴蝶本就恋花,花若再放出艳色幽香,蝴蝶岂不更要发狂。所以王小二先生已完全屈服在璞玉意志之下。这时璞玉见他也默默无言,只痴视自己,由那眼中的情光,便明白他也不自忍禁了,不由粉面潮红,猛把手帕掩着脸儿。王小二先生笑了一笑,便去揭那手帕,璞玉“咯咯”笑着,不许他近前,就互相调逗起来。以下情事,就不堪究诘了。
璞玉只为一念之生,要对王小二先生报往昔的恩情,留别后的忆念,所以又多结了这一层孽缘。论起来本是出于真情,发于至性,并不能与淫奔并论。但哪知由这事上,竟又生出绝大岔头。她本来要保全家庭,任从王小二先生回南,才有这临别的一番依恋;不料由这番依恋,反而破坏了她的家庭。而且她因决定和丈夫百年厮守,才有和王小二先生这一番短时缠绵;哪知由这短时的缠绵,竟耽误了和丈夫的百年厮守。真是世情转烛,变化迷离,叫人好难测度。璞玉若不多这番事,依着王小二先生的话,早早回家,以后的意外风波,便可没有。只为她珍重别前之聚,欲留去后之思,流连不行,只说着自己既已对丈夫说过,至暮方归,又在月宫告过了假,大可安心在此留上半天,家中和餐馆,绝不会有意外的事。哪知天下任何圆满的事,也隐伏着缺陷,任何完整的墙,也有透风的虚隙。璞玉自昨日由餐馆请假而出,只有小雏鸡知道原故,但她并没对人谈讲。馆中同事因璞玉向不旷职,还只疑她临时有什么事故发生。雪蓉和璞玉素日情意相投,更为关心,询问柜上,只知道她请假回家,却不知何事。雪蓉就猜想或是她的丈夫和儿子有人害病,甚为挂念。到了今日早晨上班,又听说璞玉来电话告假,雪蓉更觉纳闷,等小雏鸡来时,向她询问。小雏鸡虽然深知底细,但因夜里给璞玉误了大事,惹了大祸,心中非常懊丧,如何再敢泄漏她的秘密,就来了个摇头不知。雪蓉因不得要领,想到自己素日受璞玉照护,今日她家中有事,怎可不前去探望一下,就在午饭过后,馆中清闲的当儿,出来直赴璞玉家中。
到地方一叫门,璞玉的丈夫出见,雪蓉先说明自己是谁,随问:“璞玉姐姐今儿又没上馆子,可是病了?我很不放心,所以前来探望。”璞玉的丈夫本已对璞玉蒙着疑心,这时一听她的话,知道璞玉并未到月宫上班,又骗了自己,心中一打转儿,便不露声的点头道:“对了,她倒是有点小病,不过现在她出去看大夫了,没在家,多谢你惦着。”雪蓉听了,觉得璞玉既能出门,当然没有重病,甚为宽慰,但因她未在家中,有些失望。这时璞玉的丈夫又让她进去坐,雪蓉道:“我还有事,不想进去了。”璞玉的丈夫道:“你们馆子里今儿忙啊?”雪蓉道:“今儿分外清闲,只上了几拨散座,我才能匀工夫出来。您告诉姐姐,叫她安心养着吧,再歇一天也不要紧。”说完就告辞而去。
璞玉的丈夫更明白璞玉所说,今天馆中有人订座请客的话,也是虚谎。当时气得手脚冰凉,也忘了对雪蓉道谢,听她走远,就自回至房中,不管那两个孩子,任他们在院中玩耍。自己坐定寻思:璞玉在外面定已交结上他人,她的心当然完全变了,我绝不能怨她。本来她一个年轻轻的女子,守着我这样残废丈夫,已经太觉委屈,何况我还累她受苦受气,支持这份家庭。况且璞玉在外作事,日日和男子交接,所见的任何男子,也比我这残废人可爱,这原怨不得她。何况在我初患失明之时,就不愿连累她,劝她早自为计,是她不忍相舍,才对付着过了几年。本来男子受女子的豢养,是件颠倒的事,如何能够长久。她能维持到今日,已经是不容易了。而且夫妻之间,本要爱情为系,莫说我以七尺之身,倚赖妻子生活,本就不该,即使我并不残废,能和常人一样的赡养家庭,若知道妻子有了外遇,和自己情爱已断,也应该早作快刀斩丝之计,万不能隐忍因循,使双方多受痛苦。妻子的心,已给了别人,只勉强留住她的身体,有什么意味?何况我起初本因璞玉深情可感,只得体贴她的心,作这倚赖生活。现在看出她屡次三番的欺骗,而且她的同事小雏鸡,把谎话说穿以后,她竟无一语慰我,反又骗我说上餐馆,实际又是去会情人。这样看是,她实已厌弃我,更无丝毫情意了。我本是个可厌的人,对她绝无怨恨,只是事到如今,我怎能还在这里讨她的厌?只可仍照旧时主意,自己走开,好叫她得过清静日子,享受人生应享之福,也补偿这几年被我连累的困苦。他想着主意已定,但一想到孩子,又有些犹疑不忍。怔了一会儿,忽然立起,自语道:“这倒不用我关心,璞玉终不会待错她亲生孩子的。我便不走,对孩子也没什么好处。再说璞玉向来眼力甚好,这次在外面结识的情人,必然是个有身分的。我走后,璞玉也许嫁这个人,孩子就得到第二个父亲,倒许比跟着我还好呢。”他想到这里,立刻觉得无挂无碍,但终对孩子有着骨肉之情,一想到从此分离,再无见日,也不禁心如刀绞,就出到院中,抱起两个孩子,抚爱一会儿。又向邻院一位老太太托付了一声,言说自己要出去买些东西,托她照看孩子。这本是常有的事,那老太太一点不疑心的答应了,只嘱他快些回来。他含糊着说:“去不大工夫,他们的娘也快回来。”说完回到房中,向璞玉的梳头桌上寻着一块画眉用的烧了一半的软木塞,当作笔儿,向墙上写了几个大字是:“我去了,永不再回。你从此自由;莫以我为念。”底下也没署个名字,就掷下那软木塞,扬长出门而去。可怜那两个孩子,还当他父亲是出去给他们买糖果,又哪知是生离死别,在这一眨眼的当儿,就已变成孤儿了。
再说璞玉在旅馆中,和王小二先生缠绵到日落黄昏,两人把伤心话都说完了,眼泪也流够了,王小二先生见时已不早,劝她回家。璞玉却因从此一别,更无见期,觉得恋恋难舍,不忍即行,几次立起要走都不自主的迟留下来。最后见已到了约定回家时候,实在不能再挨留了,才对王小二先生说了许多珍重的话,才掬着一付破碎的心,实行分别。王小二先生并没向外送,璞玉也明白他是恐怕被人看见那泪眼愁眉,不好意思,故而把房门作为诀别的界限。
璞玉走出房外,忽又转身探进头儿望着王小二先生,王小二先生错会她的意思,赶过按着了她的正颈,接了一吻。璞玉倒不是要这最后的安慰,在吻后悄然说道:“你明天一定走么?”王小二先生向房中看了看,摇头道:“我不能等到明天,这间房子,自从你来过以后,已变成伤心之地,我若再住到明天,一定要发狂的,所以一刻也不能再留了,你前脚走我后脚也跑。”璞玉木然道:“你也……跑,上哪里去,来得及么?”王小二先生道:“晚上九点钟前,还有火车,南去北去都有。我也许先上北京住两天,再趁通车回南,也许今天就趁南行车一直南下。”璞玉道:“你收拾行李,得很大工夫,哪里赶得及?”王小二先生苦笑道:“你想我还有心绪带这累赘东西,我只空身挟只皮包就走了,这房里东西,只可送给茶房。”璞玉听了,明白他精神所受打击过深,连带怕透了这发生痛苦的地方,急想逃避,觉得既无以留他,更无以慰他。两人只怔怔的对望了一下,王小二先生挥了挥手,璞玉也点了点头,都明白这样黯然相对,徒增苦痛,不如远行,但口中都没了说话的力量。璞玉又望了他一眼,才慢慢的缩身退出,把门从外面掩上。这一扇板门,从此就变成万重云山,永远把他们隔断了。
璞玉迷迷惘惘,昏昏沉沉,直不知自己怎么下的楼,怎么出的旅馆,和怎么坐上洋车,怎样回到家里。直到看见自家的街门,才明白回到家了,急忙收摄心神,下车打发了车子。又在门外站了一下,想要在进门以前,暂且驱除心头的悲哀,恢复平时的神色,好进去和丈夫见面。她深知丈夫虽然瞽目,但是耳朵好似兼行了眼的职务,照样能听出他人心情。而且还有早晨的碴儿,进门就得对他忏悔一切,更是一件难堪的交涉。璞玉一想,便觉发慌,立在门外,迟迟不入。正在这时,忽听院内有小孩哭了起来,听着便知是自己的幼子,再忍耐不住了,只得走入院中,便见两个孩子都在院内冻冷的地上坐着,也没个人照顾,似乎两人争夺一件玩具,大的把小的惹哭了。璞玉忙抱起幼子,问那大儿道:“你们怎么在院里冻着,不进屋去,你爸呢?”话犹未完,只听对面南房中的老太太答了话,说道:“大婶子回来了,你们先生早就出去,托我照管这俩孩子。他临走只说就回来,到这会还没影儿。我在院里看了半天,因为该做饭了,才进屋里洗菜……”璞玉听说丈夫出门甚久,心中一跳,并没听见那老太太絮叨的话,就问道:“他们爸爸几时出去的,干什么去了?”那老太太道:“他只说买东西去,吃过午饭不大工夫就走了。”璞玉闻言,更自惊诧,只谢了那老太太一句,便抱着小儿,领着大儿,回到房中。
这时天已黄昏,院内尚有微光,房内已黑得看不见什么。璞玉一面为丈夫担心,一面又想着丈夫既出去甚久,当然没做晚饭,这两个孩子,还在饿着,便哄着小儿,放在床上,自向桌上摸着了火柴,去点那煤油灯。点上之后,还未及看到墙上,孩子们便闹起饿来。璞玉因向来儿女饮食,都由丈夫照顾,自己很少经手,这时一看房中没有现成的饭,孩子们要得又急,现做已来不及,只得仍把孩子抱着一个,领着一个,出去购买。又向院邻老太太托付一声,才出门向邻近街上买了些馒头熟菜回来,叫孩子在床上吃着。她又上厨房去取热水,见火炉已然灭了,摸摸炉沿冰冷,明白丈夫必然出门很久。心中思索,他向来未曾抛下孩子,独自出门,今日不但改了常态,而且去得如此久,这是什么原故,莫非还是为着早晨的碴儿?璞玉想到这里,心中“轰”的一跳,想到丈夫若是为早晨的事,负气而出,可就没有好儿,恐怕他一去不返。但又转想自己和他已是七八年的夫妻,他又何致如此决绝无情,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即使我有什么不好,他也该看个青红皂白,再作道理,何况我早晨出门时,还许着回来有话细谈,他总不致这么鲁莽一走。再说他瞎着眼睛,又能走到哪里呢?璞玉想着,觉得丈夫不致有意外行动,少时便可回来。心中稍宽,就自劈柴生火,但她久已不弄这些事,摸什么不是什么,弄得两手乌黑,两眼熏得流泪,方才把火生着。煮上了水,就回到房中先向盆中洗了手,却无意一仰头儿,瞧见迎面墙上模模糊糊黑了一片,璞玉还以为自己眼光被烟熏得昏花,发生幻影,急忙取了条毛巾,把眼拭了拭,再向墙上看时,果然有两行大字,写得浓淡不匀,欹欹斜斜。急忙奔到近前,仔细念了一遍,猛觉自己所最担心的事,竟而真发生了。头顶“轰”的一声,几乎跌倒,伏在桌上,急得暂时失了知觉。及至稍一清醒,便忍不住要哭,方一抽咽,哪知先把床上的孩子惊得哭起来,她只得强忍着悲哀,哄住孩子。坐定一想,自己果然棋走一步错,弄得满盘都是空了。现在丈夫负气而去,他那样孤介脾气,那样残废的身体,有何处可去?只看他留的字儿,并不露一点怨恨,倒好像抱歉走得不早,直是特意牺牲自己,好使我自由,他恐怕此去要自杀吧。璞玉想到这里,立刻心慌意乱,不知怎样是好,既而觉得当前最要紧的事,应该急速出去追寻丈夫。便也顾不得多想,忙走出又向院邻老太太说了许多好话,托她照顾两儿,便直奔出门。
走到街上,无目的好跑了半晌,才醒悟天津偌大地方,丈夫又没个准去处,自己这样乱跑,怎会恰巧寻着。但虽知无处可寻,却又不能不寻,只有尽人事听天命,此后结果,暂时就不敢想了。她又寻思到丈夫既有自杀之虞,自杀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投河,于是径向附近河边走去。她心想最好上天保佑,叫丈夫此际正在河边徘徊,尚未跳下,自己去了正好一把拉住。她却没细想本地的河流沟渠甚多,她丈夫便是投河,也未必恰好选定这条河,即便选定这条河,还有上下流之分,未必她寻到的地方,即是丈夫投河的地方。然而她仗着一股急劲儿,竟奔到了河边,只是冷冷清清,荒荒落落,更无一个人影。
她沿河走了一会儿,借着岸上灯光,眼望沉黑的水流,耳听滔滔的水声,几乎想自己也投身而入,图个心头清静。但一想到儿女,知道自己这投河的资格也没有,只得收起这个念头,又在河边转了一会儿,终寻不着丈夫踪迹,她也明白自己是在刻舟求剑,徒劳无功。又加河上风寒,承受不住,只得转路走入街中。她还迷迷惘惘的,一进街内,认得是每日常走的一条马路,是由家中赴月宫必经之途,她这时并没想到月宫去,但脚下却似认准了熟路,不知不觉地走到月宫门前。看见月宫的门面,心方突然清醒。自思我上这里来作什么?便想退步,哪知被她的同事“小白斜”看见了,由门内叫了一声,璞玉无法,只可进去。
这时正在上座儿的热闹时候,璞玉对“小白斜”点了点头,也没说话,便走到楼上。楼上因是雅座,较为清静,璞玉也不知自己要作什么,心里只存着寻觅丈夫一念,向里走着。只见小雏鸡由一间雅座内走出,她一见璞玉,立即赶过,面上现着愧色,叫了声:“姐姐……”璞玉已怔怔的问道:“你看见他么?”小雏鸡忙问道:“她是谁?”璞玉却已觉悟自己问得无理,摇着头不言语。小雏鸡见璞玉面色苍黄,神情狼狈,想到早晨的事,以为自己误事惹祸,使璞玉家中生了大风波,她才这般光景,不由诚惶诚恐的道:“姐姐,我实在该死,误了你的事。不过我实在一时忘记,你可……”她才说到这里,忽听背后有人叫着“姐姐”跑来。璞玉回头一看,却是雪蓉,她走到近前,拉着璞玉的手叫道:“姐姐,你可好了,怎么又来了呢?我不是对姐夫说,你可以再歇一两天,我们替……”璞玉未待她说完,已大惊说道:“你说什么?你对谁说叫我歇一两天?”雪蓉道:“我对姐夫说啊。”璞玉应声道:“姐夫,你几时见着他?”雪蓉道:“就在今儿午后,我因惦记你,到你家瞧看。赶上你没在家,姐夫出来说你上医院看病去了,我问明不是什么大病,才放心回来。”璞玉听了,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前有小雏鸡的送信迟误揭穿了我的谎言;后有雪蓉这番阴错阳差的问候,更证明了我的欺骗,丈夫焉得不负气伤心,弃家出走?看起来这件祸事,固然由于我自己不好,但也算是她二人成全的。世上背着丈夫,和人幽期密约的多了,虽然终久难免破露,但有几个像我这样,坏事还没真作出来,已经得了作坏事的惨报,若不是她们二人,何致如此。但也不能怨她们,这总是我命中该受这番迍邅。只是从此以后,我心中怎么忍受,日子怎样过度啊?想着不由心焦意乱,又加终日未吃什么东西,方才又经奔波,精神耗乏,急得一阵头眩,就自晕倒。幸而小雏鸡在旁扶住,未曾倾跌。这时雅座中又铃声乱鸣,催促上菜,小雏鸡和雪蓉急得对瞪白眼。还是小雏鸡有主意,先和雪蓉把璞玉搀入更衣的小室,放在小床上,她自行按摩叫唤,一面叫雪蓉出去,托别位同事代为照顾客人。
雪蓉出去了一趟,须臾回来,见璞玉已自醒转,小雏鸡替她抚摩胸脯,低声慰问。璞玉直着眼儿,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雪蓉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我瞧你好像有事。”璞玉不由冲口说道:“我的家已经散了,都是你们二位成全的。现在我算没了路儿。”小雏鸡听了,心中尚有些预料,雪蓉却是摸不着头脑,瞪眼惊惶失色的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会……”璞玉接口道:“这也不必提了,其实怨不上你们,只是我自作自受。”雪蓉仍是纳闷非常,坚询是怎么回事。小雏鸡道:“大姐这时精神不好,你别尽问她,听我告诉你。”就先把自己替璞玉误事详情说了,又接着道:“方才我从姐姐话里都听明白了,大概因为我的误事,已叫姐夫生了疑心。今天想是姐姐又出去看那位朋友,却对姐夫说到月宫上班,这谎话本不会弄穿了,只为你一时殷勤,去瞧姐姐,又把谎给揭了,你想姐夫还有个不吵闹的么?这全是咱俩惹的祸,看姐姐的样儿,家里必然闹反天了,这可怎么好?”璞玉“哼”了一声道:“你猜错了,吵倒没吵,只是人已气走了,现在还不知他是死是活。我抛下孩子,自己出来寻找,可上哪儿找去啊?”雪蓉听了,自觉非常的难过,又替璞玉去着急,不住搓手顿足。小雏鸡却只怔了一怔,忽而冷笑道:“好大气性,居然就这么走了。我看见过多少年轻力壮的男子,白瞧着老婆结交情人,只为赖衣求食,也都忍下去了。我们这位姐夫,瞎着两只眼,还生这种气。啊啊,你也多余着急,随他走上哪里,在外面饿上两天,尝尝滋味,就会明白家里现成茶饭多么好吃,自然夹着尾巴回来。”璞玉摇头道:“你说的是你们胡同里那种没人味的男子,可不知道他的脾气,骨鲠着呢,素日就不愿累赘我,今天闹出这样事来,我只怕……他没有眼目,当然无处投奔,可是怕要寻死啊!”雪蓉听了这话,惊得遍体生寒,只想自己阴错阳差,把璞玉害得不轻,倘然她丈夫真的死了,自己岂不担着一半干系。小雏鸡听着,却不理会,只微笑着问道:“你想他真会死么?”璞玉道:“那可保不定。”小雏鸡笑道:“我看他若真的死了,倒算知趣,姐姐也算逃出来了。我早就替你抱委屈,凭这样一个人,嫁给失明的瞎子,还得苦修苦业,养活着他,实在委屈透了。我若是你,还等到今天?早就赶跑他了。不错,世上女的养汉,本是常事,可是得养个情心乐意。真是个俏皮小伙儿,就割肉给他吃也成。就凭他那瞎摸合眼的德行呀,姐姐,你趁早想开些,他死了正是你一步好运,世上好男子多着呢,嫁谁不比瞎子强?何况现在就有一个要好的,这不是正趁了你的愿么?”璞玉听着她以前的话,却觉不入耳,及至听到末了,猛然心中一动,想到丈夫无论是走是死,反正他既负气而出,绝不复归,这是可以断定的。我以后的光阴,只有托庇于王小二先生了,倘若再没有他,我准得悲苦凄凉,伤心而死。可是他曾说今晚即将离津,我总得通个信息,挽留住他。固然丈夫现在生死不定,就去另投别路,太不应该,可是他今晚就要走啊,倘再把他放走,这世界上哪还有我一个亲人呢?想着便要先打个电话,但又想打电话还不如自己亲身去,就挣扎着立起。雪蓉问她上哪里去,璞玉道:“现在我来不及跟你们说,明儿再谈。”小雏鸡却似明白璞玉的心理,也不拦阻,也不询问,直送她下楼,由后门出去。
