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怡撅起嘴巴道:“今晚妈妈夜班呢。她花了一上午时间来煲汤,等我们回家,怎么好浪费她一片心意?”
“小怡,你说得有道理。但爸爸确实这边分不开身,回家这一来一回,时间不够。”
时间不够的话,为什么去葛可沁家里吃饭又够时间?
明明是同一个城市,相同的路程,只不过方向相反罢了。
林怡之前吃过亏,如今不想拆穿,今天来的时候学好了苦肉计,抓住林乐东衣袖轻轻哀求:“爸爸,我们好久没有一家人坐一起吃饭了。”
女儿的眼泪和软语哀求起了作用,林乐东让步了:“那好吧。我们回家吃饭。下午你在家里休息,晚上爸爸应酬一结束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好!”
林怡答得很快。
一直在门后面偷听的葛可沁按捺不住,趁着林乐东推着林怡穿过走廊,和他们“偶遇”了。
“林教授,小怡。这是回来复诊吗?”
林乐东和和气气地:“葛护士长好。小怡,叫人。”
林怡好像听不到,看着窗外开了一树的异木棉,“爸爸,你看,异木棉又开花了。这种树为什么秋天开花呢?”
那一树的异木棉花呈美丽的紫红色,很妖异。
林乐东尴尬,正要开口呵斥林怡,葛可沁抢先说:“没关系。小怡康复得不错,看来很快可以行走自如了。”
“才不。刚刚我才腿疼来着。”林怡说,“要休养最少一年。”
葛可沁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林乐东说:“葛护士长,你找我有事吗?”
一言提醒,葛可沁说:“中秋联谊,工会主席请各科室派人出一个节目。在大礼堂演出。托我捎你几句话……”
葛可沁能歌善舞,是附属医院里出了名的,她把林乐东拉到一边去说悄悄话。林怡死死盯着他们,小脑瓜子尽情展开想象。
他们就是那样勾搭在一起的吧?某次活动?某次工作上的接触?他们就这样跨越了同事关系的吧?
有声音钻入她耳中:“你是故意摔断腿?”
“胡说。”
她懒洋洋地,一句话怼回傅博。
傅博说:“幼稚,你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我是大人了。”
“小孩子才急着证明自己是大人。”傅博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你最应该做的是赶紧好起来,回到学校去。”
“多事。”
林怡毛躁起来,自己操纵轮椅转圈圈,用背对着这个讨厌的人。
傅博说:“我推你到你爸爸身边。”
“我不用你帮忙。”林怡拒绝。
“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听话又难搞的小孩!”
故意气她一样,傅博真的推着她走向林乐东,他打断林乐东和葛可沁说话,“林教授,对不起,小怡好像有些低血糖。”
刚刚和傅博吵过嘴的林怡,如今极为默契地歪在轮椅上哼哼唧唧,满脸虚弱:“爸爸,我饿……”
林乐东果然心疼:“好,爸爸这就和你回家。”
无视葛可沁哀怨神情,林乐东带着林怡回家。
他们的家住在离医科大学三公里外的“锦绣河山”小区锦绣路8号,那是一栋低层复式楼房。这种户型方正敞亮,每栋四层,一梯两户。一二层是他们的,三四层属于另一户。
当初林怡就是从二楼跳下来,摔断了腿。
不锈钢铁门缓缓打开,林乐东把车子倒进小巧玲珑的院子里,先打开车尾箱把轮椅拿出来,再开车门抱出女儿。到了家里,林怡不坐轮椅,改用拐杖。她可以用拐杖缓缓走动大约十来米。
打开双扇木大门,就闻到霸王花煲猪骨汤的香味,厨房里传出通通通的砍剁声音,林怡眼睛弯成月牙,加快脚步,趔趔趄趄越过入户花园:“妈妈,我们回来啦!”
厨房里忙碌的响动戛然而止,妈妈李丽云在围裙上擦着手,从里面走出来:“小怡,怎么回得那么晚……”
猛地和林乐东打了个照面,李丽云狠狠怔在原地。
林乐东生硬地说:“我回来了。”
“呵,你也会回来啊。”李丽云轻蔑地说,“大中午的回来干什么?我可没有煮你的饭!”
不等林乐东回答,她回身进了厨房。
林怡快哭出来了:“妈妈。别这样!”
种种迹象表明,李丽云并没有如林怡所说,煲好汤等林乐东回家。林乐东转过脸,严肃地看着林怡:“小怡,你骗爸爸?”
