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这正是深秋的清晨,料峭寒风,似乎比冬天还冷,有钱的人向来对气候变化很少感觉,此际身眠锦帐,怀拥美人,自然不会知道这初寒的滋味。只有一般需要工作的穷人,清早行在街上,把这冷风全部接受,他们不只因为尚着单衣,身上觉冷,而且想到寒衣尚陷于质铺之中,不知是否有拯拔出来的希望。再想天公已下了第一道警告,暗示转瞬便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一道道的催命符,相继而来,这无情的严冬,将要如何度过?想起去年所受苦楚,连心里都冷起来。在这时候,凡是穷人,几乎个个有这感想。
但有一个地方,虽然居民一样的穷,但心里不但不一样的冷,而且特别的倒发了狂热。这地方在城西南大道的贫民窟里,有条大酒缸胡同,短短的小巷,窄得几乎不能两人并行。巷内约有七八家人家,都是土房,内中只路西有一座较大的房子,房顶上盖着碎瓦,墙上涂着青灰,虽也颓败不堪,但因是巷中独一无二的灰瓦房,在一群土房中,就显得鹤立鸡群,大有贵族气概。不单表面如此,实际住在这灰瓦房里的人,也较为贵族化。这巷中因完全住的是贫民,照例房租按天缴纳。土房每间一天只十五枚铜元,灰瓦房一天却要二十八枚,由此可见两种房户的身份,竟相差一倍了。我这作书的有些势利眼,觉得那土房中人不值得一谈,才专把笔墨伺候这灰瓦房中人物。
这院中共有七个单间小屋,在院子中央秽土积成的小山周围,却只放着六具作做用的行灶,可以表明只住有六家人家。但并非有一间空间,而立在院中称为首户的厨师黄三,因为在一家中学堂里包饭,进项很多,就独占了北面向阳的两间房子。在黄三旁边的一间,是卖鲜花的赵大头夫妇住。东面两间,一间住着个拉洋车的鼻子王,一间住着马寡妇。这鼻子王因为鼻子太大,所以绰号叫大鼻子,但不知怎的被人把“大”字省去,简称鼻子。他原在一家公馆当差,因和一个女仆勾搭上了,被主人看破,双双被辞。二人就赁房同居,鼻子王改行拉车,养活他的姘头。至于那马寡妇,却是一家小康人家的媳妇,丈夫死了不久,她空房难守,闹得风声很坏。公婆劝她改嫁,她又不肯,又加上娘家没有亲人,公婆也不是明理的,只图眼前清净,就把她赶将出来,在外另住,每月给一点生活费。她又托人在恤务会补个名儿,每月领一块多钱,对付着生活。房中常有男人盘踞,据她对人说是娘家兄弟,但这兄弟却常停眠整宿,因此每惹黄三的老婆讥骂,马寡妇也不在乎。西面的一间,住着在饭馆作跑堂的刘四,失业已然很久,可是他一妻二女,全是饱食暖衣,不露穷相,并且还聘请了一位在落子馆的教师,教给女儿唱戏。外面都说刘四在外面作了白钱,干着胠箧营生,但没人能够证实。刘四本人又成天嘻嘻哈哈,对街坊十分和气,人缘既好,人们也就不考察他了。另一间却住着姓韩的母女二人,母亲已是五十多岁,女儿名叫巧儿,年方十八,生得很有姿色。母女都给一家军衣庄作外活,颇能温饱。巧儿还有些微积蓄,每月贴给刘四一块半钱,和他的女儿一同学戏,因为天性特别聪明,已经学会好几出了。这是院中大致轮廓,先行表过。
再说这一天早晨,院中忽然特别热闹起来,比平常预备过年还来得紧张。因为刘四有个外甥女儿,当初也在这院中随着刘四夫妇长大,十四岁学会唱大鼓,十五岁进了班子,就红起来,赚了二年钱,就遇着一户好客人,是什么路局的科长,看中了她,花钱娶了去。她竟大有帮夫运,嫁过去不到半年,丈夫被调到陇海路任职,她也跟去,一晃儿二年多,她丈夫已升了处长,十分阔气。最近她丈夫因有公事回到天津,她也随来,住在旅馆里。刘四听见信,跑去瞧看,那外甥女,是非常念旧,不但给了他很多钱,还要回到舅父家中,看看儿时旧侣,就定在这天早晨九点钟来。
院中邻居一听这消息,立刻人心大为浮动。黄三、赵大头和韩家母女,都是院中老住户,和那外甥女儿是熟人,脑中都以为那阔太太顺着手缝能掉金子,希望能从她身上得到好处。韩巧儿从小时和那外甥女儿常在一处玩耍,一起去捡煤核,又亲见她脱下破烂衣服,换上绸缎,戴上珠翠,一向在脑中有极深的印象,这时自然希望看看那旧侣阔成什么样儿。而且就连一向没见过那外甥女儿的新邻居,也似乎觉得院中来了贵人,于自己有无限光彩,盼望能够巴结上这阔太太,沾一点阔气儿。于是满院里的人,从昨夜晚上,听见刘四宣布了喜信,几乎全少睡了半夜的觉。赵大头的老婆,逼着男人上当铺赎出那件假华丝葛的大棉袄。赵大头正值手头没钱,又因还不到穿大棉袄的节令,只答应替她赎夹袄。他老婆因为夹袄是斜纹布的,没有亮光,怕被阔太太看不起,直和赵大头吵了一夜,结果,赵大头在清晨便扛了仅有的两幅棉被,上当铺去了。鼻子王的姘头,在前月因为丢了两根柴禾,和赵大头老婆打了个头破血出,一直仇人似的,没有说过话。但今日却因为想赊两朵白兰花戴上,好在阔太太跟前显显漂亮,竟虚心下气地和大头老婆说了一阵好听的。哪知赵大头老婆记着前仇,给她来了个没面子,气得那姘头回去,把鼻子王骂了一顿,逼他立刻出车,在九点前最少送回两角钱来。那马寡妇却从夜里就自对着镜子,把个徐娘脸儿,用线绞得光光亮亮,但用力太重,竟把脸皮绞破了一块。又把头儿梳得紧紧绷绷,消消停停的。早早熨帖好了十年前的嫁衣,从天刚亮就穿好了。在房里对着镜子左瞧右照,身上有个土珠儿也得掸掉了,衣上有个浅皱纹也必烙平,而且怕粉落了,每隔十几分钟,便重擦一次,没到八点钟,她面上的粉已有半寸厚了,偶一皱眉,粉忽然成片的掉,她只好重新涂抹,再作端详。最后可觉得毫无遗憾,可以叫太太看得入眼了,哪知无意中忽一低头,瞧见脚上一双青缎鞋,已经沾满泥土,和地皮同色,便不由大为恼丧,痛恨她那冒牌的娘家兄弟,早就叫他买鞋,直耽误到今天,还没买来,这可怎么好?为难半天,想出了主意。就拿了个茶碗,去到黄三房里,讨些烧酒,想借酒的力量,把旧鞋拭出本来面目,变为新鞋。扭扭摆摆的,作着向来穿新衣服逛街时的卖俏姿势,出了房门。
穿过刘四一家人昨夜举行清洁运动的院子,才见院中间的垃圾土山,虽然未曾消灭,却已收拾得有了个样儿,面积缩小,高度增加,成为一座挺秀的山峰。不知在哪里寻来的许多橘皮和香蕉皮,还有只很大的螃蟹壳儿,整整齐齐堆在山峰顶上,以为点缀,好像预备给贵客观览,暗示此院中人也常吃贵重东西。而且院内向来纵横错杂的有六个行灶,此际好似经了军法训练,都排成整齐行列,把灶口向着大门,现着迎迓来宾的模样。至于柴禾,也全捆结成束,倚墙成行而立,同作恭敬之状。马寡妇一心只在鞋子上面,无心观赏这崭新的建设。走到黄三住房门前,便叫:“三嫂子起来了吗?”房内黄三嫂才问了声谁,马寡妇便推门而入。只见黄三的两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正立在地下,对着桌上一个直径四寸的镜子,擦脂抹粉。因为镜子太小,二人都抢着要照,互相推挤。这个说,我把胭脂都抹到下巴颊上了,你这小该死的还挤我;那个就哭着喊娘,瞧小臭儿把粉都抹去了,我的脸还不白哪。那位黄三嫂好似没听见两个孩子的纷争,她已经打扮好了,身上穿着五闪绮霞缎面的大羊皮袄,袖子既肥且短,小臂上露着粉红色卫生衣的窄袖。在这时候穿皮袄,似乎还早着两月节气,但黄三嫂只这一件压箱底的逛衣,今日宁可热得头昏眼晕,也要出出风头。马寡妇对于黄三嫂的大皮袄,好似知道神仙不是凡人做,虽然羡慕,却向来不作妄想的。但对那件粉红色卫生衣,可垂涎了整个年头,和她那位娘家兄弟直打了六七场架,结果也没有到手。她这时一见黄三嫂宝衣上身,不由又勾起了对娘家兄弟的旧愤,暗骂那小子太没良心,下次来时,若不给我买件这样的卫生衣,再叫他上我的床才怪,想着就强忍着气,叫了声三嫂。
黄三嫂似乎听出她的声音,并不抬头,仍低头干着活儿。马寡妇搭讪着坐在炕旁小几上,忽瞧见黄三嫂腕上黄澄澄的放光,不由大吃一惊,暗想,黄三嫂怎样又发大财,竟带上金镯子了?再仔细一看,才看明白那黄三嫂左腕上果然带着黄色大镯子,而且灼灼有光,但右腕上的一只,却拿在手里,只黄了半圈,另半圈还露着原来的银质,黄三嫂正用金黄色的薄片向上面包裹呢。马寡妇才在端详,黄三嫂似乎不愿被人看破秘密,但既掩饰不得,只可抬头看了看马寡妇,心不在焉地说道:“你倒打扮好了,真漂亮,这一来你娘家兄弟更离不开你了。”马寡妇听她又揭根子,心虽不悦,但因有求于她,只可仍陪笑说道:“您也早班啊,这会儿都收拾利落了,这是干什么呢?”黄三嫂翻了翻眼儿道:“咳,今儿不是刘家的阔外甥女儿要来?我从小儿瞧着她长大,准得要跟我说会子话儿。我昨儿晚上才想起手上这付白银镯子怪素的,打算叫银楼镀镀金,已来不及,恰巧前儿个小臭儿在外面街上看过嫁妆的,拾了几片金叶子来,先对付着包上,远看黄澄澄的,瞧不出假来,省得叫阔人儿看薄了咱们。”马寡妇忙乘机说道:“可不是,我也为这个正着急。鞋子旧了,来不及买新的……”黄三嫂很快地接口道:“怎么来不及?西边街口上,不就有家鞋铺?”马寡妇道:“我倒不想买。”黄三嫂才听了这句,只怕她是向自己借鞋,忙迎着道:“我也只脚上这一双,没富裕的。”马寡妇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来意,忙翘起一只脚儿道:“这鞋还对付能穿,只是太秽了。你有干酒,给我点儿擦擦。”黄三嫂听出问题并不严重,才把紧绷着的脸儿,舒展了些,摇头说道:“我又不喝酒,可哪儿来的白干儿呀?你花两铜子上小铺儿打点儿,不就得了。”马寡妇这时囊中固然未必没有几个铜子儿,但一时舍不得动用,二则既已向黄三嫂舍了脸,到底还要自己破费,未免窝心。于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总要达到目的,即使讨得一滴半滴,也算不虚此行。便陪笑道:“前儿三爷不是整瓶的带回来?凭您这屋里,什么东西也没个缺少,三嫂给寻点儿吧,我又用不多。”
黄三嫂这时把镯子已经包好,带在腕上,见马寡妇目光已射在桌上的酒瓶,不好再说没有,而且自己秘密已被发现,怕把她得罪了,万一当着阔太太面前,使什么促狭出自己的丑来。心里已打算给她些许,但想到烧酒是值钱东西,白白送人,有些心疼,眉头一皱,得了计较,就把孩子拉过一个,指着脸儿骂道:“瞧你这德行,白糟我的胭脂粉,擦成你妈的豆腐脸儿,不怕叫人笑话?别混抹了,等我来。”说着,又向马寡妇道:“酒是什么好东西,只要有,给你点儿又算什么?现在我正占着手儿,你先把碗放下,等会儿我叫臭儿给你送去。”马寡妇一听,有了指望,忙把碗放在桌上,谢了一声,就走出来。
到了院中,只见韩巧儿已收拾得光头净脸,穿着紫色假哔叽的小夹袄,周身沿着青边,下身是青色假礼服呢的裤子,长到盖着脚面,正蹲在她的住房门外,把一根大辫子甩在肩头,在修理她门旁的小花池子。池内种着一株小桃树,和两根玉蜀黍。那玉蜀黍比桃树还高大许多。还有几根牵牛花,此际在秋风中,业已憔悴不堪。韩巧儿正剪除残茎败叶,马寡妇望着她道:“大姑,你倒好大闲心啊。”韩巧儿抬头,微启瓠犀笑道:“瞧着怪伤心的,挺好的花儿,一刮秋风,就成了这样儿。”马寡妇又道:“这庄稼长得怪俊的,没结玉米么?”巧儿道:“结了两个,都快熟了,不知道叫谁给偷了去。”马寡妇不由脸上一红。她正是偷玉米的贼犯,自觉亏心,但仍搭讪着道:“这院里就是这样不好,总丢东西。”巧儿摇头笑道:“我倒不在乎那两个玉米,只爱这小桃树儿,长得真旺。刘四大爷说,再有几年,就可以结桃儿了。”马寡妇笑道:“呦,我的姑娘,你还想吃桃儿?别说傻话了。再过几年,你不定被谁家娶了去,还总在这院里等吃桃儿呀?”巧儿红着脸,呸了一声道:“净不说好话,难为你还是……”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把底下犯忌的两个字咽下去。
马寡妇已经听出来,方要开口,忽然黄三嫂的小臭儿,端着个碗进来,叫道:“马大婶儿,给你酒。”马寡妇接过一看,见碗内几乎满了净白的流质,虽没半斤,亦有六两,心想,黄三娘儿们今天怎这样大方?给了许多。还怀疑黄三娘儿们拿冷水来骗自己,放在鼻前闻了闻,居然大有酒气,于是高声向小臭儿喊声,谢谢你妈,便兴冲冲回到房中,脱下鞋,用棉花蘸酒就擦。哪知擦了半天,两只鞋都湿透了,既不去垢,更不见亮,方才纳闷起来。她又怎知黄三嫂别出心裁,寻出了空酒瓶,把白水倒入些许,加以摇荡,把瓶内残余酒气融入水里,再倒出给她送来。马寡妇上了大当,明知搀假不少,但因是白讨来的,还不能声张,只得把水铃铛似的鞋仍自穿上。这一来,冰镇脚了的滋味,可真够她受了。
她在房里暗暗咒骂不提,再说韩巧儿把花池收拾好了,本想将残枝败叶,放到垃圾堆上,但因这东西太轻,一阵风来,便要吹撒满地,而且昨夜刘四在修理那垃圾堆以后,曾向众人下过通告,不许再向上面弃置秽物,因为一则怕破坏了新建设的风景区,二则怕掩盖了那橘皮、蟹壳等点缀。韩巧儿这时只可拿个簸箕,将枝叶撮着,倒出门外。就见路北向阳处摆的小糖摊儿,已摆设整齐。这摊儿一共也没有五吊钱的本钱,一点残糖烂果,泥制玩具,只赚左近穷家小孩儿的钱。通常当是一文半文的生意,若是三五枚铜元的交易,那就是绝大主顾,终日也未必遇见一次。但此际摊上,竟红红绿绿的添了许多新货。摊主耿小秃,素日像乞丐一样,今天也忽而穿上了一件过年时的半新蓝布大褂罩,并且把向来不洗的脸,也居然洗了,秃头上还罩了顶瓜皮帽。
巧儿觉得出奇,就向他望了两眼。耿小秃看见她,就叫道:“韩大姑,真早班,今儿你们院里可热闹啊。”韩巧儿心想,消息传得真快真远,连外面都知道了,就道:“老耿,你今儿怎也这么人马刀枪的,有什么事?莫非又是你老伴儿的生日?”耿小秃摇头道:“不是,不是,今儿你们院里刘四爷家,要来阔亲戚,我怎能不收拾得干净些儿?提防着人家要买咱的糖儿豆儿,瞧咱东西干净,就许多照顾些儿。”韩巧儿听了,才知道他另有心思,不由暗自好笑,方要转回门内,忽见一个挑水的老毛,把头剃得光葫芦一样,担着水桶走来。走到糖摊旁边,叫道:“小秃儿,赊块糖吃。”耿小秃不在意地说道:“拿吧。”老毛捡了块大芝麻糖放入口里道:“秃子,你等着,晌午我请你吃饭。”耿小秃道:“你只盼把自己喂饱了吧,还请我呢。”老毛道:“你别隔着门缝儿看人,今儿咱有落子。刘四爷约好我了,等他那财主外甥女来,我就跟着伺候。端端饭菜,外带倒茶买东西。刘四爷许着吃剩下的折罗,都归我,完了再讨点酒底儿,还不够咱们大吃一气的么?”耿小秃道:“你倒巴结上个好差使。可别像我那回,黄三奶奶的生日,也是叫我去落忙。我歇了摊儿,从早晨忙到过晌午,哪知预备的东西都吃净了。来的亲戚,好些都闹着没吃饱,临到我更连根面包条儿也没见着。饿着肚子,直到两三点,黄三爷才给了我二十铜子儿,说先买几个烧饼垫垫,等晚上多吃炖肉吧。我也只有等着。谁想晚上更糟,客人吃完了,只剩下几个鸡子儿和半碗肉汤儿烩白菜,还被一个亲戚穷老婆子,说她家还有两个孩子没带了来,家里又没人做饭,一定叫把剩菜给送了去,差使还派到我的头上。瞧我这气够多大吧!半道儿我就下了会,不伺候了。第二天黄三奶奶还说闲话,骂我不识抬举。我饿了一天,只落了二十子儿,还不如出摊子倒能落个吊儿八百的。这冤往哪儿诉去?所以我发过誓,再不伺候他们这大宅门了,只盼你今儿别像我那回就好。”老毛道:“没有的话,听说刘四爷是在街口上吉庆馆定的二块八一桌的满汉八八全席,听说也不是多少大碗,多少小碗,东西海了去咧!来吃的只有一位,还是女的,你想能吃多少?这一剩下,我还不得用水筲往家里抬呀?”耿小秃一听这二块八的大价目,立刻也引起高兴,代出主意道:“我的傻哥哥,你宁可费点儿事,可别都搀和在一块儿,那样吃不出滋味来,糟践好东西,多冤枉哪。上回五月节那天,我花过五十子儿,在吉庆馆买了半碗折罗,敢情里面真有整根的鸡脖子,你猜怎样?蛮不是味儿。不是咱跟你说大话,当初我真吃过鸡,还是一顿吃了整只,要不然,怎会吃出鸡脖子没鸡味儿呢?后来听人说,不论多好的东西,只一搀和,就都走了本味。你千万捡好东西单放着,晚上到我家里吃去,打酒是我的事。”老毛摇头笑道:“你好鬼精灵,想连老婆孩子都吃我呀?”耿小秃道:“你怎这么小气哇,不愿意拉倒,现在还我糖钱,一天一块,足吃够二十天了。”老毛闭了一只眼,作出藐视他的样儿,道:“相好的又臭了?得得,晚上往你家吃去。只要吃到高兴时候,你带着孩子们出去躲个空儿,我今儿这点体己都给你的老伴吃也不冤。”耿小秃听了,要赶过来打他,老毛担起水桶飞跑。到了巧儿立的门前,才觉得方才说的话太村,被人家姑娘听见不好意思,只可搭讪着唱起山歌,低头走了过去。因为他心中想着巧儿是大姑娘,口中不由得竟唱起“姑娘明年才十七,嫁个女婿二十一,练礅子,举石锁,外加好大的个。哎哟哟,瞧着就替她受不的……”老毛只顾遮羞,随口一唱,竟忘了这歌儿比方才的村话还加十倍难听,就在受不的的余音渺渺中,转过巷尾去了。