璞玉自己走了,雪蓉还满心怅惘牵挂,只念叨着:“大姐可怎么好,我真替她愁死了。”小雏鸡道:“你这不是听鼓儿词掉眼泪,枉替古人担忧,这又算什么?”雪蓉道:“还说不算什么,咱俩把璞玉姐害到这个份儿,你不觉得亏心啊?”小雏鸡撇嘴笑道:“什么,咱俩害了她?你别糊涂了,我看咱俩正是救了她!”雪蓉惊诧问道:“怎么……”小雏鸡道:“你想,他跟着一个残废丈夫,到哪一日才能熬出来?再说她的脾气又特别,不肯像我这样自己开心找乐,好容易交上个王小二先生,又畏头畏尾的没个决断。空说有了情人,没享着乐儿,倒迟迟疑疑,嘀嘀咕咕的受上气了。如今好容易得着上天保佑,叫她丈夫忽然挂了火儿,自己走了,这不正是璞玉的好运气呀?她还怕她丈夫死了,我看正盼他死了才更干净,从此璞玉身体得了自由,能嫁了那王小二先生,说不定立刻就是太太。就是不能,任她站在马路上,闭着眼随便摸个男人,也总是个有眼的啊。再说抛开男人,她还去块累赘物儿呢。”雪蓉听了,觉得小雏鸡的话,也算有理,只是心意太狠太冷了,颇不以为然,但也没和她驳辩。其实小雏鸡的主张,在她的立场上说,却也并非无理。因为小雏鸡自从初开知识,便落在这下等社会之中,度着放纵无检的生活,以肉欲为爱情,以金钱为交易,更不知还有不为人才相貌所限,超乎金钱以上的爱情。至于家庭儿女种种维系限制的力量,她更是梦想不及。所以她的论调,与璞玉的思想,格格不入。即是习染未深,良知尚在的雪蓉,也听着刺耳,这且不提。
且说那末路穷途失魂丧魄的璞玉,由月宫出来,走了几步,便唤洋车坐上,直奔到北盛饭店。到地方一直上楼,寻着王小二先生住的房间,见房门开着一道微隙,有光从里面射出,方觉心内一松,暗谢天地保佑,他居然尚还未走。但同时又想到自己原已决定和他永别,哪知没隔了几点钟,竟又来了,不由又有点凄酸,强忍着眼泪,预备进去拉住王小二先生,先痛哭一阵。当时一推房门,便走进去,起初还没瞧见,只觉房里好似变了样儿,因为床是放在侧面,她走近两步,才看到床上。只见床上躺着一男一女,中间放着烟具,隔开两个头儿,但下面四只脚,却互相纠结。璞玉眼中本含着泪,房内又有烟气迷蒙,她还没看得真切,只瞧个大致轮廓,就气得几乎跌倒,心想:“原来赵静存先生也是这样的人,当面说了那些精诚的话,我才走开,他竟弄来别的女人,烧烟取乐,还说没有我就不能再在天津住下去。真哄得我好;我为这样的人闹得家倾人散,可冤枉死了。”哪知正在这时,那床上的女子已然瞧见了她,突然坐起,问是找谁的。对面的男子,也跳起来,瞧着璞玉。璞玉才看出这男子不是王小二先生,但还不肯信任自己眼睛,举手拭拭眶中蕴泪,再一细看,这男子是个五短身材,满面油光,确确不是自己情人,立刻悟到自己莫非走错了房间,不由满心羞愧。偏那床上坐的女子,是个暗娼,新把那男子勾搭上手,正在施展诱惑功夫,履行竹杠政策,要求他代买首饰,还未说完,初见有女人闯入搅局,只疑是那男子的旧相好,不由妒恨交进,及见璞玉木立无言,便又高声喝问:“你是干什么的?进来找谁?”璞玉昏昏忽忽的道:“这不是三十四号么?”那男子道:“正是三十四号。”璞玉吃吃的道:“我找的人也住三十四号,白天还在这里。”那男子还未答言,恰有外面走进一个茶房,闻听璞玉的话,就应声道:“你是找这房里住的赵二爷啊,他在两点钟前就走了。”璞玉一听此言,猛然头上打个轰雷,似乎魂灵脱出窍外,在前后左右晃荡,幸而心中明白,这是别人住的房间,勉强挣扎着没有跌倒,怔怔的向茶房问道:“他走了,怎么会……他上哪里去了?”茶房因素日常受王小二先生赏赐,见璞玉是寻他来的,又失望到这般光景,就很耐烦的告诉道:“赵二爷在天夕时候,便算清了这个月房饭帐,赏给我们二十块钱,把他的行李箱笼,全存在我们这里,只带个皮包,就赁车上了东车站,也没提上哪儿去,看样儿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他大概不久可以回来,东西都没带走啊。”璞玉听清王小二先生的行事和对自己说的完全相符,心中便明白他确已刻不及待的离了这伤心之地,虽然不知是直奔了山遥水远的南国,还是暂游于咫尺天涯的北京,但他总是走了,自己再也寻不到见不着了。老天真是有心作弄我这苦命人,把事情摆布得这样凑巧,我因为保全丈夫,才决心牺牲情人;哪知回到家去,竟失去丈夫;返回头来,又没了情人。在三点钟前,我还受制于两人之间,左右为难;谁想三点后,竟落得一个存亡不知,一个踪迹全杳,只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早知如此,我今日就不出门来见情人,还可以保住丈夫,情人也不致今夜便走。即便退一步想,我在离去这饭店时,若少说几句伤心话,不问他的行期,他也许未必立刻生出逃避之心,或者能留到明日,我现在的命运就许改变了。而且我当时听他说出当夜便走的话,怎不想他方在情怀懊丧,禁不住跋涉风尘,因而拦他一句,怎反而劝着他走,这不是被命运颠倒得自己往绝路上跑么?正在这时,床上女子见璞玉尽在房中发怔,早不耐烦起来,大声说道:“该干什么趁早干什么去!尽在人家房间里磨蹭,还磨得出第二个男人呀。”璞玉闻言,这才悚然惊悟,急忙颤巍巍的退出。那女子又怪璞玉打搅了她,竟不说句道歉的话,就又不依不饶的骂闲杂儿,还是那男子见璞玉泪痕满面,神情迷惘,知她必有伤心失意的事,就拦住那女子,暗示茶房送璞玉出门。
璞玉到了门外,拭了拭泪,又问:“赵二爷是上了北京,还是回了南京?”茶房说道:“我不是告诉你,他没说上哪儿去么?”璞玉怔了一会儿,又问:“上北京和南行的车,已经开了没有?”茶房道:“上北京的车,是八点廿分;南行车是九点十分。现在大概都开走了。”璞玉闻言,看看手表,见正在九点五六分之间,失声叫道:“这时南行车还没开呢。”茶房心中只盼她速行离开,以免缠绕,他本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闻言就顺口应道:“可不是,车还没开,快去还赶得及。”璞玉也没听清他说的话,转身就跑下了楼。
出到饭店门外,高声叫喊洋车,立刻来了一群。她选了一个壮年车夫,便问:“两分钟可以赶到车站么?”那车夫自有生以来,也没和钟表发生过关系,对于时间的知识,只以几点钟为单位,连刻都不知道,何况乎分?但他为揽生意,也不暇研究两分是多么长久,就答应:“包准赶得到。”璞玉坐上去,一直不错眼的看表,一面跺着脚催促快跑。哪知表上的两条细针,竟比车夫的两只粗腿,跑得更快,这时更快得可恨,眼瞧着一分过去,两分过去,须臾就到了九点十分。璞玉心中焦灼欲死,知道最后希望也已成空。但这时车已将近车站,远远看见车站上的大钟,指到九点十分方过,遥听站内火车汽笛直鸣,夹着轰隆行动之声,璞玉知道南行的车,已然开动,她这时并不想王小二先生或已在八点钟早上了北去的车,竟决定他必在这南行车上,自己若早来一步,还可赶上,如今只迟了几分钟,耳中虽听得载他的火车声音,但最近在咫尺的火车,竟已不能停留,转瞬就带着他远去天涯了。璞玉急得神经麻木,昏昏的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任洋车拉她到了站前停住,她无意识的下了车,掏出了一把钱,也不知是多少,就付给车夫。迷迷惘惘的向站内走去,到了栅门前,被一个路员拦住,要月台票。璞玉方才清醒,向他询问南行车是否已开,那路员很简单的答道:“才开。”璞玉怔了一下,只见由站内拥出许多人来,都是送行客人和脚夫等等,璞玉被冲到一边,想了一想,知道进站也没用了,只得转身走回。这时的心绪,直觉茫茫大地,没处给自己安身;看着攘攘途人,谁也没自己痛苦。走着忽然一部汽车从身边急掠而过,几乎撞着。璞玉就怨恨那汽车:“怎不把我撞死,就是肢体碎断,受到极大痛苦,也只一时受罪,口眼一闭,就算熬出来了。如今我的罪孽,方才开头,到何年何月才能算了?这心里的熬煎,比身体的病痛还难受得多。”璞玉这样羡慕死亡,但一想到家中儿女,觉得自己还是不配死,纵有百难千灾,奇艰巨苦,也得挨受下去,无可逃避。想到儿女,便没有别的路儿,只可仍回家吧。
她坐上洋车,中途又发生一种希望,盼着丈夫万一出去之后,竟得心回意转,也像自己一样的系恋儿女,竟然而回。自己这时回家,或者丈夫已先我而在,那才真正是神佛保佑,我可要紧紧抓住他,痛哭一阵,再切实忏悔一番,求他原谅。从此我要洗心革面,作一个好妻子,再不在外面拈花惹草。这一次可算尝着滋味,宁死不敢再犯了。她这种希望,本是出于心理上的矛盾,她因为深知丈夫的性情,见他留字出走,料着必不复归,才那样惊悔绝望;以致变计去寻情人,作第二步的准备;及至又扑个空,她的心情又转回丈夫身上,重生万一之望。竟不想她丈夫的性情耿介,行事决绝,倒盼他或能归来,前后思想,未免太不相符。但是到了这般境地,她若不姑作妄想,自慰须臾,又将如何呢?及至回到家中,一进门自然把个妄想打破,丈夫仍然杳无消息,两个孩子,却都在房中。小的业已哭得睡着,大的尚在哭喊着要娘。那位同院的老太太,尚能不负所托,守在旁边,却已经不耐烦,呶呶说着闲话。见璞玉归来,又抱怨她去得工夫太大,只顾自己,忘了旁人还有自家的事。璞玉心中麻乱,哪里受得这样絮聒,急忙取出一块钱,塞到她手里,那老太太才喜笑颜开,道谢而去。璞玉还得强忍伤心,哄着大儿睡觉。那不知事的孩子,因素日都是父亲代任母职,今日母亲自尽本职,他反觉得奇怪,屡次询问爹爹哪里去了。璞玉每听到他问一句,就如心中被刺一下,好容易把孩子哄着了,她自己仍是坐了个整夜。哭泣一阵,思量一阵,渐渐自己劝着自己:过去的事,已然全作错了,这时便懊悔死也挽回不来,何况还不能死,如今只可看在两个孩子身上,且抛开过去,打算将来。可是将来如何办法,现时精神颓唐,而且家中需人照料,其势不能再到月宫做事,好在手中有王小二先生所赠的钱,可以暂供度日,只是至多用上一年半载,也就花尽,以后又该如何。又转念现在不必想得这样远,只可且顾目前。想着就向怀中取王小二先生所赠的存折。当王小二先生赠给她时,她因正在悲苦系心,更没注意到存折内数目多少,连王小二告诉的话,也未入耳。这时因希望尽绝,以后的生活之资,会要依赖这个存折,才想取出来看看数目,计算一下。哪知伸手向怀中一摸,竟是空空如也。璞玉大惊,急忙向身上搜寻,向房中寻觅,哪里有存折的影儿。她竭力回忆,王小二先生把存折图章,都用小手帕包好,塞到自己怀内,当时昏昏沉沉,也没把它在意。从旅馆跑到家,又出去到月宫,又到旅馆,又跑到车站,跑了许多路,若干地方,知道这存折落在何处?有什么法儿寻觅?再说当时既未看清存款银行之名,连图章上是何字样,也不知道,更无法向银行挂失。眼见这笔养命的钱,就算丢得切切实实,干干净净,更无寻获之望。不由急得两泪直流,暗叫老天真会害人,把我捉弄到这般田地,还不甘心,最后又给这致命伤,简直不叫我活下去!我前生今世,造的什么大孽?何致遭到这般惨报?又痛恨自己过于疏忽,何以当时不把存折收好。但是那时,一心都在情人身上,并没以银钱为重,直到这时情人已去,才想到钱的重要,可是已经失了。
璞玉又急又恨,直把头发抓乱,想要痛哭一阵,泄泄胸中郁气,无奈又怕闹醒孩子,惊动街坊,只得强忍悲哀。定了定心,再作最后一步的打算,养命之资既已遗失,自己任是精神痛苦,意志颓丧,也得挨忍着仍出去作事,以为糊口之计,这问题十分简单,用不着怎样筹划。至于孩子,势不能每日带到餐馆。只得拼着出一笔津贴,托同院老太太代为照顾。孩子的饥饱寒暖,当然不会舒服,但也顾不得了,谁叫他们的父亲走了,母亲还得出去挣钱呢?只是想到他们父亲出走的原因,又觉心碎肠断,因为自己作错了事,竟带累孩子失去父亲,去受依赖外人之苦,真是对不住孩子。璞玉哭了又想,想了又哭,这一夜就在眼泪洗面中度过,到天明也没合眼。
次日早晨,她方打点儿女起床,预备去向同院老太太办理交涉。哪知忽觉一阵头晕眼花,竟跌倒在床上,通身冷汗直淋,心中难过万分。缓了半晌,才觉稍好,但再一立起,仍是照样。这就因为她向来思虑太过,昨日又受了多次精神打击,心气既亏,体力更伤,故而有此现象。璞玉知道自己已不能出门,虽然焦急,也已无法,只可安心将养。幸而身上尚有些许零钱,只好仍请来同院老太太,托她代备一日饭食,给了一块钱。那老太太见她所付的钱连自己的一日浇裹也有了,自然欣然答应。
璞玉在床上将息了三天,已是囊空如洗,不得不挣扎起来,幸而身体已然稍好,就在第四日,把家事都托了那老太太,自去月宫上班。
同事姐妹见她去了,全都迎着问候,因为这次小雏鸡居然颇有道德,竟没张扬璞玉的隐事,只提她在家害病。雪蓉更不会漏言,所以璞玉并没受到讥笑。但是她自经这番风波以后,神经业已有病,无时无刻,总想着丈夫和情人,又挂念家中两个孩子,常常精神恍惚,弄得乖误百出。在这一天上工,就闹了很多笑话,闯了几件祸事:三号客人要的牛排,她给送到八号;八号客人要的虾饼,她给送到九号。而客人对菜单上的菜若有更改,必然弄得七乱八糟,这位客人不吃猪肉,换个板鱼,她偏把猪排送上去;那位客人要个玉黍饼,吩咐煎得老些,她反而告诉厨房煎得要嫩;这位客人要葡萄酒,她给斟上白兰地;那位客人要牛乳,她给送去咖啡……这样闹得客人纷纷责问,又给厨房添了许多麻烦。璞玉因屡出岔子,心里越慌,脑筋越乱。一次打发走了一拨客人,她将许多件食具,叠在一起,要送到后面,哪知走到楼梯口,忽听窗外有小儿哭声,她猛想起家中孩子,一走神儿,不知怎的,手腕撞到楼栏上,把食具全落在地摔得粉碎,又一次给客人上茶,正把一盘汤端在手中,忽闻隔壁有人谈话,说的是某处有汽车撞死一个瞎子,她悚然一惊,把汤直泼到客人身上,所幸那客人是个熟座儿,没有惹起纠纷。事后才听明那撞死的瞎子,是个算命先生,并非她那失踪的丈夫。但是过失已不可挽回了,璞玉惭愤交加,自怨自艾,但精神终是迷乱,不由自主。如此两日,闹得错误百出,雪蓉等人替她着急,但也无法,只有竭力照顾,争着替她作事。无奈各人自有职责,又如何照顾得来,何况璞玉又是个首领,负有一切指挥之责,旁人更苦帮助不得。至于柜上,还看着她素日面情,没有说什么话。但璞玉心中却自觉下不去,想着拿人工钱,不能圆满做事,反而闯祸,未免太可愧,掌柜虽暂时不加责斥,但绝不能长久忍耐,将来终要辞退自己,还不如早些识趣善退,省得多受一回耻辱。璞玉也知失了职业,生活立成问题,实在无可奈何,只得向月宫告了长假,算得了一月工资,还是掌柜从宽恩赏,否则若要她赔偿毁伤的器具,恐怕不但一钱不得,反要倒赔几个呢。