小小计谋被当场拆穿,林怡收了难过的心情,几乎哀求:“爸爸,我们一家人吃个饭吧。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了。”
“小怡,你也看到了,不是爸爸不肯回来。是妈妈不欢迎我。”
“不,不是的。妈妈会躲起来哭,我看到过的。爸爸,别去葛阿姨那里了……”
林怡抓着林乐东的衣袖摇晃。
这次她的可怜相没有生效,林乐东看起来很生气,他说:“不用说了。小怡,你竟然学会撒谎!”
“爸爸,我只是……”
我只是想让你回家,和我们在一起。
但爸爸太生气了,林怡闭了嘴,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这时,李丽云拿了三个碗出来,说:“来都来了,吃完饭再走吧。”
她的语气依然生硬,但林怡感受到妈妈正在变得柔软……她的心底重新升起希望。
她对林乐东说:“爸爸,吃完饭再走吧。你下午还有课呢,对吧?”
女儿的恳求再次生效,林乐东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
这顿饭就算是毒药,林怡也觉得是美味的毒药。她不爱吃辣,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顿顿要有一个辣菜。直到看见林乐东每一筷子都伸向那盘辣椒炒肉,她才明白这些辣菜是为谁准备。
原来这些辣菜都是替爸爸准备的。
但,爸爸以前也从不吃辣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口味呢?
小孩子林怡没有细想,快快乐乐地吃自己的炒鸡蛋和青菜冬菇。
要再过十年她才回过味来,这顿饭的气氛多么僵硬。
林乐东放下碗,对李丽云说:“丽云,你煮的饭很好吃。”
“嗨,老夫老妻,客气什么啊。”
一抹少女般的娇羞在李丽云眼底飞快掠过。
没想到林乐东先甜枣再提要求:“有件事,我不能不跟你提出来了。”
李丽云怔了一下,“什么事?”
林怡虽然还在大口吃饭,耳朵也不知不觉竖了起来。
“我要带走小怡。”
李丽云立刻反对:“不行!”
但林乐东一脸镇定,李丽云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地说:“小怡的腿伤了三个月了,迟迟不见好转,这样拖下去会终身残疾,我要送她住院。还有这几个月落下的功课,也要补补。这几个月我虽然见孩子的时候不多,但她什么情况,我都看在眼里,你对她照顾不到,还不如交给我。”
“你胡说!你这是要抢走我的孩子!”
“李丽云,有话好好说。”
“你劈腿外面的狐狸精还不够,你还要抢走小怡!我不允许!”
李丽云一拳打在饭桌上,碗筷一起跳起了舞。林怡未卜先知似的,放下碗,拄着拐杖站起来。看着父母就这么在她面前打起了架。
如果在以前,她会早早躲到房间里反锁上房门。现在腿脚不灵便,只能被迫旁观。
碗碎了,碟碎了,筷子成了飞镖,她向旁边让让,一只汤勺贴着她头发飞过,在墙上撞得粉碎,碎瓷片溅到她的脸上,生疼生疼。
动手人主要是李丽云,林乐东躲闪着,最后忍无可忍,推了李丽云一下。这下捅了马蜂窝,李丽云冲进厨房,拿出了菜刀:“我先砍死你,再杀了我自己!”
失去理智的怨妇没办法讲道理,亮闪闪的菜刀对着林乐东砍过去。
“
!”
林怡用拐杖生生挡了李丽云一刀,“妈妈,别这样。”
把爸爸骗回来,她不是想要看到这样的画面啊!
“你让开!”李丽云用力一扯,林怡失去重心,重重摔倒在地上,她感到自己额角碰到某种硬物,眼前飞过一大串星星和小鸟,紧接着,就陷入一片空白了。
过了好久好久,林怡才醒过来。
头很晕,很重,消毒水的味道很熟悉,很好闻。
小时候住在医院的宿舍里,那时候林乐东还是个小医生,工作头五年都只有一千多块钱工资,一家人挤在二三十平米,旁边是医院的洗衣房,每天清洗大量病号服和床单等等,洗衣机和烘干机的声音极吵,时间长了,竟养成她无论多吵都能入睡的习惯。
也习惯了消毒水的味道。
“你醒了。”
林怡茫然的眼神渐渐聚焦,看到何医生,女孩大眼睛眨了眨,泪水氤氲:“何阿姨,我爸妈又打架了。”
“他们是大人,大人的事情你少管。”何医生拍着林怡肩膀,无奈又温柔,“你的脑袋撞到桌角,现在有没有觉得恶心或者头晕?”