巧儿听得已红了脸,呸了一声,骂道:“缺德的,顺嘴胡数,好歹掉到河里喂王八吧。”但她却因老毛的村歌,而引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春意,脑中隐隐映出一幕影像。那是在晚间黄昏的光景,自己上军衣庄去送衣服领工钱,归途走至巷北口外的大坑旁边,猛见一株老柳树下,似有个人影一晃,心中方在害怕,忽见那人影已迎过来,自己看清了是那串书馆卖文具的唐棣华,不由心内又喜又怕。小唐走到近前,低声叫着妹妹,就拉着自己到大坑东面,人家后墙下的僻静地方。他告诉,昨儿在南乡一处小学校里,卖出去大批笔墨纸砚,一水就赚了两三块钱。又说他近来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而且攒下有百十块钱,已经能够养活家小了,要求自己话应前言,答应嫁他,他就托媒人出头提亲。自己心里本来早爱着他,说过许嫁的话,但在前几月时,自己因看着刘四爷女儿学戏,有些眼热,也跟着学起来。小唐听见很不愿意,对自己劝了好些话,倒真像个男人教训老婆似的。只问我,既打算嫁他,为什么又要学戏?自己听着有气,就说出绝情的话。一直恼了这些日,并没理他。这时,他像忘了那回事似的,来说好话。自己虽觉心软了,但还记着前碴儿,给了他老大个钉子。可是他那小嘴儿太会哄人,三言两语,又把自己哄笑了。那时候,他竟趁着坡儿,跟我胡缠,我一阵昏昏沉沉地,若不是被走路人惊散……巧儿想到这里,不禁面红耳热,四肢都瘫软了,上身若不靠着门框,真将跌倒。一阵青春火焰,燃烧过去,心中渐清。又想,小唐人品模样,倒很配得上自己,而且他一天也有赚几毛钱的能力,嫁给他也算福气。这一带的年青小伙儿,还没一个比得上他。去年开车厂子的王大生,要把女儿给他,还吃了他的没趣呢。巧儿想着,颇有自得之意,颊上的小酒涡儿,不自知的就显现出来。
就在这当儿,忽见刘四领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手提一只很大蒲包,由外面回来。巧儿叫了声:“四大爷,你这么早,上哪儿去了?”刘四擎着蒲包儿道:“今儿真麻烦,什么都得想到。我那雅琴外甥女儿,向来爱吃零嘴,糖儿豆儿的,果儿枣儿的,一天离不开,所以我赶早儿上晓市,买了些来。要不价,在门口儿零买,那不贵死人哪?”巧儿一听,暗替耿小秃叹道:“这一摊子新货,算白上了。”想着,又见刘四的孩子,头上已戴着崭新的一顶廉价黑狗皮帽子。时方秋半,在外面光头走路的人还多,何致于就戴上了皮帽子?莫非要和黄三奶奶的小皮袄比美?就忍不住指着孩子问道:“大有儿怎都戴上皮帽子了?”刘四道:“咳,别提了,本来用不着帽子,他娘因为今儿这日子,定要添俊儿,强拗着要给大有买帽子。我想了想,若买了薄的,现在戴着合适,过些日子一冷就没用了,所以买了顶皮的,拼着今儿受一天热,可是能过冬呀。”说着,又叹道:“这年头儿,没东西不贵。狗皮缝成形儿,楞卖半块多钱。好家伙!”巧儿道:“可不是,可惜今日忙着要戴,要不然,明儿我上军衣庄讨点碎皮子,替大有儿缝一顶,也不费事。”巧儿这原是事后送人情的话,哪知刘四一听,竟得了主意,拍手道:“真个的,大姑既然能做,我又何必买?好,就劳驾你给作一顶,买的这顶,今儿戴上半天,晚上雅琴一走,我就上帽铺退钱去。”韩巧儿听他居然满不客气,心想,你也太会找便宜了,我母女凭着四只手,养活两张口,工夫就是钱财,哪能白给人效力?再说,你也把东西买妥了,何苦又费许多周折,省这几角钱?就道:“这帽子要退钱,人家铺子肯么?”刘四道:“管他肯不肯,我叫大有儿他妈去,跟铺里胡吵硬赖,没个不成。这样的事,他妈办得了,拿手着呢。”巧儿一听,知道自己这义务算尽定了,只可暗悔不该多嘴。刘四又低声说道:“大姑,今儿你们不用做饭了,你到我屋里陪雅琴吃,再给你妈端过点儿去。”巧儿明知他这邀请,就等于一顶皮帽的预约,但本心却希望借此亲近雅琴,就也欣然答应了。
刘四进去不久,忽然从房中抱头鼠窜而出。刘四奶奶大骂着追出来,到了门口,刘四已跑出巷外。巧儿就问大娘为什么,刘四奶奶张着手道:“你看,我这手上长着湿疥,总也不好。昨儿这老挨刀的还说,雅琴要来,你在前面端茶递水的,她看了这两只手,不要恶心?我说有什么法儿呢?他出主意买手套儿带上。方才他带大有儿出去,顺便给买了一付手套儿。你瞧这老挨刀的多混蛋,竟买了黑色儿的。我嫌猪爪儿似的太不鲜亮,要他给换付粉红的去,老挨刀的竟说我这模样儿,不配带漂亮颜色。你听,这不气死人?我这模样儿对不住谁?大姑,你是不知道,我在娘家作闺女的时候,街坊邻居都给我起外号儿,叫玉天仙,又叫一汪水儿。每逢站门口买针线,年青的小伙子,能把我给围上。老街坊张木匠的儿子,就为想我得痨病死的。当初我的爹娘,要活动活动心思,我准比如今的雅琴还阔。只为没有那号运气,才嫁给这老挨刀的,进门就受穷,成天价缝连浆洗,烟熏火燎,又加上淘渌了这些孩子,生生的把我给糟践了。老挨刀的自己不亏心,倒说我模样不济。等他回来,看我不折腾出他的牛黄狗宝来才怪。”巧儿听着,眼瞧着她那肥蠢如猪的身躯,和一双烂红果似的眼儿,想到玉天仙、一汪水等美名,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幸而这时巧儿的母亲由房中声唤,巧儿才得了解救,低着头儿跑入房中,已忍着的笑,噗哧的笑将出来。她母亲已是过五十多岁的人,此际也换了干净衣服,正坐在炕上收拾着一只打开的旧木箱,见巧儿没来由的痴笑,便问笑什么。巧儿举手向外指了指,又摇了摇头便问道:“您叫我干什么?”
她母亲从箱中取出一只淡绿色的小戒指,道:“这是我才翻出来的,你带上吧。”巧儿大喜,拿过那戒指细看,见通身多是白色,只上面有黄豆大一块绿色,还是斑驳不纯。这本来是很低劣的翡翠,但在巧儿眼中,已如见奇珍异宝,就笑问道:“娘,您还真有这样体己,我怎没见过?是哪儿来的?”她母亲叹气道:“这东西在箱子里放了十一年了,你还记得你哥哥么?”巧儿听了,才想起自己有个胞兄,比自己大十五岁,听母亲说,他在父亲病死,家庭败落之时,以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便出去投军当兵,中间曾回来过一次。那时,自己还不甚记事,到如今又十多年没有音信,母亲为避免伤心,很少提到这失踪的儿子,不知今日何以由这戒指又想起来。正要询问,她母亲已凄然说道:“你哥哥从十六年前跑出去,到十一年前忽然回来。那时你才七岁,见了哥哥,还认生呢。你哥哥对我说,他已经升了排长,新从湖南跟着队伍回来,不久还要开到河南。只在家住了两天,给留下二十块钱,和一付镯子,还有两个戒指,一个是金的,一个就是这翡翠的。他嘱咐把几件东西都给你留着,等长大了作嫁妆。我问他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他说随着队伍在湖南打仗,他们一连人,走过岳州北面一个村子,村里人都逃空了,就进到一个财主家驻扎,他半夜里睡觉,一打把式,踢在墙上,听出墙是空的。叫起同住的人,立刻把墙扒开,从里面搜出好些珠宝。可惜一大半都献给上面的大官,他只分得十几件,在路上顺手换钱,都花用了,到家只剩下这几件。”巧儿听了,忍不住问道:“还有那镯子呢?”
她母亲叹道:“镯子和那金戒指,早卖了。你记得在十三岁那年,害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死,就是那两件东西,把你的命买回来的。现在你是能帮我了,可是以前这七八年,我只凭两只手,你哥哥从那一次也没有音信,刀尖儿上过日子,怎保得住值钱东西呀!”
巧儿初听母亲说到金饰,脑中突然生了新的希望,好像落入富丽的梦境中。继闻,久已失去,眼前幻现的金光,也随而消灭,但手上仅存的珍物,还稍能保留她欣悦的心情,不致过于恼丧。就仔细端详着道:“这个值多少钱呢?”
她母亲在昔日原也曾把这戒指出售过,但那时翡翠佳品尚无行市,何况这样劣物?因为古玩肆出价,还不够二升米的钱,所以才保留住了。但此际不愿实说,使女儿扫兴。就道:“我也不知道,只听你哥哥说,好像比金子还贵呢。”巧儿大喜,倚在母亲身上,笑道:“这么说,雅琴也未必有这样东西?少时叫她看见,也叫她明白我们娘儿们不是穷根儿,真存着好宝贝呢。可是今儿只带一天,明儿就得收起来,这院子人都是穷眼贼心,留神给偷了去。”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高声问道:“韩奶奶在屋里么?”巧儿听出声音是黄三,就望着母亲,脸上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儿,似乎对黄三极不欢迎,要想从母亲面上得到什么暗示,好把来人挡走,哪知外面的黄三竟跟着走将进来。他这个人好像是由脂肪和酱油两种物质造成,皮肤都发着紫黑色的油光,天然带着作厨师的标志,而且一张麻脸上,每个麻窝,都似天然的贮油池。若把这几千个油池中的纯油,刮将下来,足可以炒一桌四碟八碗的菜,和他夫人黄三奶奶面上,剥下来可以烙张大饼的白粉,是同为人们所称道的。这时,他一进门,就叫道:“大嫂,吃完早饭了?你们真好,总是这么整齐,我那屋里叫孩子搅的,没一时不像破烂市儿。”韩奶奶道:“你们东西多,我们穷得剩了四个墙角,想乱也乱不了啊。”
黄三哈哈笑道:“哪里话,哪里话,你们大姑不就是座金山?眼看就混起来了。大嫂,前儿我跟你说的事,已经得了准章程,大姑要去,一月是十五块工钱,外带按天分小账,一月总有这么三四十,不比作外活强么?再说,那边掌柜是我的盟兄弟,待承准错不了。大嫂,你若愿意叫大姑去,也该预备着了。”韩奶奶对于黄三的答复,原是早已决定了的。因为黄三有位朋友,正筹备在法租界繁华地带,开一家新式饭馆,要邀聘几个女招待,以广招徕。黄三看中了巧儿,要把她举荐了去。数日前已把这意见对她母女提出了,她母女曾因此开过很长的炕头会议。只为当时女招待亦在创始时期,北京有个小流氓,新从女招待上面发了财,风气传播,天津也有人仿效。但开始用女招待的饭馆,还只有三四家,并未普遍。韩奶奶耳中对女招待这名词,十分生疏,以为是非常下贱的行业,而且女儿每日作着外活,收入颇能温饱,又守在自己面前,一切放心,所以不愿她改业离开自己。巧儿本身,虽很有心出去看看繁华世界,但想到和各式各样的男子打交道,却觉得有些胆怯。尤其韩奶奶另有不能和巧儿直说的话,就是恐怕黄三没安着好心,要把自己女儿引诱坏了。于是炕头会议的结果,决定对黄三谢绝。这时,韩奶奶便答道:“三大爷的好心,真是难得。可惜巧儿太腼腆,这些年只在屋里作活,没离开过我,像个逊鸟儿似的,哪能给人家作事?三大爷你另找别人吧。”
黄三满心以此来要看到她母女的感激涕零,万想不到会遭了拒绝,立刻麻脸拉长了许多。哼了一声,道:“大嫂,你好想不开,咱们穷家孩子,你想和人家阔宅门大小姐一样,永远守在屋里?这不是要耽误孩子一辈子么。不是我说话难听,这样成天趴在炕上作活,早晚腰也弯了,眼也花了,一朵花似的姑娘,弄成小老太太,多腌心哪。再说,你也得替姑娘终身打算,总守在这小胡同里,将来也只嫁个穷人。像大姑这样人才,在篱笆门里苦一辈子,可不太作践了!大嫂你明白,僻巷出高酒,可是,若不把酒旗儿挂出去,谁又知道呢?若叫她出去见见世面,遇见阔人,就许一步升了天。你知道,当初对门住的王老,他女儿学唱大鼓,一出门就被一个师长娶了去,王老跟着就成了老太爷。再说近的,你瞧人家雅琴,现在是什么势派?她虽是没有爹娘,刘四一家子不也就得了好处?我很明白大嫂是好脸面的人,不能叫姑娘像雅琴似的出去混世,所以才举荐她当女招待。女招待可不是说不出去的事,大嫂,你别执拗着了。”韩奶奶因已有成见在胸,对他的话似乎满没入耳,笑着答道:“我倒没什么不愿意,只巧儿一定不肯。”黄三听了,望着巧儿道:“姑娘,你也不小了,难道也想不开?你不是还学戏来着?既学必打算将来卖唱,怎么还腼腆呢?”巧儿心想,你真讨厌,人家不答应就完了,怎还紧着麻烦?我现在已一心向着小唐,预备嫁他,从此再不学戏,你说的不是废话?想着,摇摇头正要答话,忽听外面一阵大乱,刘四奶奶和一群小孩子,似在向外奔跑,口中喊着:来了,来了!巧儿只听这两个字,便知道那位阔太太雅琴来了,连忙走出房去。
只见刘四一家人,都已迎出门去,其余院中住户,也都出立院中,满脸带着像平时看娶媳妇、看出殡或是看出红差一样的紧张神色,眼光全注视着大门,秩序是一向所未有过的整齐,好像怕冲了阔太太的仪仗,没一个敢越过防线,到门口去张望的。鼻子王的姘头,因为没有达到两朵鲜花的希望,喃喃的诅咒着鼻子王,骂他在外面被汽车撞死。马寡妇近门口处有块碎砖头儿,就急忙跩起两只冰块似的小脚,跳过去,将砖头儿拾起。哪知她的好心竟未得到好报,还没容得直起腰来,刘四奶奶已像开路先锋似的,闯入院中,一见马寡妇在那里阻碍御路。不由分说,伸手一推,马寡妇已跌到院隅。她爬起正想骂街,不料眼光正看见阔太太挟着霞光万道,彩气千条,正走进门来,立刻吓得她闭紧了口,呆呆地看。
只见由门外进来的雅琴,本是娇小玲珑的身材,却好似因为作了太太,身体就变得特别沉重,由一个衣服整齐的中年女仆搀着。她身上穿着印度红色的长毛绒大衣,长度只齐到膝盖以下,露出金花缎的旗袍,和镂金的小漆鞋。头上长发披垂,烫成最新的希腊式,像个小孩玩具猫头狗似的。脸上显得非常丰满,显示出过着舒心日月,所擦脂粉,好像能够发出光来,使皮肤现着宝色。耳上坠着很大的钻石钳子,一走一摇。她好似故意要展览自己的装饰,比那西洋衣店作模特儿的女子,还走得慢。但对于院中的人,却好像都没看见,并不招呼。
这时,刘四奶奶早已奔到住房门首,将身体挡住风门,一手撩起门帘,满脸陪笑地叫道:“慢慢走,这屋里。”又向那女仆笑叫道:“好生搀着太太,我们这里还没你们茅房干净呢。”说着,雅琴已走到门口。恰巧刘四的小儿子,不知因着什么动机,也要往里挤。刘四奶奶匀不出手,只得把鲇鱼大脚,使了个里勾外拐的招数,用小腿把孩子勾住,然后轻轻一拨,便给拨到了背后。这招数居然巧妙,雅琴并没看见,便走入房内去了。刘四奶奶放下门帘,才凶狠狠地打了孩子一掌。孩子一哭,她怕惊了外甥女儿的大驾,吓得一手拤住孩子脖颈,使其不得出声,遂又由口袋里取出一个铜枚,递到孩子手内,然后放开。孩子果然见钱闭口,泪还挂在脸上,就跳出去给小秃糖摊开张去了,刘四奶奶也便转入房内。
巧儿的住室本来离大门最近,满以为雅琴进门第一个要看见她,当然赶过去说几句话儿,在众人面前,也算得了光彩。所以雅琴进门时,她还上前迎了两步。却不料雅琴竟端了偌大架子,根本没瞅没睬。她自觉吃了没趣,不禁大为生气,立刻撅起小嘴儿在喉咙里骂道:“左不过是个窑姐儿罢咧,这一嫁人成了太太,立刻屎壳郎变吉鹠了,就城头上出恭,高了眼,不认识老街坊了。惹恼了我,瞧我把当初你在车站抢煤,叫巡警拉到高粱地里的事,都给抖落出来。”正骂着,又听院中人都在唧唧喳喳的小声议论,其实,人们是惊羡雅琴的富丽,巧儿只疑是他们看见自己吃了没趣,都在讥笑,不由又羞又气,转身就进了屋子。偏巧不知趣的母亲,还同她夸赞雅琴的衣饰,巧儿气得一头倒在炕上一语不答。韩奶奶这才看出女儿是在生气,忙问为什么,巧儿更使出娇纵性子,将身一滚就滚到炕尾,脚儿踹着炕沿叫道:“别管我,别问我。”韩奶奶摸不着头脑,忽然门帘一启,刘四奶奶走入,叫道:“大姑呢,怎么倒躲在屋里?雅琴一进门就找你哪。”