璞玉辞事回家以后,虽然得了修养,但长日寂寞,更苦牢愁,过了没有半月,把工钱又花光了,只得售卖零星家具,给那打鼓的人。无奈她并没有值钱东西,把房中卖的四壁俱空,也不过只得经旬温饱,又加她住着三间房屋,房租欠了两月,房东见她已经失业,又卖得一无所有,料着付不了欠租,就逼她立时交房,另寻居处。璞玉无可奈何,只得又卖去所余几件破烂木器,仅只带着两幅被子和两个孩子,出离故居,移到贫民窟中,在杂院里寻了一间土房住下。这种房子,好似是最下级的公众性质,房租按日计算,每天十个铜板,付一天住一天。若有一日不付,那个收租的就把住户驱逐,另租他人。因为那收租人神气凶横,脸上又纵横有三五处刀瘢,显示是人惯于动刀,以命为戏的恶棍,故而住户虽然穷苦,却对他无不慑服。那收租人姓过,外号就叫过铁。这过铁就是挨刀的代名词,当然是住户们恨极所起。璞玉自第一天搬入,看着过铁的奇怪脸谱,就觉害怕。但过铁对璞玉,却特别和气,时常借题搭讪说话。过了十多天,这一日璞玉早起,摸摸身上,仅存十个铜板,看看房中,绝对没有换钱之物,两个孩子从醒了就哭喊肚饿,璞玉因为房租要紧,不敢把钱去买饼给他们充饥,只可强狠心肠,哄着孩子等待。其实她也明白食物不会从天而落,等到天明也无希望。璞玉自己,更从昨晚就是忍饥睡的,此际并不觉饿,只看着孩子,暗自抽咽。那孩子哭得渐渐没了气力,忽然过铁来了,璞玉一见,急忙取出铜板,递了给他。那大的孩子,一见又哭起来,拉住璞玉叫娘,你别给他,留着给我们买饼,璞玉急忙抱起孩子,哄着不令缠扰。那过铁见了,似乎明白这十个铜板,必是仅有的钱,她母子尚在忍饥未食。就看看璞玉,掏出两角钱递给她。璞玉见这出名狠毒的人,突发善心,不由甚为疑骇,哪敢收受。那过铁却道:“大嫂子,你收下吧。我知道孩子还饥着呢,谁家不是生儿养女,谁没个马高镫短,你收下,等有钱再还我。”说着就把钱递到大儿手内。那大儿论起年纪,若生在富家之中,还未必能知饥饱,但他食贫居贱,磨练出聪明,已经和《朱砂痣》戏中年半百的员外,具有同样知识,知道银钱是好宝贝,好物件,能救人饥寒,只于还不明白能成就婚姻罢了。当时接到手中,紧紧握住,再不松放。璞玉虽知受过铁这样人的恩惠,实在有些可怕,但看着孩子,又觉不忍从他手中把钱重挖出来。真是人到饿极,甘食毒药,人到渴极,甘饮盐泉,璞玉只得谢了一声。过铁一笑,脸上刀瘢都加深加长,却露出一嘴的雪白牙齿,越显得凶狞可怖,说了句:“这算什么。”就自去了,璞玉将就着喂饱孩子。
又过了两日,把过铁给的钱,也都花完,连房租也付不出了,直愁得一夜未眠。到早晨,过铁来时,只得向他哀恳缓期。过铁听璞玉一说,就点头答道:“大嫂,你放心吧,这不算回事。房子虽然不是我的,可是这块儿的房租,全归我收,一共一百三十间,我只交一百二十间的钱给房东,余下十间,就算我的工钱。你从此不用给了,这点小意思,我还帮补得起。”璞玉没话可说,只可道谢。过铁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自走了。到了旁边一家,恰值那家住着一祖一孙,也是付不出来。过铁却毫无面情,睁着眼睛,骂了一顿,任那老人如何央求,终于驱出门外,还扣留下一件小褂,作一日房租的赔偿。璞玉看看他穷凶极恶的情形,心里十分害怕,料着他对他人如此狠毒,偏对自己特别宽厚,这其中必有所为,反正不会安着好心。只是自己穷到这般田地,若不肯受他的好处,惟有带孩子到露天地去住,那又如何忍得;何况莫说以后,就只算起已往欠他的些微情分,也没力量偿还呢。璞玉虽然自知危险,然而无法摆脱,只得为着两个孩子,暂顾目前。这真是俗语说的,“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了。幸而过了几日,竟而平安无事。过铁每天来时,总不向璞玉索要房租,只在门外闲谈几句,或者抱起孩子,哄逗一阵。若问知孩子还未吃饭,必把几角钱塞入手中,不言而去。璞玉每由孩子手中接到过铁的钱,就觉心跳体战,但又没法不用。一恍又过了半个多月,璞玉生计更微,直要完全赖着过铁生活,他若给几角钱,就能对付两餐半饱;他若不给,就得忍受饥饿。幸而房租已然无形豁免,省却多少张罗。
哪知一日黄昏,下了小雨,璞玉哄着两儿早早睡下,自己凄凄惨惨,在黑暗中坐着。可怜她这房中,虽然有只破旧洋灯,但是多日没经着油的滋润,每夜都是黑影里度过,这样倒养成早睡觉的习惯。她也在黑暗中忍受惯了。这时她正在思前想后,似醉似痴。忽然房门一启,由外面撞进了一个人,踉跄跄的举手乱摸。摸着璞玉,就“哈哈”大笑,坐在她的身旁。璞玉大吃一惊,听着笑声,知道是过铁,又闻得满鼻酒臭,显见他是吃醉了,更加害怕,就叫道:“过先生么,你怎这时候来了?”过铁哈哈笑道:“这个下雨天,我怕你冷清,就来瞧瞧。”璞玉明知他没安好心,急得没法,只得说道:“谢谢你,我今儿很好,你请回吧。”过铁笑道:“我的大嫂,你就这么狠,我是顶着大雨来的,你好意思叫我走。”说着“嗳呦”一声,就向璞玉身旁挨挤。璞玉急忙躲开,跳到地下。料着过铁不会就走,因为房门还在开着,冷风直灌,怕冻着孩子,只得先把房门关上。过铁一见,更错会了意,就直向她身边扑过,叫声:“大嫂,你来,咱们说说话儿,我打早就爱上大嫂这个人儿,只想同你亲近。好大嫂,你只要跟我有心,往后什么事都好办。”说着已拉住璞玉的手,璞玉挣扎不脱,又气又急,通身乱战。过铁已拉她同坐在炕上,接着说道:“凭大嫂这样人品,受这样穷,我真可怜你。我这几年也存下点钱了,别的不能,养你大小三口儿还总办得到。大嫂你可明白我的心吧,怎么样?大嫂只要一点头,我今儿就不走了,明天早晨咱们就搬家,离开这穷地方。我早给你安排下好房子,那里有新置的桌椅板凳,还有只木床,满带刻花的,我花十几大块买的,床上四五幅三新棉被,还有一幅是麻葛面儿,你听好不好?你只要去了,咱们马上到市场量衣服,你点样儿挑。我还许你,一年四季永远吃精米白面,不动一点杂粮。”璞玉这时已急得头胀欲裂,身上只管抖战,却一点气力都没有,耳中根本没听清他说的话,只于心中却明白他来自处心积虑,图谋自己,今日竟发动了。正在不知如何是好,那过铁又猛地抱住她的玉颈,用脸儿向她颊上挨磨,随又接了两个吻。璞玉已似半死一样,昏昏沉沉,瘫瘫软软,任其所为。过铁更得了意,一手揽着璞玉,一手脱去脚下的泥鞋,全身躺到炕上,他也没问好主人,就算自己把自己留下了。口中喃喃说道:“我准叫你享福儿,我的亲宝贝,你这就转运了。”璞玉在昏沉中,被过铁这一温存,脸儿触着他那凸凹不平的肌肉,猛想起他那怕人的刀瘢,再加上酒气熏蒸,口中喷出的恶味,真比六月中的粪坑还要难闻,又惊又恶,才悚然醒悟,想起过铁这是来欺侮我,我怎能受他的污染。恰在这时,过铁的手更不老实起来。璞玉就如一个胆小的人,遇见蛇蝎,由于厌恶过度,倒发生逃避的勇气,猛然“嗷”的高叫一声,两臂乱舞,挣扎出了他的怀抱。过铁想不到她竟有如此力气,叫了声:“亲人,你是怎了?”又要向她扑来,璞玉早已跳到门口,更不顾外面冷雨浇淋,直奔了出去,就向院中逃避。
过铁赶到院中,璞玉已无踪影。这个院内住户,本来都是无灯阶级,又加阴雨天黑,没有一点光亮。璞玉光着袜底,藏到院隅一个小茅棚里,屏息不出。过铁满院乱摸了一阵,又低声喊叫:“大嫂,你出来,咱们有话好说。”璞玉哪敢应声。过铁叫了半天,立在露天,身上被雨湿透,冷得难受,大约酒也醒了,忽然顿足叫了声:“好!”又望空说道:“大嫂,你好狠,我才知道你跟我没心。完了完了,我走我走!”说完就回到房中,穿上那脱在地下的泥鞋,重走出来,竟很体贴的把房门关闭。又立在院中心,叫道:“大嫂,我可走了,你快回房里睡吧。我明白,凭我这份德行,也巴结不上大嫂。方才我是醉了,你担待我个酒后无德,别真生气。快回房里去,冻着不是玩儿的。”说着就向外走了。
璞玉把他的话全听进耳里,但还怕他是故意装作走去,却藏在街门外,暗窥自己回房,再来施行强暴。就仍躲在原处,不敢移动。等了半天,街门外毫无声息,却听自己房内小儿似在梦呓中哭了起来。璞玉焦急无计,只得溜出茅棚,由黑影中一直跑到门口,猛然把门关上,插上横栓,觉着过铁再不能进来了,才回到自己房中,把小儿哄得睡着。想起过铁方才见逼情形,不禁泪如泉涌,心想自己早知他非是好人,没安好心,只为着不忍两儿饥饿,才勉强受他的恩惠。明知这恩惠,明是毒药,吃下肚里,终久要发作的,今日果然发作了。过铁因为我欠着多日房租,受了许多资助,所以有恃无恐的前来逼我,满以为马到成功,可是我怎甘心受他污辱?天啊,我虽然曾经背负丈夫,成为失节之妇,说不起什么贞操,但我便再结情人,也得落称心如意,若是相与过铁这样的恶魔丑鬼,还不如死了好呢!只过铁受了我的拒绝,如何能够甘心?今夜虽然走了,明日还不知如何对我报复,不必说有什么凶恶行为,就只向我讨要欠租欠债,就没法儿打点。这可怎样是好?璞玉寻思无计,焦灼欲绝,想起自己落到此间的因果,不由痛自悔艾,自语道:“我这是自作自受遭到报应,可是老天爷报应我也太狠了。以前和丈夫度日,何等快乐,偏我讨厌丈夫瞽目,无端在外交结情人,以致落到这步田地,受着过铁的欺凌。他的满面刀瘢,比丈夫的一双瞎眼,岂不更是可厌可怕,我宁死也不能从他。但有什么法儿,能逃出他的手呢?”璞玉直想了半夜,也没办法,结果只得把千灾万难,都付于明日,暂且求个一枕黑甜,百虑俱屏。
到了次日,璞玉早晨被两儿吵醒,见大儿手内拿着两张钞票玩耍。璞玉已好久不见此物,大惊取视,原来竟是真实不假的两张一元钞票,忙问是哪里得来的,大儿说他早晨初醒,便见这两张票子在炕头放着。璞玉心想:“这东西不会从天而落,必是过铁昨夜留下,只为在黑暗中不能看见,故而今早方知。过铁现在还用银钱勾结自己,这自是意中之事。但是昨夜他吃了没趣,失望回去,如何还肯留钱?由此一想,这钱未必是他有意留赠,或者无心遗落在此,也未可知,自己万不可动用。等他来时退还为妙,否则自己昨夜得罪了他,今日已难免凌辱,若再用他的钱,更要不了,而且也太无耻了。”想着就塞在炕席之下。两儿见了钞票,都觉今日必得饱餐,不禁欣然鼓舞,说出各种食物的名字,要母亲去买。璞玉看着孩子高兴的样儿,凄然泪下,只可强狠着心,空言哄慰,只不可动用那钱。过了一会儿,忽听院中发出过铁的声音,在骂詈隔门住的缝穷妇高二嫂,好似因为她给的十个铜板儿,有一个光面无字,过铁认为伪币,逼她退换。但那高二嫂没有余钱,以致惹得过铁大骂。璞玉听着,知道自己的劫数也将临头,就像犯人将上法场似的,战栗以待。
须臾,过铁走到门口叫声:“大嫂,早起来了?”璞玉战战兢兢迎到门外,见过铁满面笑容,浑是忘却昨夜的事,点了点头,就要走去。璞玉急忙叫了声:“过先生。”向炕席下抓出了那两张钞票,向他说道:“这钱是你落下的,请拿回去。”过铁摇着头儿,唧咕着眼儿,故作不知的道:“什么钱,我几时……在哪儿落下的?”璞玉方欲说昨天夜里的话,忽瞧见院中有人,不由红了脸,低声道:“是吃醉酒忘下的。”过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道:“没有的话,我腰里永远不带整块钱,你弄错了。”说完就一笑而去。璞玉因过铁不但不记昨夜的仇,使自己出丑,反而特别宽厚,不肯认他遗落的钱,藉相周济。何况他留这两元钱时,正在被自己拒绝以后。由此一想,就觉得过铁这人真是不错,自己倒有些对不住他。这就是妇人见识,禁不住一点小恩小惠。小忠小信,就要感情用事,把理智消失了。璞玉只为过铁未加凌逼,就忘却昨夜对自己的禽兽行为;因着他不认遗失钞票,就感到他的善心宏量,难得这样细意熨帖的变着法儿相助,竟忘了他对旁人的凶横情形。
过铁去后,璞玉沉吟了半晌,还是孩子闹着要吃东西,璞玉只得把钞票换了,去购食物。莫说这戋戋两元,若放在富翁手里,还不够一支雪茄的代价,但落到这破屋之中,使它生出许多功用。璞玉不但给两儿各做了一套衣服,赎出了一副棉被,还吃了几顿丰盛的饭,使两儿面色渐腴,精神渐长。璞玉看着孩子,就更感激过铁。过铁以后一直保持向来态度,每来只说一两句闲话便走,赠给两儿的钱,也照旧例施行,并无间断,夜间也不再来缠扰。璞玉因为心中感激了他,渐渐消去憎恨之意,他面上的刀瘢,因常见也不觉可怕了。而且每日早晨过铁若偶来迟,璞玉倒像有些惦记似的,缝着衣服,不时目望门外,似乎每日和过铁见面的一句寒暄,已成了璞玉生活习惯中的一种刺激了。所以每逢他来时,听着那渐熟的声音,心中就慌忽忽的,不自觉的迎出门外,过铁也似看出璞玉的心理,已不像以前那样憎恶,就更自装出老实规矩,但在无形中增加几分亲切,对孩子给钱的次数,也渐渐加多了。
又过了几日,一天,有同院住的那个缝穷妇高二嫂,为着给她的三岁孩子,在门口买了一碗米粥。吃过之后,应该付钱,才发现袋中的全部财产,都已被人偷去,急得直哭,偏偏卖米粥的非常心狠,非立逼偿还粥价不可。本来在这贫民窟中作生意,也没法不狠,若稍具慈心,莫说赊出的账,永世不能归还,而且到处都有挨饿的人,花言巧语的骗吃东西。若是稍有不忍,施舍给一个人,立刻就可以招惹来无数饿人,把贩卖的当作赈济品完全抢个干净。所以在这地方作生意必得有杀人的狠心,即使看着一个人已经饿了七天,仅余一丝呼吸,这时只要给以一滴浆水,便可起死回生,也绝不肯为救命破费这一滴浆水。这卖米粥的就是此中磨练出的人物,逼住了高二嫂不肯放松。那高二嫂说了无数好话,几乎磕了头,依然没用。璞玉在旁看着,未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生出同情之感,恰值手中还有余钱,就替她偿还了三个铜板。这件事本来很小,但住在这种地方,常为一根柴禾打得头破血出。不久,还有人因为争夺一只纸烟屁股,打架得出了人命。如今璞玉竟肯以三个铜板的巨资,帮助毫无关系的人,怎会不使同院的人奔走相告,惊为异事。那轰动的情形,直如社会上富人捐助十万家资,兴办义举,使众人听着又是惊骇,又是羡慕,而且气愤她将偌大数目脱手给人,怎不分给我一点儿呢。当时高二嫂更是感激涕零,向璞玉谢了又谢,还觉无以为报,随到璞玉房中,问她有什么要缝连补缀的衣服,想要代劳。璞玉看看房中,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以外,连一条布丝儿也未必寻得出来,就苦笑着谢了她。高二嫂知道无可尽力,只得坐着说了会闲话。因为高二嫂感激璞玉,不觉十分关切,就问起她的家世。璞玉只得答以丈夫出门数年,渺无音信,所以落到这般光景。高二嫂又问她带着两个孩子,如何过法。璞玉听着猛然心中一动,想到今日全家生活,都仗着过铁,没有他的资助,恐怕早已死了。不过自己向来没想到这层,今日经高二嫂一问,才猛悟过铁的恩深义重。但这话不好告人,只可假说依仗亲戚稍有周恤,借得存活。
又谈了一会儿,高二嫂走了,璞玉心血潮涌,想到自己受过铁恩惠,一直好像分所应得似的,也不想怎样报答人家,倘没有他,我和孩子怎么活到现在。以前我把他当作坏人,只管憎恶,可是一面憎恶,一面还受他的好处,这是什么理儿?而且自从那夜我得罪他,以为必要大遭凌辱,哪知人家竟不记仇儿,反倒待我更好,怎能还说他是坏人?璞玉想来想去,只觉过铁可感,自己亏心。回忆起雨夜相调的事,虽不致后悔没有从他,却以为自己未免太已寡情。当时便是婉言相拒,也算比较近情,怎该愤然避他,把他抛在房里,岂不太叫人下不去么?璞玉自从有了这样心理,就更对过铁抱歉,越是抱歉,越觉过铁盛情可感,和蔼可亲。对他那刀瘢脸儿,也看着日渐减却丑恶,增加美好,原来她不知不觉的,已对过铁由感生爱了。每日一听过铁语声,就心跳脸红,常常想着要让他进房小坐,但到见了面儿,又心慌得说不出话。而过铁每来,却是不多开口,不多流连,只照例叫声“大嫂”,再抱起孩子调逗一下,就转身走去。他走后,孩子手中必握着几角钱,交给璞玉。因此璞玉越把他看得高不可攀,连带使爱情热不可遏,渐渐一心一意的只想对过铁诉说自己心情,求他相谅。并且重提旧事,作终身相倚之计。无奈过铁每来总是一瞥即逝,璞玉心中的话,又羞涩不易出口,略一迟疑,他已没了影儿。每天均是照样,屡次失去机会,璞玉倒觉焦急难忍。忽然想起个主意,就利用孩子,教给他一句话,令其对过铁说。
次日过铁来时,又抱起大儿,把钱给他,孩子说道:“我娘问你怎么晚上不来?”过铁听了怔了一怔,并没答言,面上也没有表情,看看房中的璞玉,放下孩子,便自走了。璞玉羞得满面通红,但心中料着过铁当面虽没什么表示,夜间必来赴约,不觉惊喜交萦,好像少女初次和情人约会一样滋味。只可惜她心坎上的情人,太不值得这样动心罢了。可是璞玉心上的过铁,绝不似旁人眼中那样丑恶,直已把他当作美貌郎君。