林怡停止了抽噎,仔细感受了一下,说:“没有。”
“那就好,如果感到有恶心头晕,你就马上告诉我。”
“好的,我知道。”
有人叫何医生,何医生又摸了摸她脸,安慰了几句,说:“我走了。你要你爸妈来陪你吗?”
“不,我不要。”
可是,见到唯一可信赖的人要走,林怡又害怕起来,叫住了何医生:“何阿姨!”
“嗯?”何医生回身看她。
何医生真好,为什么她不是她的妈妈?
妈妈也很好,当年也是很活泼可爱,风风火火的……林怡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变成现在这样,动不动举刀子要杀人。或者,她真的是太小了。
她说:“你叫我爸爸来陪我好吗?”
何医生和蔼地说:“当然可以。”
停了一停,又说:“小怡,你要记住,无论你爸爸妈妈有没有在一起,你爸爸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他对你的爱,不会因为谁和他一起生活,而减少半点。”
林怡不懂。
她以后就懂了。
接到女儿召唤,林乐东不到几分钟就出现在病房里。速度之快,让林怡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待在病房外面没走。但,那不可能的,她知道林乐东是技术核心,好几个课题组的负责人,除此之外还要上课……忙得不可开交。
就算爸爸是每天只需要睡四小时的精力狂人,这些事情也足够林乐东满负荷运转了。
“小怡,何医生说你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问题。爸爸这边让她用最好的药,保证以后不会破相。你别担心。”
林乐东对女儿拳拳关切。
如果葛可沁不在门后窥视,那就最好了。
林怡毫不客气地指着门外,说:“爸爸,让她走开。”
林乐东一怔,回过头,发现了葛可沁。他沉下脸,快步出门对葛可沁说:“你先回避一下。我就在这里陪女儿,哪里都不去。”
葛可沁再次被抓现行,完全不尴尬,更不恼羞成怒,反而不慌不忙地道:“你们误会了,我来,是想给你提个建议。”
看了林怡一眼,说:“是为了小怡好。”
“什么事为了小怡好?”
“听说小怡已经三个月没有上学了,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找一两个学生给小怡补补课。等她养好伤回学校时不至于落下太多功课?”
这是个好提议,更一言说中林乐东心事。
林乐东立刻付诸实践,找来的人,是傅博。
“小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林怡正在下五子棋,头也不抬:“你竟然没有被警告处分?”
“这是小孩子对哥哥说的话吗?”
林怡抬起头,拿眼睛盯着傅博。
傅博说:“小孩子不应该有这种眼神。”
“我才不是小孩子。”
林怡漫不经心地收起五子棋,把床头柜上放着的面包递给傅博。
傅博接过,挑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先吃了饭,再给我补习。”
林怡没有把傅博当哥哥,她知道,傅博也不会把她当小孩子。
傅博的学问很好,基本功扎实,听他们说,他是学霸。长得帅,聪明,举手投足充满贵气……就在她以为他一定出身最少中产以上家庭时,她看到了他的助学贷款申请。
那是一次很偶然的意外,傅博给她讲到了欧拉定理,那是超纲极多的概念,但他给她讲明白了。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张白纸从讲义里飞了出来,落到她的腿上。
她歪着头,端详着,上面的照片和名字,确认就是傅博的。
傅博把申请表收起来,若无其事道:“林教授建议我还是申请一下。否则打工太占用精力,学不好专业课反而更吃亏。”
“打工?你打几份工?”
清城生活指数不低,林怡不晓得衣食住行的价钱,但她知道林乐东平时买给自己的芭比娃娃、迪士尼公主装、会下雪的水晶球……都不便宜。有时候她会跟着爸爸去食堂吃饭,也能够看懂上面写着的价钱。
傅博说:“三份。”
林怡说:“我这里,算是一份吗?”
傅博没有回答,笑了两声,林怡明白了。
从此以后对傅博的态度日益恶劣,颇带有颐指气使的味道。一天她解一道几何题,左解右解解不出,一气之下摔了笔:“我不做了!”
“不要放弃。圆形的证明在初中之后的课程非常重要。小升初的考试附加题也会考到……”
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初中不是公立中学,而是私立民校。私立民校自行组织考试,成绩从考试里算。
这些考试往往考超纲题目,千军万马挤独木桥。
有人形容“比考大学还难”。
林怡热剌剌地怼他:“反正我爸有钱就行了!不然就算会一百种解法又怎么样?还不是来给小学生补课!”
她故意猛戳傅博的痛点,果然,傅博的脸色“刷”一下变白了。