巧儿一听这话,立刻满肚子气都消了,脸上不由的堆满了笑,身体也不自觉的霍然坐起,笑问道:“是么?人家阔太太了,还会问我?”刘四奶奶道:“呦,哪的话,从小儿一块长起来的姐妹,怎不想呀?”说着,拉起她便向外走。巧儿立觉身体轻了许多,飘飘然随她走去。
一进刘家的房门,便见雅琴已换了家常衣服,坐在崭新的炕褥子上,吸着纸烟。她这家常衣服,也是湖色软缎的旗袍,外罩紫花绒的小马甲,好像四郎探母戏中的公主似的。这时,女仆正站在地下,替她把高跟鞋脱去,另把一双米色缎绣花鞋穿上。雅琴的脚还在女仆手中,所以看见巧儿进门,并不起立,只点点头儿,叫道:“呦,你都长成这么漂亮了!若在外面遇见,我真认不出来。”说着,招手叫她在身边,很亲热地问了许多话。巧儿在对答之际,却偷眼儿观察她的衣饰,见她左臂上戴着一只镶翠的金练镯,每一节上,都嵌着小拇指肚大的翠块,晶莹光洁,都绿得那么好看。手上只戴着一只钻石戒指,右腕戴了一只绝大的白金手表,式样非常玲珑,手上却有两只大宝石戒指,一红一蓝,颜色又都那么鲜艳。巧儿瞧着不知怎的,便觉脸上一热,把自己戴翠戒的手,藏到衣襟下面。雅琴并未介意,又问巧儿近年生活情形,巧儿回答仍给军衣庄作活。雅琴这时好像自幼在富贵丛中生长起来,耳朵一向未听过“贫苦”两字似的,闻言竟感到意外的惊讶,摇头道:“作外活,才赚几个钱?哪够吃的。更难为你们怎么过了。”
刘四奶奶在一旁凑趣道:“韩大姑她娘儿俩,过得俭省,一天有二斤面就过去了,怎能比你?她一个月的进项,还不够你穿袜子的呢。”雅琴哼了一声,居然不疑地道:“可不是!你瞧。”说着,扬起一只脚来道,“这种丝袜子,前儿才在中和公司买的,六十八块钱一打,你合合,是多少钱一双?”刘四奶奶啧啧地道:“好家伙,可吓死我!一双袜子就五六大块钱。我的姑奶奶,你可拔了尖儿,当初的娘娘,也未必穿过这个。这么贵的东西,一定结实,总穿不少日子吧?”雅琴把嘴一撇,还未说话,女仆已答了碴儿道:“我们太太一双袜子没穿过三天,出趟门儿,脱下就赏给我们了。要论东西,敢情结实,三个月也穿不破呀。”
刘四奶奶哆嗦着嘴儿,半晌没说出话来。巧儿却听得越发心醉,暗想,从小儿一同长大的伴侣,到如今自己还是自己,她竟阔到这个份儿,她是什么命呢?雅琴又端详着巧儿,向刘四奶奶道:“你瞧,巧儿出落得多么俊!可惜住在这个地方,把人腌臜了。你们是没听过好戏,那梅兰芳扮上戏的模样,就是巧儿这意思。可巧儿的眉眼,比他还秀美得多。这副小模样,若是穿上好衣裳,走到外面,管保街上的人都直了眼儿。”刘四奶奶接着她的话,说道:“巧儿也学着戏呢。”雅琴很注意的问道:“什么?学的什么?会几出了?”巧儿忸怩笑道:“我只跟着起哄,一出也没学会。”雅琴道:“本来你们也请不着好师傅,学成了也赚不了大钱。再说,你岁数也大了,倒不一定唱戏,只要活动活动心眼儿,干什么也能发迹。”巧儿眼望着她的美饰,心里寻味她的言语,不由触起黄三的话,方才觉得是逆耳之谈,现在竟好像都变成金石良言了。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喊道:“哪屋里姓刘?有位杨太太在这里么?”刘四奶奶听了,方欲跑出去看,雅琴已高声答应道:“是表弟么?我在这里,你进来。”这时,女仆已赶过去掀起门帘,就见一个少年由外面闯然走入。巧儿似觉这少年满身放出光彩,眼中一亮。偷着看时,只见这人最多不过二十岁,面如冠玉,形状俊伟,眉目口鼻,处处都觉可爱,却说不出怎样美法,好似通身上下,并无一处不同巧儿眼光。他身上穿着葡萄紫色西服,脚上是油亮的皮鞋,胸中坎肩的小口袋中,露出花花绿绿的丝巾角儿,散着香气,和头上司丹康的芳馥,弥漫全屋。巧儿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样裙履少年,猛觉心中乱跳,低下头去,但又舍不得不看,仍频频偷溜秋波。那少年好似并没有看见巧儿,也没看见刘四奶奶,进门就向雅琴叫道:“表嫂,表兄叫你快回去。”雅琴叫道:“呦,我才来,怎么又叫回去?”那少年已由小口袋中取出丝巾,掩着口鼻,摇头道:“这地方怎么能住?有碍卫生,真受不住!”说完这句,才答道:“您刚出门,就来了个姓徐的,是交通部的什么官儿,带着太太来辞行,说晚车回北京去。表哥留下他们,要给饯行,叫我请您快回去,好作主人。”雅琴皱眉道:“尽是这种事,麻烦死我,不去还不成。”那少年自从进来,就在屋里来回踱着,身体还不住摇晃,显示少年人浮躁好动的性情。巧儿偷眼看着,似觉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特别的魔力,能够叫人心跳。又听雅琴向刘四奶奶道:“这可太不巧,我本打算在这里呆上一天,说说老话儿,哪知又出了事,只好改天再来吧。”刘四奶奶听雅琴要走,觉得自己数日来劳心尽力的预备,都要付诸枉费,而且对雅琴既不能尽其人情,对邻舍更觉没有光彩,怕人家议论,说自己白预备了多少吃食,白收拾了房舍院落,结果阔太太一口也没吃,一眼也没看,岂不成了笑话?于是满心的不愿意,但还陪笑说道:“怎么走啊,走也得吃了饭再走,要不叫人家看看,外甥女好容易来了,舅母连顿饭都管不起呀。再说,臭儿他爹还没回来,你走了,他不抱怨煞我。”雅琴道:“不成,我非走不可,这里关着事呢。我哪天想来,拿起腿就来了,今儿你拦也白拦。”说着,就叫女仆给换衣服。刘四奶奶心里气得要哭,可怜外表还不敢露出来,只有瞪着烂红眼儿看着。
那少年向雅琴道:“您可快去,我先走了。”雅琴道:“好,你先去吧,我跟着就走,还得回旅馆换衣服。”那少年闻言,更不答话,一步跳出房外,像一阵风似的出门走了。
巧儿的魂灵儿好像也被他带走,秋波呆呆地注着门际,半晌不瞬。忽听刘四奶奶问了声这是谁呀,巧儿才心里一跳,收束精神,听雅琴笑道:“这是我们表弟,姓周,名叫蔚青,才二十一岁,还上学呢。人挺好的,就是太好玩儿,花钱像水似的,天天在舞场打腻。我常劝他,他倒有一篇理儿,说跳舞是高尚事儿,不比嫖班子,那才是荒唐。”说着,笑了一声道:“哪知近些日,他又改了道儿,在什么咖啡馆热上了个女招待。天都这么冷了,他为捧女招待,还天天去吃刨冰冰激凌,而且一吃就是半天,也不怕寒了肚子,得了水臌。我笑他说,跳舞算是高尚,捧女招待难道还不是荒唐?他又说女招待是什么女子职业,比舞女还高得多。并且他去花钱,不能算捧,算是提倡。好些个理儿,我也学不上来……”巧儿听到这里,更觉她的话好似一柄钥匙,投着了自己心内的锁孔,不由一颗心似飞将出去,翱翔到外面世界之中,而这世界是说周蔚青所处的美丽世界,原来的种种顾忌,都已被希望所消灭了。
这时,雅琴又已换好衣服,刻不停留的要走,巧儿怕只顾思索自己的事,也忘了对她说客气话,说随刘四奶奶送出房外。那随来的女仆,在伺候主人换完衣服之后,便忙不迭地向外跑,说要看看汽车,怕开回去了。院内窃听出声息的邻人,一闻这阔太太还是坐汽车来的,都想大开眼界,随着女仆纷纷跑出。所以,到雅琴出来,院内倒清净没有人了。到了门外,向北转出巷口,就是一片旷场,前面还有水坑,坑边停着一辆半新的汽车,同院的男女老幼,都在围着观看。雅琴走到后,众人忽拉声分列两旁,看着她走进车去,都死盯着雅琴的鲜衣美饰,恨不得把眼光变作有吸引性的磁石,把她的首饰吸到自己身上来。那情形比平时看人家新娘子上花轿,更为入神。
刘四奶奶见雅琴上了车,忙当着众人,宣布她早去的原由,以给自己解嘲,叫道:“这真不巧,才来了,你家就出了要紧的事,我也不能留你,哪天再来呀。”雅琴答了声有工夫一定来,车子便开动了,由坑边转入前街,转瞬就没了影儿。看热闹的纷纷走散,只剩下巧儿一人,还望着汽车的去路,呆呆发怔,心里似乎念诵道,瞧瞧人家,看看自己。怔了半天,只有这两句话循环。
正在这时,忽然自己的意中人唐棣华,提着个四方形的蓝布包袱由对面走来。这小唐年方二十余岁,生得颇为清秀,只是生长贫贱,一切都带着土气。剃光的头,戴着旧瓜皮小帽。身上一件青竹布的夹袍,还罩上件灰布大衫。这打扮昔日本来曾经巧儿赞美过的,以为这一条巷里,只有小唐天生是个衣冠人物的胎子,旁人即便长袍马褂,也没有他那局面样儿。但此际,巧儿脑中已印上了周蔚青的影子,再看小唐,忽觉分外的寒蠢,心里又似鄙薄,又似气恼,不愿理他。见小唐已满脸陪笑地赶过来,立刻转过身就走。小唐在后面追着叫道:“巧儿,你不是正等着我吗,怎么走啊?”巧儿心里好似受了侮辱,自思你倒会向脸上贴金。我凭什么等你?这时,小唐已赶到她前面,拦路放下布包,笑道:“你别走,我给你捎了好东西来。”说着,忙不迭地由包内取出个纸卷打开。巧儿把眼向包内的东西一瞟,只见是一块深蓝色的大花线缎,花样还是若干年前流行的,多半是买的零头碎块。另外还有一个小包,里面是一副假珠耳环。小唐并没看见巧儿已把圆如朱樱的小嘴儿,撇得似一道长虹,还得意道:“你瞧这缎子,不错吧?恰巧五尺,正够你的裤料。买零块儿还合三毛多一尺呢。这耳坠……”说到这里,巧儿再不耐烦听下去,哼了一声,从他身边绕过,就向前走,且走且说道:“这么好的东西,留着你自己用吧,我可不要。”
小唐大吃一惊,连连喊叫,见巧儿头也不回,只得把布包草草裹上,提了追去。这一耽误,直到那灰瓦房的门口,才追上她,拉住叫道:“巧儿,你这是怎么?”巧儿一闪身脱开他的手,绷着脸儿说了“你等着”三个字,便转身入院,进了她的家。小唐望着院内,心神慌乱,身体好似醉人般的动摇不定。须臾,巧儿飘然而出,手里拿着一张团皱的旧纸,上面托着许多零碎东西,也有粉瓶小镜,也有手帕扇子,走出门便放在小唐的布包上面。望着小唐,方要说话,忽似内心感觉惭愧,蓦地低下了头,才道:“小唐,我要出门了,这是你送我的东西,你拿回去。”小唐立刻目瞪口呆,似乎只听见她要出门的一句话,昏迷失智地问道:“你不是跟我……怎么又要出门?”巧儿听他声音凄惨,方自想起往日旧情,觉得自己这样对他,未免狠心,便徐徐抬头,想改用柔和口吻抚慰数语。哪知眼光才在他身上一转,看见他那寒蠢样儿,立又无端的生了气恼。自想以前见识太浅,今日才知外面世界是那样繁华,男子是那样可爱。又明白自己这样人才,一进那世界准能出头,淹没在这里多么可惜!小唐却哄我说嫁他能够享福,凭他这副穷胎子,打算害我像鼻子王老婆似的苦一世,还口口声声的说爱我呢。若不是今儿有黄三爷和雅琴说破,我可不就上了你的当?她这样一想,立刻把小唐的一往深情,都看做是特为自己设下的陷阱,就更硬了心肠,沉下脸儿,冷冷地笑道:“你不必问,我也用不着对你说,反正这穷地方我是熬够了,谁也别指望再想把我蒙在鼓里。”说完这几句使小唐莫明其妙的话,又一挥手,示意叫他把东西急速带走,就一转身走进院去。
小唐做梦也想不到素日性情柔婉,而且昨天方定鸳盟的巧儿,竟突然变成比冰还冷,比铁还硬,比石还顽,不但把旧情一笔勾销,而且连话都不屑多说。即使自己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或者她自动改变心肠,要摈弃自己,但总该说出个原由,然而她连这绝情的话,都不愿多费唇舌了。小唐想着,天旋地转,心神迷惑,只觉着巧儿通身都是冷气,扑到身上,使五中全冻结了。望着她的后影,想要呼唤,似乎喉咙和舌头也被冷气逼得麻木,一时没发出声来。巧儿并没进她自己的房门,倒一直向内走,到黄三住的屋前,推门便入。那苗条的后影儿,被风门遮住,一层木板,十尺院落,直变成了篷山千里,虽然近在咫尺,而小唐和巧儿的踪迹,便算从此渺隔天涯。再到重逢,已是十年开外,那时世界早经了数度沧桑,两人也别是一番情景,另换一种面目了。
小唐正在发怔,忽听背后有人高声说话,回顾却是挑水的老毛,正立在耿小秃的糖摊前面。老毛紫着脸骂耿小秃胡说,耿小秃笑嘻嘻地道:“你还不信,这一会儿,好戏都唱完了。刘四的外甥女儿,真她娘的好阔,坐汽车来的。车进不了胡同口,这几步还得老妈子搀着,可不是当初上火车抢煤,叫巡警追的跳上跳下的时候了。只是她穿的那鞋,好像高跷腿子似的,也真难为她走。”老毛叫道:“你尽说废话,谁问你来?只告诉我,刘四外甥女儿倒是走了没有?”耿小秃道:“怎么没走?她到了不大工夫,就又来了个年青的小伙儿,像个小洋人似的,身上的味儿,能香半条街,也进了刘四屋里。马寡妇出来告诉我,这男的是雅琴婆家的小表弟,来接她回家,说家里出了什么事。马寡妇又偷着向我说,她猜出来了,世上哪有这种巧事,雅琴一出门,家里跟着就有事?这必是那男的跟她早有一腿,约会好了,叫雅琴顶着看亲戚的名儿,上别的地方去乐,那老妈子准是买通好了。果然那男的前脚一走,雅琴也跟着去了。你没看见那男的多么漂亮,我要是女的也得偷他,真不怨马寡妇那样猜疑。”老毛翻着白眼儿道:“那么都走了,刘四爷那满汉八八全席,还……”耿小秃不等他说完,已大笑道:“你想,刘四肯花几大块买整桌酒席,喂小臭儿她妈吗?他准是跟饭馆去打退堂鼓,你的折罗算是玩儿完。我今儿也白上了货,刘四老小子自家上晓市买零碎吃食,不打算照顾我一个大子,真妈的狠心王二麻子。雅琴给他个没面子,我真解恨!”老毛道:“怎么没面子呢?”耿小秃道:“人家茶水不扰,尘土不沾,没坐热了屁股就走,还不算丑了他这份儿舅舅!再说,雅琴走的时候,我看她拉着巧儿的手,直到口儿外头。刘四老婆在后面絮絮叨叨,人家一句不理,只和巧儿说小话儿。巧儿今天可得了脸。王大鼻的老婆,嫌雅琴没答理她,还直生气,说阔到天上也是婊子变的,巧儿巴结她,一定也打算下窑子。”老毛素日是敬重巧儿的,闻言便道:“她们那是醋话,人家韩大姑多么规矩。”耿小秃大笑道:“你才没眼力呢,我看他们那一院的小姑娘,早晚都得走了雅琴的道儿,韩大姑更快。好家伙,汽车坐着,洋楼住着,穿的都是叫不上名儿的衣裳,这多么馋人哪!就让我是个女的,也得活动心眼儿。在这穷胡同里,熬得出什么来呀?”说着,又高声道:“还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我看趁早死了心吧。”
小唐这里,方由他二人的问答中,稍悟出巧儿变心的原由,又听耿小秃最末二语,明白他是故意向自己说的。因为先前小唐初作文具营业时,耿小秃和他一样是干小营生的,每次相见,不免在亲热中带着狎侮。小唐却觉自己略识几字,营业又较高尚,有些不屑和他为伍,日久天长,便生仇恨,互相言语不交。今日耿小秃看见了巧儿先被雅琴优待的光景,又见她从巷外跑回,冷遇小唐的情形,才故意和老毛谈话,说出讽刺之语给小唐听。小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气得浑身乱抖。但气的是巧儿,而不是耿小秃,就蹲下装作整理布包,等候巧儿再次出来,一面竭力抑制着耳朵,不听耿小秃那边的话。过了半天,老毛已挑了水桶,唱着妓女掏粥的窑调,离开小秃糖摊,经过灰瓦房大门外。正唱到“整个儿的棒子面饽饽给奴家捎,还有两根咸菜条”几句时,他又故意唱得调门极高,明是唱给刘家老小听的,暗示鄙薄之意,以泄未得吃着八八满汉全席折罗之恨。但刘家是否听见,还不可知,只把个正发怔的小唐吓了一跳,回头见老毛已担着水桶,转弯走了,方暗骂了声:“下等社会。”猛听院内风门作响,急速再回过头,立见巧儿满面春风的,从黄三房内出来,仰首向天,似乎心有所思,意有所乐,向自己住房走去。小唐猛然站起,叫了一声。巧儿瞧见他还在门外,初似一惊,继而面上冷得似乎要结冰,徐徐踱到近门二尺远的地方,便止住步,发出毫没有情感的声音问道:“你还不走?……”