过铁去后,她从早晨就盼着日落,无奈日头分外走得迟缓。好容易熬到午后,门外来了货郎担子,璞玉寻了块破碎镜片,照照脸儿,见多日未经膏沫,皮肤失去润泽,头发失去光彩,觉得这样不足供情人抚摩爱惜,就出去花两分钱买了一包土粉造的雪花膏,用三分钱买了半盒草子油制的美发油,还有五分钱一瓶的真正法国老牌百花香水,只一角钱就置齐了妆台全部用品。她又想到过铁来时,不该再叫他像上次那样暗中摸索,而且也应该预备些茶水点心,以供长夜之谈,就又去买了一壶煤油和一包茶叶,几个蒸饼。到了黄昏,吃过晚饭,璞玉点上了灯,一面哄着孩子睡觉,一面梳妆。哪知孩子因为多日未见灯火,今日一见满屋光明,就好似富家儿童,遇到过年度节,庆喜贺寿,看见悬灯结彩分外增长精神,感觉趣味,只留恋着不肯就睡。璞玉恐误了自己梳妆,不能为悦己者容;又怕过铁来时,被孩子搅得不高兴。忙又吹了灯,哄得他们睡着,才又重新点上,对着镜片施朱敷粉。这种做作,是璞玉向来没有过的。莫说未曾修饰容颜,以媚丈夫,就在和王小二先生交往时节,也未曾替他特施膏沫,可见璞玉此际已大改常态。但就另一方面看,也许她对过铁的爱情,竟深于丈夫和王小二先生呢。当时收拾完毕,又去泡了一壶热茶,用破被蒙上,就静坐房中,等候过铁到来。哪知直等了半夜,也未见过铁到来。璞玉一阵焦灼,一阵犹疑,弄得心魂不定,坐立不安,暗想过铁何以不来,莫非他没听到那句话,但孩子说得清清楚楚,我在房中都听明白,他何致对面尚不入耳。莫非他为上次的事生了芥蒂,明知我需要他,不肯来了。璞玉想到这里,可真有些后悔,上次不该绝他太甚,否则此事早已顺理成章,何致有今日的魂牵梦扰,挨受凄惨。她痴思好久,直想出一种荡妇离奇念头,只恐过铁因不得志于自己,已在外面另有所眷,正打得火热,自不愿重拾坠欢。即使他尚有情于我,他的新欢在这好天良夜也会把住他不放出来,这样我还有什么指望呢?不由全身都似浸在醋里,把每根骨节,每条筋脉,都给酸化了。论理这种念头,绝非普通妇女所有,只有妓女,因为生活在风月场中,接触的又多是荡子,她们的脑筋,好似认为世界上没有正事,所有人类,都是为性欲活着,全部历史,就是一部性史。譬如妓女和客人约会,客人到期不来,她绝不想客人本身有病,家人生灾,或是失火被盗,惊马翻车,只想他必是另和别的情人幽会。即使那客人死了父亲,过些日披麻带孝而来,她也许不肯相信,因她的脑中只知人类中有男女而不知有父母呢。璞玉本不致有此猥鄙之思,只是她已被过铁蛊惑,思极入魔,把本性曾变了,竟和自己脑中虚构的情敌,吃起醋来。当时她胡思乱想,直到后半夜,过铁仍然渺无踪影,不由心中也有些气恼,暗恨过铁你只顾狠心不来,也不管我这一夜受着什么罪过。当初原是你先来对我求爱的,固然我得罪过你,可是我今天下了降书,你怎又不理了?莫非有心报复我?男女中间,若这样拿过节儿,你这人可太不好交了。
璞玉这样一想,直如在蒙蔽之中,微微张开了眼,瞧出了过铁是不可交的人。果能从此觉悟,力断情丝,岂非如天之幸。但她一个女人,哪有偌大智慧,随即念头一转,想到自己对不住他在先,今日即使过铁有意爽约,也是自己惹出来的,但一个男儿怎能没有气性,既已一度被拒,若还尽自俯就,岂不失了男子的尊贵?再说今早我只叫小孩子对他说话,他也许没听清楚,也许认为是小儿顺口乱说,非出我的本意。恐怕来了,再吃没趣,自然不肯冒昧。由此一想,我怎能深怪他呢?璞玉这一原谅,就算把两只明察的眼目,又完全闭上,变成盲人瞎马,夜半在深池旁驰骋了。当时由过铁对不住自己,想到自己对不住过铁,又因时近更残,料着过铁不会再来,就决定明日自己当面和他约会,无论如何,也要他来作一次清宵长谈,以倾积愫,否则这颗心将长久悬悬,不能平贴。实在困倦难支,才自睡下。
次日她因失眠起迟,恰巧两个孩子也都睡过了头,过铁来得又早,璞玉起时见阳光满窗,知道晚了,过铁或已来过。正待出去询问高二嫂,但还未得开门,无意中看到地下,便已明白过铁不但已来,而且曾在外面流连,因为地下放着一块雪白的现洋。若说由天而降,上面还隔着屋顶,不能落入房中,当然是过铁由门缝中塞进来的。璞玉看着养生救命的洋钱,并不欢喜,只悼惜误了时机,这一放过他去,就要多过一天凄冷光阴,多受一天恼恨苦楚,但是机会已失,不可复挽,过铁已经走去,无处找寻,只有等待明日了。璞玉无精打采,怔了半晌,及至孩子醒来,看见娘已完全变了样儿,都瞪着眼看她。因为璞玉买的化妆品,品质太劣,在灯下尚不觉察,这时被阳光一照,立显着胭脂赤如红土,香粉白似石灰,而且二者在面上不相融洽,互分界限,弄得红白非常分明,直似戏台上丑婆似的。色上虽然难看,意态上竟显露出十分淫猥。璞玉见孩子眼光奇怪,急忙取镜自照,不胜愧怍,立时用水洗净。
话休絮烦,璞玉在失神落魄,失望无聊中,过了一日,晚上特别早睡,以预备明朝早起,免得再失时误事。哪知越是要睡,越睡不着,直焦灼了半夜,才入梦乡,好在她的精神作用,虽使大脑休息,却仍严令小脑代司听鸡戒旦之责。次晨天方黎明,便自霍然而醒,再不敢睡,就稍稍修饰一下,因为脂粉太劣,不敢再用,只可洗出个清水脸儿,等待过铁。
这日过铁倒来得很晚,直到饭时,才姗姗而来。璞玉一听见他的声音,就预先立在门口。及至过铁走到门口,只点头叫声“大嫂”。脸上笑容,反而比每日减少。这时恰值两儿都在房内,过铁张着握钱的手,向内招呼,叫他们出来。璞玉心中预备的话,早已涌在喉间,要对他说出。但是过铁立在四五尺外,说得声高,怕被邻人所闻,不好意思;说得声低,又怕过铁听不见。只得改变主意,趁着过铁招呼两儿的当儿,就向他道:“你上屋里坐会儿吧。”过铁听了,看看璞玉,摇头道:“谢谢大嫂,我不坐。”说着就把手中的钱,轻轻抛到房中炕上,便要走去。璞玉这时真有些急了,眼眶一红似乎要哭,顿足低叫道:“你怎么……你太……”过铁闻听,才止步微笑道:“大嫂,我怎么了?”璞玉此际既顾不得生气,也顾不得害羞,就招手使他近前。过铁前行两步,似乎非常惊讶璞玉的态度,直怔两眼,等她发话。璞玉被他看得心慌口钝,半晌才红着脸吃吃的道:“前儿晚上你……你怎么不来?”过铁面上陡现笑容,随即收敛,答道:“我怎么敢来呢?”璞玉听他是找补前碴儿,不由又微微顿足道:“你这人真……这是我要你来。”过铁淡淡的道:“你叫我来,我就来。”璞玉听他应允了,急忙又道:“今天晚上可一定。”过铁点点头,也没说话,就走开向邻室索要房租去了。璞玉还想再叮嘱一句,仍立在门口,但过铁挨家索要走到街门,已把公事办完,竟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璞玉见他神情淡漠,心中也甚不快,但料着既已当面约定,今夜他必不爽约,等他来时有什么隔膜都可以解释了。当时得着希望,就长了精神,又照着前天预备的东西,重购买了一份,又亲自上街,买了些较为高价的脂粉。
到了晚上,仍先哄孩子睡下,然后凝妆以待。因为这院中住户,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以夜来特早,好像一黑就是深夜了。璞玉约会过铁晚上前来,晚上的讲解,就是尚未入夜的意思,以为他来得必早,哪知仍然等到定更以后。街上更夫,本来久已淘汰,但在这贫民窟中,仍留着遗迹。因为此处警察既认为无须保护的地方,而居民也实无须警察保护。但有一种人却认为非要保护不可,这人就是当地的地保,贫民窟中的地保,自不能似富户区域的易于图活,但他也要生活,就不得不从贫民身上设法剥削,借口保护居民生命财产,补助警察力所不及。就恢复了巡更旧制,每夜向油坊借只木梆,在定更时敲上一阵,就算完事,也深知定更以后,这一带不会再有人醒着了。这样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向住户敛一次钱。只因这个原故,璞玉才在这警察制度下的今日,还听得古老的报更之声。她知道时候不早,过铁竟还未来,只恐他又像前夜一样。正在十分焦急,忽听房门“吱”的一响,立见过铁的脸儿从外面探了进来,璞玉如获至宝,欣然起迎,过铁却立在外面,不肯走入,璞玉不由诧异起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话说璞玉等了半天,好容易见过铁来了,忙迎了出去。哪知过铁只探进个头儿,身体却寄放在外面,不肯进来。璞玉看着,忙说:“你可进来呀。”过铁说了句:“我是等你吩咐,不敢再冒失了。”才走入房中,把门关上。璞玉虽听出他是记着前碴儿说话,但因他的惠然肯来,已经心花怒放,好似酬了一半愿望似的,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就向他似嗔似笑的道:“你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我这些日是怎样……你快坐下吧。”过铁道:“我不敢。”璞玉道:“为什么?”过铁道:“我一坐下,你又躲出去了。”璞玉着急道:“你还有完没完,可真叫难说话。”过铁道:“一年经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吃过你的没味儿的。”璞玉听着,真觉可气,鼓着嘴儿坐在炕上,过铁也沉着脸儿不开口。
对怔了半天,还是璞玉忍不住,向他叫道:“今天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怎总提起前碴儿?只说硬橛橛的话?”过铁接口道:“我还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告诉我吧。”璞玉顿足道:“你何必装明白糊涂,我……我现在明白那天的事太对不住你了,今天给你赔罪,成不成?”过铁哈哈大笑道:“我不敢当。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何必再提?”璞玉以为自己的心意已经说明,以下只有等过铁来向自己进攻,自己却不好再作什么表示。哪知过铁说完了话,又怔起来不再言语。璞玉心中既然焦急,又怕冷淡了他,只得转着弯儿说道:“过先生,你待我太好了,我们娘儿三个,若没有你,早就饿死了。你这些日破费的太多了,我真不知怎样报答你是好。”过铁摇头道:“不算什么,你无须介意。”璞玉听他仍不拾碴儿,只可仍遥遥逗入正题道:“上次我得罪了你,觉着你一定不肯再管我了,哪知你仍旧待我这样好,真叫我又感激又亏心。”过铁淡淡答道:“我既帮助你,定然帮到底,怎能半道不管?你放心,不论到什么时候,我姓过的总不改样儿。”璞玉听他说话,仍不着边际,只得又逼近一句道:“你这样费心费力的帮我,是为着什么呢?”过铁道:“只看着大嫂和孩子怪可怜的,我又有这点小力量,乐得作作好事,难道还有什么贪图?”璞玉无奈,只得忍羞问道:“你只为行好事啊,那么前者你夜里来对我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过铁本来故意把口风闭得极严,只逼璞玉自投罗网,自带枷锁,闻言仍淡淡答道:“我是因为大嫂太苦,想叫大嫂过好一点的日月。哪知你把我的好心当了恶意,我也没了法儿。”过铁说完,又来了一个干墩,再不言语。璞玉把话已逼到分际,不能不直抒本意,就忍着万分羞愧说道:“现在我已明白你是好意,觉得十分对不过你,所以……所以……”说着羞得别转脸儿,才又接下去道:“我想就依着你那天说的……”璞玉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而且也无可再说了,只可等待过铁答话。但等了半天,过铁仍无声息,不由羞窘欲泣,凄然说道:“我知道了,你已经恨上我,我的话却白说了。”这时过铁才徐徐立起,抚着她的肩头,笑道:“你弄错了,我怎会恨,我倒只怕你讨厌我呢。”璞玉听他语气已变温存,便低声道:“你真是冤枉人,我把心都掏出来,还赖我讨厌你,这可叫我说什么。”过铁忽诺诺的道:“是,是,我知道,你不讨厌我,好了,你别生气,这就算说开了。大嫂今儿把我叫来,就为分争这件事么?若还有别事要我效劳,请告诉我,我能办必办。”璞玉听他绝不拾那同居的碴儿,而且语气中间,好似说自己今天约了他来,是为着另有所求,所以先解释前碴以便开口,不由越发冤窘难言,气得推着过铁道:“你去吧!有多大的仇,尽自挖苦我,人家说了……”说着又叹息住口。
过铁见已把她折磨够了,自己又已全占了上风,立在操纵的地位,就坐着璞玉身旁,柔声说道:“你倒是直说,叫我怎么样呢?”璞玉叹气道:“我说也没用;不说了,你请吧!”过铁笑道:“你何必生气,我明白了,你是愿意我那天说的话,想来个旧事重提,对不对?”璞玉遇着这样凡事都要说破的人,也没法含蓄,只得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哪知过铁沉了半晌,忽摇头说道:“你既然回过味儿来,我还有不愿意的……”璞玉听他这句话,明明是同意了,不料他底下又接着道:“可是现在我真有点儿不敢。”璞玉听他又出波折,不由恨恨说道:“什么不敢,你简直是不愿意。算我错了,你快请吧。”过铁这才发出巨篇大论道:“你这话可冤枉我,我这些日盼的是什么,还会不愿意?不过我近来仔细寻思,明白了大嫂的心思,你实在是个有心的人。我给你这一点小小帮助,本来不值一谈,可是大嫂心里好像受不住似的,所以有今天的约会,对我旧事重提,要把两家合成一家。若在旁人,一定乐糊涂了,认定大嫂你是爱上我,可是我绝不这样想,我知道大嫂这一举只是为报恩。你觉着受了我的好处,不敢不报答,又因为上回那碴儿,明白我的想头,挤到头儿,才无可奈何的答应我。这只因为你太穷了,早没有一点可以补还我的东西,只得拼着把人填恨。其实你若现在忽然发了大财,情愿加百倍还我的债,也不肯屈心嫁我……”说着停了一停,璞玉越听越觉他辜负自己的心,忍不住分辩道:“你说得我真把你讨厌死了,可是钻进我心里看过?人说话可不许这样屈心。”过铁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仍接下去道:“我这人向来作事稳重,好讲实理。大嫂你本心并不爱我,若是只为眼前一点好处,勉强凑合到一处,大嫂,你既委屈,我也没有真乐儿,再说也长不了。过个个月期程,三天五日,闹成你东我西,那又何必白染一水。说句不怕大嫂过意的话,你是个妇道家,没有什么怕的,我姓过的虽然是个光蛋,可是人物字号,并非容易创出来。若是娶个老婆,弄不长久,闹出笑话,可怎么见外场朋友?我日后怎么见人?这一世就算完了。”
说着见璞玉低下头落泪,就又说道:“大嫂,我敢发誓,自从咱们头次见面,我的魂儿就没离开你的身子,你想我若不是爱糊涂了,怎会有上回那一举呢?现在只为替咱俩细想,才说出这话,你可不必生气。世上的事,不能勉强,一勉强就长不了,何苦闹得没好结果呢?”璞玉突然抬起头道:“好,好,完,完,我别勉强你。可是你把罪过都归到我一人身上,我请问,你怎知我不爱你?又怎知不能长久?你倒是说啊!”过铁道:“我知道大嫂是从好处过来的,再看两个孩子,又明白你原先的丈夫必是漂亮人儿,大嫂又怎能看得上我这麻疤臭烂的人?既看不上,又要勉强凑合,却可怎能长久?”璞玉本来怀着一腔热望,被他撮弄得啼笑皆非,叹气说道:“对了,你把我看成了十几岁的姐儿,只爱脸子,不懂情义。说到我的丈夫,倒是漂亮,只少了两只眼,是个残废人。我这话也是多说,你既看明白了,还不走等什么?”过铁听了,似乎怔了一旺,忽转到璞玉面前,弯着腰儿说道:“大嫂,也许我想错了,我本来真爱你,真舍不得你,若是大嫂对我实是真心,那岂不是我小子头号福气?欢喜还欢喜不过来,怎舍得推辞呀?”璞玉低下头道:“我真心不真心,你自己寻思去,我说没用。”过铁道:“我信大嫂是真心了。不过还要问一句,你能跟我一世,永不变心么?”璞玉发恨道:“什么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人?”过铁道:“我很信服你,可是这事关着我的声名脸面,大嫂得给我个放心的把握。”璞玉愕然道:“我给你什么?有什么给你?”过铁道:“我向大嫂要什么,只是想你给我个放心凭据。”璞玉想了想道:“你是要我立个字据么?”过铁道:“这不过是要你明明心,你若真的愿意跟我,就给我立个借钱字据。”璞玉一怔道:“什么?我以为你要我立婚书,怎么倒要写借字儿?”过铁道:“我说过,只为明你的心,是真愿意跟我天长地久。立这借字儿,本是空话一句,你永远跟我安心度日,世上还有男人跟老婆讨债的?可是有朝一日,你变了心,我就可以拿着借字向你要钱。其实这也是空话,你现在若肯立这借据,将来总不会变心,即使有个翻脸拌嘴,你想着有借字在我手里,就可消了不好念头。你想这借字儿,不就像月下老人的红丝一样,把咱们夫妻永久拴在一处,不致先合后散,闹出丢人现眼的事,我也就放心了。”
