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着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持。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节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爹家大厅上。”
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着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位做头。像这荀老爹,田地又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派了,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来。
申祥甫又说:“孩子又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是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
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
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序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休题。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着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两张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
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箸,讨了茶来吃点心。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着实跑起来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
梅相公正吃着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当,可曾得个甚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甚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同着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贽见;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尚收着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不了。周进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人门内,望着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篷,所以怕雨。将近河岸,看时:中舱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两个从人,船头上放着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又是拜盟的好弟兄。”
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磕睡上来,伏着号板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着。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着,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着雨,耽搁一夜。”说着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着。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弟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
彼此说着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着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着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个荀老爹气得有口难分。申台羊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炒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回馒头、火烧,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喜欢。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着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着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
周进无事,闲着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