小唐这时已失了自制能力,一下就跳入门内,和她对面。巧儿才看出他的面色异样,目光发直,吓得向后倒退几步,便要叫娘。小唐忽然面上显出不自然的笑容,张臂作势地道:“一天没见,你就这么怕我了?哼!还未必是怕,简直讨厌我了。我不惹厌,只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是要离开家上外面开眼去么?”巧儿淡淡地道:“什么叫开眼?我不懂,我只是出去混事,不能老窝在家里。”小唐点点头:“是了,昨儿你还跟我打算结婚,今天就变成这样,一定是受人蛊惑了。”说着,又正色叫道:“巧儿,你别只看刘四的外甥女儿,要明白女子落在火坑里,就算完了一世,没几个能逃出来的。你怎么把个好生生的人,自己作践!好妹妹,你可别上她们的当。”巧儿听到这里,忽以咯咯儿的一声冷笑道:“哦,我别上她们的当,只上你的当,那就对了,是不是?”说完,把头一扭,那油松的大辫,甩成一个半圆圈,几乎触着小唐的眼。小唐一闭眼的工夫,巧儿已进到房中。他怔了一下,猛一顿足,转身向外便走。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话说在九月九日的黄昏时候,南市一家有名的借春楼饭庄,正当晚饭上座的当儿,楼上楼下都是灯光辉煌,人声鼎沸。这饭庄共有三层楼,楼下是散座,二楼是分成鸽笼的单间雅座,三楼却是通连的两间大厅,专备请大客用的。楼中的女招待,也随着高下而分出等次。楼下的散座,用着六、七、八号三个女招待,多是年长貌陋,由三等妓女改造的劣等货色;二楼较高一等,三、四、五号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少女,容貌也都看得下去,只是未曾出名,但虽屈在下僚,却时时有着升腾的希望;至于三楼专预备和富人贵客打交道的一、二两号,那就非同小可,大有来头,是招待界中久享大名,经饭庄精挑妙选,三请四聘才得到的台柱角色,是举足轻重、关乎饭庄成败的。所以饭庄主人卑礼厚币,惟恐不当其心。
就在这时,三楼的大厅中,已收拾得齐齐整整。电灯全开,照如白昼。一边圆桌雪白的台布上,放着四只高脚玻璃大盘,盛着时鲜水果。中间小瓶插了三五朵黄色菊花,果香花气,合成一种清味。这时,桌旁椅上,正斜坐着一个妙龄女郎。她那修长的身材,竟能学着男子姿势,把一双穿着描金高底鞋的脚儿,放在桌沿上面。扬着一张扁圆形的苏州式脸,弯细的双眉,配着如雪的肤色,黑白显得异样分明,很容易看出眉毛是完全剃净而重画上去的。颊上涂得是黄胭脂,樱唇却是一抹猩红,再加耳上的翡翠长环,脸上合计共有五种颜色。但在鲜艳之中,却能色彩调和,不露俗气。身上穿的是翠蓝色布的单旗袍,剪裁得非常的暴露曲线,但在袖口底襟之间,似有意无意的,露着里面的浅杏黄色素丝绒的衣边。大襟头上钉着个银元大小的圆形徽章,上绣红色的“一”字。这就是借春楼第一号女招待梁玉珍,此际正撅着小嘴儿,玉手纤纤,中指和无名指间夹着个六寸长的象牙烟嘴儿,向桌沿上轻轻敲着,烟灰落在雪白台布上。她只痴痴望着那上升的一缕轻烟,娇喘微微的嘘了一口长气。
这时,立在旁边的借春楼掌柜唐松华,满脸陪笑递过一碗茶,又歪着头儿,把桌上烟灰吹到地下,才蔼然和气地道:“梁小姐,你是我一个人的姑奶奶,怪不错的,别要我小子的好看呀。今儿大礼拜价,这三楼要卖两堂座儿,多么紧关节要的时候,你猛不丁的告假。好老爷子,回头大爷们来了,一看没有你,准保驳头就走,那不是要命……”梁玉珍听到这里,忽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斜了他个白眼道:“糖心儿,你怎么跑了驴儿就是大的?今天他们诗社聚餐会,包下了这三楼,你上哪儿再卖二堂座儿?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想讹我呀!”唐松华听玉珍叫他的外号,更涎了脸儿。原来,这外号是玉珍特送给他的。因为他名叫松华,和“松花”同音。松花是糟蛋的别名,向以卵黄融软,名为糖心的一种最为味美,而“糖”、“唐”两字又是谐音,便造成了这巧妙的别号。唐松华得了这个绝妙的头衔,熟人们就给叫响了。也不知是因为得了梁玉珍的缘故,还是应了“人不得外号不富,马不得夜草不肥”的俗语,居然生意兴隆起来,一年间赚下了不少的钱。所以他把玉珍敬如天神,每逢她一叫“糖心”,就觉得比洋钱相触的清脆声音还加悦耳,照例陪笑答应。这时,更把个肥脸笑得没了缝儿,低头诺诺地答道:“我的小姐,你还装糊涂哪?李大爷他们这群宝贝,不是上八里台什么花园登高去了?在咱们这里定下座儿,少时来了,吃过饭一定不走,大概准得要借账桌上的笔墨,闹什么‘糖丝’‘肚丝’,这一耽误,连夜宵儿都卖了,还不是两堂座儿一样么?”梁玉珍听了,把嘴一张,哇哇两声,作出呕吐的样儿道:“你提这个,我更得走。那群人酸得叫人恶心死,我真懒得看。再说,我又有事,只一顿饭都不能伺候,别说还陪他们没完没结呀。”糖心儿忙从头顶上一揖作到脚底,哀声叫道:“姑奶奶,你怎样也得捧我。今儿这三楼,不赚五十,也赚四十,你一走就全吹了。姑奶奶,祖奶奶,你多委屈一会,明儿我请你听尚小云。”梁玉珍嘴儿一撇道:“我不希罕!你把横嘴说成竖嘴,我也得走。”说着,就把架在桌上的脚儿,啪的一声落到地下,立起要走。糖心儿张臂拦着道:“梁小姐,这可不对,我的嘴会变了方向?玩笑呀,你说该罚不该?”说着,又陪笑道:“只要你不走,叫我的嘴怎样长着全成。姑奶奶,你就开恩吧。”
话才说完,忽听旁边有人咯咯儿的声笑道:“糖心儿,你好不开窍儿,人家有人家的事,现放着个小催命鬼儿,在楼下等着,一对儿小情人,出去多么大乐子,就是天塌地陷了也没理会,你这馆子关了门又算个屁!”玉珍见这说话的是二号焦浦珠,她和糖心儿暗地有一手儿,才说这偏向而带讥讽的话,就骂了声“贱货”,赶过去要拧她的嘴。这焦浦珠却是个矮子,年纪不到三十也差不多,但生了张漂亮的脸儿,身体又娇小玲珑,所以自称十九岁,倒也有人相信。她阅历很深,手段极好,一进借春楼,便和糖心儿有了首尾,所以长久保持这较高的地位。此际,正斜倚在迎面的沙发上,听糖心儿和梁玉珍辩论,到了分际,才插口揭破玉珍的隐私。及见玉珍赶将过来,急忙躲开,跑到门外,才回头向玉珍笑道:“跟我干什么?我又没有拦你的好事。我看你有点肠子痒痒,简直要挠心。得了,我下去先替你按住了驾,别再悄不声的走了,那不是要命么?”说完咯咯儿笑着,下楼去了。
玉珍被糖心儿拦在门口,不能出去,只得指着浦珠的后影骂小老婆、养汉精。糖心儿本知道玉珍所以定要告假,是因为来了个相好的小白脸儿,邀她出去看尚小云的戏,她便留那人在二楼雅座吃饭,自己上来告假带换衣服。自己虽竭力拦阻,但玉珍名为陪客看戏,当然戏中还要串戏,作吃宵夜、住旅馆的余兴,享受多般,乐趣浓厚,怎肯平白牺牲?自己为生意起见,既不能放她,但又不敢惹恼她,只得半硬半软地让了步,叫道:“梁小姐,你向来跟相好的出去,我可没有拦过,谁叫赶上今天了呢?这么着,你捧我一半,对付着应酬完这顿饭,你拿腿就走,准误不了尚小云。”
梁玉珍尚未答言,猛听得外面楼梯一阵山响。楼下高喊:“八爷众位到了!”楼上的男伙迎着嚷:“二爷!五爷!八爷!”声音纷杂。玉珍知道那群讨厌鬼已经来了,自己想走已不可能,就顿足戟指骂道:“糖心儿,我骂你八辈五的祖宗。”糖心儿本有意挨延她,这时见客人已到,玉珍没法再走,自己算得了胜利,被她骂几句也是便宜。就耸肩笑道:“你骂就骂,不必带零头儿,简直骂我十辈儿好不好?”说完,忽跳到门外,一本正经地去迎接贵客。
玉珍懒洋洋地立在门内,面上强作出二成的笑容,这二成里还有一成五的不自然。就见这一群宝贝,摆着各式各样的作派,进到房中。第一个是老翰林钱泮文,矮瘦身体,还弯着腰,虾米似的缩成一团,鞠躬敬礼而入。第二个是大书法家伊无恐,摇晃着紫茄似的大头,高视阔步。第三个是七十多岁的李又固,瘦得像一根竹竿,倒能立得笔直,头上只脑后尚有半圈白毛,活像戏台上赵云使的白缨枪。第四个是玉珍素称为“费得功”的诗家费石公,这人面上皮肤皱透,真像块很够样的山石,而且瘢痣斑驳,也如大花面的脸谱,说话更有炸音,好似得过侯喜瑞的传授。第五个是昆腔班唱旦角的丁凤来,生得头角峥嵘,粗手大脚,满身的村气还一点儿也没退,简直是个小老赶儿,身上穿着件翠绿色的人造丝大夹袍,浮光耀目,但外面竟披了件很讲究的华达呢夹外衣。她的后面,正是唯一捧她的老头,也就是大衣的赠与者的黄妖道。这黄妖道名叫道吉,是位特色人物,从少时便爱和青年小伙儿拜把兄弟,或是和小旦打腻,因此久和妻子分居,视同陌路。他成了无家之客,在一个朝阳观道庙里寄住,常自称是天生畸人,久已看出人生虚幻,所以抛弃妻子,摒绝名利。但是他并不出世,只道出家,因为尚离不开朋友,所以还在人境中浪度年光。人们都知道他的毛病,都称之为“妖道”。他为嗜好所累,一年到头害着火眼,更犯着气管炎,但还老不歇心,又捧上这丁凤来。对人常自比为陈迦陵、毕秋帆,把丁凤来当作云郎和状元夫人。朋友跟着起哄,他一高兴,居然把仅有的一点养老费和棺材本儿,取出都给凤来作了戏装,花了零钱,渐渐落得借贷度日,还和凤来形影不离。好像自己早认了“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的命运了。他后面又是一位惨绿裙履老年杜亚陵。一看这名字,当然知道是位诗家。年纪离花甲已不大远了,但修饰得比少年还要漂亮。渐秃的头发上过妙药,擦过名油,还那么黑,而且亮。瓜子形脸儿,大约每日要经过刀剃电摩,所以分外光洁。若非额上、眉毛上的皱纹,诚实不欺,又像故意捣乱似的在那里报告他的年纪,谁都要少算他二十年。至于身上衣服,更件件全像新从熨斗下取出的,毫无褶皱,和脸上适成反比,但举止却又和唱昆旦的丁凤来也成了反比。丁凤来虽是旦角,竟不风流,只见怔头怔脑,村声村气,这就是难得第二个捧客,而容黄妖道得尝一脔的原故。杜亚陵可正相反,天生的带着作派,走路摇摇摆摆,说话行腔作调,直像个戏台上的扇子生。最后押队的才是玉珍的本客季八爷季本伦,这人比较着还年青,但也将近五十。圆圆的脸儿,矮矮的个儿,颇带着一些纨袴膏粱之气,和那些穷酸气味不同。因他是个富商,家里开着两间大洋广货铺,还有不少房产,只为性喜附庸风雅,才结交上这班名士。
富人好名,名士慕利,两下各有贪图,结交得才能水乳交融。就像今日的重阳雅集,也是费石公们早已约定的,用公醵办法,每人出上一二金,小组诗酒之会,仍不脱寒酸本色。季本伦闻听消息,赶去自告奋勇,担任东道,才得加入。
这群人在南郊人家花园里,本已经吃过一顿,而季本伦仍用汽车把他们装运到借春楼来,却只为捧他的心上人梁玉珍,而且要在玉珍面前夸耀风雅,叫她知道自己所交的都为名人,所作的都为韵事。哪知在玉珍心里,恰恰相反。季八倘若独马单枪,前来认头报效,玉珍还可以把他看做普通冤桶,为着金钱,也许依着不成文的营业方法,在可能的范围里赏给些许实惠。只为季八交上这群杂色人物,倒使玉珍发生厌恶,觉得自己昔年在鸨母手内,作着特种淫业时候,每年夏季,都要在山东烟台,办理三个月的国际交媾事宜,去赚避暑兵船上美国兵的金钱。那洋兵们总是酒色相连,每来必是大醉狂闹,不但酒气把人薰得半死,还常在交欢之际,手足并用,像殴斗般的乱抓乱咬。当时认为是极大苦恼。如今比较起来,真宁可受洋兵的蹂躏,也不愿受这群宝贝的雅爱。
头一个是季八,俗气冲天,好像熟读了一部应酬大全式的嫖经,把所认识的女招待,和在班子招呼姑娘时一样看待。请朋友打茶围,和请朋友吃饭,也是一样道理。吃饭时,做主人的遇到上菜,例应举箸遍让说:“诸位得吃,诸位趁热儿。”若不如此,便算失礼。到了班子,自己挑的人儿,也应该像鸭条鱼翅似的公诸朋友,虽然不是叫人人真个销魂,主人也得时时让着,向这个说“六哥别看着呀!”向那个说“四爷请动手呀!”又常常命令自己的相知,说“你还不给三爷上点劲,来条鱼,上九爷腿上坐会儿,四爷要按电铃,你解怀啊。”这种习俗的来源,大约是出于窍刻的商人,经过精密的计算而成。因为商人重利,向例一文不落虚空地,而世上最失便宜的事,又莫过于嫖妓。花了在他们认为很多的金钱,而除了茶果以外,实质上得不到丝毫的补偿。但为种种原因,又不能不借此应酬,只可于明知吃亏之中,勉求其可以捞本之道。于是就把暂时占有之妓女,当作酒肴似的,尽力让朋友受用了。他们的哲学,是既已花了钱,就该尽量享受权利。吃饭时剩下鸭骨,也得用纸包上带回家去,理由是花钱买的,犯不上便宜饭馆。嫖妓时自然不能把妓女包上带走,而在法定的范围内,若放弃应得权利,妓女也不知情,乐得利用她的肉体,博取朋友的好感。季八将这种高妙哲学,应用在自命不凡的梁玉珍身上。梁玉珍可就遭了劫数。说良心话,费石公等,风雅自命,本尚不致如此下流,只因结交上季本伦,初享到了这等滋味,觉得一文不费,尽量的倚翠猥红,又何乐而不为?于是也暂时摘下道学面具,把潜伏的兽性,施展出来。虽然玉珍是个红人儿,爱端架子,好闹脾气,他们还不敢过于放肆,但是李又固的一双好胡乱摸索的冷手,费石公的一张薰得死人的臭嘴,伊无恐那带油腥味儿的衣服,黄妖道钢针似的胡子,都是使玉珍疾首恶心的。而且这群人满口的咬文嚼字,听着比英文还难懂;行事的小样厌弃,叫人看着比挨打还难受。玉珍曾赌过咒再不招待这伙客人,但因季八曾在新近应许着要送玉珍几套新衣,好吹牛皮的杜亚陵,又许着她在最近广开盛筵,邀请他所亲近的阔人,如某省长、某司令之类,替玉珍打几桌牌。玉珍因为有所贪图,才不得不勉强应酬。
这时大家入室,乱哄了一阵,方才就座。向来都维持风雅体统,玉珍是要请到首座的。这倒不是西洋风俗女人在前的意思,只是表明大家不把玉珍当作女招待,而把她当作贵客。再加上杜亚陵常哼着书生合向花前拜的诗,玉珍自然更被推得高高在上。不过今天还有个丁凤来在座。虽然依着“枉叫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算花”的考语,小旦和鸡冠一样不能算花,无须和玉珍同等待遇。但关着黄妖道的面子,也得延之上座。玉珍平日最爱伶人,曾为小翠花关丽卿等人害过很重的单相思,却不知怎的偏偏厌恶丁凤来,常骂她为泥塑的兔儿爷,连带也称黄妖道为挖泥的机器。今日儿要和她像灶王神像新婚新合卺似的,比肩并坐,哪里肯依?自躲到钱泮文、杜亚陵中间,死也不动。众人也只得由她,另推黄妖道上去,和丁凤来配对成双。
少时酒菜上来,季八执壶敬酒,由首座的丁凤来面前斟起。黄妖道忙张手拦着道:“本伦,不要斟呢,我们凤来这两天嗓子不大得劲,今儿晚上又唱累活儿,谢谢,免了吧。”费石公提高沙哑喉咙叫道:“老道,你这么护着你的人哪?真会怜香惜玉。不过我看喝酒倒没什么,只要少上庙里给你作伴就算……”黄妖道听得不好意思,忙大声打断他的话头,叫道:“你们别搅,我替凤来喝三杯,成不成?”说着,就举杯叫季八斟酒。果然连饮三杯,面有得意地向丁凤来看了一眼,似乎表示护驾之功,体贴之情。偏偏丁凤来甚不知趣,又加上被费石公说得面上不挂,黄妖道越来得亲热,她越觉得难堪,就怔头怔脑地撅着大嘴,向黄妖道举拳猛推道:“你明儿少管我的事,还觉得怪不错的哪?”丁凤来这样故发娇嗔,借以解嘲,本是小女儿常有的态度,但发自她的口中,一种粗声怪气,好像真恼怒了一样,倒叫大家听了一怔。梁玉珍正在饮茶代酒,瞧着忽一扭头,把茶都喷出来,众人这才醒悟丁凤来是和黄妖道撒娇儿,一阵大笑。杜亚陵在笑声中念道:“问她何故娇羞,又悄把檀郎推倒,甚来由到底不晓。”李又固随着鼓起掌来,道:“情景恰合,凤来和黄道翁这样鹣鹣鲽鲽,我我卿卿,真令人羡煞!”
这时,旁边伊无恐见大家全向丁凤来说话,梁玉珍显得冷落,就插口道:“岂止他们一对,你看梁小姐对季八爷,不也是神仙眷属么?”季本伦听了,忙谦逊道:“玉珍和我,才几天交情,哪比得上凤来和黄道爷的意思?”费石公接口道:“不然,我看玉珍跟你更好,你们是一见倾心,美人名士,气味是天然相投的。哈哈,据我看,凤来的故作娇嗔,玉珍的含情无语,都是心里的劲头儿。我是曾经沧海的过来人,深知此中意味,真替你们美得不得了。”说着哈哈大笑。季八听费石公居然把自己称为名士,不觉一阵飘然欲仙,浑身都发了微痒,每个毛孔眼儿,都向外放气,连那带菊花纹的部分,都舒服得伸缩了两下。其实,哪知费石公是有意点破了玉珍对他的冷淡,暗带讥讽之意。但玉珍听了,却更满心的恨意。她本因讨厌季八和这般人,所以低头不言不语,及听费石公硬赖她的冷淡为有情,不由心里发呕,立起身便向外走。李又固等看见,拍手笑道:“石公说穿了玉珍的心事,把人家羞跑了。”同时,就有人高喊:“玉珍回来!”