璞玉听了,沉吟良久,心中也知不妥,但因已为过铁所惑,觉得他不会包藏祸心,而且自己本来嫁他出于真心,便写个借字,以坚信约,又有何碍?我一心相从,并无二意,他要这把握,本来防备我离异的,我和他白头到老,这借字儿就算等于白立,他说的不错,世上哪有男人向老婆讨债的呢?璞玉正在想着,过铁又逼问道:“大嫂,怎样,你若有一点犹疑,就不必再说。”璞玉闻言便点头道:“你也太不信服我了,这有什么犹疑,我既打算嫁你,就是死活一条道儿,难道还怕你试验?”过铁道:“你答应立字儿了?”璞玉点点头,以为既已一言说定,便可无事急急,且和他趁此良宵,谈心说爱,立据的事缓到明日也不为迟。哪知过铁一见璞玉点头,便立起出门,璞玉问他:“出去作什么?”过铁回答:“我去烦人写字据,一会儿就回来。”璞玉见他走去,只得等着。
其实过铁早把一切都预备好了,这时只出去溜个圈子便走回来,手中拿着写好的借字,还有笔和墨盒对璞玉说:“出去寻个朋友写借字儿,外带请他作中保,恰巧他还没睡,很快就写成了。你看。”就把那借字展开,放在桌上。璞玉虽然识字不多,但眼前用的也认得几个,当时草草一看,只见抬头处写着“过银桥款数是两千,利钱是二分,中保人是胡云起”。底下已画了押,只借款人的名儿还空着未写。过铁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儿怎样写,你能自己写更好,若不能就告诉我,替你写,你在底下打个手模好了。”璞玉点点头,指着借字沉吟道:“怎么写这些钱,不是两千么?”过铁哈哈笑道:“岂止两千,我还想写两万,两百万呢,越多不越显着热闹?现在请问,你身上有两角钱没有?没有啊,那么写两万洋钱和写两个铜板,岂不都是空话?不过应个景儿罢了。你倒得盼着我有一天拿这借字跟你讨债,因为必得你有了,我才能要。像现在你穷得只剩一条炕席,我跟你要二千元的债,就打到大理院去,也没人信呢。所以等我拿这借字要两千块钱的时候,必是你已经发了财。可是你是谁,我是谁,你发财我不跟着享福,倒跟你要债,那才是新鲜事儿呢。”璞玉这时业已无有主宰,听着他的话,并不觉其奸险,反而以为坦白。就叫他代写了自己的名字,又用拇指沾着黑迹,在名字下面印了手膜。过铁猛然抱着她道:“你这可是我的人了。”璞玉“哼”了一声道:“可罢了,我一个活人嫁给你,比卖给你还难。”过铁道:“我的亲人,我不过图个长久罢了。”其实璞玉说的不错,果然把个活人依着变相的法律手续,卖给了他,再也不易反悔,不能脱逃了。
当是双方既然立好合同,自然开始实行交易,一会工夫,房中的灯就熄灭了。直到天明之后,房中再见了光,便已没了过铁的影儿。剩下璞玉独拥敝衾而坐,昏昏恹恹,眯缝着两只黑眼圈儿,冥想夜中情趣。觉得过铁人虽粗豪,但是别有男子特长,为自己向未尝受过的,此后再饱食暖衣以外,还有令人沉恋的幸福乐趣,想着不由欣然。但同时想起旧夫也有些惶愧不安。但璞玉自丈夫一去之后,渺无消息,料着必已死亡,这时看着两个睡觉的孩子,在惶愧中却有所安慰,以为自己与过铁结合,虽是为着本身,但是两儿也因之得以存活,不致流离受苦,丈夫九泉之下,也该原谅我的苦衷。想着便安慰许多。她只顾思索,直到茅檐上了日影,方才倦极而睡。睡了没一点钟,便被两儿和早起的院邻吵醒,虽然疲倦万分,但因与过铁有约,恐怕迟误,急忙起床。两个孩子见璞玉面上仍有脂粉,那个大儿名叫石头,小儿名叫铁头,铁头只有三岁,尚不甚晓事,石头却已五岁,较为聪明,这时望着璞玉笑道:“娘,你夜里干什么?怎么变得这样好看了?”璞玉听了,脸上一红,就拾起镜片儿照照,只见面上何尝好看:眼圈青如黑染,颊上胭脂,都似留着过铁的吻印,一块淡红,一块微黄,唇上朱红,更销蚀得不留痕迹;再连带瞧见颈下的吮咂之痕,被雪白的皮肤衬着,更觉鲜明。不由想起过铁的狂纵情形,立刻心慌体软,若非孩子只有五岁,真疑他是有意讽刺自己了。但这时璞玉一心都扑在过铁身上,便真有人讽刺,也顾不得许多。轻轻“呸”了一声,便用湿巾拭去面上残痕,才出去弄来了水,重新梳妆起来。
两个孩子一面吃着买来的糕饼,一面望着变态的母亲,好似发生很大兴趣。璞玉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心中又有要紧的话,想对他们叮嘱,但是梗在喉中,说不出来。嗫嚅半晌,才向石头道:“你们一会儿也洗洗脸,跟我出门,咱们不在这儿住了,要搬到好的地方去。”铁头还小,听了满不理会,石头却问道:“往哪里搬?是咱们老家么?”璞玉知道他所谓老家,便是数月前和故夫双栖之地,不由心中一跳,摇头说道:“不是,这地方比咱老家还好,你们去了,吃好的,穿好的,还有好些玩艺儿。”铁头听了,便喊着:“我要小皮人儿,小花狗儿。”石头却怔了半天,才低声道:“我只想回老家,老家好。”璞玉心中,又似刺了一针,直看着石头,好似良心上的审判官,不敢再和他说话,恐怕又勾出刺心之语。但是话又非说不可,费尽气力,才开口叫道:“石头,铁头,你们的爸爸一会儿就来了,咱们就跟他上新房子去,到那里你们可要乖乖叫他,听他的话。”石头吃了一惊,发着孩童的大舌音,瞪着眼儿说道:“我爸爸?你不是说爸爸死了,永远不回来了?”璞玉被孩子问得脸红筋胀,勉强答道:“不是那个爸爸,是新来的爸爸……”这话方才出口,自觉好生不是味儿,脸上烧得好似挨了嘴巴,几乎羞极而泣。这时石头又问:“新来的爸爸是谁?跟我爸爸一样不一样?”璞玉低下头,避开孩子的眼光,强忍着答道:“就是天天给你们钱的人。”石头闻言,已叫起来道:“就是满脸疤烂的过铁呀?!”璞玉听儿子对于自己爱人,大有鄙薄之意,言外已露出不满不屑的批评,心中甚不受用,忙震喝着道:“不许这样说,再说我就不疼你了。他平常就喜欢你们,现在变成你们的爸,更要加倍疼爱。你们对他,得和对我一样,记住了!见面就叫爸爸,那样他就带你们玩耍去,多么乐啊。”石头鼓着嘴道:“我不愿意玩耍,也不愿意叫他。”璞玉听了,不由又添了一份心思,想到石头人小心大,又加小孩儿口没遮拦,倘然说出得罪过铁的话,闹碍父子不和,那可如何是好?但转想过铁既爱自己,岂能和小孩一般见识?再说小孩又有什么主见,只要哄着他些,不难变为融洽,过上十天半月,就会承认了过铁这新爹,忘却他的故父。想着心中稍宽,但口中仍斥他道:“你再这样说,我就气了。你不想想咱们怎样活着,若没有你这爸爸,咱们娘儿三个早饿死了,我这全是为着你们两个业障,你倒惹我生气……”后半段的话,本不该对孩子说的,她也并非有心对孩子说,不过她好似心中惭愧,故自己发出此语,借以自慰。其实在说出之后,她又想到自己之嫁过铁,真是完全为着孩子,没有为自己的意思么?恐怕良心上不能这样决定;若说也为孩子,也为自己,那还近似。可是若再深思,是为孩子的成分多,还是为自己的成分多呢?璞玉就不敢再想,只觉内愧,自己作了背负孩子的事,又说出欺骗孩子的话,真不配作他们的母亲。想着十分难过,眼泪汪在眶中,又怕孩子看见,只得背过脸,偷用衣袖拭干。那石头真是聪明可爱,瞧见娘哭了,知道是自己惹的,吓得走过握住她的手,叫道:“娘,你别哭,我听你的话,我叫爸爸。”璞玉一见孩子居然谢罪,更觉心疼,急忙装笑道:“我何曾哭来,你听话才是好孩子。”说着抱起亲了他一下,再不敢提这刺心的话,就打着岔替两儿洗脸。
正在忙着,忽听门外有人咳嗽,回头看时,只见过铁鬼影似的出现在门前。手中提着个大包裹抛到房中炕上,一言不发,就走开自向住户索租去了。璞玉这里好似按着预定计划行事,急忙关上房门,将包裹打开,露出了一套女衣,两套小孩衣服和鞋袜等物,居然却是绸缎所制,虽非贵品,但已不是这蓬门荜户所能轻见的了。璞玉忙替孩子换上,又自己穿戴好了。瞧了瞧,竟而全都可体,不由更感激过铁的细心体贴,居然能在数小时中,给预备得这样齐全妥当。更难得他能替我寻这样可身的衣服,古语说,“妾身郎惯抱,尺寸细思量”,因为抱惯了,才可以代为斟酌尺寸。如今过铁只抱过我一次,竟能把我的腰肢粗细,身材长短,记得如此清楚,真是心细,这人虽然外观不扬,难得倒是内秀,我嫁他总算不曾失眼。想着不胜欣喜,又有些心慌。这时两个孩子换上新衣,只想出去玩耍。璞玉拦住他们,自关紧房门,从门隙向外看着,见过铁在院中挨家讨钱,已经转过大半圈子。迟了一会儿,他全都收齐,提了装钱的蓝布口袋,就出门而去。璞玉急忙领着两儿,开门疾驱而出。
院中有三两个贫妇,正蹲在阳光下洗衣,猛见璞玉变得油头粉面,通身衣服灼灼放光,直成了官太太模样,两个孩子也变得清洁齐整,小少爷似的,都大吃一惊,好像在街上遇见过皇会的一样惊奇,便高喊:“张大嫂,李二娘,小臭儿他妈,狗胜他奶奶,快出来看。”哪知璞玉此际真是出如脱兔,向前直奔,没等院邻出来围观,便已出了大门。
转过巷口,过铁正在那儿等着,见她母子来了,便抱起铁头,一同前行。走了不远,但见道旁停着一辆旧式马车,车前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正在挽缰持鞭而坐。过铁向他叫了声“老兄弟”,那人也叫了声:“二哥。”便望着璞玉,缩着脖子作了个丑脸儿。过铁向他使个眼色,随即张罗璞玉母子上车,他自己也坐上去,车便起行。璞玉这时见过铁居然以马车相迎,足见他的尊重之意,而且连想他为自己预备的房室,也必十分齐整,自己倒不在乎享受,只要他这片诚心。由此看来,以后的幸福很可以预卜了。这时车已穿过几条大街,渐渐又转入荒落区域,到一条很狭窄的小巷口外,车便停住。过铁下车,和那赶车的咬了一会耳朵,才扶璞玉母子走下。
进了巷口,又曲折萦回的转了几个弯儿,才在一家门前停住。过铁举手叩门,半天才有个人在里高声问谁。璞玉听那声音,好似没有喉咙,只由鼻孔出气,又好似害着重伤风的大花脸,用鼻音道白。及至过铁答应:“姐姐,是我。”那门立刻开了,璞玉猛然一看,直疑是立在什么庙里的供案之前,看见龛中的大肚弥勒佛像。门内立的是个女子,身体太已的高大肥硕了,由门外看,简直不知她是否能由这大门出入。她的身量即在男子,也足算得大块头。一张大脸,其圆如球,但是皮肤甚白,眉发甚黑,又擦了许多胭脂。三色脸谱,色彩分明,倒也不甚难看。只是她还依着三十年前的修饰方法,额发弄得非常整齐,两鬓都剃成直角,又染了黑色。再加两道眉打得有半寸宽,作圆棍形,看着便有些可怕。但是额上挤了一套二龙戏珠的红点,口里镶着两个对我生财的金牙,添了无限妖淫之气,把凶气给抵消了。身上穿着紫缎小袄青缎裤子,脚下趿着大红缎绣石榴见子的花鞋,因为袄太小了,只齐到腰部,把个大肚子都露在外面,却用藕荷色大腰巾点缀在肚子中间。璞玉一见,就吓了一跳,心想:“这是什么人呢?在这时候,还有这样打扮的人,而且块头也太大得怕人了。”那妇人一见璞玉,却立刻满面生春,叫道:“这就是我的小兄弟媳妇呀?快进来,我等你们一早晌了。”说着就隔门伸出一只肉球似的大手,把璞玉拉入门内,过铁也带着两个孩子进去,把门关上。
璞玉走入院内,才看出这是个极为浅隘的小院,长不过丈许,宽只四五尺,是一条龙的形式,东西房各有一间,北面却是小草棚,东西房的房檐,几乎互相接连,中间只露着一线天光,故而院中好似搭着天棚一样,非常阴暗。又加遍地都是埋伏,东放着一只木盆,西横着一张破椅,这边有个行灶,那边摆着鸡笼,璞玉幸而被那胖妇人领着,未致落入埋伏阵中。但到房门之前,终被行灶的烟筒撞了额角一下,正在忍疼抚摩,不料后面石头又哭起来,原来跌倒在鸡笼上了。璞玉方要回身抱他,已听过铁喝道:“你敢哭,再哭我打烂了你!”璞玉心中替孩子难过,又诧异过铁何以突然改了平日慈和态度,竟对孩子发出暴厉之声,便要止步去哄石头。哪知胖妇已先她开口叫道:“好孩子,好心尖宝贝儿,你别哭,今儿是你娘的好日子,哪许哭啊。”璞玉一听,忽悟到自己今天来到这里是作新妇,作新妇带着孩子,已经不合体例,又怎能再和孩子多话。这样一想,就不敢言语了。石头被过铁震吓得也止住哭声。那胖妇人向过铁道:“弟媳妇就进新房去吧?”过铁道:“不得,先上姐姐房里,给您行礼。”胖妇道:“在新房给我行礼,也是一样,何必来回跑呀?”说着,就拉璞玉进了西房。璞玉听了,心想:“还有这许多礼数,这胖妇难道真是过铁的姐姐么?”及至随入房中,见里面是一长条的房子,黑暗得仅能辨物,阴阴森森,好似在地窖中一样。房中只放着两张破椅和一张方桌,别无他物。其实也不能多放东西,因为房内大部分地方,都被炕占据了。炕上只铺一张小小的敝毯,四边都露着破炕席,靠墙处叠着两幅破烂不堪的旧被。璞玉一看,心里先有些失望,她虽不以物质享受为重,但因过铁以先说得过分华丽了,此际发现与他所言相反,怎能不爽然若失?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只得低头忍耐。这时那胖妇扶着璞玉进到房中,便催促他夫妇先拜天地。璞玉见房中并无香烛陈设,觉得这婚礼也太因陋就简了。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从命令,在胖妇指挥之下和过铁并肩而立,对着那漏痕斑驳的墙壁,行了交拜大礼。然后过铁又叫璞玉拜见姐姐,璞玉才明白那胖妇确是过铁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的大姑了,自然应该拜见。只是照礼该夫妇一同行礼,过铁却不参加,只催璞玉快给姐姐磕头,璞玉只可随人拨弄。行礼完毕,胖妇又令两个孩子拜见父亲。哪知孩子却不似璞玉那样应命唯谨,石头是负固不服,铁头却是不会磕头,两个孩子只向璞玉身后藏躲。璞玉想要慢慢哄好他们,但已来不及了,那胖妇已赶过,一手揪住一个,像拿小鸡似的,给按在过铁脚下,断喝道:“快磕头,记住要孝顺他,要不价可要天打雷劈!”哪知石头仍是负固不服,直着脖颈,只不肯跪。胖妇用力向下一按,石头立刻来了个狗吃屎,头颅撞在地下,疼得哇的声哭了。铁头早已爬倒,见哥哥一哭,也随着哭起来。胖妇张开大手,每人一个巴掌,骂道:“你妈的,天生无爷种,该死的东西,再哭我就掐死你们!”两个孩子吓得立刻住声,只管抽咽。过铁又叫他们给姑妈磕头,石头好似长了心眼儿,再也不敢违抗就向胖妇跪下。璞玉在旁看着孩子挨打,已是心如刀绞,这时见铁头还不奉命,怕他再挨打,急忙拉他到胖妇跟前,按着头儿,叫他跪下,低声说道:“好孩子,快给姑妈磕头,姑妈疼你。”璞玉这话原出于迫急无奈,哄着孩子,使其听话,哪知胖妇听了,忽哈哈笑道:“我的弟媳妇,你也太小心眼儿了,难道我会吃了他们,用你这样横拦竖遮?什么叫姑妈疼,自己生的自己疼就够了。”璞玉吓得低头不敢仰视,胖妇已拉起两个孩子,每人给了两角钱作为见面礼儿。又冷笑向过铁道:“弟媳妇全好,就是太宠孩子,往后这样可不成。我也没个儿女,难道见了孩子不爱,可是别忘了俗语那句,棒打出孝子,娇养无好儿呀。既是咱家的孩子,就得守咱家规矩,你可得放明白些儿。”璞玉听了,知道她是指桑骂槐,特意说给自己听,不由脑中“轰”的一声,明白两个孩子从此坠入地狱中了,连自己的美梦也多半打破,守着这样凶悍的妇人,以后哪会有好日子过?现在只望着过铁本着原来爱情,给我做主。只是看这家庭贫薄情形,他已算骗了我,恐怕好希望太少了。璞玉这时已有些明白上了贼船,但已无可奈何。
这时大礼告成,那胖妇和过铁都坐下了,璞玉仍自立着,胖妇道:“咱们这儿也没有外人,我也用不着你装烟倒茶,立那规矩板眼的,你就坐下歇会儿。天也不早了,咱们今儿是打卤捞面,好吃喝儿,我还得你帮着做呢。”璞玉这时已怀有戒心,知道在这胖妇手下,不能不讨仔细,她既说明要自己这新娘子出去工作,自己怎还敢装新娘?就请命道:“姐姐有什么活儿,告诉我,我就去做。”胖妇笑道:“忙什么,你是才进门的新媳妇,哪有下轿就干活儿的?也得上炕坐坐,应个景儿。”说着,就推她上炕,照新妇的姿势盘腿坐下。但坐了没十分钟,胖妇就取出一件旧蓝布褂叫璞玉换上,发出命令道:“得了,跟我做饭去吧。”
璞玉跟她走到院中,胖妇摆好用具,取出材料,就坐在一只小凳上,当了指挥官,袖着两只手,用嘴调动,叫璞玉切菜和面,点火加汤。可怜璞玉心中惨苦,又犯了原来精神恍惚的毛病,被她支使得手忙脚乱,扑东落西。胖妇看着“啧啧”的发出讥诮之声,说了许多闲话,什么“我就够笨的了,世上还有比我笨的”。又是什么“你当是进门就使奴唤婢呀?弄这扎手扎脚的样儿给谁看,趁早练着点儿,我可不能总这样伺候”。闹了一大车的闲话,才帮着璞玉把饭弄好。在弄饭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要出来守着母亲,过铁却严加斥责,骂声哭声,相间而作,璞玉更自难过。及至大家围坐吃饭。铁头因为抢菜,挨了过铁两筷子;石头又因多日未见这样可口的饭,吃得多些,胖妇就骂声:“讨饭孩子,往后有你吃的,别一顿撑死,倒摸不着吃了。”璞玉听着,心里已被气恼胀满,就停箸不食。胖妇看着,又从鼻孔哼气,好似认为璞玉和她赌气,至于未曾发作,大约还是看璞玉初作新妇,才这样隐忍。但是吃饭过后,璞玉没敢等她下令,便自行出去洗刷家伙,胖妇衔着支纸烟,回到东厢房歇息。过了没半分钟,她忽然打起咯儿来,声音直可以震动邻家,好似老母鸡吃了什么不能消化的东西,想呕又呕不出,所发的奇怪叫声,这无异表示被璞玉给气着了。璞玉她听“咯”一声,心里便跳一下。这时过铁从房中走出,到胖妇屋内。便闻私语声和打咯声,相间而作。也不知说些什么。过一会儿,过铁出来,就吩咐璞玉快煮水泡茶,给姐姐送去。璞玉明知这等于叫自己给胖妇赔礼,心中更为冤苦,但也只得奉命,急忙泡茶。过铁言说要到别处索租,匆匆出门。
璞玉把茶送到胖妇房中,叫声:“姐姐,喝茶。”胖妇寒着脸儿,才说了句:“劳你驾。”忽听大门一响,璞玉隔窗看见由门外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壮硕男子,身着青色短衣,却戴了一顶瓜皮小帽,一直向里走。方在惊愕,胖妇也瞧见了,就向璞玉挥手道:“你回房里看孩子去吧。”璞玉明白她的意思,忙转身向外走,不料那男子已走进房门,两人几乎撞个满怀。璞玉吓得低着头,直入自己房中,心中又惊又怕,自思“这男子莫非胖妇的丈夫?只是她怎不给我引见,反倒遮遮掩掩,撵我出来呢?”璞玉这时身体也觉倦乏,就上炕歇息,一面抱着孩子抚慰,以求稍解方才的心头隐痛,但眼睛还望着窗外,要考察那男子与胖妇是何关系。哪知不大工夫,便闻东厢房中调笑之声,随见关上房门,窗帘也挂上了。璞玉才明白这不是好事,胖妇也不是好人,自己落到这样人家如何是好。
及至过了约一点多钟,忽然由大门又走进两个女子,都穿着华丽衣服。一个年约十八九,一个年约二十四五。那年少的愁眉泪眼,紧随在年长的身后;那年长的却是横眉竖目,外带撇嘴,现着很得意的凶样儿,进门便高叫:“过大嫂。”璞玉听着,心想自己现在嫁给过铁,应该称为“过大嫂”,这女子莫非叫我?可是我并不认识她啊?想着忽听东厢房内的胖妇已答声道:“谁呀?是掌班的么?你等等。”璞玉方诧异这掌班名称,随见东厢房门儿一开,那一壮硕男子忽然溜出,直走出大门而去,那个掌班的瞧着只笑。
须臾,胖妇在房内高叫:“掌班,请屋里坐。”掌班笑道:“我倒不忙,你可拾掇好了?别着急,看受了风不是玩的。”胖妇在房中笑骂“缺德”,掌班就领那年少的女子走入房中。那少女似乎十分畏怯,趔趄不敢上前,但终被拉了进去。随闻胖妇让掌班的坐,又似诧异的叫道:“小红儿怎么也回来了?”璞玉听着才明白那少女叫小红。接着便听那掌班哈哈笑道:“你今儿也被我堵上了,敢情你们都是一个味儿,家传的偷人贴汉,我倒不知该怎么办了。”胖妇道:“别这么没老没小的胡说,你今天必然有事,快告诉我。”那掌班的道:“也没别的,就是你们小红,给你露脸,居然学会了倒贴。前几天班子里来了一拨年轻的学生客,招呼小红,去了两趟,忽然内里一个姓赵的朋友单挑儿来了,再不带别人。我记得那姓赵的不是本客,就疑惑小红是爱上姓赵的脸子,热了朋友,暗地冷眼瞧着。哪知道姓赵的只打了一个茶围,就住下了。第二天我就瞧小红失神落魄的,变了样儿,还有她手上的金戒指,也没了影儿。我一问,她倒说前天回家,留在家里了。”胖妇插口叫道:“扯她娘的淡,我何尝看见那个戒指?”那掌班的笑道:“不用你说,我早知道是瞎话,她准是把戒指当了,给那姓赵的垫了住局钱……”话未说完,就听那胖妇狂吼一声,同时小红发生惨厉呼号,只叫:“好娘……”那掌班似在中间拦住说道:“你先别忙,这不算完,还有新鲜事儿呢,听完了再一总算账。前天晚上,那姓赵的又去了,从十点直磨到两点,小红简直跟他膘上了。一直没出屋子,到底还留那姓赵的住下,我就琢磨小红必然还得给他垫钱,姓赵的实是个穷小子,口袋比脑袋还干净呢。哪知到了昨天午后,我起来,就听伙计说那姓赵的走了,忙进小红屋里,见桌上没放着钱,小红还在被窝里歇乏呢。我推醒她问局钱在哪里,小红真有胆子,对我说姓赵的回家取钱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说好,就等着吧,从昨儿白天等到晚上,又等到今天这时候儿。我可不能再等了,才把她送回来,你看怎么办吧?”说着就听胖妇放出枭鸟似的笑声,拍手打掌的道:“好孩子,真给我露脸,你这么仗义疏财的,不是为着找乐子么?今儿叫你乐个大的。掌班的,帮我把这小浪货衣服剥了!”随闻小红哀声央告:“亲娘,好娘,饶我,我再也不敢了。”胖妇只哈哈冷笑,一阵“噗咚”、“哎哟”声音过去,似乎两人已把小红衣服剥去,接着就听“乒乓”“乒乓”和藤鞭带风着肉的声音。小红宛转啼号,呻楚欲绝,但并不高声喊叫,这当然是训练出来的,小红知道喊叫就更受苦打,所以任是如何痛楚,也得哑声隐忍。
璞玉听得心惊动魄,直如打在自己身上,心中既可怜小红的悲惨命运,而且自知也算落在同样境地了。
那小红直被打了有半点钟,胖妇方才住手,那掌班也发言道:“得了,你尽打也没用。”胖妇道:“依我就打死她。小浪货没给我挣来几个钱,倒学会往外倒贴。掌班的,你自己若有个这样儿的孩子,该怎么办?”那掌班的笑道:“我有这样孩子,就给她治病。”胖妇道:“怎么叫治病呢?”掌班道:“她好热客,必是觉着男人有乐儿,生了离不开男人的病,就爽性多多弄些男人,叫她乐个够。”胖妇作恍然大悟声道:“哦——我明白了,对对,把她送到六等地方去,和拉车挑粪的打打交道,一天到晚都不用穿衣裳,混上三两个月再说。回头我就叫她爹送她上落马湖黑心疔李三那院里去。”小红这时似乎已听明白了,颤颤巍巍的道:“娘呀,我全改了,你可别把我送到那地方。”胖妇哈哈大笑,“呸”了一声,又喝令她再把衣服穿上。以后又唧唧喳喳说了半晌,似乎和那掌班的有所计议。过一会儿,那掌班便独自走了。
璞玉这里展转寻思,不胜悔懊,眼见过铁家中事事可疑:这小红若不是胖妇的亲女,便是养女,当然早已送入娼窑去作生意,今日因犯了重罪,才被掌班送回来处刑。她家既是这样门风,自己不知将落到如何结果。而且现在连家人关系还未分明,过铁虽说胖妇是他姐姐,但方才那掌班的进来,何以称她作过大嫂?她的丈夫又是谁呢?这里面必有秘密。我守着这样邪僻淫凶的妇人,以后如何能安生度日?何况过铁自回到家中,也处处形迹可疑,我这回只怕已落进火坑里了!我曾经背负丈夫,若遭报应,本是应该,只是这两个孩子,不知要随我落到什么光景?倘若从此失足,我对死的活的全都对不过了。璞玉正在心中惭切,又见过铁由外面回来。方入院中,就被胖妇叫入房去,低语半晌,又听小红哀哀央告,却被胖妇喝住,过铁也便走出门去。须臾,雇来一辆洋车,胖妇由房中把小红架到门外,上了车子,又怒目切齿的叮嘱了一些话,过铁便跟着小红的车走了。璞玉心知这小红被送到下级娼窑,算落了十八层地狱,一面替她伤感,一面又悚然自惊。
过了不大工夫,夕照已斜,院中只剩了一线微光,胖妇又出至院中,喊璞玉一同做饭。璞玉忙丢下孩子,跑到院中,争先做饭。这时胖妇倒和气了些,虽不相帮动手,却坐在旁边,不断说着闲话,但所语都关淫欲,不是问璞玉和故夫枕席之私,就问她与过铁燕好之味,把璞玉闹得满面通红,觉得她以老姊身分,却向弟妇说起这等风话,未免太过,但仍得含羞陪笑的和她敷衍。幸而不久,过铁也回来了,胖妇才住口不谈。过铁含混报告,说小红已送到舅母家去了,胖妇点点头,没有说话。
及至饭熟,大家又一同吃。璞玉已暗地叮嘱二儿,不要抢菜,以免受责,故而席上居然没起风波。璞玉方在窃喜,以为孩子须臾便可安眠,今日总不致再受磨折了。哪知饭后过了一会儿,胖妇便张罗一对新人,展开破被,还给念了一套喜歌儿,便道:“你们今儿大好日子,早些入洞房安歇吧。孩子跟我睡去。”说着便要领着两儿走出。两儿一听要离开娘,已舍不得,又要去与母夜叉同睡,更加害怕,都拉住璞玉不放。璞玉也真舍不得孩子离开,但又怕得罪胖妇,只得宛转说道:“孩子太顽皮,搅姑妈不得安睡,还是跟着我吧。”胖妇冷笑道:“弟媳妇,你别只看重孩子,把男人不当回事,也得想想今儿什么日子,洞房哪能有安置闲人的?”璞玉听着,不禁面红耳赤,又看过铁也沉着脸儿似亦不以自己为然,就不敢再说,眼看着胖妇把两个孩子拉出去。铁头早哭了起来,石头虽不敢哭但也眼泪汪汪,走到门外还不住回头看娘。终被胖妇连声呵斥,像赶猪似的赶走了。璞玉心如刀割,脑中轰然,似乎魂灵已跟孩子走了。怔了半晌,猛听耳边发生一声巨响,才悚然惊醒,只见过铁满面怒容,颈上刀瘢都成了深沟,愤然相视,那只拍桌子的手,还按在桌上。璞玉明白他是因为自己只顾关心孩子,冷淡了他,故而发怒,不由十分惶恐,匆忙敛却愁容,向他微笑,但又觉没话可说,只得搭讪问道:“你……你可要喝茶么?”说着就去倒茶。过铁哼着鼻音道:“我不渴,你只惦记着你的孩子吧,不必管我。”璞玉听着,心中很是难过,但此际尚把过铁当作终身依倚的人,正想趁着夜深人静,说说心思话儿,怎敢负气弄成僵局?而且心想过铁虽是不该同孩子吃醋,但这也是爱情的表现,就仍陪笑说道:“瞧你这小性儿,我只是怕孩子打搅姑妈,怎么我不管你呢?”过铁“哼”了一声,却未说话。璞玉这时有些张皇失措,只想快快哄好了他,以免坏了感情,伤了恩爱。只可忍着羞涩,对这丑鬼似的过铁,竟把向来对瞽目丈夫和王小二先生未曾有过的下气虚心,媚态柔情,破例第一遭的施展出来,就问过铁:“你不出去了吧?”过铁点头。璞玉就去关好房门,凑到过铁跟前,将手儿抚着他的肩头,膝盖撞着他的大腿,软软款款的道:“我从进了你的门儿,你还没跟我说过一句体己话,到这早晚还坐着撅嘴啊?”过铁见她这样柔媚,就也情不自禁,转怒为喜,把她揽入怀中,大肆轻薄,璞玉也宛转相随。但这时东厢房又起了呵骂之声。璞玉心知是两儿遭难,不胜悬系,却又怕过铁不悦,还得打点全副精神应付。幸而过了一会儿,胖妇房中声音渐寂,似乎她和孩子都已睡着了,璞玉才稍安心,和过铁上炕安寝。
在这洞房初夜,当然难免燕婉之私,过铁人虽丑陋,却工于内媚,璞玉也因久旷,颇能旗鼓相当。但她在万静之中,似乎听着窗外有微微喘息之声,璞玉心里就疑惑有人窃听。然而这院中除了胖妇并无他人,她以老姐身分,怎能来听弟妇窗根?但想到她白天的情形,可也难保不然。正在疑惑,那喘息声已不闻了。只又听东厢房的门“吱钮”一响,随即万籁寂然。璞玉也就不再理会。不料过了没一分钟工夫,猛听得东厢房内“嗷”的声,有人喊叫起来,璞玉一听便是铁头声音,以为是夜中忽而梦魇,惊得推开过铁,霍然坐起。才要和他说话,又听胖妇喊叫过铁道:“你可来呀,瞧你们的孩子怎么了?”璞玉关心自己孩子,就要着衣下地。哪知过铁已拦住她,自己着衣而出。璞玉只得在房中倾耳听着。不料铁头并未再哭,过铁到了东厢房,也没听见问话。只一阵唧唧喳喳过去之后,就没了声息。璞玉心中纳闷,又不敢叫他,直等了约半点钟,过铁才回到房中。璞玉就问孩子怎样,过铁只说:“在那边房里守着孩子半天,见他已睡熟了,才放心回来。”璞玉心知有异,也不好多问,及至继续欢好,款接之间,更感觉可疑,不由猛然有所觉悟,但也只在心里打转儿,不敢开口询问。但这时窗外喘息声,又隐隐可闻了。璞玉料着必是胖妇又来窃听,就屏息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天已五更,忽听那边房中铁头又哭叫起来,这时却没听胖妇呼唤。过铁也不等璞玉开口,先已跳下炕来,披件衣服就跑。但铁头这回却似乎醒了,哭个不住,随闻胖妇高声骂道:“该死的孩子,只管号丧,吵得我一夜没睡好,快滚你娘的蛋吧。”璞玉正听得心惊肉跳,随见石头领着铁头,一同踉踉跄跄的走来,一个还在睡意朦胧,一个已是泪流满面,又都冻得战战兢兢。璞玉视着心痛如剜,急忙抱到炕上,拥入衾中,先替铁头拭泪,又问他为什么哭。铁头太小,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打我……”石头却说得明白,告诉璞玉:“我正睡着,姑妈打我嘴巴,我睁眼看见是她,也没敢哭。她又打铁头,铁头就哭起来。等到这个爸爸过去,她就赶我们出来。”璞玉听了,更自恍然大悟,只觉身体似从高山之上,落入黑暗无底的深渊,心里明白过铁和那胖妇必然有说不出的关系,过铁娶自己进家,必非胖妇所愿,而且她必十分淫妒,连一夜也不肯退让。昨宵她把两个孩子弄去同睡,就是预备搅扰,夜中她来听窗根,情不自禁,便回去打得孩子哭叫,好叫过铁进房。居然连闹了两次,这妇人也太不要脸了。她和过铁既是姐弟,怎竟作出这乱伦的事,但也许假作此称对我欺骗,实际另有别的关系。反正无论如何,自己是已落火坑,不易起拔了,但又愁着过铁回来,见两儿在旁,必不高兴,心中十分忐忑。不料过铁竟而不再回房,璞玉等到天明,困倦欲睡,无奈孩子已醒,又怕睡过了头,惹胖妇说话,只得强打精神,起身梳洗完毕,就出去打扫院子。可怜她一夜未眠,早晨还抢着工作,以求迎合胖妇,免受斥责。但胖妇却高枕而眠,直到九点多钟,才见过铁由东厢房出来,一语未发,擦了擦脸,便提着布袋出门讨房租去了。
璞玉因孩子闹饿,听门外有唤买烧饼儿声,正要出去购买,不料胖妇在屋中声唤起来。璞玉忙走进去,见胖妇还尚在衾中,面上脂粉已斑驳如小花脸一样,最可怕的是鬂上涂的青色,都因汗渍而越了界,染得满脑门全是云雨屋漏之痕。她一见璞玉,就发出一连串的命令,要茶、要烟,又要她自己特备的点心,璞玉奔走伺候的手忙脚乱。胖妇在炕头吃喝完了,才着衣下地,又叫璞玉替她洗脸,替她梳头,最后又叫拿过木盆,要璞玉替她作一种天下妇女万不肯假手他人的事。璞玉一听,不由皱了眉头,觉得她把自己轻贱得太甚,支使得太苦,直气得要哭。胖妇见她变色不应,就大怒道:“怎样,你伺候不着么?趁早想明白些,自个儿是什么身分,怎么来的,别发糊涂,还把自己当个人儿似的。”璞玉听她这样说语,似乎把自己的地位完全抹煞,不由气得要命,想要向她质问,又觉顶撞结果,只是自己吃亏。只得忍着气伺候她,但心中终是憎嫌,又觉作恶,就学着小孩子掩耳放爆竹的办法,立得远远的,伸过手去。哪知胖妇太已沉重,璞玉又离得太远,手没准儿,不知怎的竟推了一下,胖妇蹲的姿势,本已失了重心,只轻轻一触,便立不稳脚,摇了几摇,便“扑”的一声,把整个的后座儿,完全陷入盆里,溅得水流满地,不待说衣服完全湿了。璞玉扶掖不及,只见她在盆中,肥躯蠕蠕,四脚乱动,好像个大臭虫跌翻了起不来的光景,要笑也不敢笑,急忙架她起来。胖妇回手就打了她一个嘴巴,璞玉可再忍不住了,猛一转身,就跑出回到自己房中,伏在炕上悲泣。耳中听得胖妇高声喊骂,几乎把世上最丑恶的字眼,都骂了出来,若是有人从旁执笔记录,足可以集成一部词典。这时石头、铁头,见璞玉哭泣,也都抱着她哭起来了。璞玉哭着,听胖妇愈骂愈凶,只恐她跑过来打,急忙下地关了房门,回头瞧着孩子,猛想自己一念之差落到这等苦境,孩子也跟着受了大罪,自己若是安心守节,不想男子,何致受辱至此?现在还有什么脸儿对孩子哭泣?想着不由左右开弓,乱打自己嘴巴。孩子看见,更吓得哭叫,璞玉忙住了手。但这时胖妇已出院中,隔窗叫骂,竟直揭出自己是过铁老婆,骂璞玉是穷叫化子,你被过铁买来,小命就在我手心里攥着,要你死你就不能活。璞玉听着,只有通身抖战,不敢哼气儿,两个孩子也像避猫鼠似的,都扎到璞玉怀里。