哪知玉珍心中别有牵挂,只为借着机会脱身走开,怎肯再回?装作没听见,就跑下楼梯。刚到二楼,正和焦浦珠相遇。玉珍拉住她道:“劳驾,你上去替我哄哄那群缺德孩子,我这就来。”焦浦珠知道她的心思,将眼光向旁边一间雅座里一瞟,摇头道:“我不管,谁的事谁办。”玉珍笑骂道:“小娘儿们,你真拿人哪,惹恼了我,不把你们糖心儿喂了狗才怪。”焦浦珠一扭身儿,就要走开,口中哼着说道:“你还说损话,小浪货,我更不管了。”玉珍央告道:“好姐姐,管吧,我不说了。”浦珠道:“我管也成,你叫我声好听的。”说着,又附耳低语了一句。原来她是要玉珍学着《金瓶梅》上,潘金莲在吃紧的时期对西门庆常叫的那个销魂称呼。玉珍听了噗哧一笑,好在那三个字在她喉咙中并不感觉生涩,就咬着牙向浦珠耳边低低叫出,同时,手儿向下一伸。浦珠忙不迭的弯下腰,将手遮护,已来不及。玉珍就在她一声娇吟中,放开了手,咯咯儿的带着银铃般笑声,翩然跑入一间雅座里去了。
至于这雅座内的人,何以叫玉珍如此挂腹牵胸,却是大有来头的。原来,在半年前的春天时候,玉珍还在一家华光电影院兼着差使。每日早晚,都在戏院作卖茶生涯,处在客卿地位,名为新一号,以示于原有的女招待首领的系统之外,别有崇高位置;晚饭前再回到借春楼来号召饭座。因此有许多迷他的人,随而规定了日常生活程序,早晚在华光戏院看两场电影,中间到借春楼吃一顿饭,借以表示对玉珍捧场的热诚。内中有一位少年朱景琦,原是世家子弟,家道久已中落,父也早丧,只和寡母一同度日。勉强巴结到中学,因为偶然看电影,认识了玉珍。血气未定、智识初开的小学生,哪禁得住玉珍的诱惑,不由大为迷恋,把学业全都荒废,而且向家中趋钱窃物,每日奔电影院、饭馆之中,竭力报效。他母亲劝诫责斥,全都没用,每每急得彻夜悲啼。
恰巧左近有家江姓邻居,也只一位老太太和儿子、媳妇同居。那儿子年方二十多岁,单名一个湄字,生得英俊魁梧,素日常不在家。邻居们只知他在外省作事,家庭生计充裕,足证境况甚佳,却不知所执何业。江家的人,也很少和邻家交往。
这一日,朱景琦的寡母,因儿子彻夜未归,气愤悲感,哭了半夜。到了次日早晨,隔邻的江少奶奶敲门过来,言说夜中听得哭声,很为关心。她的丈夫江湄新从外省回来,听得终夜未能安睡,只疑是朱太太这边有了什么难事,处在近邻,应该遇事帮忙,所以派她前来打听。朱奶奶正郁着满心悲苦,无可诉说,乍得个人来慰问,自然把全部事说将出来。江家少奶奶本是疑她贫困,带了钱来预备资助的,及至听明别有原因,并非金钱所能解决的事,当时只可安慰数语,回家报告丈夫。
江湄偏生是个好事的人,又可怜朱景琦的堕落,将要累及老母,就在次日,亲自到了华光影院,特意寻着玉珍,吃了两杯橘汁,给了很多的小费。玉珍见他少年英俊,而且解情知趣,方在暗自倾心,打算着以后笼络他的步骤。哪知影院下班以后,到了借春楼,又见江湄早在里面坐等,指明要她招待。玉珍更喜,以为这人居然如此容易上钩,自己只放出些手段,不愁没得受用。于是施展全副媚术,诚意陪他。不料江湄吃到中间,忽然开了谈判,先问她可认识朱景琦。玉珍不知何意,答话含糊。江湄直言揭破了她,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告诉她,朱景琦家庭景况,和他老母的苦情。这样的客人,绝不能对你报效,枉自把他自己毁了,还连累你伤了阴骘,不如跟他断绝,既免将来受累,也算作了好事。玉珍听了,大出意外,但心中已爱上江湄,再不怨他多管闲事,反而想借此表示好感,就回答说,那朱景琦只是个寻常的茶座儿,自己跟他毫无交谊,而且向来未受过他的馈赠。如今既发现了这种情形,自己又何苦不吃羊肉枉落两手腥?以后定要对他冷淡,连大面上都不敷衍。自己作着女招待,原为亲老家贫,没奈何才出此下计,莫说朱景琦,并没有真钱可花,即使他抬座金山来,自己也犯不上作这种缺德事。江湄见她居然毫无狡诈的应允,说话又这么爽快明白,倒很佩服她,连忙深致谢意。哪知道玉珍话头一转,又表示她对朱景琦虽然向未置念,但他终是个捧场已久的座儿,今日突然给人家来个绝情,未免有些亏心,而且也不是作生意的规矩。然而她竟应许这样办的原故,是完全为着爱重江湄,不忍驳他的面子。这番意思,时时流露于言语之中,似乎要江湄领情,言外更是希望朱景琦即将黜退,所遗之缺,江湄要义不容辞的递补。
江湄何等精明,早听明她弦外之音,哪里肯拾这碴儿,当时只可向她尽说些场面话敷衍。临行时,又取出百元钞票,赠与玉珍,表面只说是赠与她的一点小意思,其实内里含着补偿损失和确定约言两层深意。因为玉珍本身的营业,虽然类似变相的卖淫,但被诱惑者都是出于自愿,她并不负害人之责。关于朱景琦的事,本应由男子方面着手,只要管住了朱景琦,不使出门浪荡,玉珍也就失了诱惑的机会。如今既不能管束朱景琦,反而要求玉珍,强迫她牺牲生财之道,未免悖乎情理,所以应该对她作适当的补偿。再说江湄劝告的结果,只得到玉珍口头应允,过后她若反复,仍和朱景琦来往,江湄也没奈何。此际拿出钱来,不啻要买个确实把握。以前的种种接洽,只如国际间拟定的条约,尚是空文,玉珍如受了这钱,就等于在条约上签了字,从此正式发生效力,不容反悔了。
玉珍一见江湄拿出了钱,虽觉诧异,但她终是小家儿女,作女招待虽是极红,向来对整百的钞票,过手的次数却苦不甚多。又恰在最近见着一位同业,新得了一只亚米茄最新式手表,到处向人讲究夸耀。玉珍非常眼热,想要自购一只,向冤桶客人敲了一笔钱,高高兴兴地去买。不料当时金价正贵,她的钱还不够买半只的。方在为此事生气,突然意外有人来送这正需要的钱,怎忍拒绝不受?她虽也想到自己对江湄存有后望,起头儿便接他这种不在理上的钱,未免要留不好的印象。无奈钞票的吸引力太大,把她的眼光全吸引过去,暂时掩蔽住江湄的小白脸儿。只客气了几句,经江湄竭力请求,她就装出不得已的样儿,接了过来。她这里百只番佛入腰,江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认为玉珍收钱,就是解放朱景琦的信约,这件好事,自己算完全成功,从此朱景琦可以改过上进,他的老母也不致终夜哀啼。想着,精神上得到无上快乐。他的脾气,最是豪爽,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即认定玉珍切实应允,也不再作叮咛,吃过了饭,便和玉珍分别,归家而去。次日又令他的太太到朱家,向朱奶奶报告一切细情,并且担保玉珍不再迷惑她的儿子,朱景琦当然从此学好,她只等着享受老福,无可悲苦,却把馈赠玉珍的事完全不提。
朱奶奶闻听,虽还将信将疑,当面自然感谢不已,以后暗地察看儿子情形,见他果有一日由外面垂头丧气的回来,倒下直睡了两天,从此便不出大门,居然收拾书籍,每日赴学校上课了。朱奶奶这才证实江少奶奶所言不虚,她丈夫果然真的大展神通,把自己儿子弄得改邪归正,感激不知所何。但她终是妇人见识,不知江湄并非等闲之人,他管这管不着的闲事,原出于豪侠胸襟,莫说施恩求报,连他人感激,也还认为多事。忽而朱奶奶竟强凑了些钱,买了几包礼物,送到江家,要见江湄面谢。哪知江湄数日前已上山西去了。江少奶奶问明来意,哪肯受她礼物?但禁不住朱奶奶掬着一副热泪,悲声陈说。自己儿子归入正流,好比死了一样,江先生作这好事,不但救我儿子的命,连我也救活了,我们朱宅祖宗,全得感激。这样大恩,我万不敢说到报答,可是您也得容我尽点儿心。诸如此类的话,缠个不休。江少奶奶无法,只得把礼物收下,却暗打主意,等江湄归时,再设法补还给她。
不料朱奶奶方才欢喜没有几日,她儿子竟又故态复萌起来。原来梁玉珍自接了江湄的钱,既打算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想借题和江湄要好,本已决心冷淡朱景琦,所以朱景琦再到华光戏院去时,梁玉珍不瞅不理,更当着他的面儿,故意和别的座亲热。朱景琦虽觉难过,无奈迷恋已深,仍跟着她缠磨。玉珍因为自己干的是这种逢迎事业,没法拒绝愿意花钱的客人,何况朱景琦又是报效有素的旧识,更不好无端破脸,最后只得使了个以进为退的方法。
一天,朱景琦到借春楼吃饭,玉珍仍是愁眉苦脸的对他。朱景琦忍不住,便问她近日何以改了样儿,玉珍装作迟迟不吐,半晌才说出她家中出了件烦恼事,正在为难。朱景琦又问是什么事,玉珍答以是用钱的事。若在五日之内,弄不到二百元钱,将要被人控告,全家都得遭难,说完就问朱景琦能否代为设法。朱景琦并不明白玉珍是故敲竹杠,又正在不知怎样哄她是好,一闻此言,虽然自量无此能力,但因年少脸热,恐怕一驳她便露寒酸本相,被她看不起,以后希望尽绝。当时竟不假思索,回答可以设法,暂且博她欢心,以求须臾享受。玉珍却因先听江湄之言,深知朱景琦状况,所以来这么个老虎大张嘴的竹杠。朱景琦若办不到,以后便没脸再来缠她。借此可以实践江湄的诺言;若是朱景琦真能弄了钱来,她也乐得受用了再作道理。玉珍这主意,可谓走东倒吃猪头,西倒吃羊头,两不落空。朱景琦果然在允诺玉珍之后,看看家中,莫说二百元,便道二十元也拿不出,心虽焦急,也没法向空气中变出洋钱,但每日仍去和玉珍见面。玉珍一直保持冷淡态度,似乎非等到他送钱到手,不能开恩。及至第五日的期限,朱景琦自己就不敢到华光影院和借春楼去了。玉珍知道他这一躲避就算永久断绝,二百元虽然落空,但对江湄却保持了信用,就盼江湄再来,由他身上补偿大欲。哪知江湄再也没有消息,玉珍初尚思念不已,继而日子多了,渐渐由失望而冷淡下去。
又过些日,那朱景琦因为难舍玉珍,竟然贼起飞智,便想出了轨外筹款办法。他有一家时常来往的富家亲戚,和本地三德金店有连,他久已看在眼里,此际情急之下,竟由那亲家偷得一件折子,冒名向金店取得一副赤金手镯。一出金店,就进了当店,换得二百多元现洋,兴冲冲的奔到华光影院,完全献给玉珍,并且深谢迟误之罪。玉珍见他居然送了钱来,大出意外,既因江湄多日未见,早已心淫,又看着白花花的一包大洋,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收受之后,不但与朱景琦重温旧好。又因他既能报效如许金钱,江湄说他贫窘的话,必然不确,就更加意笼络,希望以后的长期实惠,竟和朱景琦发生了肉体关系,感情狂热起来,把江湄抛诸脑后,更莫说以前所定的约言了。
哪知好景难长,朱景琦这小荒唐鬼儿,作了犯法的事,还竟然不知危险,只贪眼前欢乐,和玉珍只度了三四日的旅馆蜜月,这一天悄然回家,立被官人捉住。原来那亲戚家和金店双方,都已发觉被骗,并已查明是朱景琦所为,毫不客气地报告官厅,指明访拿。他被捉之后,一经审讯,便自完全招供。但仍顾着玉珍,不肯把她攀上,只说自己因为一时困窘,才起意行骗,金镯到手,立即随手花尽,并未和谁商议,也没有同谋人。官厅见他招认,也未深究,就判以一年多的监禁完案。
朱景琦进了囹圄,本是自作自受,只可怜他的老母,自知儿子犯了骗案,已然吓个半死,随又有官人到家搜赃,大受折辱,最后得到判罪消息,竟把人给急疯了。终日不饮不食,满街乱跑,见人便跪倒磕头,求还她的儿子。经警察把她捉回,锁在家中,初还哭闹,半夜后忽寂然无声,次日邻人破门入视,见她已经在儿子的卧床旁上吊死了。
玉珍初闻消息,恐受连累,藏躲了几日。及闻朱景琦业经判罪入狱,方才放心,重出来再作她的三卖事业。这三卖和莲花落的四卖并没有什么关连,只是卖茶、卖饭,再加上卖笑而已。朱景琦家败人亡之后,过了月余,一天的白昼,玉珍正在华光影院楼上,来往送茶,忽然在休息时间,电灯初亮,她无意中看见楼上最后排客座,有个穿着漂亮西装的人,正在看报。因为楼上客人稀少,后排只他一人。客人照例坐在僻远之处,多是意不在酒的醉翁,特寻无人之境,好与女招待蜜语调情。玉珍一看这客人的衣饰和坐处,便知是个会上人,但他用报纸挡着脸儿,看不清面目,不敢断定是自己的幕内之宾,抑是别个姐妹的俎上之肉,就举步走过去。到了那人近前,那人双手执着一张大报,把脸遮得很严,仍然不能看见面目。玉珍只得操着女招待中流行的标准国语,发出仅限于喉鼻之间的低音,问道:“您要茶么?”那人似乎全神贯注在报上,并未听见她那蚊子似的文雅柔媚的腔调。玉珍只得一提中气,把声音长了个调门儿,由爬字调长到工字调,将原句重述一遍。不料才说了个“您”字,便见那人手上的报纸向下徐徐降落,脸儿徐徐向上抬起,报纸后面的脸儿,才露出一半,玉珍便倒吸了一口气,已随着个“咦”字呼将出来。原来,此人竟一别多时,是百思不得的江湄。
玉珍乍一见他,既出意外的惊诧,而且对看这漂亮人儿,不由又勾起了旧相思,心神一阵荡漾。但想起朱景琦一段公案,却难免有些恐惶惭愧。一时诸般不同的感情,迸发于内心,表面只剩了发怔,空望着江湄,说不出一句话。江湄倒很自如,满面涌出笑意,像接待老朋友似的,伸手向玉珍叫道:“梁小姐,久违了,你怎么好?很忙吧?”玉珍受他大方态度的影响,方才收慑心神,点头一笑道:“江先生,怎么总不来?一晃儿这是……”江湄插口道:“一个多月了。我是出了趟远门,昨天才回来。在外面很想你,你大约还没忘我吧?”玉珍听他直截说出这样的话,便一溜秋波,用眼光传达自己一向相想之意,和久别怨望之情。又见江湄的手还在伸着,忙将自己的手假作下垂,恰被江湄接着,握住葱尖。这时四目相对,互相脉脉含情,静然了十几秒钟。玉珍忽听背后有脚步声走近,恐怕是同行姊妹,不愿被她们看见取笑,忙把手儿缩回,低声道:“你坐着,我倒茶去,来杯柠檬好么?”江湄摇头笑道:“不,不,我不要茶,我只要你,你陪我坐坐。”玉珍粉面微红,将手指向江湄胸际轻轻一戳,道:“要我可没那么容易,老实等着,等开了片子我也许来。”说完,翻然转身走开,将到楼梯口,又回头对江湄嫣然一笑,才下楼去了。
江湄望着她的后影儿,笑了一笑。须臾院中灯光尽熄,影片继续开映。他本没心看影片,只等玉珍到来。哪知等了半天,还没影儿,却听楼下忽然吵嚷起来,在男子愤骂声中,夹着女子的分辩语声。
原来,玉珍自见了江湄,只想早早料理完了职务,好和江湄厮守。但她下楼之后,才要进茶点部去,忽被一个客人叫住,要一杯清茶。玉珍知道一卖出这杯茶,便得等候付钱收杯,耽误许多时候,又见这客人是个外乡人,憨头憨脑,衣服穿得不得样儿,好像是从市场新衣摊买的,穷中要俏的材料,分外讨厌,更从心里不愿应承这个老赶客人。无奈职守所关,没法拒绝,就应了一声,进茶点部去要了杯茶,打算叫别个姊妹代为送去。哪知茶点部内并无一个闲人,而那客人的座位,又距离极近,没奈何,仍得自己送了去。随后又向各处收回自己所卖的茶钱和杯子,不大工夫,都已完毕。她并不想给江湄送茶,只预备了却公事,换上衣服,上楼便邀江湄另上他处,秘密谈心。这时,只剩了那老赶客人的一杯茶,待收过了便可交账而行,于是她就站在那客人旁边,等了一会儿。过去看时,那杯茶仍自原封未动。玉珍暗骂了一声“倒霉鬼”,又退回原处,倚墙等了许久。偏那老赶客人似对影片看得入迷,竟忘了那杯茶,更想不到还有个人正为那杯茶着急。玉珍看他的情形,似乎非得等到散场亮灯之后,才有看见茶杯的希望,实在憋不住了,就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你快喝吧,我们要交账了。”那客人闻听,似乎恼她搅扰了自己的娱乐享受,而且玉珍心中早蕴怒意,又欺藐他是外路人,说话口气很不和平。那客人在暗中瞪了一眼,道:“你忙什么?也得凉了我再喝呀。”玉珍更没好气地道:“这么半天还不凉?你可喝呀。”那客人听她说话难听,就起了泡蘑菇的念头,一语不发,把杯子拿到手中,慢慢擎到嘴边,好像要仿效某个大文学家的饮茶艺术,而更进了一步,岂止一口一口地咽,简直是一滴一滴的吸,平均每一分吸那么三五滴,若吸完这杯茶,也许要两三点钟。玉珍看出他是有意啰唣,心中更气,忍不住地说道:“这种喝法,多早晚是完?你别拿人开心。”那客人闻言大怒,把茶杯向她手中一推,叫道:“你拿去,我不喝了。大爷花钱买茶,还受你的规矩?”玉珍更不示弱,举手将杯接过,又向他讨钱。那客人怒喊道:“你是‘胡理’开店,不吃也要钱,想讹人哪?”玉珍一听,赌气转身就走,口中说道:“你不给拉倒,这一点钱算我候了。”再走出几步,又低声骂道:“你留着钱含口垫背吧。”
偏那客人耳朵很尖,竟听见玉珍这最末一句话,而且还明了言内毒恶之意。按照习俗,人死入殓之时,都要用金钱铺在棺底,含入口中,各地风俗差不多全是如此。玉珍欺侮客人老赶,哪知客人对于这种事却不外行。一听她毒口恶詈,哪还忍耐得住,立刻跳起骂道:“妈的,你回来!一个臭女招待,要造反呀?”遂也大骂不已。他这一闹,左近顾客虽在暗中,也都纷然起立,挤过来瞧热闹。
玉珍知失口惹了麻烦,但当着众人,也不肯退让,一面反口骂着,一面诉说那客人故意啰唣,图赖茶钱,却不提骂人的话。那客人拙口笨腮,虽气得要死,却因玉珍妙舌翻莲,素日应付各样客人,磨练得两片嘴如同钢刀,说起来清辩滔滔,气宇沉稳,显得非常理直气壮,好像真受了多大委屈。
那客人气得头昏口吃,除了乱骂以外,更说不出真正理由,一时怒极,竟用武力解决,向椅背上抄起旁人所用的茶杯,连同铁圈,就要向玉珍掷去。偏偏玉珍正向他说理,已逼到近前,相距不过二尺,若一掷中,玉珍准得头破血流。但是客人手方举起,忽觉臂膊被人抓住,茶杯没得掷出,反被扯了回来,这一动摇,杯中余茶倒洒得他自己满脸冰凉。那客人以为后面拉住自己的人,必是影院中茶房之类,特来给玉珍助拳,立刻把茶杯松手,摔得粉碎,挣扎着转过身去,就要拼命动武。口中还叫道:“你们有多少人,要群殴呀?爷们不含……”哪知他的手腕始终没离开人家的把握。这时,忽然手臂被后面的人用力一扭,立觉疼痛难忍,“哎呀”一声,身体遂又转回原来方向,后面的人才发着很和蔼的声音,叫道:“朋友,何必这样动气?我们堂堂男子,跟女人吵闹,多么没趣!得得,瞧着我,算了吧。”
那客人还未答言,玉珍已经听出这说话的口音,和自己意中人江湄相像,连忙凝眸细看,果然是他。心想,他在楼上,居然闻声前来解纷,可见对自己的关心,不由暗自高兴。哪知更有意料不到的事,那客人竟也和玉珍一样,对江湄的语声觉得耳熟,回头一看,忽的“呀”了一声,叫道:“你不是江……”江湄很快地答道:“不错,是我。你怎么改不了老脾气,总爱吵架呢?”那客人说了句:“这档子事实在气人,你知道她多么混账!”接着,还想诉说原委。江湄已一按他的肩头,使他坐下,附耳低言数语,又高声说道:“老实坐着,别再吵了,咱们改天再见。”那客人果然再不作声,旁边看热闹的也各自归座。江湄向玉珍道:“完了,摔了杯子归我赔偿。”说完,就转身向外走,但不再行上楼,直出影院门外。玉珍既看出江湄和客人熟识,知道这场争吵算结局了,本想急忙交账,便到楼上陪他,及见江湄直出院外,怕他走了出去,就赶到院内。江湄听得脚步声,回头望见了她,方才立住。玉珍娇嗔道:“你就这么走啊?”江湄一笑道:“你正忙着,我也要先去办件闲事,晚饭在借春楼见好了。”玉珍道:“你等等,我换了衣服,咱们一同出去不好么?”江湄笑道:“我去办了事,晚上可以多陪你会儿。”说着,看看表道:“再有一点半钟,我们就见着了。”说完向玉珍举了举手,又将走去。玉珍听他的语气,似将与自己作长夜之聚,便很愿他及早去办了事,免得夜中不能尽欢。而且她在影院忙碌半天,未得修饰,仓促遇着江湄,虽然依恋不舍,但女为悦己者容,她也很想得暇稍施涂泽,收拾好花娇玉润的脸儿,再和江湄相见,不仅心中可以畅适,而且对于诱惑也有把握。这就和猎人一样,出猎时若不预先整理好了猎枪,训练好了猎狗,又怎能放心大胆地和野兽见面呢?玉珍因此已同意了江湄暂别的请求。但还怕他失约,又叮咛道:“你可一定去啊,我还有好些话同你说。”江湄回身把手摆几下,就飘然而去。
玉珍回到院中,正要算账,忽然有茶房来说,经理有请,玉珍一怔,不知何事,就到了经理室。原来,当她和客人争吵时,院中经理正在后面听见。此际,就请她予劝戒。虽因玉珍是个特聘的名角,不敢直加申斥,但只弯曲婉转的协商,请她以营业为重,稍为吃屈,不要再与客人生事。这几句和平言语,玉珍已不能忍受了。当时把方才对客人的余愤,竟向经理发泄出来。大喊着,“姑娘不干了!”拂然而出,换好了衣服就走。院中再托人挽留,她已负气不肯答应,从此算和影院断绝。但玉珍一心倾注在江湄身上,也不在乎这区区得失。
哪知拂意事竟接连而来,她由家中修饰好了,赶到借春楼上班,见江湄还未到,就特意留了间僻静雅座,预备和江湄谈心。不料她望穿秋水,竟不见情人到来。食客一伙一群的出入,上了两三堂座儿,只没有江湄的影子。玉珍一面怨他寡情无信,一面又后悔白天自己不该放他走去,一个俊美少年,到处闲花野草,都易流连,如今不定被那个女人缠住,才忘却自己的约会。想着正在六神无主,忽听楼下传呼有人寻找梁小姐,玉珍连忙跑下去。只见有个穿着白色制服,仿佛仆役的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自称是万国大饭店的信差,被一位客人派来送信给梁小姐的。玉珍接过信,见上面果然写着自己名字。先把信差打发走了,然后拆信一看,原来是江湄来的,说他因临时发生要事,须往北京一行,以致不能赴约,非常抱歉。现在已由万国饭店和朋友直赴车站,大约三两日就可回来,再作快晤。短短的几句话,玉珍看了,虽然失望,但想江湄在百忙中还写这信来,足见重视自己,由此可看出他是诚实的人。平常把女招待当娼妓看待的,谁肯费这笔墨?而且玉珍素知万国饭店,是本地最高等的旅馆,只有富商贵人和外国侨民,才有居住资格,由此可量出江湄身份。于是在失望之中,又觉得有些欣喜,便打消了怨望之心,只盼着江湄从北京归来,再行聚晤了。
于是她就一天天地等着。这时,她恰巧没有要好的客人,又加上新辞脱了影院兼差,虽然像她这样红人,不愁没有别的剧场影院聘请,但她要休息些日,都辞却了。起初数日,尚以享受清闲为乐,稍久便觉寂寞,偏那江湄迟迟不归,过了十余日,尚无信息。正赶上在这重九一天,玉珍由家中到借春楼上班,因去得晚些,天将黄昏,各商家都已灯火辉煌。她在楼外下了洋车,方要打发车钱,忽见由身后伸过一只穿西服的袖子的手,手中夹着张角票,递给车夫。玉珍不知谁来替自己尽这义务,方在惊异,要转身去看,遂觉自己手臂也被人拉住,臂弯夹在一个暖融融的地方,同时有笑声说道:“梁小姐,久违了。你想不到我来吧?”