胖妇直骂到天将正午。过铁回来,她更添了威风,定要逼着过铁进房殴打璞玉。过铁却没有依她,只附耳低语,说了半天,胖妇似乎气稍平了,就和过铁同入东厢房。璞玉瞧着以为过铁对自己尚有袒护之心,稍为安慰。但过了一会儿,过铁又独自出门买来馒头熟菜,在东厢房与胖妇同吃,都不理睬璞玉。她母子直饿到夕阳西下,两个孩子指口诉饥不知有多少次,璞玉勉强哄着,心如刀绞。忽见过铁在外面敲着玻璃窗,要她出去做饭。璞玉虽仍怕胖妇凌辱,但不忍看孩子啼饥,只得大着胆子出去。幸而胖妇没有继续开衅,但也不帮她。璞玉独自做熟了饭,胖妇叫过铁都取到东厢房去,孩子们见到口的饭,又被拿开,忍不住哭闹,胖妇在房中又骂起来。璞玉忙拉孩子回房,忍饥而坐。幸而过一会儿胖妇吃完,过铁把残羹剩饭送过来,两个孩子接过,就似见了珍馐,争先吞咽。璞玉看着心中惨然,不能下咽,只想把疑惑的事,对过铁问个明白。见过铁要向外走,就叫道:“你回来,我问你句话。”过铁方才立住回来,璞玉已凑到近前道:“你娶我倒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在你家是什么身分?请你快说实话吧。”过铁道:“你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璞玉道:“你原本说要我为妻,可是你那姐姐,自己喊着是你老婆,那把我放在哪儿?再说这样日子,可和你当日说的一样?……”话未说完,猛见胖妇由门外探进身来,大声叫道:“妈的,小贱货,还背地编排人呢?”璞玉一听胖妇明说是过铁老婆,又骂自己是花钱买的,就向过铁哭道:“你实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胖妇也向过铁道:“你就老实告诉她,叫她明白自个儿是什么东西!”过铁对璞玉道:“俗语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嫁我不是为着吃穿么,反正叫你冻不着饿不着得了,何必找真章儿,就糊里糊涂凑合着吧。”胖妇听了大怒道:“放屁!你打算当祖宗供着她,永远坐着吃呀?哦,你准是叫她迷住了,今儿若不给她个下马威,咱俩就是对头!”过铁这时急得对胖妇直使眼色,似乎劝她不要操之过切。璞玉却已被胖妇气急了,竟揪住过铁叫道:“你不要再瞒着,该死该活,给我个痛快!你既家里有老婆,何苦害我?我宁可出去讨饭,也不受这气,你叫我带孩子走吧。”胖妇在旁边大声冷笑道:“走啊,走倒好走,可是两只冻脚,只怕走不开。”说着又向过铁道:“这娘们却变了心,要跟你散了,你还忍着不说真个的呀?”过铁听了,猛然瞪起大眼,向璞玉喝道:“你敢说这话,忘了曾使我多少钱了?走倒可以,还了钱你说走路。”璞玉一时蒙住,大愕说道:“我使过你什么钱,就是你零碎给孩子的呀。”过铁道:“你别只记着绣花针,忘了房梁。相好的,瞧这个……”说着就由身上取出一张纸儿,展开向璞玉面前一扬,璞玉一见,认得是前夜所写的借字,立刻恍然大悟,叫道:“好好,你从早就安心骗我了。这不是真的,你自己说过,这只是……”过铁接口道:“只是什么?真凭实据,上面还有你的手模。我劝你想明白些,若是老实跟我,我绝待不错你,如其不然,闹场官司,审判厅里都是我的盟兄把弟,你受尽了罪,临了儿还得把你断给我。再说打官司的时候,你这两个孩子,便不饿死,也……”说着哼了两声,又说句:“你自己估量。”便拉着胖妇走出。
璞玉先听着还不甚怕,但听到最后,不由就被震吓住了。她本打算拼命大闹一场,以求逃出苦海,却苦于不知法律,认为世上没有带着孩子打官司的,自己若真入狱,孩子无处可归,势必落到胖妇手里,绝难活命。只此一念,就使璞玉不得不屈服了,自思既落此间,又已与过铁发生关系,只得甘心认命,固然自己和孩子都难免受苦受气,但尚能母子厮守,瞧在孩子分上,除了忍耐下去,还有何法?璞玉想到这里,立刻勇气尽消,重归懦怯,只抱着孩子落泪,再不敢作声。但胖妇也没再闹。到了夜间,过铁居然过来睡觉,胖妇也没来听窗根。璞玉在枕席之间,自然有许多话问他,过铁改变态度,只对她极尽热烈,又施展许多床笫手段。敢情生理能够影响心理,璞玉被他摆布欲死欲仙,神智也就半明半昧,口里因而说不出什么来了。既而枕边私语,璞玉想起小红的事,向他询问,过铁满不在乎的道:“我养着两个孩子,一个小红,一个小翠,都在班子里混事,一月进不少钱。”随又夸说班子姑娘衣饰的富丽,享受的豪华。璞玉听着,心想怪不得胖妇那样淫凶,原来是由娼妓退为老鸨的,过铁当然是个乌龟,自己竟投进这卖笑门第来了。想着又听过铁把娼窑夸了半天,忽然说道:“你在家里呆长了,也怪闷的,可以出去玩玩票,赚几文零花也好。”璞玉听了,才明白他是这样意思,并不是爱自己的人,而是想要自己给他挣钱,不由心中更是难过,惨默无言。过铁见她不答碴儿,就不再向下说,打个呵欠,翻身闭目而睡。璞玉自思:他娶自己当然没安好心,但若要我为娼,也得我自己愿意,我又不是十几岁小孩,他也必知道强逼没用,即使把我勉强送到娼窑,我只怄气掉歪,于他也没好处。由此一想,他必不会动强,只于百计千方的劝诱我,我若抱定主意,永不应从,日子久了,他见从我身上得不着出息,而且要白养着大小三口,也许自觉不合算,倒开恩把我放了。璞玉想着,以为得计,过一会儿也就入睡。
到了次日早起,过铁起身,先到胖妇房中唧喳一会,就又提着布袋走了。璞玉只得率由旧章,伺候胖妇。胖妇倒比昨夜缓和了一些,只不大同她说话。璞玉但求得免斥骂,于愿已足。这一日竟而平安过去,不过晚上过铁没到璞玉房中,璞玉又岂敢争夕。但从这一日起,直有十多天,胖妇白天没有事吵,过铁夜间也不来陪伴,而且每日过铁早晨离家,日暮方归。在这时间内,常有男子来访,胖妇迎入室内,便闭门下帘,良久她才鬓乱钗横的送男子出去。有时竟毫不避忌,在院内就动手动脚。璞玉看到眼中,难免面红耳热。她就好比一个饿汉,空腹多日,忽然有人与以一两顿美餐,给引起了旺盛的食欲,突然又断绝供给,再饿上一些时候,同时却叫别人在她眼前大肆饕餮,这身受的人,纵然善于自制,但意志多少也要有些摇动。
璞玉渐渐觉着不得劲儿,就在小窗上糊些旧纸,隔绝视线。哪知又过了两日,一天午后,璞玉方吃过饭,在院中洗碗,忽见大门敞开,由外面走进两个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大麻子,穿着青花缎的袍子,意态粗豪,一个却在二三十岁,品貌俊美,衣服也十分讲究。二人进门,便问这里可姓过,璞玉还未答言,只见胖妇已走出来,让那二人到东房去。璞玉才明白这二人也是天台访胜的刘阮,急忙避入室中,但心中甚觉诧异:这二人尤其是那年纪较轻的,很像是上等人,即使寻花问柳,也尽有好去处,何以竟来和这蠢猪打交道?正在纳闷,就听外面有脚步声响,随见胖妇领着那较年轻的男子,进入房中。璞玉大吃一惊,胖妇已拉住她附耳说道:“这个人在房里坐一坐就走。”又向那男子道:“二爷跟我妹妹说话儿吧。”那男子笑着坐在椅上,胖妇便出去了,璞玉羞得低下头儿,心想这胖妇也要拉我下水,帮她挣钱,所以弄了这男子来。但过了一会儿,只见那男子坐着不言不动,甚为规矩。就又转想胖妇的购主,想是那个麻子,二人有所交涉,自不能留这男子在房,所以暂把他借地安置,也许有的。想着就一直不抬头,只拿起活计,低头尽做。过了半晌,听那男子毫无声息,心想:这个人真是规矩,到了这种地方,谁还能见着女子不加啰唣,也许胖妇曾预先告诉,他知道我不是同道的人,故而不敢妄为,但这样也就算难得了。这时铁头在地下玩耍,触摸那男子衣服,璞玉忙喝他过来。那男子很客气的连说:“不要紧。”又问铁头几岁,铁头不答,璞玉也不作声,那男子自觉没趣,就立起到门口站着。这时那麻子也从东厢房出来了,二人便在胖妇应酬声中走去。胖妇也没对璞玉说什么。从此日起,胖妇好似把那麻子迷恋住了,几乎每日午后必来,每日必拉男子作伴。胖妇也照例要把他安置在璞玉房中,璞玉起初尚疑胖妇有什么圈套,深自警惕。虽惧着胖妇,不敢躲出房外,却抱定宗旨,不开口,不抬头,如木雕泥塑似的陪着。但过了几日,那男子仍是一贯的老实规矩,而且常有局促不安的神情,似以搅扰璞玉为歉,璞玉虽不看他,也感觉得出来。心想这人必和那麻子是近友,时常一同游逛。那麻子恋上胖妇,才每日拉他同来,但他每来只有枯坐,毫无乐趣,看他神情,显着多么无聊,却怎又天天来呢?想必是被麻子强拉作伴,不能推却。他一晃儿来了四五次,对我直没有一句挑逗的言语,一点轻薄的意思,可真算难得。璞玉这样想着,不由对他渐渐生出器重的心,偶然不自主的,在穿针引线,或在欠身转面之时,偷瞧一眼。那男子的俊秀容颜,大方态度,入到目中,更使她忍不住第二次的偷看。女子心理,真是难测,男子对她追求愈甚,她就把自己看得愈高,把男子看得愈低;但男子若不理她,她倒会对这不理她的人发生兴趣,而感觉高不可攀,自己也就失去矜持的力量。璞玉这时已对那男子发生兴趣,心中虽自觉毫无他意,只是奇怪他这样的人,怎会常来这污秽之地,甘受寂寞,恨不得明白是何心理,但实际已把这男子挂在心里了。
在那男子来的第五天,璞玉又在炕上作活,那男子坐了许久,忽取出纸烟要吸,却左寻右顾,不见火柴。璞玉知道自己身旁放着一匣,就忍不住伸手拿过,抛在炕边。那男子瞧见,很客气的说声“谢谢”。才取过划着点烟,又让璞玉吸一支。璞玉不能不答,说声:“我不会,谢谢吧。”那男子又笑道:“你真忙啊,每天总是作活。”璞玉微笑不答。过一会儿,偷眼瞧他,见他瞪着眼儿,呆望自己,面色甚是奇怪,方在暗自惊异,忽听他怔怔的说道:“大嫂,凭您这样人,怎会住在这里?”璞玉听着,只觉他一语之中,含着无限敬重,无限爱慕,无限怜恤,一点也不觉唐突,倒颇生知己之感,就也低声复问他道:“凭您这样的人,怎么来到这里?”那男子笑道:“我头一次来,是被那朋友拉来开眼的。”璞玉道:“这里有什么开眼?来一次还不够,怎竟天天来呢?”那男子听了,笑而不答。璞玉却已明白他话中含着微意,不由心中一跳,低头半晌,才又问那男子姓名。那男子说道:“我姓张,名叫张月坡,因为自己开着皮货庄,照例得应酬外客。那个麻子名叫褚德晋,是京东来的老客,专喜欢钻狗洞子,我不得不应酬他。”说着又笑道:“我都说了,大嫂还没告诉我呢。”璞玉叹口气道:“我的事不能告诉人。”张月坡道:“怎么呢?”璞玉道:“你也不必打听,咱们只是陌路相逢,你今天来了,明天就许永远不见面儿,告诉你有什么用处?”张月坡道:“我从第一天就看出您绝不是这里人,直是一个大家小姐,却怎会到了这坏地方,这里面一定很有说处。不瞒您说,我若不为着您,还不天天来呢。”璞玉听了,心中一动,不由冲口说道:“为我……这是什么意思?”张月坡道:“我既看出您不是……”说着向窗外一看,又道:“那娘们一流的人,却怎会落到这里?就恨不得问个明白,所以天天陪着朋友同来。及至来长了,更看出您的人品清高,心中更加敬重,更觉奇怪,才想明白您的细情。我说话过于冒失,说错了您也不要介意,我料您必是受人笼统,才落到这里的。”璞玉听他说得十分关切,已自暗生感激,听到最后,更触动心里,不由红了眼圈。张月坡看着,立起凑近一步道:“大概我料得不错了,您把委屈对我说说,我可以想法儿。”璞玉方欲说话,忽听胖妇在院声唤,原来那麻子已然工作完毕,等待张月坡同行。张月坡急忙而出,璞玉只得把含泪的眼望着他,目中射出希望和感激之光。张月坡到了门口,还回头瞧她一眼,似乎预定明日之约。
璞玉在他走后,感伤一会儿,思量一会儿,直把这张月坡当作患难的救星,既感他的多情,敬他的豪侠,又加上爱慕他的风采,不由把一颗芳心,全扑到他的身上,只痴想张月坡所言是真,看他的气度举止,确是上等富商,外面朋友当然不少,必可把自己拯救出去,自己这败柳残花,还敢有什么奢望?只求他收作一名女仆,终身服侍,以报恩情。但又想张月坡言语之中,似把自己看得极重,在我固不敢妄想,在他却难保没有相爱之意,要不然凭他的身分品格,怎肯常到这脏臭地方来呢?想着不觉心跳起来,自此以后,璞玉脑中映定了张月坡的影子,直思量了一夜。次日午后,张月坡又陪着那褚麻子来了。璞玉一见他的影儿,便恨不得他立刻来到房中。及至胖妇把张月坡陪过来,璞玉还假装不理,但胖妇方一走开,璞玉就再忍不住了,因为张月坡虽只和她接谈数语,不为深交,但璞玉却已把他的影在心中温存了一夜,这时直看他是亲人了。张月坡方坐到对面椅上,璞玉望着他,似有万语千言,却苦无从说起,只是嫣然一笑。张月坡也笑道:“大嫂,吃过饭么?”璞玉道:“才吃过,今儿你来得好像早些。”张月坡道:“可不是,我在柜上吃过午饭,就催着老褚出来,往常都是他催我。”璞玉听着,已悟其意,却仍故意问道:“怎么今天你倒急了呢?”张月坡道:“昨天回去,我想着你的事,直纳闷了一夜,恨不得立时飞来,和你接着昨天的碴儿谈谈。”璞玉心想,原来他也为我失眠一夜,真是太多情了,可是昨夜我打算的不错。就溜了他一眼,又低声道:“你先闹着上这儿来,你那朋友不疑惑么?”张月坡笑道:“他早就知道我们的事了。初来一两趟,还是他恋着那胖娘们,强拉我来的。现在他对胖娘们早玩腻了,只为我央他给我当眼罩儿,他才照样前来。”璞玉听了,便明白张月坡相恋之深,自己只当他是被那麻子牵率而来,哪知麻子倒是给他作障蔽物把胖妇绊在房中,好容月坡和我接近,真是好法子。由此可见,张月坡为我费尽苦心,而且还不知怎样恳求那褚麻子,才得他窝子受屈的帮这种忙呢。张月坡又笑道:“褚麻子虽然肯帮忙,可能不能长久,他说像那胖娘们,就好比天津馆子里的四扒,偶然吃一两回,还可以将就,若是一足吃,可没那样好胃口,还怕吃出病来,丧了小命儿,所以他只许着再来三四趟,以后就不管了。而且他的货已经卖完,也该回老家,我不能强留人家啊。”璞玉一听,心中甚为失望,怔怔的道:“这么说,你只能再来三四回了?”张月坡点头道:“可不是,他是本客,本客不来,我这朋友怎么还能来呢?我就因为这个,很是着急,只想快知道你的细情,好赶着想法儿。”璞玉听了,知道错过这个机会,更难有第二次,就把时间看得贵重万分,忙招手叫张月坡到身边坐下,低声把自己的经过说了,但删却最初作女招待一节,并且造了个谎话,只说丈夫死后,孤苦无依,落到贫民窟,遇见过铁,流落至此,以下倒说得十分详细,毫无隐讳,这也是治病不瞒医的意思。
张月坡听着,嗟叹不已,又抱怨璞玉不该写那两千元的字据,以致把握落到他们手中,随而转口说:“好,不是大数目,至多认吃亏还他两千块钱,他还能霸住你不放?你不用发愁,在我自有法想。”璞玉听他把自己的事慨然担保起来,不由感极欲泣,拉着他说道:“你是真想救我么?”张月坡道:“我不想救你,又何必说这话?”璞玉流泪道:“你花许多钱赎我,我这败柳残花的人,可怎么配……报答你啊。”张月坡猛然握住她的手道:“这是什么话,你哪知道我的……先告诉你吧,我的女人在去年已去世了。”璞玉听着,脑中“轰”的一声,似乎身体升入半空,明白他这话是暗示着将来自己的位置,想不到自己会受他如此重视,待要谦辞,但又说不出什么,只望着他怔了半晌,不自知的流下两行珠泪。张月坡居然使出温存手段,用手帕替她拭泪。璞玉这时和他越凑越近,身体直将偎入怀中。但转眼看见石头立在炕前,正瞧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推开张月坡的手,低声道:“你的心我明白了,可是我绝不敢那样指望,你若把我救出去,我情愿当个丫环仆妇,永远伺候你。”张月坡道:“你不要说这话,咱们往后瞧吧,现在我空口许出大天,你也未必信,还是等救你出去以后,你就知道我的心了。”璞玉忙道:“我不是不信你的好心,是不敢当你的好心,凭你这样的人,怎能要我……”张月坡冷笑道:“你还高抬我,我自己真要臊死,现在我心里正觉着对不住你呢。”璞玉一怔道:“怎么……对不住我?”张月坡道:“依我本心,恨不得立时救你出去,可是方才一听你说有二千元借字儿在他们手里,我就挠了头。”璞玉听他忽然说出这话,以为是舍不得钱,有知难而退之意,方在大惊失色,张月坡已接着说:“二千块钱,本是小事,若在前几天,我立刻能拿出来。只为我们柜上新近在西口收货,把底款全汇出去了,至快也得等十天半月,柜上周转过来,才能往外提款,这不是叫人着急么。”璞玉听他说明原因,知道不是变卦,心中方一块石头落地,便望着他道:“你又何必着急,晚些日就晚些日。莫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二载,我也静等。”张月坡道:“可是我不能等啊,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着急。再说褚麻子三四天就走,他走了我自己怎么好来。”璞玉沉吟道:“就是你有几天不来,也没关系。等到钱凑齐时,再来把我赎出去。”张月坡苦着脸道:“你……你真说得轻松,到这时候,我若有一天不看见你,就可以疯了。”璞玉听了更为感动,不自主的握住他的手,凄然欲泪的道:“这可怎么好呢?”张月坡顿足道:“我一定要在褚麻子回家以先,把这件事办成。我有个朋友,在下等社会里颇有势力,我去求他出来压服过铁,叫过铁答应把你撇手,给个三头五百的,将借字儿收回,我还张罗得出来。对了,就是这个主意。”璞玉方欲开口,猛听东厢房门响,急忙推开张月坡,又低声叫他留神,张月坡方坐回椅上。外面褚麻子高叫:“月坡,走呀。”张月坡急忙向外走着,却向璞玉伸过手去,恰触在她的颊上,璞玉还抓住他的手指握了一握。