玉珍闻听,已认清这稔熟的语声,转面果见身后立着个久萦魂梦的江湄,正把自己玉臂紧夹在他腋下,面现笑容,微露着雪白的牙齿,光洁明润的脸儿,似乎是面镜子,照得眼前一亮。这时,玉珍乍见情人,好像天外飞来,倒只剩了心跳。怔了一下,心神稍定,立刻又相撒娇,一凸小嘴儿道:“您老来了?您老还有个来呀!”说着,就想把手臂由江湄腋下缩回。不料江湄夹得甚紧,用力也掣不出来。玉珍本想说完气话,再掣回手,背身向旁一闪,微装着恼,这才算一套完全讹人的姿势。如今手臂既不能掣回,她的表演便算失了连贯,气势随而不振。江湄却又将另一手拨着她的肩头,低声说道:“你气我了?我很对不过。原想只上北京住两天,没料想被事情缠住,直耽误到今天。不瞒你说,我一下火车,还没回家,就一直先看你来。”玉珍听了,就也顺风转舵地笑道:“我只当你把我忘怀,再不来了呢!”江湄道:“没有的话。我现在心里,若有一尺见方的空儿,敢保九寸九都是你的影子。”玉珍听得有趣,就笑道:“我占的地方真大,可是那剩下的一分呢?”江湄道:“那是我的家和我的事业。”玉珍听了,忽想起一事,就转着弯儿问道:“你提起家来,我才想起,你下车先跑到这里来,若被家里太太知道,我得挨多少骂?”江湄摇摇头,微笑不语。玉珍道:“你……莫非没有太太?”江湄道:“我不骗你,太太倒是有一位,可是她不会骂你,因为即使没有你,我也不会忙着回家见她。”玉珍道:“为什么呢?”江湄道:“你想我方才所说心里的地位,就明白了。”玉珍一想,便悟出他定和太太感情冷淡。暗自欢喜,就道:“咱们别尽在街上站着,你现在回家不呢?”江湄道:“我一心只要见你,还没想到回家。你若怕挨我太太的骂,我就先回去看看也可。”玉珍心想,上次你在影院也只说暂时小别,竟闪了我十多天,今儿我可不再放你走了。就拉住他笑道:“我豁出挨骂去了。你先进来,在这里吃点东西,我告假陪你玩去。”江湄也不推辞,随她进了借春楼。上得楼去,玉珍先安置江湄在一间小雅座内,自己上楼,想向糖心儿告假。哪知糖心儿竟因季八等定下大厅,必须玉珍招待,不放她走。玉珍如何肯依?一定要走,架不住糖心儿老奸巨猾,一面央告,一面给她个软拖,结果拖得季八等来了,玉珍自然不便走,没奈何只得敷衍了一会儿。偏巧这群名士酸文假醋,惹得玉珍连敷衍都不高兴,又加上惦记江湄,就借着他们取笑的机会跑了出来。
到二楼进了雅座,只见江湄一人,正无精打采地坐着,面前放着一杯糖茶,杯旁却又丢着一张钞票。玉珍见他像是付钱要走的样儿,不由心中一跳,暗叫惭愧,幸而自己早来,否则就早把他得罪走了。就上前抚住江湄的肩头,作出极亲近的样儿道:“可把你冷淡坏了。这个倒霉的掌柜,只顾他赚钱,一点不讲理,硬拦住我不放,赌气就不干这缺德行道。你这半天也没要点东西吃么?”江湄道:“你不管我,我自己吃什么?”玉珍忙道:“我管你,管你。天也够时候了,你相菜,咱们吃。”说着就坐江湄身旁,和他紧相偎倚。又取起桌上的菜单,把玉臂伸到江湄头后,手儿折到他面前,菜单正对着他的眼下,笑道:“你必是爱吃西餐,随便挑几样。”
江湄道:“今儿好像你要请客?”
玉珍笑道:“当然,到了哪儿了,你想花钱也不成。”
江湄道:“那么,客由主便,凡是你给的,我都爱吃。”
玉珍道:“那么,我们吃一样的,我爱吃的你也得爱吃。”
江湄道:“你爱吃的,我就没个不爱吃。”
玉珍道:“好,就来鸭丁酥盒,炸大虾,俄国猪排,素菜汤。”
江湄拦着道:“足够了,就这几个吧。”
玉珍道:“不成,还得相,就再来个纸包鸡……”说到这里,不自觉的,底下用了个商量语气的虚字“还”,猛想到这字和“鸡”字连上,就成为不好听的念词,急想咽住,已来不及,立刻把脸儿羞得绯红。江湄听得明白,又看她窘的样儿,不由噗哧一笑。玉珍忽转作怒容,在江湄肩上打了一下,发恨道:“都是你,总跟着搅和,搅得我也……”说到这里,忍不住也噗哧笑了。二人目光一对,玉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但暗地却有些心神荡漾,又把香肩撞了他一下道:“你这人才坏呢。”江湄笑道:“你这时骂我坏,还早些儿。”玉珍听了,更觉心动,呸了一声,就立起走出门外,预备传令。
哪知一出雅座,忽听楼梯山响,由下面走上个女子来,身上披着件花缎棉斗篷,把上面折皱的高领,挡着脸儿,好像怕冷的模样。其实,这九月初天气尚暖,穿棉衣尚觉稍热,更不致蒙头缩颈。她一上来,迎着个男堂倌,便问季八爷在哪屋里。那堂倌以为是季八等叫的班子,就告诉在三楼上。玉珍眼光锐利,看出这女人形迹可疑,但也没心理会。哪知她才把要的菜告诉账桌上,忽听三楼上一阵大乱,桌椅翻倒,碟碗碎裂,以及男女惊呼哭闹之声,纷然并作。玉珍本是小家碧玉出身,从小就把看人的交手斗殴,狗的连尾打架,当作一种不需代价的娱乐,这时怎忍得不去看个热闹?便三脚两步,走上楼去,将身隐在门外,向里一看。
只见大厅中风光尽变,大圆桌面早已翻倒在地,桌子倾倒屋隅,壶杯碗盏,都变成了碎片,好似磁器店迁移一样,但上面加了些佳肴、美馔、鱼翅、鸭条等等,铺成新鲜花样的地毯。汤汁流成一条条的小河,百川归海,都聚在近门低洼处,蜿蜿蜒蜒流出门外。房中一班名士,都变成黄瓜小鱼,个个全溜了边儿,躲在屋隅墙下。真是患难方显交情,那位黄妖道搂住他的小龙阳君,把她藏到墙隅,自将身体遮护着,好像《断密涧》戏中王伯当保护李密似的,但是位置稍有不同。那位小旦似因恐怕自己被人当作攻击目标,吓得面壁鞠躬,像要把头儿钻入墙内,而黄妖道又从后抱住她。这姿势好生不雅,大有败坏风化之虞。至于费石公等人,吓得拥挤在一隅,变颜变色,但还没有什么丑态。那位杜亚陵先生,却单独蹲在一隅,想是翻桌时汤汁污了他的衣服,这时正用手帕揩拭脚下的缎鞋,口中喃喃,说着“岂有此理”。最妙的是罪魁季本伦,此际早已吓得迷了方向,逃入那翻侧的桌子后面,又拉了个高大的伊无恐,遮在前面。但他脸上已红肿不堪,想已挨了不少嘴巴。以上这些人都在四围惊悸彷徨,房子中间才是真正的战场。方才上来的那个妇人,已知是季八老婆,早把斗篷丢在一边,里面穿着好似特备战争的盔甲,是一件很旧的软缎旗袍,脚下是系带的皮靴,这时正在地下和另一个女子滚成人蛋。这人蛋的另一半,却因压在底下,看不见面目。只见那穿着湖色软缎旗袍,外罩蓝布女招待服装的身体,在地下翻滚。只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救人呀!打死人了!”季八老婆占了上风,压住那女子身体,手足口齿,一齐使用,好似要把这底下的人撕碎嚼烂。一面大声喊骂:“臭女招待!不如八等窑姐儿的女招待!你迷惑人也得长眼,妈的欺负到奶奶头上来了,今儿不剥了你的皮,揪了你的毛,撕烂你的家具,你也不认识季八奶奶。”说着,连捶带打。底下的女子只管挣扎,却因被她掐住脖颈,既不能施展手足,也说不出整句的话。
玉珍初不知这季八老婆打的是谁,及至一听声音,才认出是自己的同事焦浦珠。暗想:浦珠和季八并无关系,何以受她老婆这样殴辱?但随而醒悟,她必是作了自己的替身。大约自己下楼以后,她进来代为招待,季八等也许让她坐下稍饮两杯,恰巧季八老婆闯了进来,就把她认为是季八所捧的人,揪打起来,自己反因去陪江湄,得以幸免。浦珠可真冤枉,但她素日轻嘴薄舌,也该遭这报应,我可犯不上拼着挨揍出头去替她洗刷。玉珍这样想着,心里虽知自己是问题的中心,能够脱逃,实出万幸,也有些凛然生情。但这秉性,终约束不住她那好看热闹的眼睛,连她的身体也忘了躲避,在门外看得忘其所以。只见季八老婆把浦珠蹂躏够了,才立起身,但一手仍揪住浦珠的胸前衣服,又着力的打了几个嘴巴。浦珠已被她揉搓昏了,挓挲着两手,不知还击,仍只喊着“打死人,杀了人”。这季八老婆想是威名久已远振,房中许多的人,没一个敢捋虎须,上前劝解的。季八更是吓得魂魄都消,声息俱杳,在翻倒的方桌之后,伸出手来拉住前面的伊无恐,把全身缩成一团,好似把伊无恐当作绝大的盾牌,只怕他走开,把自己露出来,更莫望他敢去劝解太太。于是季八老婆,在这群观战团中间,竟没法下梯儿,只有和浦珠继续厮并。因为二人都在地板上滚了不知多少个过儿,把翻洒的佳肴美馔,都沾在身上,此际立起,每一举手抬足,便有好东西落下来。季八老婆头上一摆,大襟上就许掉下一块海参,臂儿一举,腋下也许滚下个鸽蛋。浦珠被季八老婆一个嘴巴,顺着头发乱落鱼腹,底下一脚,就从裆里坠落鸡丝,引得一只小狸花猫,围着她二人乱转,好像拳斗场上那位评判员似的。
这时本楼经理的糖心儿,才闻得信息,跑将上来。进到房内,第一眼见自己的情人,已被摆治得不成样儿,急忙叫道:“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说着就过去,想把浦珠拉开,归入自己保护之下。哪知他才奔到两个战斗员中间,手还没触着浦珠的身体,季八老婆的手却已打到他的脸上。糖心儿被打得颊上发红,眼珠翻白,连叫这这这这,这还没出个所以然来,季八老婆又挥拳问道:“你这小子,是干什么的?”糖心儿吓得退了一步,举手先摆好防御线,才答道:“我是本楼掌柜,你有话好说,干么动手打人?”季八老婆高喊道:“好小子,我正找你。什么掌柜,简直你这是开带厨房的暗窑子的。今儿你小子,别想跑!”说着,回顾她的丈夫季八,又指着焦浦珠叫道:“连你带他,还有这臭女招待什么玉珍,再拉上这些帮嫖看赌的好朋友,咱们热热闹闹的来场官司!”糖心儿一听,这才明白她来寻的是季八的相好梁玉珍,竟错把焦浦珠当作替死鬼了。就急忙叫道:“你看准了人再打,这里哪有个玉珍?我这是买卖,用女招待也是官的。”说着,又一指浦珠道:“她叫焦浦珠,你连认识都不认识,凭什么打人?”焦浦珠这时神智稍清,也明白了季八老婆的话,立刻气壮起来,倒向季八老婆欺过来叫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打人哪?咱们有地方说理。”糖心儿一面帮着浦珠说话,一面将手遮拦,不便二人再行交手,眼睛却望着季八那群朋友,希望他们能过来把这母夜叉劝走,自己就吃些亏也罢。但哪知这群朋友在季八老婆进门后,已给骂了个六亲遭劫,三代蒙冤,又听说要拉他们同去打官司,都吓得战战兢兢,汗出如洗。黄妖道那位外宠,一听打官司的话,更是惊得泄了底气,很容易地闹了一裤子。在这酸风震撼,臭气蒸腾之中,大家若不因季八老婆立近门口,早已奔命而逃,谁又敢上前劝解?
糖心儿正自着急,哪知浦珠这时忽一眼看到门外,只见在看热闹的几个柜上的朋友中间,露着梁玉珍的头儿,两眼直勾勾地向着房中,似正看得有趣。浦珠几乎气炸了肺,心想,我因为给你帮忙,才挨了这顿冤打,你不进来帮我也罢,怎还在外面看我的哈哈儿?就向季八老婆高喊道:“你这瞎了眼的臭娘们,知道你男人的姘头是梁玉珍,还你妈的乱打别人。臭娘们你睁开眼看看,梁玉珍那不是正在门外头?”一边喊着又举手一指。
季八老婆的眼光,随着她的手指就看见了玉珍。本来她只听说玉珍这个名字,并不知是何相貌,闻言还疑是浦珠移祸他人,自图脱事的诡计,略一迟疑。玉珍那里本已看得入神,好似成为戏台下的观客,且忘了自己是谁,和局中有何关系。正在这时,忽听得浦珠那里一声霹雳,才猛觉自己的危险,急忙转身向楼下就跑。季八老婆见她一跑,才证实了浦珠的话不错,就松了浦珠,向外追去。她刚一离开,费石公等一般人随后夺门而出,由后面楼梯逃跑。季八也逡巡欲逃,糖心儿一把抓住叫道:“八爷,您别走,我们这儿伤了人,毁了东西,搅了饭座,该怎么样?”季八逃命心急,闻言从袋中取出一叠钞票,递过叫道:“我赔,我赔。”糖心儿接到手中,看出数在百元以上,就放季八走了。浦珠还要追下楼去,捉住玉珍证明季八老婆的错误,再和她不依。糖心儿心里虽因怜爱浦珠而恨玉珍,但想到玉珍关系到营业,就拦住了劝她不必。浦珠忽把糖心儿手中的钞票抢去,叫道:“你这小子,不替我出气,只要见着钱,王八脖子就缩了。凭什么我挨打,你落钱?这该归我。”
糖心儿终是商人,轻情重利,虽和浦珠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但到了钱财份上,便又还原分成两人。糖心儿对于浦珠,任是怎样情热,肉也肯割给她吃;对于家中的黄脸婆子,任是怎样讨厌,十次见面总有九回争吵,可是他把所赚的银钱,却都捧回家去,很放心地交给讨厌的黄脸婆子,这是浦珠永远得不到的优遇。因为钱到黄脸婆手中,隔上几年,不会短少分文,若给了浦珠,那就算泥牛入海,渺无消息了。这也就是露水姻缘的例来缺陷。当糖心儿见浦珠把自己的外财,全行拦截时,怎肯割舍?急忙向她索回。浦珠满脸冤愤,如何肯还?二人这一进行交涉,哪还顾得楼下的事?糖心儿既不问季八老婆下去有何行动,浦珠更无暇追去指证玉珍了。二人争执半天,浦珠连哭带闹,大有宁死不肯还钱之势。糖心儿没法,只得退一步,要求和她平分。浦珠仍不答应,糖心儿再行让步,叫她只拿出二十元钱,作为这一桌酒席的代价和损失家具的赔偿。浦珠被他缠磨不过,赌气丢给他一张十元票子。糖心儿对于情人,也是抱着算盘主义,多得一文,即便宜一文。正要再行软磨,不料楼梯响处,那母夜叉季八老婆,又独自走进来。浦珠吓了一跳,以为她又来继续发动战争。糖心儿却料到她或者上来寻觅丈夫,若见季八走了,难免向自己寻事,就暗自戒备,向她望着。
哪知季八老婆,竟一变方才的赳赳雌威,默然无声地走入,既不看他们,对她丈夫的失踪也不理会,只向屋隅的一张椅上,取了她丢下的那件旧斗篷,披在身上,就转身下楼走了。这位太太身当死战之余,居然还没忘掉她那不值钱的斗篷,可见神经何等坚强,心思何等仔细,性情又何等悭吝!季八娶得这样贤内助,还在外面拈花惹草,真是自寻烦恼了。至于这次太太所以偃旗息鼓,却因为事逢恰巧,遇见了故人。
当玉珍逃跑下楼,一直奔入江湄所坐的房间之内。江湄见她形色仓皇,忙问遇见何事。玉珍才说出有一个饭座儿的女人,已经把三楼全都砸了,又追着她来殴打时,猛听外面季八老婆已追下楼来,连喊带骂,又抓住二楼一个女招待,喝问玉珍藏到哪里去了。那女招待回答没看见,季八老婆给了她一巴掌,推出老远。她料着玉珍必藏入这四五间雅座之内,自恃是个女人,虽见每间全都垂着门帘,知有客人在内,也不管那些,掀起帘就探头搜寻。第一间内是两个流氓,都已喝得醉到九成,女招待都被啰唣得不敢进去。这时正在对说蠢话,忽见由外面探进一个中年妇人的头儿。一个流氓醉眼迷离,只当是女招待进来,跳起就要搂抱,但已腿软手颤,并没搂住,倒自跌倒在地。这宗饭馆雅座都极狭小,桌前余地甚窄,一跌下就腰垫痰盂,头撞桌腿,只管号叫,却爬不起来。季八老婆脸上被他摸了一把,弄了满嘴巴的油腻,但对着醉鬼,也没法儿,只得转身再查第二间。一掀门帘,就见玉珍赫然在内,里面还有个少年男子,正在和玉珍说话。季八老婆立即跳进房内,就要抓玉珍的衣领。江湄忽然站起,举手向中间一拦。季八老婆以为这少年定和玉珍有关,将要挺身保护,就转身对着江湄,要先对他发威。不料眼光才触着江湄的脸儿,立刻颜色大变,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季八老婆虽也是个富人家的女儿,却因是庶出,受到不良遗传,性情天生的贪狠邪僻。又有多方面的毒癖,凡是鸦片、吗啡、海洛因,她都在喜好之列。论起季八家资和她的体己,足以供她终身挥霍,尚有余裕。但是她却特别悭吝,平日一文小钱也舍不得花,而鸦片等物,又十分昂贵,她每月要消耗百八十元,觉得非常心疼。凑巧有个走大宅门串珠花的婆子,告诉她说,某处有人伪造假钞票,作得精细可以乱真,一元真钱便可以换得十元假票。这种假票若由穷人行使,因商家详细查视,或有破露的危险,但若由富家太太使用,因为信用久著,旁人自不详察。季八老婆听了心动,就托那老婆子买了一些,夹杂真币中使用,居然都使出去了,数日便白得很多的利益。她越来胆量越大,这一日又到一处僻街上的贩卖毒品的私窟,去买鸦片。那私窟原是流氓合股开设,季八老婆和他们交易不少日子,不但行使假钞,而且有时施展手段,偷上几匣烟膏,窟中人也暗地对她留上了心。这次竟看出她购买的款子全是假票,立刻就翻了脸,拉住她一搜,不但身上还有许多张假票,而且发现她高买的成品。这种地方又哪有好人?因为本身干的也是犯法营生,眼看着她行骗行窃,也不敢经官办理,但又不甘心把她放了。为首几个流氓,见季八老婆尚有几分姿色,竟把她关入密室,大施蹂躏。季八老婆没法抗拒,只得自轻千金之体,甘此一时之辱。但那群流氓竟不肯放她回家,又强留了数日,季八老婆已被折磨得花憔柳悴,又加心中焦急,对着他们还得屈意为欢,但到独居时便不免哀泣。这一天正在密室中和一个流氓颠倒衣裳,忽听外面敲门。有人低语:“江大爷来了。”那流氓忙不迭的起身,匆匆穿了衣服便跑出去。
季八老婆以为他公务未完,少时必还进来,就仍睡在床上静候。哪知过了一会儿,忽然门儿开了,由外面走进一个风神飒爽的华服少年,几个流氓全跟在后面。那少年一见床上的季八老婆,就指着那方才出去的流氓,大笑道:“我方才看见你匆忙的情形,又见嘴巴上还印着块胭脂,就知道这屋里准藏着私弊。这女人是哪里来的?”那几个流氓对少年似乎都有些畏惧,但又像是同党,并不隐讳这件恶事,就把季八老婆前来行骗,故而加以惩罚的话,全都说了,但言语中却认为她是个职业骗子。那少年听了笑道:“你们也太霸道,只不过为着自己泄欲罢了。说什么惩罚?她若真是干这种营生的,廉耻早已没有,就再关上十天,她也未必在乎。她若本是个好人,头次作这种事,你们就算缺德了。现在依我说,放她走吧。这宗事太不像话,被地面上查出来,也是麻烦。”那几个流氓对季八老婆已玩得厌了,这时便都笑着答应。那少年就吩咐季八老婆,赶快着衣走去,又向她询问身世,劝戒不要再作这种营生。季八老婆含羞,唯唯拜谢而行。
回到家中,季八因她突然失踪,正在惊疑莫测,各处乱寻,见她自行回来,当然询问原故。季八老婆只可撰个谎话,把丑事隐瞒了。季八虽然半信半疑,也没敢深究。不过她自己吃的苦头,却是创痛巨深,从此韬晦多日,暂不敢出去胡作非为了。
这事已相隔年余,今日季八老婆风闻丈夫在外借应酬为名,暗地恋上了一个女招待,就把季八的车夫叫到房中,以金钱作饵,以驱逐相吓,结果从车夫口中得了实供。世间一些资产阶级的男子,十有八九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结果这秘密常要落到太太耳里,生出家庭风波,其原因多是败在车夫身上。无论是汽车夫、包车夫,都跟在男子身边,不啻是位访求秘密的包探,其中经太太预先加委的,自然时时有报告传至内庭,太太耳目灵通,可以防患于未然,制变于机先;即使太太和车夫素无默契,车夫也终是储藏主人秘密的“扑满”,太太一有需用,就可用金钱把这“圃满”敲碎,索取所需要的东西。一般男子都为此受病不浅,然而因为习于懒惰,溺于虚荣,没一个肯把车夫取消的。譬如一个人不想作贼,自可和警察接近;但若跳进人家去偷盗,却拉个警士在旁参观,岂不是自投罗网?当时季八老婆,探知她丈夫在外的行径和所识女招待的名字,又知晚间便在借春楼请客,就暗嘱车夫,等季八到借春楼时,给她通个电话,她便直赶了去。但虽闹了个天翻地覆,却错把焦浦珠认作敌人,弄成李代桃僵。及至发现了玉珍,追入雅座,满以为手到擒来,可以痛打泄愤,不料意外的出来拦阻之人。她一见江湄的面目,恰似一个胆小的人,遇见厉鬼似的,惊得几乎跌倒,继而忆起昔日初次见他时的情景,更把一张徐娘脸儿,羞得通红,心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哪还顾得去凌辱玉珍?眼见这个深知自己丑事的人,近在面前,只怕他当着女招待一抖底儿,自己岂不羞死?
正在进退维谷,不知所可,江湄已笑道:“原来你是季太太,我才知道。季太太,你是来寻她吧?”说着,向玉珍一指,又道:“这又何必?我劝你回去最好。一位太太在这里吵闹,终久是没趣的,你明白吧?”季八老婆本来早想退避,但因神经震动过度,脚下发软,举步略迟。江湄又微笑道:“季太太,你还不肯罢休?岂非我还得请出几位和你有过交情的朋友来见你么?”江湄的末一句话,把有过交情的“过”字,说得很快,玉珍在一旁,只听成说要请和季八老婆有交情的朋友来了结。但季八老婆心中有病,却听得清楚,晓得这“有过交情”四字,在下等社会就当作曾发生过肉体关系解释,这当然是指那几个开毒窟的流氓。她听了这刺心的话,连一声也没敢哼,急忙退出房去,把原来的凶焰完全消灭,上楼取了斗篷,就溜将出去。
再说雅座里的玉珍,见江湄三言两语,便把季八老婆挡走,大出意外。再想起昔日他在影院曾替自己解围的事,更把江湄看做出奇人物,觉得无论什么人,都要屈服在他那雍容潇洒的态度之下,好似带些神秘性,但也只顾爱慕,来不及猜疑。本来普通的女子,内心多含有羡慕势力、爱好英雄的习性。在这时代,固然没有真正英雄,可是在下级社会中,一种好勇狠斗的光棍,或是稍有势力,称霸闾阎的起码官吏,平常能以武力或官势力欺压他人,得到胜利,宛然也有些英雄气概。而一般下级社会中的女子,十有八九是不肯安分的,因为所处境地,习惯于竞争欺凌,于是既希望不为他人所欺,进一步还要欺侮他人。但女子本身既没这等力量,自然就要依靠一个英雄式的男子,借为护符。只看普通娼寮之中,很多妓女的姘头,若非泥腿光棍,便是小吏衙班,就是这个原因。玉珍本也是风尘中人,脑中久有此习染,今日见江湄似在无形中具有绝大势力,并经两次证明,他能保护自己,而且他人品又如此温文秀雅,绝不似自己以前所见的那等粗豪人物可畏,于是一颗芳心,更牵系到江湄身上。在前,玉珍只把江湄当作一个可意的漂亮客人,想在生意途径上和他要好,直到这时才动了真心,打算和他作久远深固的相结了。当时见季八老婆抱头鼠窜而去,稍定惊颜,就拉住江湄问道:“她走了?……她不会再来了么?”江湄笑道:“你放心,她回家安歇去了。”玉珍道:“你可认识她?怎么她一见你就……”江湄把手拍在玉珍腕上,摇头道:“你不问也罢。我很饿了,先催吃饭吧。”
玉珍本居在主人地位,闻言忙不迭地出去,把菜催来。相对吃着,玉珍忍不住又问季八老婆败退的原故。江湄却仍摇头道:“这没有什提头儿。咱们且说别的。”
玉珍见他不愿回答,只疑他心中有所不快,心中思索他不快的来由。莫非因为季八老婆来向自己作闹,他因而误会自己和季八要好,暗地吃起醋来?且不管是否真个如此,终以对他解释为妙。便道:“这姓季的婆娘才混蛋呢,只为他男人上这里吃过几回饭,就硬赖跟我怎样了。她也不看看季八那份儿德行,就是世上男人都死净了,只剩季八一个,我也只望着他唾口吐沫,然后进尼姑庵去。真他妈的不要脸!那样丢在马路上没人拾的男人,还把来当香宝贝似的和人吃醋呢!”
江湄听着只是笑,并不答言,半晌才道:“你干这行事儿,就难免生这闲气。本来像你这样的人,另有你应该作的事情,应该到的地方,总作女招待,是不公平的。”玉珍听他的话有些不大明白,但觉得他是推崇自己,以为不应长久沦落于此,就欣然笑道:“你说我应该怎样?我本也不愿作这种事,哪个人不想修成正果,何况一个女的?长久作这下贱事儿,将来如何是了?可是落在江湖内,俱是命薄人,我若生在有钱人家,这时岂不是受人敬奉的大小姐?只为了一个穷家,就都说不得了。现在我时时刻刻想脱开这种营生,只要得着个可意的人,一夫一妻的过清静日月,就是吃一顿挨一顿,也是甘心。”说着,瞟了江湄一眼,又叹了一声。江湄听了,似乎会意,也微笑着回了她一眼,但仍不答言。玉珍方要再向下深说,外面又送进饭后用的咖啡来。江湄等来人出去,便向玉珍低语道:“我很明白你的意思,并且我对你也存着很深的心。不过这里不便细谈,少时我们到一个地方去,你就明白我了。”
玉珍听了,以为江湄必是想约自己到旅馆作长夜之谈。心想,我本决定今夜不放过你,但若由我提头儿,当然要费很多周折,如今你先说了出来,真算体贴人心。想着,就好似小儿听说将要得到糖果,喜得心中跳跃,但表面还矜持着问道:“你要领我到哪里去呢?”江湄望着她,闭紧了嘴,骤然张开。因为上下唇离开太快,吧的发出微响,道:“一个好地方,清静地方,也是对你最合适的地方。”玉珍听着,暗笑他故作长智,所去之处,便非旅馆,也和旅馆性质差不多少,反正是一间有床可睡的房子罢了。又何必故布疑阵?你当我还是没经过这种阵式的么?想着,只听江湄又道:“我对你存着很深的希望,绝不像朱景琦那种人,把你看做娼妓一样,只转不好的念头。我却是向远处看,给你的终身打算,所以始终要从正路走。你早晚会明白我爱你到什么程度。”玉珍初闻提起朱景琦,已自悚然一惊,再听他这一套话,又觉迷离惝恍,不解他确实要如何对待自己。一双男女在夜中觅僻室密谈,个中情事不言而喻,他又说这是向远处看,由正路走的话,是什么意思?正自寻思,江湄已饮干杯中咖啡,又拈起玉珍的一杯,送到她口边。玉珍饮了一半,便接过,把杯放下。江湄看看表道:“九点多了,你还有职务没有?”玉珍摇头。江湄道:“那么,叫外面算账,咱们走吧。”玉珍道:“你不用管,要走就走。”说着,探首房外叫一个男堂倌代把她的外衣取来,江湄替她披上,一同下楼出门。
到门外,江湄将手一摆,就由街对面开过一部汽车,江湄扶玉珍上去。玉珍心想,他原来是汽车阶级,自己可算眼力不差,居然结识上这样貌美多金的少年郎,不由心中更喜,在车中向江湄笑道:“我们这是上哪里去呢?”江湄闭着一只眼儿,作出顽皮的样儿道:“不必问。到了自然明白,反正有你的乐儿。”玉珍把“乐儿”两字想邪了,脸上微红,眼儿斜溜着他,呸了一声。
这时,车子走了不大工夫,便已停了,江湄扶玉珍同下。玉珍见这地方很是冷僻,并不认识,但街道两旁多是楼房,路上很少有人行走,只远远的见有三两个醉人,唱着外国歌儿,相拥着颠顿而行,像是外国水兵。江湄扶着玉珍走上一座楼房的台阶,便按门铃。玉珍觉得这地方幽僻可疑,便问:“这是你的家么?”江湄点头道:“也算我的家,不过我不常来。”玉珍心想,他必是个大财主,房产甚多,这里也许是他的外宅。但是,里面若还有别的女人,岂不太难为情?想着正要询问,只见楼门已开,门内立着两个短衣的壮伟男子,像是仆人,但态度凶狞,瞧着可怕。玉珍心里有些畏怯,江湄这时已把帽子外衣递给其中一个,另一个便接去玉珍的外衣。玉珍见他们果是仆人行径,方才安心,只纳闷江湄怎单捡这样状貌的人作仆役,但转念想,他是富翁,也许雇用有勇力的人作保镖,也未可知。想着,江湄已扶着她的玉臂,向里走去。迎面便是楼梯,玉珍以为必上楼去,哪知江湄并不上去,由梯下转过。又见后面有一道房门,推门进去,里面却不是房间,只有一道向下的阶梯,好像下面还有地窨,江湄便挽玉珍同下。玉珍越为惊疑,低声道:“下面不是地窨么?我们何必?……”
江湄不等她说完,已笑道:“你下去看看。因为夏天地窨里凉爽,我就收拾了两间临时卧室,很干净的,咱们下去可以清静的长谈。”玉珍听着,很相信他的话,但心中另有个想头,便道:“这里楼上莫非还有别人么?”江湄笑道:“人呢,当然有的。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说着,一同走下阶去。底下居然也有一条甬道,灯光甚明。江湄向壁上一推,立见旁边现出一道小门,走进去见是一间狭长形的大房间,仔细一看,陈设居然很为华丽。这房内一端是起居室的陈设,一端是寝室的家具,好似一间当作两间使用,只于中间没有隔断而已。玉珍坐到近门的沙发上,见这房间幽静可爱,正是绝好消夜谈情之所,而且空气流通,绝不像在地窨内,心中甚为欢喜。江湄却坐在她对面,容色沉寂,仰首望着屋顶的灯,半晌没有动作。玉珍满以为他必有一番亲热,正等待接受他的温存,哪知越等越没信儿,正要说些闲话引逗,不料江湄那里燃着一只雪茄,喷了几口白烟,忽然高声叫道:“梁玉珍,你过来。”
玉珍听他直唤自己姓名,而且语音沉着,带着命令意味,虽觉诧异,但仍以为是调笑的开端,就笑嘻嘻的立起,直向他身旁走去。相距还有二尺远近,江湄又叫道:“站住,你且收起脸上的笑,听我说话。我今天约你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你心里想的那种乐事,另外有件别的交涉。你也许想得起来,我们中间有笔旧账,现在该算算了。”玉珍听着,虽觉声息不好,悟到江湄别有用心,自己或者已落圈套,但她的脑中不能应付这仓促的变化,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怔怔的望着江湄。江湄一笑,举手弹着自己额上道:“你想想,我们认识,谁是介绍人?”玉珍闻言,眼前似浮起朱景琦的影子,不由腿下发软,扶着桌边,跌坐到身旁的皮椅子上。江湄点头笑道:“你想起来了?为什么像是有点儿害怕呢?哦,我明白,朱景琦现在进了监狱,他母亲为儿子发疯死了,也进了坟地,这件事不是你一手经理的么?”玉珍这时才挣扎出话道:“这……这碍我什么相干……你说这个为什么……?”江湄摆手叫她住口,又发着柔和声音:“亲爱的,你不必抵赖,我知道的比你还清楚。不过我和姓朱的毫无关系,你就把他家再害苦些,我也管不着。只是当初你曾收过我一百元钱,答应再不缠朱景琦。我很信你的话,就放心出门去了。哪知回来的时候,朱家母子仍然毁在你手里。你想,这件事你怎么对我?我又怎么对朱家那位死的?”
玉珍脸上一红一白,勉强作出笑容,伸手就拉江湄的手臂,弄娇泼痴地说道:“放着咱俩的心思不说,提那旧事干什么?”江湄推开她的手,正色说道:“咱们今儿除了算账,再没别事可说。你听着,我当日为朱景琦的事,和你商量,只因我一时善心,你应不应,我都未介意。可是你一答应,我给朱家送了信去,朱景琦的母亲,只当儿子得救了,感激得叩头礼拜,对我谢了又谢,我就算欠了人家的情。结果她白谢了,白感激了,照旧家败人亡。哈哈,那只是我自己亏心,与你无干。可是俗语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既没替我消灾,就不该收我的钱。现在把那笔钱还我,两来无事,这公道不公道?”玉珍听得呆了半晌,才道:“你是说着玩儿吧?那朱景琦自己惹祸,怎能赖我害他?他娘的死,更扯不上我……”江湄厉声道:“不必多说。我只问你,在收我的钱以后,是不是又和朱景琦在长安旅馆住过?我连你们住几号房间都知道,你还说什么?现在趁早把那一百元还我,不然你出不了这个门。”说着,又冷笑道:“这一点钱,本不值得逼你,只是你既失了信,一文钱也不该受我的,快拿来!”