璞玉看看他走出街门,猛觉胸中空虚,好像五脏被他带走三脏似的,但所少的地位,随即为希望充满,自思这次真是命不该绝,五行有救,要不然怎会落到这样地方,还能遇到这样的人。张月坡实是太爱我了,必然能救我出去,倘能嫁他,那可是由大祸得了大福,对这有情有义的人,我得尽心报答,便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割给他吃了,也自愿意,只不能叫他爱我太过了分,伤损身体。
璞玉从张月坡走后,直把以后的事全想到了,不知虚构了多少空中楼阁,夜间更做了没数儿的好梦。好容易熬过了一夜,第二天张月坡和褚麻子准时而来,璞玉心里似存着许多话要说,但张月坡行到房中,竟而愁眉不展,低首无言。璞玉十分诧异,就问道:“你怎么了?这么不高兴啊?”张月坡抬头望着她道:“这真叫人着急,事情太不巧,我昨天去找那位朋友,偏偏他出了远门,也得个月期程的。”璞玉道:“你何须着急,咱们往远处看,现在多等几天也罢。”张月坡叹道:“咳,我这几天没一夜能睡好觉。”说着又顿足道:“偏偏褚麻子又来了家信,明后天一定要走,这不急死人么?”璞玉见他为自己急得搔耳抓腮,焦灼欲死,心里既感激而又怜惜,自觉应该款款深深的解劝一番,温温存存的安慰一下,否则若把他急坏,自己又倚靠何人?这时璞玉脑中,因印着张月坡丧妻未续的话,几乎把他当作未来丈夫了。当是瞧瞧房中,石头、铁头都在院中玩耍,就招手叫张月坡坐在炕边,握住他的手,说了许多劝解的话。张月坡道:“我也明白这个理儿,咱们是一世的事,何必着急在一时。无奈我的心已经扑在你身上,简直说不出是怎么个味儿。每天从你这里回去,就像掉了魂儿似的,夜里永不能睡觉。明儿褚麻子一走,我就不能再见你。就是过十天半月,我的钱下来,能够把你赎出去,只怕这些日已经把我想病了。”璞玉听着甚是难过,就道:“你何必这样滞,到这时候只得宽想。”张月坡道:“我倒愿意宽想,只是不能够啊。咳,现在我宁愿跟你亲热一天就死,省得受那十天不见你的苦。”璞玉听着,直被他的热烈爱情,把身体都烘融了,不由抱住他流泪道:“你真太爱我了,我也是一样,恨不得立刻死在你的怀里。”璞玉说着,突觉嘴唇上受了压力,不能活动,原来张月坡已情不自禁的吻着她了,她立刻感到心灵陶醉,不由闭了眼儿,一只手抱住张月坡的脖颈,只顾享受眼前的甜蜜,把心中所愁的问题,暂且抛开不顾了。但是她虽抛开不顾,旁边却另有人代为安排,因为这一吻中,还联带着其他爱情应有动作,所以时间耽搁很久。正在两情如醉中间,忽然听得不远处发出奇怪声息,好像忍俊不禁,接着就大笑起来。璞玉惊得把张月坡用力推开,回头见门口立着胖妇和那褚麻子,正在瞧着自己大笑,不由羞得面赤如烧,无地自容,只有掩面低头,心中却诧异胖妇和褚麻子,今日时间特别缩短,莫非有心来考察自己。这事被她看见,若告诉过铁,可怎么好呢?璞玉正在羞愧难堪,只听胖妇笑对麻子说道:“你看怎样?我说这位张二爷准是爱上了我妹子,我妹子也必看中了张二爷,两人一定要有点说处。你还不信,我这姐姐还不知道妹妹的脾气,她才拐古呢,若瞧着张二爷不对心思,从头一天她就未必叫他进屋,更莫说陪着咧。”麻子也笑道:“好,好,你的眼力好,现在他们既是鹞子抓家雀,都扣了环了,你还不作作好事,拿起蒲扇来给我们张二弟作个媒?”胖妇道:“呦,要说我这妹妹,可不跟我一样。人家清清白白的,只为死了丈夫,没处可归才投到这里。我若劝她也归这条路儿,赚零钱花,她早就恼了,好在这回是她自己情愿的,我这媒人料想落不了包涵,就算我替妹妹布个客,张二爷多照应吧。”璞玉听着,情知胖妇是借题拉自己下水,本欲反抗,但一想到张月坡对自己迷恋太深,正因不能立时救我出去,急得要命;而且褚麻子明后日便要离津,他不能独自前来,岂不要想坏了?何况我也想他,如今既被胖妇看破,出头作媒,我虽明知她不是好心,却正好将计就计。好在卖身只卖给张月坡,不为羞辱,这样既可日日见面,省得将他想坏,等他凑齐了钱,赎我一走,更是顺当。璞玉想着,就低首默认,毫不作声。胖妇和麻子又取笑了一阵,才同回东厢房去了。张月坡拥住璞玉笑道:“这胖娘们真鬼精灵,居然早看出我们的意思,方才冷孤丁的把我吓了一跳。不过这也不错,叫我们走了明路,以后我倒可以一个人来了。”璞玉叹道:“胖娘们和过铁,早就想拉我下水,我只不肯答应。今天可是为你,你别错会了意,疑心我干过这种没脸的事。再说你也别觉着得意,还是赶快把我救出去。在这里就是天天见面,又算什么意思呢?”张月坡点头道:“那是自然。你放心,我只于恐怕受不了眼前这几日的相思,才愿意听胖娘们的话。至于后来的事,自然按着咱们约定的办,早一天安心一天。”说着二人又缠绵一会儿。褚麻子又从东厢房出来,把张月坡叫走了。
璞玉情思昏昏的,直到晚上过铁回来,璞玉还恐胖妇把白天的事告诉他,将对自己有所交涉,哪知过铁仍和往日一样,窝在胖妇房中,不与璞玉见面。
到了次日下午,张月坡竟而独自来了。胖妇接着,似乎对褚麻子回乡的事已有所知,只问声:“褚二爷真走了么?”张月坡回答:“早车走的。”胖妇也没再说什么,就把张月坡让进璞玉房里,又给送进茶水,才向璞玉道:“你和二爷说话儿吧,我替你看孩子。”说完便走出去,把石头、铁头领进东房,只剩下璞玉和张月坡。璞玉本极希望和他清清静静的谈心,但这时胖妇给造成这样洽意的环境,倒觉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忸怩只于一霎,欲语说“男贪女恋”,这“贪恋”两字,用得十分恰当,情人之爱,本不比君子之交,能够淡淡如水,却是%%如蜜的。蜜有黏性,所以不大工夫,就拥抱到一处,喁喁小语。二人心里都知道胖妇造成这个清静境地,是为着什么,但全矜持着假不理会。可是矜持的能力,是有限度的,渐渐到了不能矜持的时候,张月坡一有表示,璞玉根本就失了抵拒的意志。仍是那个譬喻,一个饿人,久饥之后,忽然有一两餐饱饫珍馐,随又绝其饮食,当然更加增她贪馋。这还是生理上的原因,何况心理上她又已把张月坡当作仰望终身的人呢。不过她虽然芳心默许,却只觉在这种场合之中,胖妇撮合之下,和张月坡发生关系,似乎把终身大事的始基,做得太轻亵了,恐怕将来为张月坡所轻,而且自己想起来也可惭愧。想着就向张月坡说道:“这算什么,我不成了胖妇一样的人了?你还是等着娶我回去,那时由着你的性儿……”张月坡只是涎着脸儿央告,璞玉知道男子到这时候,要悬崖勒马是不易了,又不忍过拂其意,只得叹声:“随你吧,你只别为这个看不起我。”叹罢,嫣然一笑,以下的事就不可究诘了。
从此日后,张月坡每日必来,一晃儿过了十天,张月坡每来只与璞玉追欢取乐,更不提娶她的事。璞玉先还不好意思催问,这时为日已久,见他好像忘了当初约言。一天忍不住问他道:“咱们的事,可有点眉目么,钱款下来没有?”张月坡听了,一怔神儿,想了想才道:“快了,大约再有三两天就凑齐了钱,再托个人给过铁一说,你就可以跟我走了。”璞玉大喜道:“我居然快熬出来了,可是我一出这里,就一直进你家么?”张月坡道:“怎么全成,我想最好先到旅馆住两天,做些衣服,再家去,也好看些。”璞玉听着,更大欣喜,就道:“这是你的面子,其实我自己倒不在乎衣服,还有这两个孩子也得收拾收拾。”张月坡听了,似乎面色一变,“咦”了一声道:“这……这两个孩子,你不早把他们寄放个地方,还叫他们见人么?”璞玉听了大愕道:“什么,我把他们寄放……上哪儿寄放?我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张月坡也似大惊道:“这么说,你还要带着孩子呀!”璞玉面色灰死,怔了半晌,才道:“那么你是不愿意我带孩子?”张月坡道:“我是没想到你要带着孩子,觉着你必有个打算,把他们寄放什么地方,谁想……”璞玉心里知道眼前已发生绝大难题,自己前途或将因此横出波折,不由又惊又惧,吃吃的道:“你讨厌……你不爱……不愿意要这两个孩子啊?”张月坡道:“我不是不要,也不是不爱,假如我是个孤身人儿,还有什么说的?只为我家里还有许多人,我本身也在街面开着生意,大小有点名声,若娶太太带着孩子,你想想要落什么话柄。再说家里人也瞧不起你啊。”璞玉听着,觉得他确有苦衷,只悔恨自己过于疏忽,偌大问题,怎不早些和他商议停妥,直到这大功行将告成之际,才感觉困难,弄得措手不及。但转想自己既不忍离开孩子,而且也没有安顿地方,即使早和他商量,也是难得解决,反倒失去这十余日的乐境。想着又听张月坡说道:“你想这可怎么办呢?”璞玉望着他,凄然说道:“我有什么法儿?你替我想想。”张月坡低下头默默不语。璞玉也低下头,眼泪簌簌而落,心想张月坡所言也是实情:一个有身分的人,娶个再嫁之妇,已是不大好看,何况带着孩子,像赶猪似的娶进一群,更要伤尽他的脸面,我怎能不原谅他?可是原谅他又将如何?不说这两个孩子无处安顿,即使有亲友代为养育,难道我就忍心抛下他们,自去享福,使他们变成无父无母的苦儿?这是我宁死也不忍作的。但是不舍他们,便得舍了张月坡。有什么法儿可以两全,真真难死人了!璞玉想着,柔肠欲断,百转千回,不得已而思其次,仍是不可能;再思其次,直这样想到山穷水尽,才得了个法儿,还未说话,先已泪如泉涌,悲声说道:“月坡,我知道自己天生苦命,你就想抬举我,怎奈我没这福气,实告诉你,我实在舍不了这俩孩子。我一向受苦受难,哪一时都有死的心,可是一直忍辱受屈,活到今天,就是为着他们。现在我快熬出来了,却把他们丢下不管,我真作不出这样狠事。可是我也不能只为他们,舍了你啊,所以我想……你也不必抬举我了,别管我是什么根底,反正已落到这种地方,就算是娼妇一样,哪配作你的太太,更不配进你的家。你既爱我,就在外面赁两间房子,安置下我们母子三个,就算你的外宅儿也成,你愿意另娶太太,我也不管,我只要嫁你,还不离开我的孩子,你能答应我这样办么?”张月坡听了,略一寻思,忽拍手说了句:“这主意不错。”随又摇头道:“可是这样太委屈你了,我怎能忍心……”璞玉叹道:“你不用介意这些,我近年来受尽磨难,把什么都看开了,便是我没有孩子,能进你家去作太太,还得要有那种命,要不然倒许给折受坏了。现在我不要光彩,也不要享福,只盼有个知心的人守着,有两顿饱饭吃着,清清静静的过松心日子,我就满足了。你若疼我,就依着我吧。”张月坡似乎仍觉这样亏负璞玉,于心不忍,沉吟未答。璞玉又解释了许多话,张月坡才无可奈何,点头答应,但仍似非常自歉。璞玉瞧着他的神情,觉着他并非憎恶孩子,只是怕伤脸面,现在此事得着两全的办法,他反觉着对不住我,可见他丝毫没有他意,我方才幸而没错怪他。张月坡也似完全同意于璞玉的主张,就商量在外边赁什么样的房子,置什么样的家具。璞玉却嘱他概从俭省,只要快办。张月坡说:“回去就着手办理,最多三四天,住处也弄妥了,钱也凑齐了,和过铁一办交涉,便算大功成就,由这里出去,便回新房同居。”璞玉觉得只能如此也可知足了,于是又缠绵一会儿。张月坡在这日好像因为圆满解决,心中特别高兴,留连时间分外长久,对璞玉也加倍贪恋,直到天夕,方才走了。璞玉因为他每日必来,已成惯例,也没多所叮咛。
哪知到了次日下午,张月坡并没有来。璞玉又是想念,又是诧异,虽还以张月坡忙于布置新房,无暇前来自解,但这一日夜的相思滋味,也就够她尝受的了。幸而尚有希望,认为他明日再无不来之理,才不致过苦。岂知明日仍是照常。璞玉料着张月坡不致相负,就胡乱揣摩他不来的原因。起初只由对方身上着想,恐怕他本身遇何意外,他家庭有何变故。到了第三天,张月坡还是不来,璞玉直变成热锅蚂蚁,坐立不安。寝食俱废,心里疑虑更深,渐渐把问题放回自己身上,猜疑张月坡莫非因款子无法筹措,自觉没脸,故而不来。但距离他的约期还远,何以先期避面?看他的热烈情形,又岂能忍得三天的分别。何况他开着大皮货庄,何致被这点钱窘住呢?又想他末次来的那天,曾为孩子费了很多口舌,莫非他憎恶孩子,因而也抛弃了我,可是那日却已说开了,我情愿作个外室,永不出头露面。他还似为我抱屈,又怎能不愿意?即使他意在娶妻,我也早说明任他的便,这里面还有什么碍难,真是叫人不能明白。但再转想,凭张月坡的人才相貌,家业声名,全是一等的,他丧偶经年,虽然还没续娶,但是提亲的定不会少,也许这两天又恰有了可意的姻缘,他见那对方女子门第又高,相貌又好,又没累赘,就变心把我抛了,也自难保。可是月坡不像那种薄幸人,我岂可胡乱揣度?倘若他真是遇着意外纠缠的事,不能前来,也正急得要命,我冤枉他多么亏心。
璞玉这样反复思想,如痴如迷。那胖妇还有时向她询问:“张二爷怎么不来?”璞玉听着格外刺心,又不能把苦衷对她申诉,只有忍泪苦笑。胖妇还絮絮叨叨的说:“我们卖贱了,我以先因为张二爷是个阔买卖地儿,所以把你布给他,满指望落笔大钱。哪知这小子尝够了甜头,一个猛子就不见面。细算算他来一回开四块钱,总共连五十块钱还不到。早知这样,我就不叫你染这一水,崭新的人儿,还留着卖大价呢。”璞玉听得心酸肠断,跑进房里伏身抱头而哭,把炕上的席都发恨撕破,但心里却不知恨的是谁,对于张月坡,因为怕恨错了,不敢恨;对于胖妇,因为她还是自己和张月坡的撮合人,也不能恨;至于过铁,因为近日接触甚少,久未理会到他,而且心中只想着张月坡,既知张月坡的不来,和他并无关系,所以也恨不上来;结果只有恨自己的命运,直恨不得立时寻个死路。但看着两个孩子,又觉寻死并非易事,必得毫无牵累的人,才配走这条路,自己真连寻死的资格都没有。想到这里,又由孩子身上,念到自己堕落至此,几乎全受他们所累,即以近事而论,若没他们,也许顺理成章的嫁张月坡作太太,不致凭空生出这些波折,致使张月坡避而不见;再进一步,若是没有他们,我到了这般光景,还可以舍了这条命,求个心头清静呢。
正在这时,恰巧铁头走来,拉住她的衣服要吃的,璞玉忍不住用手指向他额上一戳道:“你们都要害死我了,还来……”说到这里,铁头已“哇”的声哭起来,璞玉猛然觉悟自己这是因为忆念情人,思想成恨,却拿这没父亲的苦孩子煞气,真是太无耻了,不由伸手抱起铁头,亲着他的额儿,直想对他忏悔,把自己痛责。但望着他的脸儿说不出话,只有紧紧抱着,又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忽听外面门响,似有人走入。璞玉忙由窗户向外一看,只见一个壮伟男子,已到院中,立在窗前咳嗽,却是那个褚麻子。璞玉一见,如同看见异宝,以为他既来了,必与张月坡相伴,急忙放下铁头,爬向窗前张望,才见院中只褚麻子一人,并无张月坡的影儿。方在失望,却见胖妇已从房中出来,璞玉不由大吃一惊。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