玉珍见这情形,知道他绝不是玩笑了,但仍希望用媚力把江湄哄住,就又说道:“咱们在外面怎样说的?不是打算长久交好么?朱景琦又不是你的亲人,干么为他耽误咱们的事?”江湄喝道:“少说废话!我在外面和你要好,只为骗你到这里来。说痛快的,你还钱不还?”玉珍见他越逼越紧,料非花言巧语所能解决,就立起身道:“好,你一定要,我就还你。”江湄伸手道:“拿来。”
玉珍道:“我身上并没带着,得回家去取。”
江湄笑道:“你说得容易,打算一出这门来个翻脸不认账,我也无可奈何。哈哈,好主意!可惜我不上当。你不能离开一步,得就地还我。”玉珍把手夹向他一丢道:“拿去,有多少都是你的。”江湄看也不看道:“里面除了粉匣小镜,大概连个钱边儿也没有。不过我有法儿从你身上弄出钱来。”玉珍道:“你说我身上藏着钱?随便你翻。”
江湄立起来道:“我简截的告诉你,这里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可也是最讲理的地方。咱们的债务,不弄清楚了,你万不能出去。可是你也许想,我便把你收上十年,你也不会凭空变出钱来。其实不然,你在这里和在借春楼一样,不离地方就有法儿生财。现在我替你预备了两条道儿,你随我来看。”说着立起,拉着玉珍,由另一个大门走出,经过狭窄黑暗的甬路,走了几步,推开旁边一个门儿,由里面喷出一阵热气,蒙蒙如雾,原来是一间厨房。房内有一个好像白俄的老妇,还有一个女仆似的中国妇人,正在炉灶前忙碌着做菜。江湄叫玉珍看明白了,把门关上,又拉着向前走。在黑暗中似乎转了个弯儿,又登了几层阶梯,玉珍觉得前面已触着墙了。江湄立住,举手略一摸索,立见前面墙上发现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孔,有灯光由孔内射出,喧声震耳。江湄轻轻嘘了一声,道:“你看看里面,可不要出声。”
玉珍由孔中向里一看,见是一间很大的房间,陈设像是客厅,但中间放着几张台子,每张台上都坐着高鼻深目的西洋水兵,三三两两,都搂抱着裸体女子在怀内,欢呼狂饮。那裸女们除了下部着件极小的三角裤,通身肌肤全在灯光下显露着。也有醉得够了劲的,抱着裸女在地毯上倒着,手里还举着酒瓶。那裸女们多半是和玉珍一样黑色头发淡黄皮肤,但也有三两个浅棕发的白俄女子,都同样宛转于那些水兵们的玩弄之下,简直像个无遮大会,光景淫亵,不堪入目。这大厅的左右两面,都有小门,料是另通密室。忽见一个小门开了,半裸体的水兵扶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由里面踉踉跄跄地出来,口中喃喃似有所语。别的水兵大笑,都把帽子向他抛掷,又赶过把他们推倒,大家围着乱跳乱唱。闹了一阵,忽然化整为零,各自挟了个裸女,跑进小门里去。大厅上突变寂静,只剩下在地下倒着的一对男女。男的不知何时已仰面朝天睡着了,那少女坐在地下,望着那水兵,面上现出痛苦之容,用手抚摩着粉臂酥胸。原来她由臂胸以至腿上,都是通红的伤痕,有的地方更现出血渍的牙印。她渐渐地眼圈儿红了,面色又转为愤恨,对着那人切齿,由此可见她身上的伤痕,都是那水兵赐与的。
玉珍看到这里,猛觉眼前一黑,诸像悉渺。原来江湄已把那小孔关闭了。玉珍好像由幻梦中醒来,内心一阵迷离。江湄拉着她低声道:“你看见了?随我回来吧。”说着,就转身走回,重入那原坐的室内。
江湄燃一支纸烟,递给玉珍道:“你且把看过的想一想,这就是我给你的两条道儿。我今天向你追钱,你身上没有,我早晓得,只可叫你做工,用工行还我的债。你看见那厨房了。那里面正短一个副手,你愿意干,每天给一元工钱,做一百天,你就算还清我的债。出去时还可以学得一副西餐手艺,将来不作女招待,也有技能谋生了。不过在一百天内,你不能离开这地窨,虽然闷些,可是对你大有好处。这条道儿你赞成么?”玉珍心想,他这真是诚心折磨自己,监禁百日,还要在厨房中烟熏火燎,这罪过万万受不了。想着,沉吟未答。江湄又说道:“叫你这漂亮人儿下厨房,也许太残忍些,你当然不肯的,那么还有第二条道儿。不瞒你说,这里是一座专作洋人生意的暗窑子,你瞧那些不穿衣服的小姐,多么潇洒,多么开心。你不进厨房,就去参加她们的团体,跟水兵们跳跳闹闹,倒很容易赚钱。虽然这里的规矩不大公平,小姐们和柜上分账,只能分得十分之二,但若常有生意,你这笔债不消十天半月,就可以还清。你决定吧,进厨房,还是进大厅,我还有事要走,五分钟里听你答复。”玉珍听了,心中寻思,自己算是遭劫在数,不能脱逃的了。但进厨房去和那两个老妇打交道,既须劳苦作工,还得熬过百日的寂寞光阴,等到出去,恐怕作践得不成人样儿了;若进大厅去,生活倒是风流,拘留日期又短,固然比较好些,但想起方才目睹那些醉鬼的凶狠之态,已觉胆怯,再想那少女的凄惨之状,可见的已有那些伤痕,至于不可见的更不知如何狼藉。醉后的男子,就如同疯狂的野兽,自己怎可投身到兽群中去?
她正自想着,忽见江湄开门走了出去,须臾回来,后面跟讲一人,便是方才在厨房中工作的白俄老妇。同时,寝室那边的大镜之旁,忽由壁上开了个门,也有一人走入,却是没见过的中年矮胖妇人,身穿裸背的半旧西装,脸上擦着怪粉,手上每个指头都带着金戒指,那模样儿,一见便知是个受过西洋洗礼的中国老鸨。这两人进门,便站在江湄面前,听候吩咐。江湄向她们道:“我的话你们都听明白了?”又向玉珍道:“现在五分钟到了,你也不必直接答复我,请看,接你的两个人已在这里,你随便跟一个走。”说时指着白俄老妇道:“这是管厨房的。”又指着那胖妇道:“她是管大厅的。现在她们两人,各由原来的门出去,你快决定跟谁走吧。倘再迟疑,恐怕更要吃大亏了。”说完,将手一摆,那老妇和胖妇都向玉珍看了一眼,便转身各向原来走进的门行去。玉珍这时已不由自主地立起,脑中一阵慌乱,先想厨房中的污秽冷寂,再想到那大厅中的酒绿灯红,意识到哪边有较多自己所希望的享受,较少自己所难耐的痛苦。在这一刹那的工夫,她心中还未打定主意,但另有一种潜伏的习惯性,忽然启动,下意识地驱使她的双足,不知不觉地将身一转,就向着那胖妇的身后走去。
江湄悄然望着她,面上渐现笑容,又频频摇头。原来,江湄自知玉珍违背对自己的约言,害朱家母子陷入惨境,心中愤慨,决定惩治玉珍一下,以慰朱景琦的死母,并且报复她对自己的失信。江湄本是游侠一流人物,和下等社会向来接近,势力足以威慑那般不以正业谋生的恶少流氓。他本身虽也作着秘密营生,但为人颇有侠气,挥金仗义,急难扶危。虽然他所挥的金,也非由正路而来,所作的事,更多因意气而发,但在另一种社会中,已是难得的好人了。这次他因玉珍失信,使他也对不住死者,行善的结果,弄到和作恶一样,愤恨之极,就决定把朱氏母子的悲惨结局,都要加在玉珍身上,使其领受。预备把她骗进这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中,长受皮肉生涯的刑罚,直到她的青春销尽,容貌凋残,再放她出去。这样既抵了监禁的罪,也等于执行她终身的死刑了。但他再见着玉珍以后,与玉珍相对,她竟非常缠绵,江湄又觉不忍,于是几经思索,才网开一面,另外设出一条路儿,任玉珍自择。以为她若稍有羞恶之心,自重自立,既目睹大厅中妓女那样淫贱状态,必然深恶痛绝,不愿以身尝试,宁可进厨房去作百日苦工,也要避免那被人蹂躏生活。玉珍若果真性如此,江湄对她还许发生敬重的心,或者只工作几天,便行释放,并且另外拯拔她归入正路,也未可知。但玉珍心中是别有肝肠,她只要华丽的环境,放纵的生活,视工作为畏途,更以寂寞为痛苦。至于肉体上的折磨,她觉得尚有快乐其中,足以相抵,结果就随了那矮胖的老鸨去了。江湄知道以后她或升入天堂,落到地狱,就要决定在这一秒钟间,自然仍紧张的注目看着。及见她毫不犹疑的趋入堕落之途,不由喟然一叹,心想,这人算从此完结,无可救药了。虽然她孽由自作,但自己亲手把她毁灭,难免仍有些怅然。再把这事统盘一想,自己起始打算拯救朱景琦,本出善意,结果不但没救了朱景琦,反又害了个玉珍,到底这件事作得是善是恶,自己都无法判定。想着,心中很为不快,就坐着又吸了一支烟。
忽见镜旁的门又开,那胖妇走出。江湄向她说道:“这人还不错吧?”肥妇笑道:“很好,真是头等货色,必然能赚钱。你曾告诉我,和她有什么过节儿,才弄她到这里来的,可是我看她倒像满不在乎似的。”江湄点头道:“她原不是太有廉耻的,作这种营生倒许合意。不过我也许对她太狠了,以后她倘然后悔,你就放她走,不必强迫。”胖妇道:“你怎又变主意了?这样好人儿,面孔既漂亮,年岁更合适,又是天生的风流胎子,真是打灯笼都寻不着的好材料。这几年我费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买来的生胚子,总教不成材料,不是笨货,就是拗种,没几个捞回本的。像你送来的这个,我真舍不得撒手,你又何必发善心?只把她交给我,我绝不虐待她,自有法儿叫她死心蹋地给我赚钱,永远分你一半好不好?”江湄笑道:“我还不用花这个钱。你也知道,我尚没作过这种事,今儿只为一时怄气,才来找你。我只要惩罚这梁玉珍,并不是跟你买卖人,你要明白!”那胖妇道:“你送来的人,自然听你处置。不过,她若愿意混下呢?”江湄道:“只要出于她的本心,不是由你强迫,我也不管了。”
胖妇笑道:“好,这样我算得到她了。不瞒你说,我这里的货色,来路各有不同。也有我自己租的,自己买的,也有自己用身体来赚钱的,也有本不为钱来玩票的,反正她们只和我一打交道,就会诚心乐意的永远帮我。若没有特别原故,万不会半路抛我走的。”江湄道:“你有什么特别能耐叫她们这样服帖?”胖妇道:“我和同行的绝不一样,不到万没法儿的时候,绝不动凶。平常和和气气哄着她们,钱上再放松一点,她们便把我当亲人似的,舍不得离开。我再使些手段,凡是生意好的,我不是送衣服,就是送首饰,所以她们都拼命地替我赚钱。”江湄笑道:“你倒是大有脑筋的,居然开娼窑子也有新鲜招数。这样说,女子一到你手里,就要一世也拔不出脚了?”
胖妇道:“不一定,像这个玉珍,在这里住上三天,就能受我牢笼,死心蹋地的混下去。可是也有天生悖拗的人,我费尽心思也把不住。就像一个名叫宜琴的,本是穷家孩子,从三年前由她的亲娘租给我。去年她的娘死了,她没有亲人,租契也就变成卖契,我这不是得了便宜?哪知这个孩子空长个好胎子,竟是性情特别,好似一死儿跟我作对,不肯干这营生。我直容忍了两年,到今年她十七岁了,我可不能再放着钱柜不开,才硬强叫她接了客人。哪知她赚一回钱,准气得闹一回病,病得还是不轻,我又不能不给她治。赚一个花十个,这笔账怎么算?对这孩子我算没了法儿。”江湄听了心中一动,就问道:“你既从她身上得不到好处,何必留这赔钱货,把她放了不好么?”胖妇笑道:“江大爷,你是顶精明的人,怎么说这傻话?干我这行的,买了人儿,哪有凭空又放了的?我本打算再看她一二年,若总赔钱,我转手把她一卖,也足捞回老本儿。”江湄沉吟着说:“这宜琴是个瓜子脸,有点吊眼角儿,头发上箍着杏黄绢带的么?”胖妇一怔道:“正是她,你怎么?……”
江湄道:“我方才带玉珍偷看的时候,正瞧见这人和一个醉鬼从小屋里出来,神情苦恼的很。我再听你说这宜琴情形,料着必然是她。”说着,仰首想了想,又低头道:“咱们商量一下,我今天把玉珍弄来,虽然她自己作孽,该受惩罚,可是我自己心里,总觉作得太过了些,很为不安,所以想再作件好事,抵补一下,好叫良心舒服些。”胖妇忽然大笑道:“我的江爷,你别呕我了!咱们谁不知道谁?你干了这些年的害人买卖,整火车的运烟土吗啡,不知毁了多少人,怎么还跟我讲良心?我平常对孩子们也会说整套的甜言蜜语,那是为着哄她们。可是我若跟你说我是佛心人,你准笑掉了牙,因为你知道我呀。现在你跟我动起这一套,不是惹我笑么?”江湄搔着头发,点头道:“你笑得很对,不过我却另有心思。姓江的因为人穷,没法出头,才干那害人生意。可是除了那生意以外,不但没害过人,而且时刻要作好事,抵补我所缺的德。再过二年,我存够了钱洗手不干,还要变成个慈善家呢。”说着,忽摇头自语道:“我说得太远了,这不是对驴操琴?”胖妇接口道:“你别骂人,什么对驴操琴?我很明白,你是恐怕缺的德多了,将来要遭报应,所以作点好事遮盖。”江湄笑道:“就算你猜对了。不必多费口舌,就说这个宜琴,你肯不肯放她?”胖妇道:“你叫我把洋钱抛在水里,连响声都听不见哪?”
江湄想了想,自语道:“我也只可治一经、损一经了。”就向胖妇道:“我把玉珍跟这宜琴交换成不成?玉珍既愿干这营生,就把她归你;这宜琴既然不是这里的材料,就放她逃活命,你看怎样?”胖妇一听,心中本极情愿,但面上还故作迟疑道:“这样我可玄虚。宜琴是我买的人儿,便不能赚钱,也总有那一笔身价在那儿存着,不会跑出我的手心去。这玉珍靠不住,她今天愿意混,明天就许变卦,拿起腿跑了,我不是干吃亏么?”江湄道:“你别跟我弄这花招儿。凡是进到你这里的人儿,有几个跑过?你用一个赔钱货换棵摇钱树,还不便宜?咱们水贼不过狗刨儿,惹恼了我,你可估量着。”胖妇见江湄面色不悦,就道:“我的江爷,别着急啊,我不过那么一说,咱们还有不行的事?就算一言为定,我明儿就放宜琴出去。”说着,就一转眼珠道:“何必明天?现在就叫她来见你,立刻跟你出去好了。”
江湄听了,明白她若非误会自己看中宜琴,抱着热心,便是怕自己不放心她,故而有此提议,忙摇头道:“不必,我带她走又往哪儿交代?也无须见她。对她更不必提我。只算你自己作这好事吧。”胖妇未答。江湄又取出几张钞票,叫胖妇转送给宜琴,作她出去后青黄不接的生活。胖妇笑道:“你真是善人,我替宜琴谢谢。”江湄摇头道:“你少挖苦我,世上的善人全像我这样,也就不成世界了。”说完,便告辞而去。
那胖妇也不送他,只在房中独坐好久,左思右想,料着江湄之约,不能违背。自己若仍把宜琴隐藏,或者转手变卖,江湄那地里的鬼儿,一定能查得出来。他一恼怒,自己万万吃不住。想着,就立起推开壁上大镜,向里面叫了一声,仍坐在沙发上等候。须臾,由那镜旁小门,走进个惨黛愁颜的苗条少女,颤巍巍地叫声娘。胖妇抬头看了看她,心想,这么美的眉眼,这么好的身材,可惜竟不能成为我的帮手。瞧她这三天里只接了一个客人,就成了这狼狈样儿,不待问,准又痛了。就问道:“宜琴,那葡萄牙兵鬼走了么?”宜琴点点头,有气无力答道:“走了。”胖妇道:“你又不舒服了吧?过来坐下。我知道你的父母都已死了,可是另外还有亲戚当族没有?”宜琴闻言,似出意外,张大了那长着黑长睫毛的眼睛,想了半晌,才道:“我只还有个姨娘,可也好几年不见面了。”胖妇道:“你还记得她的住处么?”宜琴道:“我不甚记得,可是能打听。我那姨夫姓黄,是在什么学堂包伙食的。”胖妇道:“另外还有别人么?”宜琴道:“我还有个舅舅,是我娘的叔伯兄弟。他开着个小照相馆,在我爹死后,我娘去找过他两次,都没见着。以后我到了这里,更没音信了。”胖妇道:“孩子,今天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天生是个好人,在这里混,白毁了你,我也得不着好处。再说你总害病,何苦把小命儿葬送了呢?我这人就是心肠软,早就想给你打正经主意。若在别人,见你赚不到钱,把你转手一卖,至少也把当日租你的本儿弄回来。可是我不作那缺德事,世上有几个我这样心善的?到别人手里,说不定就把你折磨死,我不忍啊!现在你既有亲戚可投,就去你的。我不但不要你的身价,这儿还有几十块钱,你带着垫补着用。随身穿的衣服,也尽管多带几件。”宜琴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轻易放自己逃命,闻言倒如坠入五里雾中,心中只怕她故意试验自己,哪敢答言?
胖妇见她被好意吓坏了,不由笑道:“你不用犯疑心,我是真话。你若觉着我这一举对得住你,将来在外面发财,再报答我。”说着,把江湄的钱原封递给她道:“你不必等明天,现在拿两件衣服,就自己走吧。可不要对姐妹说这事,她们若知道我平白放你出去,恐怕都要生心。我对她们也不能说实话,只能假说把你送到别处去混,你明白么?”宜琴怔了半晌,还是不敢信以为真。胖妇见她踌躇不应,也明白她的意思,就令宜琴暂候,自己走出去。须臾,取了衣服回来,将一件外衣披到宜琴身上,另外把个小包裹递到她手里,随即携着她的手,一同走出。经甬道,上石阶,到了后门把门开了,外面便是很阴暗的窄巷。胖妇低声指着门外道:“你去吧,自己要好好的干,别辜负了我这片话。”宜琴这时才敢想她真要放了自己,心中倒茫然无主。对这胖妇,忘了以前所给的折磨,只感激这最后的恩惠,而且平日虽视此间如同地狱,恨不得插翅飞逃,但这时真被释放了,又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前路茫茫,作何投止,不由倒生了恋别之情。望着胖妇凄然说道:“娘,你真的放我走么?”胖妇道:“怎么你还不信?”宜琴落泪,迟了许久才道:“娘,你待我的恩德太大了,我怎么?……”胖妇道:“好孩子,你只别忘我就好,快去吧。”说着,将宜琴推出门外,挥手叫她快走。
宜琴凄惶无语,茫然向前走了两步,再回头时,胖妇已把门关上了。宜琴望着那已关的门,怔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这门内万恶之境,是自己伤心刺骨的地方,今日好容易逃了出来,正是梦想不到的幸运,我为何还留恋不走?想着,便似通身都生了活力,举步走出巷口。转入寂静的长街,她才想起此后安身的问题。自己只有两个可以投奔的人,一个是姨夫,一个是舅父。在自己的记忆中,还是姨夫家较有希望。舅父当初对待母亲已很淡薄,今日对我这落魄的甥女,更未必正眼相看。但是舅父所开照相馆的地址,自己尚隐约记得,至于姨夫的住处,却有些渺茫,只记住在西马路的南方,那条巷名好像有个“酒”字,恐怕仓促间难以寻访,自己倒是投奔哪里好呢?想着犹疑半晌,脑中不由映出旧事。先想起小时曾有个中年女人,常到自己家中,和母亲非常亲爱,又常带糖果给自己吃,那一张肥胖带笑的脸儿至今还留着模糊的影子,那人便是姨母。继而再想当父亲死后,无钱葬埋,母亲连去找那舅父几次,都是痛骂一阵,说那狠心的舅父避不见面,后逼得没法才把自己租与娼家。宜琴脑中映过这两个影像,立刻决定主意,抛开那易寻的舅父家,宁可多受波折,也投奔姨母。又向前走了数步,才遇见洋车。宜琴唤住,说了“西马路”三字,那车夫讨价三角。宜琴知道路儿不近,也没多说,便坐上车去。
车行许久,由冷僻街道,渐入繁盛之区,又抄近路走过两折小巷,才到了一条灯火稀疏的马路。宜琴约摸将近目的地了,便问车夫,在西马路可有带“酒”字的巷名?恰巧车夫是个外乡人,地理不熟,算盘却精。闻言只摇头说不知道,但一进入西马路的边境,便把车放下,再不前进,举手讨钱。宜琴立刻取钱给他,那车夫拉起车扬长走了,把个宜琴独自抛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她向四方望了一下,东西南北,不知向哪里去好,怔了一会儿,只得依着脑中模糊的记忆,向南走去。路旁虽有站岗的警士,宜琴自小生在贫苦家庭,长大又入了卖淫魔窟,不自觉的竟染上畏惧警察的习性,此际虽自知没有畏惧的理由,但仍不敢和他们说话。及至由马路转入南面一条巷中,才见对面来了一个挑担的小贩,喊卖五香茶鸡蛋。宜琴还不敢冒昧问他,先叫住了买两个茶鸡蛋,才问这附近有带“酒”字的巷名没有。那小贩由担上带的油灯所发的微光,望着宜琴的脸儿,既似思索,又似借题饱看她的颜色,半天才道:“这块儿倒有个带‘酒’字的地方,叫九条胡同。”宜琴本不识字,哪知“九”、“酒”并非同字,而且记忆不真,觉得姨夫所居仿佛是此地名。忙问向哪边走,那小贩指给她说,向南转东,走到一条横街的东端,路南便是九条胡同。宜琴哪里弄得清楚,只能记个大概,就别了小贩,自向南行。满以为归宿之处,近在目前,哪知反闹得阴错阳差。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